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海老名车站搭电车往小田急。以必死的决心轻易就过了多摩川。我在新宿车站的地下商店街买了背包。走近化妆室,从公事包取出钱——封成一捆的五叠。然后放入背包,走出化妆室。找到投币式置物柜,把公事包放在与放枪同样号码的置物柜中。被凯紧紧裹住那话儿的感觉再度苏醒。被侵犯时,凯眨也不眨直瞪着我的视线纠缠在脑海里。
我在惠比寿下山手线时,手机响了。是凯——反射动作地关掉电源。塞在置物柜中包包内的钱不够买麻药。凯和有坂应该不会把麻药交给我。我想运用利卡鲁德的触角找出伏见的住处,找出露西雅和卡拉现在人在哪里。
我改搭地下铁,在六本木下车。打开手机的电源——恰似等着我开机,呼声立刻响起。我下定决心按下接收钮。
“马利欧吗?”是有坂。“你不要再胡闹了,把钱带回来。否则,我要杀死你的堂妹。”
“悉听尊便。”
我把电话挂断。铃声立刻响起。
“马利欧!我不是在开玩笑。”
“刚刚我已经打电话给警察局了,现在警车可能正往公寓的路上。如果你们不赶快逃走,我是会讥笑你们的。”
“你这混球——”
我把电话挂断。等了一会儿。电话没有再响起。
有坂没有胆量杀高子。不过,凯就不知道了。如果凯唆使他,或许有坂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摇摇头。要思考的事太多了,现在也顾不得高子的安危了。
× × ×
好久没有出现在“普雷特酒吧”。门上挂着公休的牌子。打开门走进里面,依旧微暗、空气不流畅。
趴在柜台的影子,旁边把玻璃杯打翻的男人们——利卡鲁德站了起来,他的脸红肿。
“马利欧!我们正在等你。”
“店休息了吗?”
“是啊,把客人赶走,包租下来。”
“雷安德鲁呢?”
利卡鲁德指着柜台。我往前走。趴在柜台的人就是雷安德鲁。利卡鲁德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男人。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不过,认得他们的脸,两个人都为利卡鲁德工作。
我把背包往空的椅子丢下去。拔起枪,滑动枪身,然后指向柜台。
“还没有去大泉吗?雷安德鲁!”
我用枪抵住雷安德鲁的头。
“原、原谅我,马利欧!”
雷安德鲁抬起头。一张未曾见过的脸,泛着紫黑,双眼浮肿,鼻子歪斜,唇边沾着凝固的血。
“你以为哭我就会原谅你吗?”
“我被威胁,我是逼不得已的,马利欧,希望你能明白。否则,我怎么会出卖同胞呢?”
“你不是我的同胞。”
冰冷的声音——难以相信是自己所发出的声音。
“马利欧!我求求你,请原谅我,请不要杀我。”
“流氓在哪里?”
“我不知道,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露西雅和卡拉在哪里?”
“请原谅我。马利欧!我会把你拿钱的事忘记。把你杀死日本人的事忘记。请原谅我,求求你,马利欧!请不要杀我。”
雷安德鲁双膝跪下拱起双手,一副几乎要舔我的鞋子的表情。忿怒与憎恶宛如火球,在体内乱窜。扣扳机的手指微微颤动。
“马利欧!再怎么痛揍他也无济于事。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个没种的混蛋。”
耳际响起利卡鲁德的声音。我不由得把枪朝他指去。
“沉住气。马利欧!”
我把枪放低,手指抽离扳机。
“把它喝了。”
他递给我一杯酒——我一饮而尽。胃里有东西在燃烧,忿怒与憎恶都融化了。
“再给我一杯。”
我把玻璃杯递出,酒瓶倏地出现,他帮我倒酒。
我把它喷在雷安德鲁的脸上,雷安德鲁大声喊叫——痛苦地翻滚。我踩着他抱住我脚的手。
“该原谅他了。马利欧!”
利卡鲁德不禁皱眉。
“因为你已经放弃了。”
我说。
“你是说我放弃什么了?”
“杀死这家伙。”
利卡鲁德窥探我的眼神。然后悲伤地低下头。我再度踩着雷安德鲁的手。这次,什么反应都没有——雷安德鲁昏过去了。
“巴西人就不用说了,我也问过伊朗人、秘鲁人和犹太人。在东京的外国人全都帮忙寻找。应该很快就会找到。”
利卡鲁德喝着酒。我从背包内取出钱。店里男人们的视线全部集中在我的手上。
“必要时就用它。”
“这个钱做什么用?”
“用来救卡拉。”
利卡鲁德舔舔沾上烈酒的手指。视线始终无法离开那叠钱。
“马利欧!”他抬起视线。“中国人正在找你。”
高冷峻的眼神正在某处凝视着我。
“怎么说呢?”
“你还记得元佐吗?”
记得——我点点头。
“那家伙今天傍晚在新宿被中国人包围。”
“然后呢?”
“现在人在医院。被齐耳削下,肋骨也被打断。”
“元佐说了什么?”
