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星周《夜光虫》

第三章(16)

作者:驰星周  来源:驰星周全集 
  失眠的夜晚静静流逝。清晨六点钟左右,传来了激烈的敲门声,警察们已经找到这里来了,我感到焦躁不安。看到警察制服的同时,我的心脏不断跳动。
  “我现在没穿衣服,稍等一下。”我透过铁格门说道。
  外面却传回来一连串的国语。
  “理惠,你叫他们等一下。”
  理惠用国语叫喊着,警察做了回应。
  我回到了卧房。
  我把百达翡丽金表藏进衣柜深处,穿上衣服。
  “你也赶快穿好衣服吧!”
  “那些人非常生气。”
  理惠走下床,故意向我展现裸体似地开始在我面前穿衣服。外面响起一阵喧嚣,警察们拿着警棍敲打着铁格门。
  “叫他们安静一点!”
  理惠发出尖叫,然而,喧嚣还是没有停止。
  这时从四面八方传来了怒骂声,公寓的住户们不约而同地咒骂着。
  “TMD,他们打算把我赶出这栋公寓吗?”
  我牵着理惠的手走到玄关,警察们这才停止敲打铁格门,理惠叫骂了起来。我虽然听不懂国语,但从理惠和警察们的表情看来绝对是措辞尖锐。
  我一出来,警察们就抓住了我的双手,这时两旁的邻居打开房门探头出来查看。
  “对不起!”我用瘪脚的国语低头说道。
  邻居们又不约而同地把门关上了。
  警察们叫嚷着,理惠也不甘示弱地回嘴,我看着理惠问道:
  “你们在吵什么?”
  “他们问你昨天到哪里去了,我跟他们说,你昨天都跟我在一起。”
  俊郎的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开始浑身颤抖。为了不让警察们起疑,我强做镇定。警察们和理惠以国语吵的架仿佛与我毫不相干。
  我双手就这么被警察们抓着,走下了楼梯。不过我的手好像没什么感觉,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坐上停在公寓门口的警车。
  “帮我问他们,其他警察知道我溜出饭店的事吗?”我向理惠说道。
  理惠点点头,用国语问了警察。
  “他们不想回答。”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想回答,因为他们害怕被判失职。既然如此,那就表示没有人知道我昨晚的确切行踪。身体的颤抖停止了。
  “这些人真是啰唆,一直问你昨天为什么要逃走。”
  “你跟他们说,我不喜欢在饭店和你莋爱的声音被他们听到。”
  理惠用国语转述,警察们涨红着脸,终于住口了。
  理惠搔首弄姿地回去了,我被警察们押回饭店,柜台有一堆传真的留言。请尽速与我联络——东都电视台?小野寺由纪。这是一张卷着的感热纸,刚开始字迹工整,但越写越潦草。
  回到房间后,我打电话给小野寺。
  “我是加仓——”
  “你太过分了,加仓先生,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她的口气跟那些警察一样怒气冲冲。
  “对不起,我临时有急事。”
  “我们几个工作人员被关在警车里整整四个小时,心想加仓先生一定会接受我们的采访——”
  “我一定会遵守约定的,你再等一下。”
  我挂断电话,思考了起来,那些警察并没有把电视台的人员带到警局。如果这么做的话,我昨晚开溜的事就会曝光了。
  我打电话给顾志强,他已经起床了。
  “这么早就打电话来呀,加仓先生。”
  “昨天我拜托你的事……”
  “日本的电视台人员啊!我查过各个警局,他们都说没有留置过那些人。”
  警方并不知道我曾行踪不明,也不知道我杀了俊郎。
  “浪费你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这件案子我大概花了三十分钟,我的顾问费每小时实收一千元,当然指的是美元。而且,我也不是用三十分钟作为收费的单位,虽然你要我找日本的电视台请款——”
  “钱我会付给你的。”
  “谢谢惠顾,加仓先生。今天的会议还是同一时间举行,待会儿球团办公室见!”
  我挂断电话,刚放下听筒,电话马上又响了起来。我心想,一定是小野寺由纪打来的,干脆拔掉了电话线。
  警察并不知道——这个念头一直在我的脑中萦绕。
  我躺在床上,丝毫没有睡意。门外传来警察们的交谈声,也听到俊郎在问我——为什么?
