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高雄之前的几天,我的生活尚称平静。唯独邦彦的存在让我焦虑难安,只因为我无法对邦彦采取强硬的态度。
一整个星期——我仿佛置身台风眼之中,等时间一结束,另一场暴风雨又将来临。
除了邦彦之外,还有徐荣一、方杰、袁警官、小曾、小野寺由纪,麻烦总是接踵而来。以前还有王东谷相挺,现在我得单枪匹马面对一切。
王东谷为什么对我如此死心塌地?为了赎罪——
王东谷说,这大概是他的肺腑之言吧。因为我是邦彦的哥哥,所以那个老人对我关爱有加。
王东谷——真想念他。好想向他求援。就像球技不再威猛的投手需要捕手的引导,我需要王东谷的帮助。
不见王东谷的踪影。对一个急着找他,却语言不通的外国人来说,台北未免太大了。
夜晚一来临,我就去找丽芬。
“怎么了?今天不是有比赛吗?”
丽芬披着围裙,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瞪得斗大。
“我手肘疼痛,请假休息”
“不要紧吧?”
丽芬的手指触碰着我的手肘,让我感到十分窝心。
“不碍事的。我只是比较慎重而已……来之前应该先打个电话给你的。”
“没关系啦!两个人吃饭,总比一个人来得热闹。”
丽芬回到厨房,屋里弥漫着八角的香味。
我吃着丽芬烹调的菜肴,有卤猪肉 、炒青菜、内臓汤和白饭。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着,曾经梦想过的一切如今全在我眼前。
梦想——和心爱的女人共进晚餐、闲话家常,没有沉闷的气氛和孤独。殴打小曾时爆发的情绪也逐渐舒缓了下来。
我不想失去她——萦绕不去的爱意让我头痛欲裂。
我伸手欲搂丽芬。丽芬笑了,推开了我的手。
“还在吃饭呢!”
“没关系啦!”
我搂住丽芬,亲吻她,丽芬并没有抗拒。
丽芬的脚缠住我的大腿,紧贴着的肌肤微微冒着汗珠。枕头吱吱作响,床单摩擦着肌肤。
“喂。”
丽芬的下巴搭在我肩上,她的撒娇声听得我益发兴奋。
“我想帮你找你的母亲和弟弟。”
“你说什么?”
我的耳中充斥着丽芬的声音。
“反正我现在也闲着没事做对不对?所以想帮你找你的家人。”
“这——”
我翻过身子,双手捧着丽芬的脸庞,直视着她的双眼。只见她的一双明眸在黑暗中更显熠熠动人。
“这种事不必麻烦你啦。”
“不行,每个人都需要家人作伴,俊郎他……”
丽芬的视线动摇了,她在窥探我的反应。我轻轻摇摇头,并不怕谈及俊郎——尤其在我的精神还算安定时。
“俊郎说,他和我结婚是因为渴望家人相伴。他曾因没有家而经历一段不幸的岁月,所以想要有个幸福的家庭。”
丽芬停顿了下来,视线也不再动摇。
“所以加仓先生,你若是有家人,就应该把他们找回来呀!”
“丽芬,我找过了,只是都没找到。”
“不会。”丽芬摇摇头。“因为加仓先生是日本人……可是我是台湾人,比较了解台湾,一定可以比你更容易找到他们的下落。”
丽芬一无所知。她不认识邦彦,也不知道我们兄弟的双手沾满血腥。
不行!——但我却说不出口,硬是把这句话给吞了下去,我不想让丽芬悲伤,也不想让她失望。
我冀望能实现丽芬所有的梦想,因为丽芬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
“丽芬,既然这样,就拜托你了。不过,请不要勉强。”
丽芬紧紧抱住我,我的胸膛紧压着丽芬的乳防,丽芬的荫毛也紧贴着我腰际。
“我会全力以赴的,一定要把令堂和弟弟找出来。”
我抚摸丽芬的秀发,一手握起一束她的秀发,我轻咬着、嗅着她头发上的香味。鼻子里全是诱人的芳香,但用嘴尝起来完全没味道。
我试着回想母亲的容颜——但就是想不起来。这也难怪,我连亲生弟弟就近在眼前都没察觉。
“丽芬……”
“嗯?”
“你最好不要跟那个打电话来的日本女人见面。”
“为什么?”
