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田庄司《对谁来说都不连续》

第三章

作者:岛田庄司  来源:岛田庄司全集 

  (佐藤友哉)
  说起来,最初我之所以用中岛樱的母亲——中岛美纪子的身份写小说,是有原因的。
  我妹妹以前是中岛美纪子迷。
  四年前……也就是我十七岁,妹妹十五岁的那一年,妹妹生活中首次出现了「阅读书本」这个词,而且是出人意料地突然蹦了出来。妹妹以前出了漫画之外,其他书一向不屑一顾,而她竟然开始读起小说来了。
  某日,从国中放学回家的妹妹,捧回了一堆在二手书店买的书,然后直接冲进房间将自己关在里头。在门外叫她吃晚饭她也不吭一声。我开了门一看,她还没换下身上的制服,人就躺在床上看着书。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脑中一片混乱。我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妹妹在看书?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妹妹……冈崎光在阅读小说的景象,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真是令人不敢置信。
  「你在干嘛?」所以我问她。
  「看小说啊。」
  「不是这样,我是问小光为什么会看小说?」
  「因为我喜欢啊。」
  妹妹一直盯着书本看,没抬起头就和我说话。
  自此之后,妹妹不论日文或外文翻译小说,现代或古典小说她都广泛地涉猎,独自沉浸在小说世界里,舍弃与朋友玩乐、看电视的时间,甚至牺牲了睡眠时间,不断贪心地吞食着小说。她阅读的时候,脸上神情也会随着小说内容而变化,时喜时悲,忽爱忽恨。我还是不了解妹妹喜欢上阅读的理由。
  不过,一定是没有理由的把!
  同理,在浩瀚的书海里,妹妹之所以最喜欢中岛美纪子的作品,大概也没有理由吧。
  妹妹十分热爱中岛美纪子的作品。
  热爱、最最喜爱、爱得无以复加,无论怎么形容,就是喜爱。比起乔伊斯、卡夫卡、池波正太郎或丸浴才一这些作者还要爱上几十倍。
  中岛美纪子不是个多了不起的作家,至少在我的评价上她只有这种程度,但是对妹妹而言,中岛美纪子的地位就有如神祇一般,是这世上唯一的文学守护神。这一切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
  我想,这是「感觉」引起的。所谓的阅读行为与读者就是这样来的。
  某日,妹妹以书迷的身份写了一封信。
  非常长的一封信。
  虽然我对她说了「反正不会回信的,你还是放弃吧!」之类的话,但是妹妹头也不抬,在书桌前起劲地写着信。
  数周之后,令人讶异地,回信寄来了。
  一封很长很长的回信。
  而最叫人惊讶的是,信里的最后一行写着「我想见你一面」。
  我在人生中从未看过的,妹妹兴高采烈第比了胜利的手势,高兴地陶醉其中。我闭起了眼睛,实在想不透这是怎么回事。不可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好事发生的,妹妹一定是被骗了。
  「我也一起去,我也去和中岛美纪子见个面。」
  「咦?哥哥?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中岛美纪子吗?」
  「虽然这样,我还是要跟你一起去。」
  「哥哥该不会是听说中岛老师是个大美女,所以才跟我一起去的吧?」
  「嗯,对啊!也可以这么说。」
  「哥哥果然是个色狼。」
  不管她说了什么,我绝不会改变心意。我的意志十分坚定。所以最后妹妹也只好放弃了。妹妹说,只要我不在中岛老师面前贬低她的作品,就答应让我去。我立刻点头同意。我是个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惜舍弃自尊的人。
