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悦饭店的大会议室里,总教练、教练、工作人员、球员一共三十五人,正随兴地闲聊着。
我搜寻洛佩斯的身影,马上就找到了。那些和台湾人体格明显不同的男子们——洛佩斯就夹杂在那堆来自多明尼加或委内瑞拉的拉丁美洲人的人群中,口沫横飞地说着西班牙语。他比出一个打人的动作——我猜得出他在讲些什么。
我在洛佩斯的身旁坐了下来,谈话因而中断。
“你这个玻璃来啦?”洛佩斯用英语说道。他逐渐好转的瘀青,似乎变得更黑了。
“你昨天有没有好好疼疼那个小子啊?”
我朝洛佩斯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
“碰——”
“你这是在干嘛?臭玻璃!”
“你也快完蛋了。”
洛佩斯的眼神变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自己想想吧!”
“等一下,加仓,我可什么也没做。”
洛佩斯伸过手来,我用力挣脱站了起来。一切都很荒唐,但我心中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
俊郎独自坐在偌大的房间一隅,宛若被拘禁在一个透明的牢笼里。我拍拍俊郎的肩,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阿俊,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早安,加仓兄。”
今天俊郎的脸色还是很苍白。
“昨天又喝酒了?”
“只喝了一点点。”
俊郎无力地笑了笑。我曾认识一个选手也是这种笑容,他是一个胆小的年轻投手,在投手练习区练投时,能投出具有威力的好球。然而,一旦打者站上打击区,球便失去了准头,常被击出安打,是跟俊郎同类型的投手。每次遭到教练或总教练斥责时,他就会露出这种谄媚而无力的笑容。
“丽芬好吗?”
我对俊郎微笑着,极力想赶走脑中的记忆,结果却是徒劳。后来那个投手变得神经衰弱,在宿舍厕所里上吊自杀了。
俊郎低头不语。
“怎么了阿俊?你跟丽芬发生什么事了?”
“这跟加仓兄无关。”
我感到如鲠在喉。正当我询问俊郎的时候,会议室里的骚动平息了,原来是老板和顾律师出现了,就在他们进来后不久,王东谷也现身了。王东谷站在入口处东张西望着,一看到我,便疾步跑了过来。
“律师说,能否请你把那小子请出去?”
王东谷提防着俊郎,在我的耳边小声说道,我只能以眼神示意。待会儿大家可能会提及封口费的事吧!这种事绝不能让俊郎听到。
“那我走了。”
王东谷说完就离开了。
“王先生找你有事吗?”
“没什么,他跟我借了点钱,说要再等一阵子才能还。不说这个,阿俊,到外面呼吸点新鲜空气吧,你的脸色很差。”
“可是,会议马上就……”
“那些东西我们不是听过很多遍了吗?这种会议用不着每次都参加。问题是,你的脸色真的很难看。”我催促着俊郎,他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没有人注意到我们——除了洛佩斯。洛佩斯向我露出宛如被宣告罹患癌症的求助表情。
饭店大厅也有狗仔队守候着,我跟在俊郎身后来到二楼的上海餐厅。我不认为俊郎还有什么食欲,所以只点了乌龙茶和三道点心。
“还在烦恼吗?”
我等服务生离开后,开口问道。
“没有啊!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不会让丽芬有危险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脸这种表情呢?”
俊郎摇摇头,事情似乎尚未解决,他和丽芬之间一定有什么龃龉——我这么觉得。
“你和丽芬吵架了?”
俊郎脸红了,慌张得表情歪斜。
“原来如此,难怪你不愿意告诉我。”
“不是这样,我并没有和丽芬吵架。”
“那是怎么了?你和丽芬的父母发生争执?”
俊郎瞪大眼睛看着我。
“加仓兄和丽芬通过电话?”
我摇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他们大概还要求你离开他们的女儿吧?”