“跑新闻的记者都跟狗仔队一样。靠他人的不幸生存,我不想看到你伤心。”
“我了解了。倘若加仓先生认为不妥的话,我就不去见她。”
丽芬轻咬着我的喉头,即使这种微痛都能为我带来欢愉。
我站在门口回望,丽芬正发出酣畅的鼻息。我穿过客厅,在客厅一角看到神龛和俊郎的遗照。
“你在她身旁的时候,她也睡得这么安稳吗?”
我问俊郎,俊郎没有回答。
我轻轻打开房门,一股热气笼罩全身。
我拦下一辆计程车前往邦彦的住处,我必须在棘手的事态发生前找到小野寺由纪。万一小野寺由纪向丽芬说了些什么——想到这里,我开始感到惶恐。我相信只有邦彦能帮我找到小野寺由纪。
我敲了敲门。一如往常,一个女人出来应门,表情比上回还要不悦。
“王先生。”
我蹩脚的国语只换来屋内女人的不屑,只见她回头叫嚷着。
“国邦!”
邦彦出现在铁格门后方。
“为什么不先打电话给我?”
邦彦眼神暗淡,语气已经没有平时的威严,看来他很在意房里那个女人的反应。
“有件事要拜托你。”
“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门关上了,可以听到屋内国语的对话。女人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就是没听到邦彦的声音。
我看了一下手表,是只廉价的运动表。劳力士表和百达翡丽都不见了。
秒针转了两圈后,门打开了。邦彦穿着牛仔裤和白色T恤,薄薄的布料紧绷着他结实的肌肉 ,看他穿西装时的模样,实在想像不到他体格这么壮硕。
“走吧!”
邦彦关上铁门,门后传出那个女人的叫喊声。
“别理她,总有一天我会跟她分手的。”
邦彦的语气有气无力的。
搭上电梯,走在阴暗的夜路上,我们始终默默我们找到一间营业至深夜的连锁西餐厅,走了进去,东京有的东西台北都有。
“好了,你有什么事要拜托我?”
一坐下邦彦便开口问道。
“你的肌肉 很结实耶!”
我岔开邦彦的问题,因为不知该从何说起。
“服兵役时练出来的。即使早就退伍,练身体已经练成了习惯。”
“当兵啊……”
“因为我是台湾人呀,和你不一样。”
“邦彦,我并没有——”
“废话少说,找我什么事?”
邦彦这下显得很不近人情,眼神像是着了魔似的,语调充满怒气。我不敢得罪邦彦,最后终于决定说出事由。
“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日本人。她人应该在台北,但我不知道该从何找起。”
一个微胖的中年女子拿了菜单过来。
“喝咖啡就好吗?”邦彦出声问道。
我点点头。邦彦用国语点了饮料,那个中年女子不悦地看了我和邦彦一眼。
“为什么要找她?”
邦彦继续问道,毫不在意那女人的态度。
“说不定事情会变得很棘手。”
“日本人!”
中年女子丢下一句台语,便悻悻然离去了。
“你再说详细一点。”
邦彦终于恢复平日的神态了。
我逐一说明和小野寺由纪之间的始末。比如她手中握有对我不利的证据,我为了反制她,便拍下那些裸照。
“为什么干这种傻事?”
邦彦向我投以冷淡的目光。
每个人都需要家人陪伴——我想起丽芬这句话。
自从母亲和邦彦离去后,我孤伶伶地生活着,从来不认同父亲,也不交朋友。虽然和自认为心爱的女人结了婚,但那只不过是一场错误。虽然过惯了独居生活,偶尔还是会想起母亲和邦彦。——我需要家人陪伴,这是我心中唯一的期待。
我无法正视邦彦,只能低着头等咖啡端来。
“算了,看来事情的确变得很棘手。”
邦彦的口气显得很不耐烦,完全感受不到他对家人的关爱。
“她在台北有朋友吗?”
“没有……不,或许有个朋友。”那个执行制作——我曾和对方通过电话。“一个电视台雇用的执行制作,姓闾……”
“叫什么么字?”
“不知道”
“在电视台工作,姓闾……查询一下市内的饭店,应该就可以找到她们了。”
“你愿意帮我找人吗?”
“这个女人说过要彻底毁掉你吗?”
——每个人都需要家人陪。
“你彻底毁灭是自作自受,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这样一来,我的计划可会乱了阵脚。”
邦彦始终不把我当成家庭的一份子。
“你为什么那么痛恨徐荣一?”我忍不住问道。
“这跟你无关。”
邦彦的语气依然很冷淡。
咖啡终于来了。不仅已经变凉,喝起来也完全没味道。
“找到人后,你要怎么处置她?”
