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顾志强我还有事要办,所以在新生南路和忠孝东路交叉口下了车。我不想让他知道丽芬的住处,而且也想思考一些事情。
我沿着新生南路走着。王东谷腥风血雨的经历,和我认识的王东谷的表情相差甚远。然而,杀死洛佩斯时的王东谷——却颇吻合他过去的形象。
为了赎罪啊——这是王东谷的口头禅。
现在,这句口头禅也不能相信了。像我的父亲和味全龙队的立石那票人,不但没有洗心革面,反而更加卑鄙、顽固,完全没有老年人应有的达观胸怀,只一昧让我感受到他们性格的丑恶。
“他为什么接近我?又为什么离开我?”我嘟嚷着。
“是因为邦彦的关系吗?”
我的嘟嚷旋即被新生南路喧嚣的车声给淹没。
“今天我去了一趟迪化街。”丽芬说道。
丽芬扎成马尾的秀发在我的眼前晃动。连她沾在围巾上的酱油渍看来都是那么的可爱。
“有什么发现吗?”
“那栋大楼兴建之前……”
丽芬走进了厨房。她把切好的青菜丢入锅里,顿时弥漫起一股花椒的香味。
“那块地方原本是一栋老旧的公寓,在五年前拆掉了。”
我叨起一根烟,但没点上火。丽芬老是骂我烟抽得太凶,但我嘴上不能没烟。
“听说那栋公寓只住了三家族(’三个家庭‘的日语)……说’三家族‘对吗?”丽芬转头说道。
“这时候,要说’三世带‘(’三户‘的日语)。”
“对喔。”丽芬吐了一下舌头,继续做菜。
“听附近的邻居说,里头住着一对日本母子,很多人都记得他们。”
丽芬的语尾变小声了。
“怎么了?”
“说来有点令人沮丧。”
“没关系,你就说吧!”
丽芬做了个耸起肩膀的深呼吸,停下切着菜的手继续说道:
“加仓先生的妈妈嫁给了一个为非作歹的人,他叫王辉夫——和王东谷同姓。”
“我知道。”
“王辉夫就是你妈妈的丈夫。听说他是流氓,一个非常恶劣的流氓。”
丽芬还不知道王东谷就是王辉夫,也不知道我只佯装不知情。
“那个流氓抛弃了你妈妈和弟弟。十年前他们母子还住在那栋公寓里,直到你弟弟入伍当兵才搬走。”
十年前,正好是我进职棒界那年。
“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我再去打听看看。”
接着我们饭、看电视。我们一面看连续剧,丽芬一面教我国语。丽芬平常也看NHK的卫星节目,磨炼己的日语。
近凌晨十二点钟我们才上床睡觉。我亲吻丽芬的荫部,也让丽芬为我扣交。我的手指上下游移,直到丽芬娇声求饶才罢手。结束时我俩都已满身大汗。
我听着丽芬的鼻息,再次把顾志强提供的调查报告看了一遍。我想起王东谷刀光剑影的一生,思索“皇民”这个字眼的意涵,臆测母亲和邦彦来台后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真想见到王东谷,当面问个清楚。
——为什么?
我想知道真相,所有的真相。
我身心倶疲地离开了丽芬家,从公寓走廊可以俯瞰台北的街景。无数的灯光、无尽的黑暗,在干线道路游移的灯光宛如夜光虫,在波浪中浮沉,绽放着微弱的光芒。然而,它们只要聚少成多,就能战胜黑暗。在这个城巿里生活的人,个个都是夜光虫。
我犹豫了好久,才按下手机的号码,一个讲国语的人接了电话。
“我想跟徐先生谈谈。”我用日语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用日语回复。
“我姓加仓,白手套的加仓。”
我知道自己正歪着嘴笑着,心里有股自虐的感觉。
“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徐荣一的声音。
“对不起!”