俊郎紧咬嘴唇,我的快速球正中目标了。
我曾在婚礼上见过丽芬的父母亲,丽芬出生在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俊郎心里非常明白,虽然丽芬的父母表面上同意他和丽芬结婚,其实打从心底看不起俊郎。这次的纠纷绝对不是俊郎的错,但假使他们借此理由逼俊郎和丽芬分手,也不让人惊讶。
服务生送来热茶和不断冒着蒸气的蒸笼,但我和俊郎只喝了热茶。
“丽芬的父母说了什么?”
俊郎摇摇头。
“他们没说什么吗?还是你不想说?”
“……我不想说。”
突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上吊自杀的投手脸孔,也仿佛听到王东谷的声音——那小子如果死了,不是正好如你所愿?
“阿俊——”
我不知该说什么。
俊郎站了起来。
“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的脸色看来就像随时要呕吐似的。看着俊郎走向洗手间的背影,我又在回味王东谷的那番话。
俊郎迟迟没有回座。我请服务生去看看情况——服务生回来说俊郎正在呕吐。
我用手机拨了电话给理惠,有一阵子没打电话给她,想必她也快忍受不了了吧,但我并没有抢先发难。理惠说她心情不好,要我请吃饭送礼物,心情才能变好,还说要把我的米青.液全都吸干才肯罢休。我边苦笑边挂断电话。
俊郎还没回来。
我继续拨了另一支电话号码,对方用广东话应答,这家以香港为据点的地下银行是小谢介绍的。
由于在台湾各银行动用的资金流动,都难逃检警单位的监控,逼得我只好背地里把黑钱存在海外的银行。
“我是台北的加仓,”我用英语说道。“麻烦找刘先生。”
“请稍候。”
对方改用英语回答,然后是转接线路的声音。
电话那端传来了与顾志强同样装腔作势的英语。
“好久不见,加仓先生。”
“我想知道我还有多少存款。”
“五十八万美元。”
对方旋即回答道。
“谢谢你,刘先生。”
“来香港的话请跟我联络,一起吃个饭吧!”
挂断电话之后,我在心里大略估算了一下。五十八万美元,相当于六千五百万日圆,这是我来台湾后打假球赚到的黑钱,扣除用掉的部分,等于赚进相当一亿日圆。尽管如此,还不够偿还在日本积欠的债务。
俊郎回来了,脸色好了许多。
“舒服点了吗?”
“好一点了。”
俊郎啜饮着已经凉掉的茶,我看了看手表。“喝完这杯茶我们就走,警察就要来接我们了。”
“不谈了吗?”
俊郎投来求助的眼光——他似乎已经改变心意,试图跟我说些什么。
“有什么事吗?”
“我想跟你商量。”
我再次看一下手表,摇摇头。
“阿俊,现在时间所剩不多。之前不是已经谈过了吗?下次我们再边吃边聊吧!”
“下次是什么时候?今天晚上可以吗?”
“今晚不行,我今天晚上有约了……明天怎么样?明天晚上一起吃顿饭吧!”
“好吧!”
俊郎低着头。他从来都只会顺从,不曾抗拒过我的话。
警方结束侦讯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一如往常,我坐上了车,就在关上车门前,俊郎跑了过来。
“加仓兄,今晚还是不行吗?约会结束后也可以,我会等你。”
我实在无法预料和徐荣一吃饭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阿俊,不好意思,今天晚上真的不行,明天我一定会空出时间。”
俊郎咬着嘴唇,勉强地点了点头。
车子开走后,俊郎仍站在原地。
我拨了电话,同行的警察们听不懂日语。
“日本电视台的小野寺小姐在吗?”
“小野寺小姐吗……请稍等。”
对方一开始讲国语,这下改用流利的日语回答。
“喂,我是小野寺。”
“我是加仓。”
“谢谢,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三商虎队的采访结束了吗?”
“结束了,现在正在回程的车上,嗯,有关我们昨天说的那件事……”
“你现在有时间吗?”