邦彦问道。我抬起头来,在这个瞬间,我首次和邦彦心灵相通。我和邦彦凝视着彼此,试图捕捉对方眼眸深处暗藏的讯息。
“你只要找到那女人就行,后续由我处理。”
“你少说傻话了!那家伙已经不在了,你还有什么能耐?”
那家伙——指的是王东谷。邦彦说的没错,我有自信能杀掉小野寺由纪。然而,事后我就得缴械投降了。
“何况她是个日本人,一旦尸体被发现,事情就不好处理了。”
“我又没说过要杀掉她。”
“难道你要我忘掉你的所做所为,劝你回日本去吗?”
“邦彦,你不是警察吗?”
“废话少说!我杀过人,你也是。如果说我和你是兄弟,那可真是造化弄人,妈妈会喜极而泣的。”
“邦彦——”
“一切交给我来处理。”
邦彦把食指伸进咖啡杯中,当搅拌棒搅拌起来。之后他抽起食指,舔了几下,皱了个眉头。
“我不能把事情交给你处理,你肯定会惹出大祸的。”
“邦彦——”
“不要再问我妈妈的下落,我不会告诉你的。”
邦彦胸部的肌肉 隆起,下巴的伤痕也微微颤抖着。
“你为什么那么痛恨徐荣一?”
我又问了一次,他依然没有回答。
路面是湿的。外面下着毛毛细雨,让我觉得自己仿佛在水中漫步。
静谧的迪化街,让我想起躲在河底的鲶鱼。走在和王东谷走过的路上,没有擦肩而过的行人,理惠的祖母家则是一片漆黑。
穿过小巷,我又来到那栋大楼,那曾经是母亲和邦彦的住处;王东谷住过的地方。
王东谷和母亲——相处得并不融洽,任凭我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像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夫妻生活。
母亲有洁癖,容不得任何一丝尘垢。至今我还清楚记得,有一次父亲殴打母亲,母亲居然边哭边擦拭自己滴在地板上的血迹,犹如着了魔似的频频擦着同一块地方,仿佛在她眼里,弄脏地板要比被丈夫拳打脚踢来得伤心。
王东谷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有洁癖的人,倒不是因为他的打扮得有多邋遢或肮脏,而是他浑身上下就是缺乏洁癖的气质。
王东谷和母亲——再加上邦彦。他们三人之间曾发生过什么、没发生过什么?
我很想知道,真的很想知道。
我抬头看着那栋大楼,蒙蒙细雨打在脸上,我突然觉得附近有人。回头一看,一个人影正朝我走来。
“哟,你也来这种地方啊?”
听来很耳熟的英语——路灯照出了那个人影,只见方杰笑着朝我走来。
“我才该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呢。”
有个声音一直在我的脑中盘旋。为什么是方杰?——我马上想到答案了:他在跟踪我。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我也不知道。
“你今天一整天都很悠闲嘛!”方杰与我并肩站着,他抬手遮眼,望向那栋大楼的方向。“我只是想看看你是怎么练球的罢了。”
“你跟踪我?”
我的脸色刹时变白,背后一股寒意让我不由得打起哆嗦。
“我原本没这个打算……可是看你怒气冲冲的离开,觉得好奇,就跟上去了。你下手可真重呀,把那小子的肋骨、手腕、锁骨全打断了。”
是小曾——铁定是他告诉方杰的。他一定把一切都告诉了方杰。
“你简直把我忙坏了。我既要跟那小子问话,又得跟在你的后头。打了个电话给同伴,就急忙下楼梯了,好久没跑得这么辛苦了。”
他也看到我和邦彦碰面了——我紧张得肛门紧缩。
“加仓,有许多事想教你,要不要跟我走一趟?”
“如果我拒绝呢?”
“我已经说过。”方杰的手伸进上衣里。“但再亮一次家伙也无妨。”
他掏出一个泛着黑光的铁块,漆黑的枪孔对准了我。那晚尝过的恐惧瞬时又让我背脊一阵冰凉。
“你想死吗?”那晚方杰这么问我。我不想死。
“这不是玩笑,也不是恐吓,你还不想死吧?”
方杰向后滑动枪身,一声金属撞击声划破潮湿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