那天,花惠一大早就心神不宁。因为她完全无法想象滨冈小夜子是什么人,到底来家里干什么。
是关于我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史也只说了这一句话。花惠当然问了他详细情况是什么,他说时间来不及,然后就出门上班了。
花惠想象了各种情况,史也不可能犯什么大错,一定是他故意说得很夸张。她只能用这种方式说服自己,只是很在意史也事先交代要把小翔送去托育中心这件事。果然是这么重要的事吗?
花惠既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又希望晚上永远不会到来。她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度过了白天的时间。她在下午五点把小翔送去托育中心,那是主要针对单亲妈妈开放的托育中心,虽然一开始她有点排斥,但后来发现那家托育中心很可靠,所以时常利用。
快六点半时,她接到了史也的电话。因为病患的病情突然发生变化,他无法在原定的时间回家。
“没办法回来吗?”
“现在还不知道。如果接下来情况好转,我就能回家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做出判断。”
“那该怎么办?”
“我猜想对方已经出门了,等她到的时候,你向她说明情况,可以请她改日再来。如果她说要等我,就把她带去客厅。我这里一旦有进一步的情况,会和你联络。”
“好吧。”花惠回答说。
七点刚过,门铃响了。打开门一看,一名女性站在门口。她自我介绍说,她姓滨冈。
她一头短发,站得很直,紧抿的嘴唇显示出她的强烈意志,浑身散发出不允许任何妥协的气势。
花惠转告了丈夫的话。
“我了解了,他的工作果然很辛苦,但我也是带着相当的决心上门造访。如果可以让我在这里等他,我想再等一下,看他能不能马上回来。”滨冈小夜子的语气很坚定,她的表情让人有点害怕。
花惠把她带到客厅,虽然滨冈小夜子说不必招呼她,但花惠还是为她泡了日本茶。
不一会儿,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花惠听到玄关的门打开后又关上的声音,以为史也回来了。她走到玄关一看,竟然是父亲作造在门口脱鞋子。
“你来干什么?”她问道,语气中当然带着怒气。
作造皱起眉头,脸上的无数皱纹也跟着扭曲起来。
“你怎么这样说话?史也说,我随时都可以来。”
“我不喜欢你来啊,今晚我很忙’你回去吧。”
“別这么说嘛,我有事要拜托你,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他脱下破旧的鞋子,擅自进了屋。
“等一下,家里有客人。”花惠压低嗓门说,抓住了父亲的手,“拜托你,今晚就先回去吧。”
作造抠着耳朵说:“我也没有时间。那我等一下,等客人离开后再说,这样总没问题了吧?”
八成又是要借钱。一定是他在经常去的酒店赊了太多账,别人不让他进门。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那你去里面的房间等,不要干扰我们。”
“好,我知道了,最好给我来罐啤酒。”
这个死老头子。花惠在心里咒骂着。
作造坐在餐桌前,花惠粗暴地把一罐啤酒放在他的面前,连杯子都不给他。
“客人是谁?这么晚上门。”作造打开啤酒罐的拉环,小声地问。
“和你没有关系。”花惠冷冷地说。父女两人单独相处时,她从来不会叫作造“爸爸”。
七点半左右,史也打电话回来。花惠告诉他,滨冈小夜子在家里等他,他似乎有点慌乱。
“我知道了,由我来向她解释。你把电话交给她。”
花惠把电话交给了滨冈小夜子。
滨冈小夜子说了两三句后,把电话交还给了花惠。
“你先生说,他不知道几点到家,请我改天再来。虽然恨遗憾,但也没办法,我今天就先回去了。”滨冈小夜子准备离开。
意想不到的发展令花惠不知所措。她今天为不知道会听到什么事担心了一整天,如果滨冈小夜子就这样回去,接下来的几天,她都必须带着这份不安过日子。
花惠叫住了滨冈小夜子,告诉她丈夫只对自己说了一句让人猜疑的话,自己一直很在意,可不可以请她把事情告诉自己。
但是,对方没有点头。滨冈小夜子对她说,今天先不要听比较好。
“即使你听了,也只会感到沮丧。至少等到你先生也在的时候再说,我这么说是为你好。”
听到她这么说,花惠反而更加在意了。花惠一再坚持,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惊讶,也不会慌乱,所以一定要现在知道。滨冈小夜子似乎也不再那么坚持。
“好吧,反正你早晚会知道,那我就先告诉你,你们夫妻也可以讨论一下今后要怎么做。我有言在先,真的是很令人难过的事,虽然你刚才说你不会惊讶,也不会慌乱,但我想应该不太可能。”
“没关系。”花惠回答。因为她无法在不知道任何事情的情况下,让滨冈小夜子就这样离开。
“好,那我就说了。”滨冈小夜子注视着花惠的双眼开了口,“我先说结论,你先生是杀人凶手。”
听到这句话,花惠几乎昏倒,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你没事吧?”滨冈小夜子问,“我看今天还是不要说好了。”
“不,没关系,请你继续说下去。”她调整呼吸,费力地说。事到如今,更要清楚地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花惠从滨冈小夜子口中得知了仁科史也和井口沙织在二十一年前犯下的罪。这些内容完全超乎花惠的心理准备和想象,因为太受打击,听完之后,感到一片茫然。
