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钝重的声音和惨叫声从话筒那边传来。
“喂?喂!”
再怎么叫唤,那个说话口音很重的男人都没有响应,反而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很远处说着“快逃”的字眼。
是谷村的声音,错不了!
友定切断手机,离开房间,在走廊上小步跑着。密医的诊疗所一定就在附近,赶过去也许还来得及。他一离开饭店,就朝着职安路的方向全力狂奔。越过职安路,跑进对面的小巷子里。循着贴在电线杆上的住家标示,快速地往前跑。他很快就找到种田告诉他的地址,公寓的名称也一致。友定环视四周,但是没看到雄介他们的影子。来不及了!可是也许还留有某些线索。他搭着电梯来到楼上。一看就知道是密医的房间,门户洞开。
“有人在吗?”
他一边出声问着一边走进去,一个头上流着血的男人,在地上呻吟着爬行。
“你怎么了?”
他将男人的身体翻过来,撑着他的背让他起身,男人操着中文说了什么话。
“他们去了哪里?”
友定试着在他耳边大叫,但是男人的眼神空洞,意识还不是很清楚。友定咋着舌,粗暴地将男人的身体丢到地上。这样的房间要称为诊疗所实在太煞风景了。要说象样的东西也只有被干净床单覆盖的小床和塞满药品的餐具架。公寓的隔间是所谓的1DK,后面的房间是卧室,没有任何线索。友定回到男人身边,蹲了下来。
“看过小孩了?”
他摇着男人的肩膀,男人的眼睛开始对焦,嘴巴仍然嚷着中文,不过语调变得清楚多了。
“看过那孩子了?”
友定窥探着男人的脸,这种人对警官的味道最敏感了。男人微微露出恐惧的表情,哀求地摇摇头。
“我不追究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只想知道,孩子的病情如何?”
“我不会被抓?”
“嗯,孩子呢?”
“扁桃腺发炎,我帮他打了退烧针,还有……还有……”
男人摇了摇头,皱起脸来,又开始说起中文。也许是在咒骂谷村或大原妙子吧?他的额头裂开,骨头露了出来,看来是被重重推去撞墙吧。
“有没有丢掉什么东西?”
友定扶着男人,让他站起来。男人皱着眉头,视线在房间里游移着,最后凝视着一点,整个人僵住了。餐具架的最下层,架门洞开着。
“钱被拿走了。”男人嘟哝着说。
“多少钱?”
“三十万。”
“可恶!”
友定忿忿地往墙上一踢。要是没钱,他们的行动范围就受到限制了。但是一旦有了三十万,他们就可以到日本国内任何一个地方。
“他们有没有说要到什么地方去?”
男人摇摇头,钱被偷走的冲击似乎让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应该还在这一带。你应该有认识的中国人在这边吧?打电话叫他们帮忙找人。也许可以把钱要回来。”
男人反射性地开始有了动作,他就着躺在地上的姿势拿起话筒,按下按键,开始打起电话来。男人嘴巴像机关枪扫射似的说了一长串的中文,脸上因为愤怒而颤抖着。友定舔着嘴唇。想到利用中国人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是说起来也是为时已晚了。他们只要找个地方拦辆出租车,快速离开就可以了。谷村他们知道友定就在附近,照道理说,一定会想尽办法离开这一带才对。打过退烧针就表示他们已经不需要为了雄介特地跑到医院去。
“可恶!”