“当然有。”
“不用这么急。我身边有两名跟监的警察,不把他们支开,我没办法畅所欲言。”
我故意小声地说。
“那要怎么办才好?”
“今晚八点到这里来,就是我住的饭店。你们到了之后,我就会走出去。虽然警察也会跟着,到时只要你们的工作人员帮我挡开警察,我就能趁隙逃脱去三德大饭店了。到时我应该就能放心讲话了。”
“你这么做不会被逮捕吗?”
“你们那位执行制作够厉害吗?”
“嗯,他帮了很大的忙。”
“这样就不必担心了,请执行制作听电话。”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加仓先生真的和打放水球事件有关吗?”
我笑了出来。
“你认为呢?”
没有回答,但这就等于是回答了。
“请执行制作听电话。”
我说道。
球团办公室正在开会——其实不过是顾志强的现况报告。
“目前警方还找不到确切的证据,”顾志强说。“我们现在只能利用这个机会。”
“有人跟警察乱说了些什么吗?”我问道。
顾志强摇摇头。
“往后或许有这种可能,所以还是趁早未雨绸缪来得保险,老板要出这笔钱,然后——”
顾志强说到这里,语气开始含混了起来,看着我和王东谷的表情说:
“然后就是要施加压力吧?我明白了,我会去通报黑道一声。”
原来是软硬兼施呀。若强硬手段没控制好会有什么反效果?——老板和顾志强可能没考虑清楚吧。
“喂,等一下,加仓。”
洛佩斯意外地出声叫住我。他的表情比几个小时前在凯悦饭店见到他时更暗淡了,眼神也十分不安。
王东谷搭着周仔的肩膀先走一步,还用略微闪烁的眼神示意我“好好处理”洛佩斯。
“你今天早上说的……”
洛佩斯看着王东谷他们离去的背影开口说道。
“我说了什么吗?”
“饶了我吧!昨天是我不好。可以吗?”
我耸耸肩膀。
“叫帮派的人不要杀我,拜托。”
“谁要杀你了?”
“别再吓我了!我知道是我不好。我昨天跟警察交换了条件,我真是个混蛋!今后我不会再做那种傻事了。所以求你帮帮我,拜托那些黑道分子手下留情,我们是队友吧?”
洛佩斯粗厚的嘴唇说得口沫横飞。
“你要付我多少?”
洛佩斯闭嘴了,嘴唇沾满湿润的光泽。
“你这个人太狠了。”
“你要付我多少?”
“五千美元……”
“再见啦,洛佩斯,你先到地狱里等我吧!”
我转身背对洛佩斯。
“等等,我出一万元,再多就没办法了。”
“好吧,兄弟,这是我们之间的交易,别忘了喔!”
光是这样,我在地下银行的存款就变成了五十九万美元。
我在车上向警察要了香烟和打火机,开始抽了起来,享受起快活的晕眩感。警察们并没有把香烟和打火机要回去,还比手画脚地表示,“压力大的时候,吸烟最有用了,你就留着吧!”我道过谢之后,将香烟和打火机塞进了口袋里。
回到饭店时,理惠已经在房间里等了。
“在电话里一听到你的声音,就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你呢!”
理惠穿着淡粉红色的套装,那是上班的制服,裙子里的内裤都快露了出来。
我抱住还穿着套装的理惠,掀起她的裙子,从后面就直捣而入了,理惠倒没什么抵抗。
过了三十分钟完事之后,我把理惠送出房间,警察们全都直盯着理惠的双腿看。
我喝了点啤酒,强忍住想打电话给丽芬的冲动。
我冲了个澡,换上西装,戴上劳力士金表,然后凭窗俯瞰下面的街道,映入眼帘的是一部破旧的可乐娜汽车,我看见俊郎正呆坐在驾驶座上。俊郎下了车,本想过马路,却又停了下来,他抱着手臂,抬头看看饭店,然后摇摇头,又回到了车上。
随后车身震动了一下,车灯大亮,那辆可乐娜汽车便离开了。
我打电话给丽芬,但这并不是一时冲动所做的决定。
“加仓先生,有什么事吗?”
