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人只要有土地就好。”
太一说。
“你有我的土地,还需要什么呢?”
太一坐在走廊,边望着芭乐树边写俳句。太一的背部拱起,昔日惊人的强大力量消失了。
“我不想步你后尘。”
我望着太一的背嘟哝着。太一不理会我的嘟哝。
“你要去日本?别瞎扯了。像你这种货色去日本能做什么?没有学问、品行下流的你在日本要做什么?”
“我品行下流?那也是因为继承了你的血吧。”
“你看!”太一指着芭乐树——根本不听我说的话。“那是我亲手栽培的果园,果实累累。虽说别人的果园歉收,只有这里与众不同。虽然不知道你将他埋在哪里,在这块土地下长眠的正志一直守护着我的果园。
正志就是诺纳德。我杀了他,我和太一杀了他。
“正志如果还活着……我只有你,我只有你这种废物。”
怒火——目眩的怒火。是你杀死诺纳德的。
“的确果实累累,与别人家相较之下,的确很惊人。不过,你也知道吧?芭乐的价格年年下跌,不管果实如何累累,收回的钱一直在递减。再这样下去,你颇为自豪的果园迟早会被别人收购,诺纳德的墓就会变成别人的。在这之前要弄到钱,我不是说我要去日本赚钱吗?得了吧,人的眼睛要看到现实啊。”
“去日本你就不会再回到这里。你恨我,我知道。去日本后,你就会不要我了。”
到现在也没有抛下你啊。”
我曾在当地的木材工厂工作,接二连三的通货膨胀,工资被冻结。巴西人根本就不青睐蔬果。去圣保罗消遣——在那里看到的情景,去日本的班机或船载 满成群的日裔人士。大家都告诉我,日本——我们的祖国是黄金国,在日本工作五年,一辈子都不会饿死。再继续留在巴西的话,我和太一的确会饿死。
“不,你去了日本,绝对会把我的事彻底遗忘。正志的事发生的那时也是如此。你杀了亲弟弟……”
“杀死诺纳德的人是你,你从我手中夺走诺纳德。”
“是为我杀他的吗?”
太一回头,眼里含泪。
“是你自己杀他的,却把罪推给我。你打算不管我和这个农场吗?”杀意——我不曾有过这么深的杀意。绝望——我不曾有过这么深的绝望。
“到现在为止我为这个农场所吃过的苦,你知道吗?我被祖国驱逐,被这个国家的人们轻视,我依然拚命要活下去,你以为自己有权审判我吗?”
每次一有事就会说蠢话——我已经不想听了。
“我要去日本。爷爷!”
“不可以去,绝对不可以去。我听隔壁中村家的人说,要贷去日本的钱,需要亲人当保证人,我不当你的保证人。我绝不答应。”
我瞪着太一的眼睛——因固执而歪斜的眼睛。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去的话,就先杀了我再去。”
我攻击太一,太一抵抗。不过已经不是从前的太一,我揍他、踢他、揍他,太一无法动弹。我在家中乱翻,找到土地所有权状。没有必要卖掉全部的土地,只要卖掉一半就足够付去日本的旅费了。
“不要去……”
太一呻吟着。
“去日本你也只会受苦而已,我就是如此。你是我的孙子,你只会吃到和我一样的苦。广志……不管你如何厌恶,你和我非常相似。”
从嘴角流出血,太一一直呻吟着。我要抛弃太一。芭蕉树的根部有诺纳德的墓,我向他祈求,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我已经忘了祈求过什么,连誓言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 × ×
被我说中了吧——太一的声音。怒火在胸中燃烧。我边呻吟边跳起来——剧痛,我不停地咳嗽。含泪的视线,移动的手。凯!正把那叠钱放在一起。
我抓起她的手。
“你射我,凯!你开枪射我?”
身体逐渐冰冷。完全冰冷。连被凯射中的子弹在哪里也不知道。
“马利欧……”
凯睁大眼睛——看见死人的眼睛。她的左手抓着我的背包,右手正在整理钱。没有看到枪。
我拔出插在腰间的手枪,然后瞄准凯。
“卡拉剌了我。”
我说。
“马利欧……抱歉。马利欧!我没有打算要开枪的,等我发觉时……”
“凯开枪射我。”
我打断凯的话说。她的瞳孔浮现惊恐的眼神。
“我——”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固执地要卡拉?为什么固执地要凯?卡拉使我想起巴西的大地,想起舒畅时的时光。对我而言,凯象征日本,经过洗炼的眼睛、耐人寻味的态度,可是没有果实,被用谎言涂起来的虚像。不相信别人,也无法使别人信赖,日本——日本人。因此,我要凯喝我的东西,想把凯弄脏。想用我的精夜把所谓日本的存在搞得乱七八糟。我想要它臣服作我的脚底,希望能温柔地拥抱着它。
“请原谅我。马利欧!”