“我听小谢说了,加仓先生为了我,非常卖力在工作,你随时都可以打电话来,只要有空,我一定奉陪。”
我做了个深呼吸,把心里的话全吐了出来。
“四天前有人在高雄看见王东谷。或许有点麻烦,但能不能劳烦徐先生帮我找到王东谷?”
“消息正确吗?”
“是的,是一个认识王东谷的人说的。”
“我知道了……可以请问你一件事吗?”
“请说。”
“你找王东谷做什么?”
“我有事想问他。”
“你弟弟的事吗?”
只听到徐荣一的冷笑声。
“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
我原本想说出口,但还是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他铁定知道内情,倘若邦彦痛恨徐荣一,徐荣一理应也对邦彦怀恨在心——这个想法顿时闪过我的脑海。
“莫非……”
“什么事呢,加仓先生?”
“他是明知我和他的关系,才叫我比赛放水的……”
王东谷介绍小谢和我认识,然后叫小谢找我打放水球。王东谷和徐荣一、王东谷和我、王东谷和邦彦,所有人都有牵扯。
“……有个刑警老是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但我竟然和那个刑警的哥哥做生意,加仓先生,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徐荣一边说边笑,从电话中可以感受到他的恶毒。
“王东谷为什么对你言听计从?”
“黑道有黑道的规矩,加仓先生,我会帮你找王东谷的,我正好也有事要找他。”
“你和邦彦之间有什么过节?”
我的语气变得有气无力。
“加仓先生,请你尽量为我打拼。同意吗?否则接下来丢了小命的就会是加仓先生你了。”
说完他挂上了电话。但徐荣一的笑声仍在我耳边挥之不去。
我的公寓前停着一辆车。原本准备右转回避,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无论到哪里,他们都会跟来。我衔起一根烟,边点火边走着。我大吃一惊——眼前居然是一部加长型轿车。
车门打开了。一个穿着夏威夷花衬衫的男子——戴着黄色镜片的太阳眼镜、长发及肩、左耳戴着耳环、身穿复古牛仔裤和NIKE的运动鞋,一身赶流行的街头小混混打扮。他翘起大拇指,用瞧不起人的动作指着车子的方向。
我坐进了后座,里面已经坐着三个人。方杰坐在宽敞的后座正中央,旁边坐着一个脸部肥胖的老人。坐在前座的是一名女了,只看得到她及肩的长发和高起的套装垫肩,一身刺鼻的柑橘香水味。
“来的太晚了吧?我正想冲进那女人的住处找人呐。”
方杰说道。那老人则是看都不看我一眼。
那名小混混坐上驾驶座。关上车门,发动了加长型轿车。方杰用台语跟身旁的老人说了几句,老人转过头来,是张似曾相识的脸孔。
“加仓——”方杰说道。“这位是我的老大蔡先生。”
这下我才想起来。约莫一年前,这张脸曾在报上闹得沸沸扬扬。他叫蔡明德,嘉义县议会议长,当时因涉及政治献金和黑道挂钩而引起轩然大波。
“蔡先生,久仰久仰。”
蔡明德在新闻上饱受口诛笔伐,有一天所有报导却突然销声匿迹,原来是报导这则新闻的记者出车祸身亡。我曾听小谢说过——是被蔡明德干掉的。
“加仓先生,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们这位兄弟全都告诉我了,以后有很多事得拜托你,请你多多关照了。”
蔡明德的日语口音很重,但文法十分标准。他的年纪和王东谷相差无几,应该也属于最后一代受过日本教育的人吧。
“你的日语讲得真好。”
“已经不太灵光啦。”
蔡明德的眼珠子转了一下。原本和蔼可亲的面孔,刹时带起一股目中无人的傲慢。
“明后天,那个姓桐生的投手将上场投球。”
方杰插嘴道。“告诉他要输球!”
我咽下一口口水。
“这么做,徐荣一会怀疑的。”
“叫他不要输太多就行,有哪个投手是每投必胜的?总是会有输球的时候吧!”