“你是不是后悔听到这件事?”滨冈小夜子说完后问道。
花惠的确不想听到这种事,但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而且,听了之后,她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她始终不明白,当初史也为什么要救自己。
在青木原第一次见到史也时,史也说他算是去那里扫墓。那是二月,和他们当年把婴儿埋在树林里的季节一致,他应该是去悼念当初他们杀死的孩子。在准备离开时,刚好看到一个举止奇怪的女人,看起来似乎想要自杀。而且,那个女人怀孕了,让他无法袖手旁观。
花惠终于发现,原来史也看到自己时,就仿佛看到了前女友和她的孩子,他一定为过去犯下的错悔恨不已,一直在烦恼如何才能弥补当年的过错,所以才无法弃自己于不顾。他也许希望拯救花惠,把即将出生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养育长大,希望可以以此赎罪。
多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花惠对史也更加心怀感激。得知他的爱既不是同情,也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源自于他崇高的灵魂,花惠更加感激不已。正因为如此,她很想知道滨冈小夜子今后有什么打算,今天来找史也又有什么目的。
花惠问了这些问题,滨冈小夜子回答:“这要取决于你先生的态度。我劝井口沙织小姐自首,她也打算去自首,但她希望先征得仁科先生的同意。”
同意——这代表史也也要一起去自首。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浑身忍不住发抖。
“如果……外子不同意呢?”花惠战战兢兢地问。
滨冈小夜子立刻露出严厉的表情。
“你认为你先生不会同意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恨冷漠。
“我不知道……”花惠回答说,但内心认为史也应该会同意,只是她不希望史也同意。
“如果无法征得他的同意,那就没办法了。我会说服井口沙织小姐,带她去警局。一旦事件曝光,案件立案后,井口小姐会被视为自首,但我无法保证你先生也可以被视为自首。”
花惠听了,顿时感到绝望。这代表已经走投无路了吗?史也会被视为杀人凶手,遭到惩罚吗?
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种情况发生,为此,只能劝眼前这个女人改变主意。
当花惠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跪在地上,她对着滨冈小夜子磕头,苦苦哀求:“求求你,请你饶了他吧。他可能在年轻时犯下了错,但现在是好人,他带给我们幸福。希望你……希望你当作不知道这件事。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但是,她无法说服滨冈小夜子改变主意。滨冈小夜子淡淡地说:“请你不要这样。我不可能当作不知道这件事。即使是刚出生的婴儿,也是一个人。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怎么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我绝对不允许有这种情况发生。正因为井口沙织小姐了解这一点,所以才深陷痛苦。你先生也需要面对自己犯下的罪行。”
“他已经面对了。我相信外子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是多么真诚地面对自己的人生。”
“真诚面对人生是作为一个人最起码的标准,根本不值得夸耀。”滨冈小夜子站了起来,“我认为不管有什么理由,杀人就应该偿命,应该被判死刑。生命就是这么宝贵,无论凶手事后如何反省,多么后悔,死去的生命都无法复活。”
“但是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那又怎么样?这段岁月有什么意义吗?你不是也有孩子吗?如果你的孩子被人杀害,凶手反省了二十年,你就会原谅对方吗?”
面对滨冈小夜子毅然的反驳,花惠无言以对。滨冈小夜子说的完全正确。
“我认为你先生应该被判处死刑,但法院应该不会判他死刑。因为现在的法律只照顾罪犯的权益。要求杀人凶手自我惩戒,根本是虚无的十字架。然而,即使是这种虚无的十字架,也必须让凶手在监狱中背负着。如果对你先生犯下的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所有的杀人案就都可以钻空子,绝对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最后,滨冈小夜子说:“我改天再来,我的心意不会改变,请你好好和你先生谈一谈。”然后就离开了。
花惠跪在地上,听到玄关的门关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