“元佐听不懂中国话,无法理解发生什么事。不过,那群人好像反覆用很破的英语提起你的名字和‘白种女人’。”
白种女人——就是露西雅。高还是想动露西雅,逃走是正确的。不过,露西雅应该不会因为这样就原谅我。
“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你知道今天在京王饭店发生枪击战吗?”
“不,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是听哥伦比亚人说的。中国人和日本流氓进行兴奋剂的买卖,不过,交易没有顺利达成,有人从中抢夺钱和兴奋剂。”
“那家伙真厉害嘛。”
“你一直待在大久保。”
“那又怎样?”
“是你干的吗?”
我喝着酒,点燃香烟。
“马利欧!”
“什么事啊?”
“是你干的吗?我们的天使被流氓抓走,跟你干这件案子有关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这笔钱怎么来的?”
利卡鲁德探出身子,宛如职业摔角选手的身体逼向我。我只看着他的眼睛。
“你告诉我,马利欧!不只是中国人,连警察和流氓也追你的话,我们的心里也必须有所准备。你懂吗?”
“为了救卡拉,所以需要钱。”
我说。利卡路德的肩膀放松下来。
“那么……”
“卡拉被抓和这笔钱没有关系。”
“你是一个人干的吗?”
“一个人无法完成的。”
“同伴是谁?巴西人吗?”
“日本人。”
“他们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拿了钱就逃跑。”
“马利欧……”利卡鲁德求救似地视线朝向我。“你知道自己长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不受欢迎。”
我把一叠钱朝利卡鲁德丢过去。
× × ×
利卡鲁德向雷安德鲁问出的话——
雷安德鲁赶走最后的客人就走出店门。有辆宾士靠近停了下来,从宾士内走出两个男人——立刻就知道他们是流氓。雷安德鲁出乎本能想逃走,却被逮住,被押上宾士车,带到神泉的公寓,被拳打脚踢地拷问——马利欧在哪里?他想起最近听到的谣言,大冢的“欧拉·耶库斯托拉”有个可爱的小女孩,是马利欧带去托利卡鲁德照顾的。他曾在“普雷特酒吧”的柜台听别人谈及。于是他把这件事告诉流氓——有双像蛇眼睛的流氓。流氓询问了“欧拉·耶库斯托拉”的地点、员工几位、客人来源,以及房间布置、营业时间,也问了利卡鲁德的事——雷安德鲁一五一十全部回答了。
之后就出发。与宾士不一样的车——大家分乘两部往大冢。流氓们拿着枪、拿着武士刀,在车内打起麻针。来到“欧拉·耶库斯托拉”——把店里打得乱七八糟,殴打巴西人,輪 奸卡吉雅。其中一个流氓大叫——逃出日本的小鬼为什么又回来了。
只有眼睛有疤的女人和眼盲的女孩被带走。有双蛇眼的流氓问女人——你认识马利欧吗?女人没有回答。女孩却回答了。
“我们认识马利欧。我最喜欢他了。”
卡拉的声音——耳际似乎听到她的声音。已冷却的怒火——失去方向在体内乱窜。
我不由得握紧脖子上的护身吊饰,像高子一样地祷告。向天国的诺纳德祈祷——诺纳德!请救卡拉。请守护着我,不要让我的灵魂继续沉沦。
“然后呢?”
“然后……他们一群人带走卡拉和露西雅。有双蛇眼的流氓留话给我,要我联络你。雷安德鲁和他们一群人一起出去。听他说,立刻就被从车上放走,而且被威胁不准告诉任何人。我的同伴去公寓查看,这家伙正在收拾东西准备逃走。”
利卡鲁德回头看。听到呻吟声,雷安德鲁似乎恢复意识了。
“该原谅他了,马利欧!这家伙的确把我们的天使卖给流氓。不过,他如果不这么做,或许就会被杀掉。”
“我知道了。”
我点点头。即使对雷安德鲁发怒,卡拉也回不来。
“来!马利欧!这次轮到你说话了。”
“要说什么?”
“为什么卡拉会被抓走?抓走卡拉的流氓和你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抢中国人的钱?”
瞬间我想到好几个谎言,但立刻又放弃。因为没有时间让其合乎逻辑。
“我工作那家店的店长和流氓发生争执,店长逃走了,我被流氓逮住,就是有双蛇眼的流氓,名字叫伏见。伏见叫我混血儿。”
“因此呢?”
“我殴打伏见后逃走。后来听说伏见要为我的事负责而被断指。”
利卡鲁德不由得皱眉。
“那个流氓的手上的确包着绷带……我们的体内虽然流着日本人的血,但日本人所做的事我们常常无法理解。”
“我也无法理解我爷爷所做的事。这是同样的道理。”
“是啊……然后事情又怎么样?”
“什么事也没有。我从伏见手中逃走,因此一直待在大久保。事实上,在你联络我卡拉被抓以前,我早把伏见的事忘了。”
“那就是卡拉被抓的原因吗?马利欧啊!你依然是瘟神。那么,流氓巴望你什么东西呢?”