友定恨恨地骂了一声,再度用力地往墙上一踢。
所有的线索都中断了。中国密医答应只要找到谷村他们,就立刻跟友定联络,但是这种承诺是靠不住的。一来找到的机率很低,就算找到了,像密医那样的人会主动跟警察连系的机率应该也不高。
结果,友定只好等谷村或大原妙子主动跟他接触了。这两个人为了拿到钱,一定会联络的。在这之前,友定什么事都没办法做,除了筹措赎金之外。
他走向附近的银行,透过自动提款机查了一下账户里的余额。只剩下不到五十万的金额。另外还有一百万圆的定期存款,总共也只有一百五十万。谷村或大原妙子在拿到这笔钱后,会把雄介还给他吗?不要说大原妙子了,谷村会答应吗?为了一百五十万圆铤而走险是划不来的。
总之,他先领出了四十万,然后离开了银行。他根本不想把钱交给他们,不过或许该亮出钱给他们瞧瞧才行。
他顺路到便利商店,买了几份报纸和剪刀及美工刀,回到大原妙子在新宿王子饭店订的房间。他将报纸裁成跟一万圆钞票一样的大小,用真钞前后包夹住,再用手机上的数字相机边调整角度边拍照,看起来就像是真正的纸钞。
他写信给大原妙子。
我认输了,我投降了,我放弃了,我已经准备好了赎金。看看我附上的相片,无论如何我都要要回雄介。我该带着钱去哪里找你?
他附上掺着假钞的钞票影像,将信传送出去后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然后大原妙子回信了。
我会联络,请等候。
信的内容只有短短这么一句。大原妙子开始在警戒了,她害怕给了不必要的讯息,让友定查出他们落脚的地方,也许今后她只会跟友定保持最低限度的联络了。
友定应该已经习惯等待了。打听消息和监视等,刑警被交付的工作都需要高度的忍耐力。抱着可能可以得到某个结果的希望忍耐,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是,目前友定所处的状况形同被弃置于黑暗当中一样。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甚至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后,他仍然没有睡意,全身只有呼吸发出锐利的声音,神经变得非常敏感。
最后一次舒服地睡着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友定自问从雄介出生、回到家里来,跟今日子两人一起看着雄介的睡脸之后,夫妻一起上床睡觉。将今日子抱在怀中,在没有其他欲望的情况下,为一种幸福感所包围。今日子应该也有一样的感受吧?雄介,他们的爱情结晶就在旁边发出均匀的鼻息声。这样就已经觉得很幸福了。小小公寓的一个房间,感觉上就像乐园一般。他们没有发现即将到来的脚步声逼近,在乐园当中贪婪地需求着幸福的睡眠。
可是,在乐园里所享受的睡眠持续不到一个月,雄介每天晚上的号哭触动着友定因为工作而耗损的精神,因育儿而造早成的神经质,恶化成歇斯底里的今日子,也让他感到心浮气躁。他刻意疏离雄介,诅咒今日子,一头逃进工作当中,从不回头看看他们。他一直企图把过错都推到今日子头上,认为要是没有出生雄介就好了。一切都是错误的!一切都是自己犯的罪过!
现在他非常清楚。他那么尽力、努力地流汗,还是让大原妙子和雄介却从他手中溜走了。因为他弄错了某些事,因为友定的作法、生活方式有某个地方出了错,所以才会让所有的事物就这样溜走。
他好想找个人忏悔,好想有人能听听他之前犯下的罪过,可惜他找不到人可以倾听他诉说这些事情。友定以慢动作支起身体,打开手机并叫出收信匣,大原妙子和奈绪子的来信整齐排列着。或许奈绪子可以……友定开始写信。
工作空出一点时间了,奈绪子现在在做什么?
他并不想透过信件来忏悔,只是想跟某个人、某个拥有跟自己同样罪愆的人搭上线。
不消多时,手机就开始振动,通知他奈绪子回信了。
我把孩子托给父母,现在才刚回来。如果今天晚上我先生仍然不回来的话,我没有自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总不能每个晚上都要阿伸先生来帮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没问题一定办得到;有时候又会沮丧地觉得自己还是做不来,我的情绪很不稳定。
友定立刻打了回信。
如果不需要照顾孩子,你能不能到新宿来一趟?我有话要跟你说。
手机立刻振动了,友定甚至产生一种根本不存在有时间滞后这种问题似的错觉。
我立刻过去。新宿的哪里?
友定将新宿王子饭店的房间号码打了进去,最后又附上一句。
我等你。请你务必前来。
送出信件,阖上手机,友定又躺到床上去。没有兴奋感。上天赐给友定和今日子、雄介的乐园永远失去了。如果他想要再度拥有那种幸福的睡眠,就必须建构起另一个乐园。自己是否做得到呢?友定扪心自问,同时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