  这时,我回想起弟弟、母亲、父亲和我前妻的往事。
  我六岁那年夏天——母亲边哭边哄着邦彦;七岁那年春天,父亲殴打母亲的身影;十岁时,我开始憎恨父亲、又爱又看不起母亲;十二岁时——父母离婚了,母亲选择了邦彦而不是我,因为父亲不愿意放我走;十四岁那年冬天——我把父亲打倒在地,升上高中的同时,我也搬离家门;住在棒球队的宿舍——一切犹如天堂,大学毕业后,我就成为职棒选手;二十四岁结婚那年——我投出了无安打无失分的佳绩,第二年集训时,我的肩膀受了伤。那年夏天,我从远征的客场回到家,刚好撞见父亲和我的妻子全身赤躶抱在一起的场面。我对父亲由恨意转为杀意,拿起球棒对着父亲猛打,妻子哭喊着,父亲的米青.液从她的两腿间淌下来。我把他们赶了出去,哭了起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频频自问,就是得不到答案。
  和母亲离婚后,父亲扔掉家里所有的照片,只剩下留在我脑海中的回忆。记忆中的母亲和邦彦没有变老,只是渐渐褪色,轮廓变得模糊,只有我年纪越来越大,日渐污秽。
  我买了报纸,看了电视,俊郎的尸体尚未被发现。
  我换好衣服,系上领带,打开手机的电源。仿佛算好似的,才一开机,手机就响了起来。
  “加仓先生吗?”
  是丽芬的声音——我闭上了眼睛。
  “这么早打来有什么事吗,丽芬?”我说道。
  我只能当成听到的是别人的声音。
  “加仓先生,知道俊郎去哪里了吗?”
  丽芬的声音里流露着不安与恐惧。
  “他还没回去吗?”
  “从昨天出去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加仓先生,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我很担心……警方也很着急。”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变得冰冷。
  “联络不上吗?”
  “是的。我打电话给俊郎的朋友,所有认识的朋友都打过了,他们都说没看到俊郎。”
  “丽芬——”
  “加仓先生,帮我找找俊郎,拜托你。”
  “冷静一点,丽芬,只不过是一个晚上没回来嘛!阿俊每天过得这么痛苦,或许只是到哪里喝酒解闷而已。”
  “俊郎不可能喝酒,这点你也知道的。”
  “阿俊已经变得每晚都在喝酒了,丽芬,这是你告诉我的呀!”
  “不是……”
  丽芬说得结结巴巴,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日语表达。
  “我们再等等看,丽芬,他很快就会回去跟你认错的。”
  说出这些装傻的话——连我自己都感到厌恶。
  “我听到一些传闻。”
  “传闻?什么传闻?”
  “听说黑道……要找俊郎麻烦。因为俊郎的关系,警方才会开始调查整个案件,所以黑道十分火大,扬言要杀掉俊郎。”
  “这些传闻是谁告诉你的?”
  “我的朋友们告诉我的。”
  “他们是黑道吗?”
  “你说什么?”
  “他们是黑道吗?”
  “不是。”
  “他们又不是黑道,还在那里鬼扯什么黑道的传闻。”
  “可是……”
  “你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丽芬。警方已经开始行动了,到现在才杀掉俊郎,对黑道也没什么好处。”
  “可是我的朋友都说,黑道要杀掉俊郎。”
  丽芬放声大哭起来。这几天累积的所有不安和紧张,这下一口气全爆发了出来。
  “丽芬,丽芬,你要冷静啊!我也会帮忙找阿俊的。你不要哭了,我求求你。”
  我心里难受,一股想要和盘托出的冲动几乎快挤爆我的脑袋。
  “我会通知球团和警方,相信很快就能找到阿俊的,所以,丽芬,你不要哭了,求求你。”
  丽芬仍旧哭个不停。我握着手机,等待着这拷问般的对话赶快过去。
  王东谷来得正巧,刚好是我结束这通电话后思索解决之策的时候。
  “怎么了,欧吉桑?”
  “那小子昨天好像没有回去,警方也紧张起来了,你知道情况吗?”
  “我也是刚从他太太打来的电话中得知的。”
  “这小子真是麻烦,也许是跑到某处喝酒了吧!”
  王东谷夸张地面带愁容。他大概是被球团叫醒的,一副对俊郎的作为感到厌烦的表情。俊郎已经死了——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杀了俊郎。
  “你该不会是特地为了他来找我的吧?”我说道。
  王东谷听了之后,用怨恨的眼神看着我。
  “那个外省律师说,他联络不上你,叫我过来看看,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日本的电视台已经找上我这了,我觉得很烦,所以拔掉电话线倒头就睡。”
  “不只是这样吧?”