“钱和我的命。”
利卡鲁德的口中发出叹息声。
“那个流氓知道你抢中国人的钱吗?”
“应该不知道。”
说谎——为何要说谎?我自己也不知道。起初是为了讨厌被太一骂而说谎,现在已养成习惯。
“流氓要求多少钱?”
“一亿!”
这也是谎言。
“从中国人那里抢来多少钱?”
“五千万。”
全部都是谎言。
“那不够啊。”
“所以我才要拜托你。”
利卡鲁德摇摇头——没有发觉我的谎言。
“在涩谷、惠比寿、五反田一带卖药的伊朗人都被交待过。一提起有一双蛇眼的流氓,大家都知道他。我告诉他们,如果有人看到他而来跟我联络的话,我会发给奖金。很快就会有联络了。”
“对不起!利卡鲁德!”
“没什么啊。卡拉真的是位天使。我一直后悔来日本。这里是我们爷爷的祖国,不过我们却只是被视为粪便。尽管以前爷爷们被丢到巴西,别说是道歉了,对我们这些连事实也不知道的后代子孙却另眼对待。真是无情的国家、无情的人们,连畜生都不如。”
“是啊。”
“不过,当我听到卡拉的歌声时,我突然有种想法。如果我因来这个国家才能听到她的歌声,或许我该感谢这个国家。你认为如何?”
“无聊!”
“那个小孩虽然眼睛看不见,却拥有我们所失去的东西。”利卡鲁德没有听到我的话。“一听到那女孩的歌声,我就不禁想起母亲,想起生我、育我的城镇。你也是如此吧?马利欧!否则,像你这种混球应该不会为了救无血缘关系的人而豁出自己的命。”
不对——我想说却还是噤口。哪里不对?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不要着急!耐心等待。马利欧!在东京的外人如过江之鲫,日本人以为这里是只有日本人的街道,我们要让他们知道并非如此。一定要把流氓找出来,也会找到卡拉的。”
利卡鲁德把玻璃杯中残留的酒一口喝干。
× × ×
利卡鲁德说的话一半对一半不对。在东京的外国人的确如过江之鲫。不过,在这个国家,外国人只能当外国人,而日本人却能变身,即使是流氓,也能露出一本正经的脸。这么一来,外国人就无法找到伏见了。伏见能出入住宅区,伊朗人就不可以出没。
如果知道卡拉在哪里——利卡鲁德的话就能实现。在东京的外国人如过江之鲫,其中有亡命之徒。新宿车站置物柜中有钱,运用那笔钱,就能召来毕恭毕敬的外国人,也可以买到枪。如此一来,就能和伏见做生死斗。只要知道卡拉现在在哪里。
露西雅——唯一的希望。伏见不懂西班牙语,也不懂葡萄牙语,和露西雅谈话,如果她能透露一些讯息就好办了。不过,露西雅正在诅咒我,浸在兴奋剂中的脑海只会诅咒我。
× × ×
冰互相碰撞的声音,调整音量后的跳舞音乐,雷安德鲁的呻吟声,没有可以听入耳的东西。利卡鲁德他们正默默地喝酒,无言地洗牌。沉闷的气氛,有种被雾笼罩的沉重感。
“利卡鲁德!
“什么事?”
“你能弄到枪吗?”
利卡鲁德眯起眼睛。
“你不是已经有枪了吗?”
“用刚刚我交给你的钱尽量去买枪。”
“你打算打仗吗?”
“就算让你找到卡拉,你打算怎么做,利卡鲁德?”
利卡鲁德盘起双手,手臂上的肌肉 如肉 瘤般地隆起。
“去拜托流氓把卡拉还给你?还是拿刀子去交涉?对方可是流氓哦。”
“是啊,我们需要枪。”
利卡鲁德拿出手机,葡萄牙语、英语、日语——从利卡鲁德的口中发出好几国语言。最后利卡鲁德放下手机。
“能够交涉买到枪的只有中国人。”
“歌舞伎町的中国人可不行。”我立刻回答。在歌舞伎町到处搜购枪枝的日裔巴西人——应该逃不过高的耳目。“六本木一带的美国人如何?”
“他们的脑都被古柯碱融化了。要把事情办妥需要花时间,马利欧!”
我点燃一根香烟,用探照灯搜索脑部。歌舞伎町成大久保的中国人——我所住的中野的中国人。虽然有相同的脸,却有所不同。福建!从福建来新宿的中国人相当少——势力范围不同。
“池袋或中野吧。”
我说道。利卡鲁德眯起双眼。
“听说池袋或中野的中国人和新宿的中国人向来不和。”
利卡鲁德端起架子。他拿起手机开始讲话。
“有吗?”
利卡鲁德的眼睛朝向我。
“你认为我是谁啊,马利欧?”
利卡鲁德在东京的联络网——巴西人就不用说了,从黄皮肤到白、黑皮肤,简直是世界民族的博览会。
利卡鲁德讲完电话。
“枪立刻就凑齐,马利欧。喂!保罗!不好意思,劳驾你们跑一趟池袋。”
叫保罗的男人和另一个人二话不说就走出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