凯以卑屈的眼神恳求。
我撇撇嘴角笑了起来。
“是真的,马利欧!我没打算要开枪的。我一时气得脑充血,等发觉时已扣下扳机。所以,请原谅我。”
我想起身。碰到地上的手掌滑滑的,血——从我身上流出来的血。
“我不要死。”
我说。凯咬着下唇。
“我已经没有感觉了,也不觉得疼痛,只觉得全身发冷。到这个地步,我已经完蛋了。我快死了,对吧?”
凯摇摇头。
“事到如今,不要再说谎了。凯!”
连自己也吃惊的温柔声音——凯的表情变了,害怕消失了,又恢复到平常给人冰冷的感觉。
“是啊,如今再说谎也无济于事了。不过,只有这点是真的,我原本没有打算要开枪的。”
“说谎。你打算一到手就杀了我,然后全部的钱就归自己所有。”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不过,我刚才真的没打算要开枪。你死掉的话,就不能拿到钱。”
寒冷——身体开始颤抖。
“抱歉!凯!钱我原本打算要给你的。”
“我要逃亡了。抱歉!因为刚才的枪声……不知道警察或中国人何时会赶来。”
走吧——我想这么说。嘴里说出的却完全不同。
“不可以。”
手上的枪——无法瞄准,扣扳机的手指关节泛白。
“马利欧!你是说要我一起死吗?”
我摇摇头。我没有这个打算,我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含着我的那根,凯!请喝我的精夜。”
凯摇摇头,有点愕然。
“不可能啊,马利欧!你已经……而且刚才不是才喝过。”
“拜托你含它。”
“马利欧……”
“含着!喝光我的精夜。”
我大叫——嘴里流出血,我被呛到了。不过,瞄准凯的枪没有移动。
凯慢慢走近,蹲在我的脚边——露出来的脚沾满我的血。凯用手脱我的牛仔裤——感觉非常冰冷,腹部以下没有感觉。
凯不禁皱眉。我不知道自己受伤的情形。我拚命要抗拒寒冷。
“快含!凯!”
我用枪抵住凯的头。
“马利欧!请原谅我,我不想死,我不想被逮捕。”
凯眼中的泪水——我的心不为所动。
“……不行。”
凯把脸埋在我的两腿间,没有感觉,我只是看着凯的头在摇晃。
——为什么要杀人?
听到声音,是诺纳德的声音。
我原本没有打算要杀人的。诺纳德!
——为什么杀死卡拉?
因为卡拉不唱歌给我听。
——是你自己随心所欲吧?
我是随心所欲的人。诺纳德!请原谅我。
——哥哥从以前就是如此,一直随心所欲。就和爷爷一样。
诺纳德!你还想让我再度杀了你吗?
听不到诺纳德的声音了,什么都听不到了。
诺纳德!诺纳德——请再让我听到你的声音。
请说你会原谅我。
我苦苦哀求。
不再听到诺纳德的声音。只有脖子上的护身吊饰在摇动。
“没有办法变大。”
凯抬起头。
“继续!”
对着凯的枪——只剩下托着的力量。我的视线已模糊——我正在哭泣。
凯再度低头。被凯含在口中的那话儿现在是萎缩的、丑陋的。
“凯!”我问。“你可以原谅我吗?”
凯的动作突然停止。握着我的那根,然后抬头望着我。
“不管怎样我都会原谅你的。”
说谎的眼神、说谎的声音——我的手指不由得用力。扳机没有动。拜托!我最后的力量——我祈求着。凯的脸色大变,像慢动作似地,凯离我越来越远——怒火复苏,力量集中到手指,扣扳机!
凯的额头凹陷,从后脑勺喷出红色的东西。血、脑浆和头盖骨飞散到地上。响起模糊的声音,凯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我把枪插入口中,想扣扳机。已经一点力量也不剩了。我边哭边呻吟,诅咒所有的事物,尤其是诅咒我自己。
有响声。有人进入屋内,是警察或中国人——是谁都无所谓。我把枪朝向他。响起枪声。
——意识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