  王东谷这番话让我的神经紧绷了起来。
  “你想说什么?”
  “你用不着摆个臭脸嘛!我听外头的警察说,你昨天甩开他们、偷溜出去,和酒店小姐玩了一整晚?”
  我松了一口气。
  “真是的,你们年轻人都不知道什么叫忍耐。”
  “欧吉桑,我每天被这些警察跟进跟出,偶尔也想出去发泄一下嘛!”
  “你昨晚好像很高兴嘛!”
  我知道他暗喻我收下那只百达翡丽金表的事——我佯装不知情。
  “可是欧吉桑,我和阿俊在同一天都偷溜出去,不会有麻烦吗?”
  “算你活该。”
  “话不能这么说。喂,欧吉桑,向警察们施压一下吧!我昨天偷溜出去的事,他们应该还没向上级报告。万一他们知道阿俊失踪了,惊吓之余或许会打我小报告也说不定。”
  “如果这样的话,你也会有麻烦的。”
  “所以你去吓唬他们说,事后报告只会被长官责备而已。”
  “不必这么麻烦,他们全是一些窝囊废,死都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做得太过分,也可能惹上麻烦,我同意王东谷的说法。
  “你真的不知道张先生在哪里吗?”
  顾志强焦虑地调整着自己的领带。
  “我不知道,他原本就不是那种晚上会跑到外面玩乐的人。”
  顾志强看看手腕上的百达翡丽名表。
  “已经快十点钟了,这段时间他到底在做什么?警方已经怀疑我们球团是为了堵住他的嘴,所以把他藏在某处。”
  “这跟我没关系。”
  “在球队里,你是张先生最好的朋友。”
  “那又怎样?”
  有如影片倒转似的,俊郎那张残破的脸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他再不出现的话,可以想见你将受到更严酷的侦讯。”
  “我没有打放水球;也不认识黑道;我没听说球队里有打放水球的事;也不知道张俊郎在哪里。”
  我的身体开始发抖——只好以说话掩饰。
  “你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回答警方,可是加仓先生,这几天你的脸色很差,往后的侦讯你受得了吗?”
  “当然没问题。我觉得现在比白天出赛投球轻松得多。”
  “这件事跟黑道方面没有关联吗?”
  “昨天我才跟他们谈过,不可能的。”
  我刚要求徐荣一饶过俊郎一命,没想到我自己却杀了俊郎。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同样的问题在我脑海中回荡。
  “下午他还没有出现的话,球团方面就会动员搜寻他的行踪。”
  “他太太也很担心,请尽快把他找出来。”你撒谎——俊郎的亡魂呢喃着。
  我分别在球团办公室前和警局前看到了小野寺由纪的身影。小野寺由纪试图吸引我的注意,但我只是用眼角瞄了瞄她,并不太搭理。
  警方的侦讯没有我想像的严苛。俊郎失踪的确应该注意,但不久就会现身——他们似乎这样认为,所以他们只略微问起俊郎的行踪,大多都锁定在打放水球的相关情况。针对所有的问题,我一概予以否认。
  无聊的时间分秒而逝。多亏这些无聊的侦讯,才让我不再想起俊郎的事。
  到了中午,我才能逃离无聊的时间。在去吃午饭的途中,王警官拉住了我。
  “张俊郎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也很担心,拜托你们赶快找到他吧。”
  “你要说的只有这些?你的朋友说不定已经被黑道杀了。”
  “所以你更该停止这种无聊的调查,把我放了,立刻把他找出来。”
  他瞪着我,我别过脸去。他露出意外的表情,就离去了。
  傍晚时分,警局里的气氛为之一变。浑浊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凝重而紧张,老袁眉头深锁,陈警官则在一旁干咳着。
  身穿制服的警察冲进侦讯室,在袁的耳边低语,老袁的脸孔立刻涨红了起来。
  我仿佛被宣告了死刑似的,握紧拳头掩饰手指的颤抖,然后伸了个懒腰,佯装不知情。虽然胃里再度开始作呕。
  老袁和陈警官用国语滔滔不绝地讨论着。随后,老袁转身看着我。
  “找到张俊郎了。”老袁说道。
  “在哪里?”我强忍着想吐的感觉问道。
  “在基隆河,有市民发现了张俊郎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