“不过——”
“加仓,你给我听好;这是为了测试你是不是真有能耐控制那个投手,是不是真有能耐命令他。
这次牵动的金额很大,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金额很大——大概上亿吧,我又咽下一口口水。
“我会试试看。”
我说道。蔡明德依旧动也不动地瞪着我。
“叫他在比赛快结束时被打出安打就可以了。
这么一来,高雄那帮人就不会怀疑。噢,说不定反而会松一口气。他们也希望那个投手输球吧?这场球赛若是打输,他被质疑放水的可能性也会相对降低。”
“他太得意忘形了。”
蔡明德突然开口说话了。
“他?”
“就是徐荣一呀!他的脑筋的确很灵活,很懂得赚钱,做起一些超乎我们这些老人想像的事时也是肆无忌惮。可是啊,加仓先生,他完全不懂尊重老人的经验,太没教养了。”
蔡明德耸耸肩膀,颊肉 颤动着。我闻到车内开始弥漫着从内臓里散发出来恶臭,和前座女人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着实令人作呕。
“你和徐荣一认识很久了吗?”
“他是我带出来的。”
我凝视着蔡明德歪斜的嘴角,我没有把他的话当真,他不过是在炫耀和膨胀自己。从他身上散发的卑劣气质看来,他大概习惯把跟自己来往的人都当成自己的弟子看待。
“加仓先生,我对你可是很期待的喔!棒球的事当然得依赖你,但对我来说,掌握高雄帮的动态,比钱还重要。”
每个人都要找我当卧底,也都彻底看清了我的本性。坦白说,我没有权利批评像蔡明德这样的流氓,因为我比那群人更卑劣,而且罪孽也更深重。
“我会尽力而为的。”我回答。
“万事拜托。”
蔡明德不说话了,仿佛对我完全失去兴趣似的,把视线移向窗外。
“钱已经准备好了。”
方杰用英语说着,接着又用国语向前座的女人说了几句。
那女人回过头来——我再度咽下一口口水。女人把一只手提纸袋交给方杰,看也不看我一眼。但我一双眼睛直盯着那女人的脸庞瞧。
徐荣一在高雄经营的酒廊里,就是身穿旗袍的她把我带到徐荣一跟前的。
“你……”我说。
那女人在高雄讲得一口流利的日语,至今仍让我印象深刻。
“我们又见面了。”
她瞥了我眼,脸上完全没有笑容。
“怎么了?”
“这女人……在高雄,徐荣一的店……”
“这代表徐荣一的敌人多的是。”方杰窃笑着。“钱在这里。里头有两万美元。”
我接过纸袋,视线仍旧无法从那女人身上移开。
“你叫什么名字?”
我问道,脑袋里一片混乱。
“我叫凤玲,凤凰的凤,斜玉旁的玲。”
她恢复刚才的坐姿,紧绷着肩膀示意她拒绝再回答任何问题。
“好好干吧!看来我的老大脾气不好。事情要是搞砸了,你也会没命。”方杰说道。
我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打了一通电话,电话那端传来因被吵醒而生气的声音。
“你是谁?有没有搞清楚呀!现在都几点了啊?”
“桐生,是我,加仓啦!”
“是你啊?你也帮帮忙嘛,明后天我要比赛呢!你也是投手,应该了解的,万一状况失常,叫我怎么交代啊!”
“明后天的比赛里,你要输球。”
“你说什么——”
桐生顿时静了下来。
“前半场照平常应付就行,对方也会派出强打上场,大概会打得势均力敌吧!第六局之后,你就装出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让对方击出安打。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味全龙队输球,一万美元就会流进你的口袋,但事情如果没办成,你就等着黑道打断你的右手吧。”
“别恐吓我好吗?”
桐生的声音变了。烦躁已经为紧张所取代。
“我不是恐吓你,他们言出必行。”
“知道了,我照办就是。我要的是一万美元,不是手被打断。”
说完我挂上了电话。
“他说会照办。”
我对方杰说道,方杰和蔡明德满意地点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