“俊郎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他说马上回来,就出去了……他怎么了?”
“不,没什么,可是,那些警察在做什么?”
“在这里泡茶。”
“不用监视俊郎了吗?”
“他要求警察让他开个小差,说他马上就回来。”
听起来俊郎已经让警察们毫无戒心地相信他了。
“这样子啊……丽芬,你的身体好点了吗?”
“我已经没事了,反倒是很担心他。”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坚强。
“阿俊的事就交给我吧!好吗,丽芬?”
听到的是丽芬的笑声,让我刚刚才尽情发泄过的荫.经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有什么好笑的?”
“加仓先生的国语,只有说到我的名字时说得最好。”
那是因为我常挂在嘴边的缘故——我差点说溜了嘴。
“阿俊回来后,告诉他我打过电话来。”
“好的。”
直到丽芬挂断电话,我才放下听筒。
我一边享受着愉悦的余韵,一边把剩下的啤酒喝完,也好不容易恢复了思绪。俊郎是为了见我才来的,明天一定要拨出时间见他。
电话响了,距离八点还差五分钟。
“我是小野寺,现在在饭店门口。”
“那么,我五分钟后到。”
我挂断电话,走出房门,警察们正在门口聊天。我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边继续聊天边跟着我。
“加仓先生,我们是东都电视台的人……”
小野寺YUKI已经在等候我的到来。她和摄影师、收音员、导演,以及执行制作——共五个电视台工作人员团团把我围了起来,一如我们先前的计划。
这时,警察们才警觉到自己的职责所在,一边用国语喊着,一边挤进这群电视台人员中间。
“你们要干什么?”
好像是那个男导演在叫喊着。
“台湾的警察要对老百姓动粗吗?”
小野寺YUKI发出尖锐的叫声。
其中一名警察吃了男导演的一记扫堂腿;小野寺YUKI发出尖叫声;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用国语和警察们吵了起来。这时路人开始驻足观看。
我准备开溜,这时小野寺YUKI用身体碰撞一个已注意到我的警察。
这下骚动更形剧烈了。我环顾四周,看到一辆没有载客的计程车,招手拦下之后就上车了。我找了一阵王警官的身影,没看到人,发生了这么大的骚动,王警官是不可能不在现场的——除非他不在附近。计程车启动时,我再次追寻王警官的踪影,发现自己不过是杞人忧天。
我打电话给顾志强。
“来采访我的日本电视台工作人员,现在惹上麻烦了。”
“很棘手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麻烦你尽量拖延他们被拘留的时间,我要去赴一个约。”
“你到底在搞什么?”
“为了做好你交待的事,得排除那些监视我的警察呀。”
“律师费谁付?”
“当然是电视台付嘛!”
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
来到“馥园”,态度恭敬的服务生以锐利的目光检视着我的服装。
“加仓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
对方用流利的日语问道。
“你认识我?”
“在报上看过。”
“高雄的徐先生请我来的。”
“徐先生还没有到,请问要进去等他吗?”