  中岛美纪子是个风韵犹存的三十七岁美丽熟女。她身上散发的香味有些甜腻,不过还在我的容许范围内(我讨厌香水味太浓的女人)。看着她在咖啡馆里静静地喝着柳橙汁的身影,妹妹当然不用提,就连我这个对她完全不感兴趣的人,也被她拨撩了心弦(我喜欢啜饮饮料时,姿态优雅端庄的女性)。
  中岛美纪子脸上带着温柔微笑,礼貌性地问候我们。妹妹紧张得快全身僵硬了。来拜访中岛美纪子之前,妹妹说没有得体的衣服可以穿,还慌慌张张地将制服拿去送洗。她努力绽放最灿烂的笑容,从这件送洗过的制服袖子里直直地伸出手。
  然后,中岛美纪子对我们——不!是对着妹妹说道:
  「所谓的作家,基本上是一种到死为止都要做的买卖。这是种即使到了退休年龄,觉得难为情也能厚着脸皮继续做下去的职业,随时随地都能继续写下去。我在写作时,极度的吸了以及强烈的绝望往往交错出现。写作是永无休止,没有目标的。就算得了文学大赏也停不下来,一直写下去写下去写下去写下去写下去永不停止。就如同『至死方休』这句严肃的谚语一样,让人感受到冰冷的孤独。而且即使作家去世了,称之为『小说』的文章集合体还是会留存下来。世人对小说的评价,会因为时代背景、国家、宗教等等因素而完全不同。因为世人对小说的客观评价一直处于变动状态,所以对作家而言,小说是永无止境的挑战。我喜欢作家这个职业,我喜欢小说,也喜欢身为小说家得自己。当然……我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能耐。我的小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作品。不具故事性,缺乏独立思考,没有自己的架构,欠缺原创性,我知道我的水准在哪个层次,而且我也只写得出平凡无奇的小说,写不出让人想一读再读的作品;只写得出那种别说一百年,就连十年,甚至流行不到一年的三流小说,是个到处都有的平凡小说家。这就是我——中岛美纪子。我只写得出一点也不有趣,而且无聊透顶的小说,甚至有人批评是『差劲无比』的作品。冈崎小姐也能了解吧?我的小说只能到这种程度。」
  「……的确如此。」
  妹妹竟然说出这种话,实在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喂!小光。」
  「中岛老师的作品的确不行。不但一点都不有趣,也不是会想随时拿起看的小说,所以一定会被时间的洪流淹没,在历史上留不下半点痕迹,而不可能像《我是猫》或是《魔山》之类的伟大小说一样流传后世。」
  「没错,你说的没错,说得太好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喜欢老师写的作品,比谁都更喜欢。非常非常非常喜欢,就算不会让人想一读再读,就算情节的发展无聊透顶,比起任何伟大的作家,我还是最喜欢读中岛美纪子的书,而且会一直一直读下去。这是我身为中岛美纪子迷的唯一想法。」妹妹说。
  「谢谢……我真的好高兴,高兴得快哭出来了。大概……是因为听到真心喜欢我作品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这也是我当作家的主要原因。冈崎小姐,能有你这样的读者,真是让我太感动了。」
  中岛美纪子绽放宛如少女般的笑靥。
  然后,她继续往下说。
  「我今年三十七岁,出过二十本长篇小说、七本短篇小说集、一本散文。这就是我的全部了。我的作品风格已经没有继续发展下去的空间,再也写不出新的东西,达不到另一个阶段,无法开创新的境界,一切就此完结了。虽然世人对作品的评价处于不断变动的状态,但是,我的作品风格已经完全固定下来了,你们能了解吗?」
  妹妹点点头。
  「那么,我有一个请求……」
  于是,中岛美纪子拜托我们帮她「代笔」。
  中岛美纪子认为,她已经将自己作品得作品形态、笔触、表达方式……所有素材都放进资料库供我们参考,也就是说,模仿或许能达到百分之百的程度,那也就表示……她自己已经没有亲手写书的必要了,于是她请我们代笔。
  我们觉得十分有趣,于是马上应允了。仿作的内容由我执笔,妹妹则负责校订的工作。妹妹的态度十分严谨,她是个一丝不苟的完美主义者,要求仿作的内容必须完美无瑕。有了妹妹的校订,内容有瑕疵的地方往往能轻易地一一挑出。
  在我和妹妹的共同合作之下,第一本中岛美纪子的仿开始动工。