“当然好。”
这是一个可以容纳二十人的包厢。我已经习惯一个人等候,不过倒没有等太久。送茶进来的服务生,在欠身点头后又退了出去。
我查看了一下圆桌、椅子和墙壁,却什么都没发现,不过我也没想要发现什么。因为就算真的暗藏玄机,也不可能被我发现,这么做只是图个心安而已。因为要面对流氓,总得小心为上。
在日本时,我曾参加过黑道老大请吃晚餐的饭局。由于是友人居中介绍的,说什么都难以拒绝。
其中,只有我和那位友人是普通百姓,其他同席的都是流氓。这餐鸿门宴吃得很不自在,吃完后我就逃离了现场。
半年后,我接到流氓打来的电话,那个流氓当时也在宴席上。他恐吓我买他的照片,就是我和流氓的干部们合照的相片。我不记得曾被拍过这样的照片,但流氓说,如果把这照片卖给八卦杂志,我麻烦就大了。
为此我向友人哭诉,之后,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流氓没有再打电话来,照片和底片也都寄来还我。照片上,拍到一个自称若头的流氓为我斟酒的侧影。由于是偷拍的,焦点模糊不清,尽管如此,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我是影中人。
友人打电话向我致歉——这只是底下的小混混为了赚钱搞出来的,希望我忘了这件事。
我心想若没有上头的允许,底下的小混混也不可能偷拍,不过我也没说什么。
无论在日本还是台湾,流氓就是流氓!
九点钟整,小谢和王东谷来了,迟了五分钟,徐荣一则带着保镖现身。
“让你久等了,加仓先生。”
徐荣一毫不犹豫地坐向上座,并把我叫去。我坐在徐荣一的右侧,旁边坐着王东谷,小谢则坐在徐荣一的左侧,其余四名保镖坐在徐荣一的对面,摆开流氓的阵式。这四名保镖显然都带着枪。
服务生们走进了包厢。他们以比待我时还殷勤百倍的态度,帮徐荣一一帮人倒茶。
“这里都是套餐,你有没有特别想吃什么?”
徐荣一用日语问道。
“我不挑食的。”我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王先生呢?”
“徐先生作主就可以了。”
“好吧!”
徐荣一招手把服务生叫了过来,用台语说了几句,服务生则以最敬礼的方式回应。
“要喝什么?先来点啤酒吧?”
“我刚喝过啤酒,可以叫绍兴酒吗?”
“要温酒吗?”
我看看王东谷,王东谷摇摇头。
“普通的就好。不必温酒,也不用冰块。”
徐荣一笑着点点头,宛若接待顾客的营业员似的。
点完菜后,众人开始闲聊起来,也就是徐荣一、小谢、徐荣一的保镖们,还有我和王东谷。除了我和王东谷以外,所有人都用台语交谈。
料多味美的广东海鲜料理上桌了。我只知道这里的套餐价格惊人,不知道味道如何。
“口味如何,加仓先生?在香港也难得吃到这么美味的广东料理呢。”
“让你招待这么豪华的料理,真的非常感谢。”
“美食就是我生命的原动力呀!警察成天啰嗦个没完,我的手下又只会惹事。所以晚上想睡也睡不好,酒也喝得不尽兴。只有吃到好东西时才能放松一下。”
这时小谢好像用台语说了些什么?
“加仓先生也在场,讲日语!”
徐荣一瞪了小谢一眼,收起了营业员似的笑容,气氛顿时凝重了起来。
“王先生可以帮我翻译,请不用介意。”
我赶紧打圆场,徐荣一这才恢复了笑容。
“这是我做人的原则,加仓先生。”
我耸了耸肩。流氓果真就是流氓!
“那些警察和以前的不一样,”小谢开口说道。“我们认识的警察都会收我们的钱。但不收钱的警察,办起案来却不留情面。”
我很难听懂小谢的日语。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徐荣一接着小谢的话说道。“在这之前,我们都还混得不错。一起挥金如土、玩女人、享受美食,这你懂的吧,加仓先生?”
原来是有关警察和流氓挂钩的话题,我点了点头。
“不过,这次办案的警察跟以往很不一样。无论台北或高雄,即使是和我们关系良好的警察,也都没向我们通风报信。”
徐荣一看着我,话才说到一半。
“他们是玩真的吗?”
“是的。现在只有针对棒球选手进行调查,但最近警方也已经找上我们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警察的态度会突然有这么大的转变?”
徐荣一像是在思考什么似地摸着下巴,然后用国语说:
“据说是权力斗争。”
王东谷在我耳边翻译给我听。
“警察内部的吗?”