  然而,中岛美纪子却突然失去联络。
  即使和她失去联络,我和妹妹依然能重现中岛美纪子的作品风格,不久后,第一本仿作小说诞生了。
  在小说中,我没加入一丁点的独创性和自我意识,从头到尾充满中岛美纪子风格,没有模仿得不完全,自我意识过强,或者掺杂自己的想法等情况。妹妹也绝不会允许这些情况发生。
  我们以中岛美纪子的名义,将稿件送至出版社。原本以为会被对方当成恶作剧,可是出版社的回应却十分积极。
  出版社打了电话过来。
  「喂……」一名声音低沉的男子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及所属出版社的名称。
  「是中道老师吗?您现在到底在哪里?怎么完全不和我联络?」
  电话中的男子一知道我不是中岛美纪子之后,开始追问我为什么会有中岛美纪子的原稿。即使我说出事实真相,他也不肯相信,还说要报警处理。后来,当我在那男子的面前写出原稿时,他总算相信了。
  于是,我们和出版社联手欺骗读者的行为就此开始。
  出版社以中岛美纪子的名义,把由我撰写,妹妹负责校订的稿件印成书,正大光明地铺到市面上贩售。
  这件事没被任何人揭穿。
  透过完美无瑕的资料库和技巧所创造出的「中岛美纪子」,成功地蒙蔽了所有读者的眼睛。
  中岛美纪子原本就有许多热心且固定的书迷,所以她的小说有一定的销售量。出版社让我们抽百分之五十的版税,那是一笔对十八岁和十六岁的学生而言相当庞大的金额。
  多么轻松惬意的打工啊!
  我可不想被任何人从中阻挠。
  「就是这样。」
  我掏出藏在口袋里的塑胶手铐,将由纪子的双手反铐在她背后,然后用脚绊倒她,让她跌坐在地面上。
  「学,学长……」
  「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你打算怎么样?你弄得我手好痛喔!学长,勇一学长……冈崎景吾先生。」
  「你终于叫我本名了。由纪子同学。不!应该叫你中岛樱同学才对。」
  「你到底打算把我怎样?」
  「你问的问题还真犀利,搞成今天这种局面的不就是你吗?」
  「学长应该就是中岛美纪子吧!」
  中岛樱不像在宣告真正的犯人是谁,而只是以淡淡的口吻说着。
  「你注意到啦?」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学长总是能装成一副若无其实的样子,真的很厉害。刚刚被我揭穿真相之后,学长却没有太大的反映,这真的让我非常讶异。」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的?」
  「我说过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我在整理妈妈的日记时,发现里面写着有关学长和学长妹妹的事。」
  「什么嘛……真无趣!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具有超强的推理能力呢!」
  我怀着失望的心情开始操作中岛樱的电脑,然后使用软体搜索所有资料文件,不一会儿就搜索到我所需要的档案了。
  中岛美纪子连载第七回仿作。
  第八回仿作。
  第九回仿作。
  第十回仿作。
  第十一回仿作。
  第十二回(最终回)仿作。
  「学长,请你住手!我最恨乱碰别人电脑的人了!」
  「很抱歉喔,秋浩先生。」
  「是秋浩小姐!」
  我被她纠正了。
  「我唯一的目的是秋浩写的仿作小说,我可以就这样走人。不过,我想听听你的动机。」
  「……」
  「秋浩,也就是你,想到利用仿作,让假的中岛美纪子,也就是我,从出版业彻底消失。我想问你这件事情的目的,如果理由不够特别的话,我就回去了。啊,要怎么把资料从电脑里面拿出来?你有磁片吗?」
  「我想出书,就算以中岛美纪子的名义出书也没关系。」中岛樱立刻回答。
  「真无趣!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樱同学,你不是老在文学竞赛中落选吗?也就是说,你根本没有才能,这一点和你母亲不一样。」