“对。认真的警察要把跟我们有交情的警察赶走。”
我终于理解状况了——而且是最坏的情况。我喝了一口绍兴酒,一股甜腻的酒香在口中扩散开来。
“当然,我的警察朋友是不会这样就认输的,我们已经下了不少工夫。”
“事情会有什么演变?”
“我们一定会胜利啰!”
徐荣一举起酒杯,小谢也举起酒杯相应,其他保镖们则默默地吃着佳肴。
“我们该怎么做呢?”
“什么都不用做。我以前说过,你只要坚持自己没有放水、不是白手套、不认识黑道就行了。”
所谓的“白手套”,就是负责在黑道和放水球员之间穿针引线的人。
“无论警方问你什么事,一概回答不知情就好了,加仓先生。”
下一道菜送上来了。可是我和徐荣一都没动筷子,王东谷和小谢也一样。
“那个叫洛佩斯的多明尼加人好像和警方交换条件……”
我喝了一口绍兴酒。
“他死定了。”徐荣一以冷酷的语气说道。
“我和他讲好了。他不会再和警察交换条件,所以希望你不要杀他。”
“你收了他多少钱?”
“五千美元。”
徐荣一摇摇头,我的脖子马上起了鸡皮疙瘩。
“加仓先生,你知道欺骗我会有什么下场吗?”
“对不起,他答应付我一万美元。”
“那么,请把一半付给小谢,那个多明尼加人暂时就没有性命之忧。如果他不跟警察说什么的话……”
“没问题的。”
“我就姑且相信加仓先生吧!”
“还有——”
徐荣一出手阻止我说下去,然后拿起绍兴酒帮我倒酒。
“是为了张俊郎的事吧,加仓先生?”
徐荣一静静地说着,我点点头。
“这是个难题。我的部下们都认为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都是张俊郎惹出来的。”
“事情会变成这样,全都是那些嘉义黑道搞出来的!”
我说道,而且几乎是大声喊叫。正在吃东西的保镖们停下了动作,用凶狠的眼神看着我。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他还是有责任的。”
“我昨天已经说服他了。他真的不会再轻举妄动,也不会再协助警察了。”
徐荣一抱着手臂,看着小谢和保镖们,似乎在征询他们的意见,其实这都是在演戏。
小谢用台语说了些什么。徐荣一这回却没有硬要小谢讲日语,反而用台语回答。我看着王东谷,他却别过脸去。
“我明白了,加仓先生,那你要出多少钱?”
徐荣一开口说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
“要多少钱才够?”
“你要出多少钱?自己说个数字吧!”
我看着徐荣一,他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感兴趣。
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徐荣一似乎知道我在香港有多少存款。
“我现在能自由动用的钱总共有五十八万美元,它的一半怎么样?”
徐荣一点点头——像是慢慢地在品味着什么。
“你很老实,加仓先生,老实是好事,我很感动。我就放过张俊郎吧,钱也不需要付了。”
小谢露出窃笑的表情——被我看到了。
“非常感谢。”
我暗自咬牙切齿地说道。
“只不过,要说服我的手下,还需要一些东西。”
“只要是我能力所及,我都愿意配合。”
“你能这样想就好。至于要请加仓先生做什么,以后再慢慢说吧!”
徐荣一笑得更开怀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刚和恶魔签下出卖灵魂的契约。
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礼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在徐荣一耳边低语。
“不好意思,加仓先生,我去接个电话。”
徐荣一说完便走了出去。
我瞪了王东谷一眼。
“欧吉桑,你早就知道了吧?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小谢侧耳听着我们的谈话,这跟我毫无关系。
“什么事啊?”
“你别再装傻了。徐荣一从一开始就打算套住我,所以利用俊郎当诱饵,对不对?”
“这对你也没什么不好啊!”
王东谷毫不在乎地喝干杯中的绍兴酒。
“等风波平息之后,你只要继续充当白手套就行了,在这之前你不都是这样在做的吗?”
“去死吧!”
“我也是很爱惜自己的,跟你一样。”
我紧咬着嘴唇。毋庸置疑,徐荣一已经把我推入了陷阱,但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我只不过是一介职棒选手,一向在比赛中放水,还居中牵线拉拢其他选手打放水球,仅此而已。像徐荣一这种层级的黑道,要掐住我的脖子牟利,成效实在有限。
徐荣一到底要我做什么?——我实在想不通。甜点芒果布丁送上来了,在我面前尽是吃剩的菜肴。
“这么好吃的菜却没吃几口,加仓先生好像没什么食欲嘛!”徐荣一用餐巾擦着嘴说道。
“承蒙你盛情招待,真是非常抱歉。”
“这家餐馆的芒果布丁非常好吃,多少尝尝看吧!”
我礼貌性地把布丁送进嘴里。
“加仓先生,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全部交给我处理就好了。”
徐荣一露出满意的神态。
“我只担心一件事,”我说道。“一个姓王的刑警,老是对我纠缠不休。”
“王?是怎样的刑警?”
“一个年轻男子。眼光锐利,下巴有一道明显的伤痕。”
徐荣一的眼神为之一亮。
“他叫王什么?”
“我不知道。”
徐荣一用台语说了些什么,像是在询问王东谷。王东谷没有回答,反而是小谢代他回答。徐荣一听了放声大笑,王东谷则着了魔似地大口灌着酒。
“不用担心,加仓先生,那个姓王的刑警让我来处理。”
徐荣一站了起来,聚餐到此结束。
餐厅的全体工作人员在出口处列队恭送,徐荣一从他们面前走过时,个个都向他鞠躬致意,简直就是贵宾级的待遇。我走在一行人的最后面,看着徐荣一宽厚的背影和王东谷干痩的身影。
“刚才,徐荣一跟你说了些什么?”我躲在王东谷的背后小声问道。
“没事,跟你没有关系。”王东谷头也不回地说道。
虽然说话的声音很小,却坚定有力。
餐厅入口的对面停了两辆宾士。这样的送客阵仗太过招摇惹眼,也引来路人的驻足围观。
其中一个保镖跑到停在前面的那辆宾士,打开后车门。就在徐荣一要上车的时候,却突然停了下来。
“加仓先生。”
他向我招手。我因为担心路人的眼光,所以赶忙跑到徐荣一的身边。徐荣一抬手伸向他的司机,似乎在催促什么。
“我差点忘了,这是之前约好要送你的礼物。”
他从宾士中拿出一个方形盒子,我的膝盖开始发抖,顾志强手上戴的那只百达翡丽从我的脑中掠过。
“让你招待酒席就已经足够了。”
我连声音都在发抖。
“不用客气,这是我和加仓先生今后友谊的证明。”
他硬是把那包东西塞给了我。我虽想拒绝,却还是爽快地收下了。盒子拿起来沉甸甸的。
“你一定会喜欢的。”
徐荣一坐上了宾士,关上车门,他的笑脸消失在灰色玻璃的后方。
“你为什么要收下它?”
王东谷惊讶的质问从我的耳边掠过。他已经走过我的身边,坐上了另一辆宾士,我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满布皱纹的脸孔,宛若长时间暴露在风雪里受冻的荒野一般苍凉。
我看着那两辆宾士在转角处消失。等到我回过神来时,摆开阵仗送客的“馥园”的员工们也不见踪影了。
我一边走着,一边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皮制的盒子,我确认了刻印的商标——百达翡丽。看看盒内,里头是一只随便都超过一千万日圆的精致手表。跟它比起来,劳力士表简直就像玩具。
我感觉到有人在一旁注视,因而抬起头来。这下我的心脏几乎要停止,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俊郎正在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