  「闭嘴!妈妈才没有才能呢!她一次又一次地写着内容雷同的无聊小说,竟然一点也不厌倦,还大量出版,让看这些书的那些又笨又智障又不肯学习的读者们买书,贪得无厌地赚取这种黑心钱。她只会靠这种低级的销售手法,而且也只能以那群蠢读者为剥削对象,身为作家中岛美纪子的妈妈,是再差劲不过的作家。」
  「你想和身为无趣作家的母亲走不同的路,想写出高尚而伟大的著作,就算卖不出去也没关系,对吧?」
  「没错!」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大概是真的打从内心这么想的吧!我被她的单纯感动,衷心祝福她的顽冥不灵。
  虽然如此,我仍然不同意她的做法。
  「樱同学,你那么热爱又重视『迈进吧!文学社!』这本文学杂志,还是最热情的社员,为什么却说出这种天真的话呢?要写书,就要写畅销书,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在这个年代,卖不出去的书一点价值也没有。」
  「所以说……那么无聊的劣质小说……」
  「你还是不得不承认,在这世上,还是有处于真心喜爱而购买你所谓的无聊的劣质小说的读者,好比说我妹妹,小光的阅读量很大,比我看过的书还多,荷马、果戈里、二叶亭四迷、大江健三郎等作者的作品,她全都看过了。我从未看过这些作品,而且以后大概连碰都不会碰。这样子的她,最喜欢的作家却是中岛美纪子。你不得不承认,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吧。我妹妹喜欢中岛美纪子的作品,非常喜欢,喜欢得不得了,但是中岛美纪子的文笔实在不怎么好,每一回的剧情发展都十分雷同,不但敷衍随便而且又千篇一律!虽然如此,她还是发自内心喜欢中岛美纪子,热爱中岛美纪子。世上就是有这种事存在着,这就是所谓的读者。你既然身为文学社成员,应该要有这些基本的认知吧!」
  「我不想听品味奇差的人说教。中岛美纪子的小说是地球上的垃圾,也是造成森林被砍伐的凶手,她全部的作品如果都能从这世上彻底消失那就再好不过了!」
  中岛樱大喊。
  「可是你……你既然这么讨厌中岛美纪子,为什么却还要以她的名义出书?」
  「不论有多么远大的志向,没办法出道的话就什么都别提了。你想笑就笑吧!总而言之,我为了要出书,所以模仿中岛美纪子的作品当作练习。我模仿得惟妙惟肖,对于这一点,我可是很有自信的,真的模仿得完美无瑕了。至于中岛美纪子本人,你就不必担心了,她被我关在防空洞里。我只要被世人当成中岛美纪子,然后让作品出版……这样就算是出道了。这多棒啊!多么可喜可贺啊!对于你这种写整套仿作小说的人来说,你不可能了解那种想成为作家,却不管投稿几次都得不了奖的痛苦。可以出版自己的书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是一种奇迹,是世界上最棒的事。」
  「即使是仿作也没关系吗?」
  「即使是仿作也没关系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如果有人不觉得理所当然,死了也没关系。」
  「这样啊。」
  「我原本打算以中岛美纪子的身份展开崭新的人生,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全新生活。事情应该进行的很顺利……可是市面上却出现了不是出自我手笔的中岛美纪子作品。那个糟糕又马马虎虎的懒作家,明明被我关进防空洞里,却持续不断地出版小说!」
  「啊啊,你这个没有才能的人还真拼命,真是个可怜的人。所以,你想让我马上从这世上彻底消失吗?你你拼命调查之后找到了我,就是打算把我处理掉吧?」
  「我本来想把你和我妈一起关进防空洞里的……唉,女生的力气终究比不过男生,我完全被你制住了。算了!所有的谜底应该算已经揭晓吧。现在你打算对我怎样?你想揭穿这件事情吗?还是要把我关进防空洞里?杀了我?对我施暴?我的命运操纵在你手里。唉!学长……你到底想对我怎样?唉、唉!」
  (泷本老师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