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星周《漂流街》

第04节

作者:驰星周  来源:驰星周全集 

  和有坂分手后就去搭电车。在新宿换车,中野下车。从车站前的马路往南走十分钟,来到微脏的木造公寓。信箱里有水费的催缴单。我未曾收过个人的信件,因为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栋公寓。当堂妹高子缠 要我告诉她住址时,我始终三缄其口。因为如果告诉高子,她就会转告太一,这么一来,量多到会压死人的信件就会蜂拥而至。
  一张床和一部收录音机。六个榻榻米大小的粗糙房间。不过,和初到日本时被硬塞入的房间相形之下,这里简直是天堂。
  到日本工作,太一极力反对——尽管他以日本为傲。不过,留在村里,未来是封闭的,与太一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在寂寞村里的劳动工作。那时到日本工作已蔚为风潮,变成一种社会现象。日裔的身影与日遽减,只有焦躁不安逐日扩大。
  打倒强力反对的太一到了圣保罗。与日本企业勾结的人口贩子的甜言蜜语!如梦的薪水!如梦的保证!如梦的生活!
  大家都在胡搞瞎搞。受甜言蜜语所惑,我寻梦来到神奈川的汽车工厂。日本的泡沫经济开始崩坏。过苛的劳动,廉价的工资,以及五个人硬挤在六个榻榻米大小房间里的生活。不到一个月,我打倒阴险的班长,奔出工厂。
  在世态炎凉的社会下住着冷酷无情的人们。不会讲日语的白人到处被逢迎巴结;不会说日语的黑人让人望而生畏;而讲着奇怪日语的黄种人却被彻底地轻视。
  绫濑的情形亦同。高子在绫濑。她比我早一年来到日本。我曾待过工厂、餐厅、迪斯可、卡车司机的助手——频频更换工作,就这样在绫濑度过了三年岁月。前途无望的生活。太一来信——一个月就换工作,这样还算是日本男儿吗?看着他的信不由得放声大笑。真想告诉太一真正的日本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光是薪水就胜过巴西,不过,有个只能花费自己工作所得的体系。
  就靠酒和女人、打架加上赌博来排忧解闷。卡车司机曾经教我如何玩掷骰子,我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于是呼朋引友赌博直到天明,因为出老千赚了不少钱。没有多久,来日本工作的日裔人士逐渐疏远我。
  一觉到中午,用莲蓬头冲个澡,然后把换洗衣物抱到门外。趁着自助洗衣的空档去吃午饭。丸井背后的“布朗克之家”,是一对日裔第二代夫妇所开的巴西餐厅,在新宿附近工作的日裔巴西人、打扮入时的日本人也都来这里用餐。
  时间是午后一点半。客人寥寥无几。我夹着炖煮黑豆的菜,边和老板闲话家常。话题围绕着亚特兰大奥林匹克。老板一一公布巴西在足球上获取金牌的事实。
  足球(soccer)这是来到日本后学会的单字。太一都说蹴球,当我说蹴球时,大家都露出惊讶的表情,虽通称football,但有别于美式足球。
  soccer?这是哪一国的语言?
  填饱肚子,洗好衣服,接下来就无所事事。现在是规规矩矩的人在工作的时间。原本我就不受规规矩矩的人们欢迎。因为我赌博出老千狠狠地大捞了一笔。与我有来往的只有不良分子。打电话给他们也没有多大用处,大家都是与金钱无缘的人,大家都在前途茫茫者云集的地带出入。
  我决定早点到店里。逮着有坂,或许能问出有关伏见那流氓的事。他紧迫盯人的眼神令人难以忘怀。可能的话,我不想挨近那流氓的地盘。
  巴西人无法守时,因此,在日本被解雇者为数不少。我很守时,甚至还让时间很充裕。这是太一教育的成果。即使憎恶,也自然而然养成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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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没有上锁。玄关摆着有坂的凉鞋,还有高跟鞋,是凯的鞋子。这种时间他们在作什么事——我满脸狐疑地走进起居室。
  “你觉得怎么样?”
  一套廉价的沙发椅,有坂和凯面对面坐着。桌上摆着一对咖啡杯。从附近的咖啡厅叫进来的。
  “我是无所谓啦!我认为其他女孩会不愿意的。啊!马利欧!你早。”
  “什么?今天怎么特别早来上班。”
  凯笑容可掬。有坂皱着一张脸,他的双眼充满血丝。或许从我们分手后他还没有睡觉。
  “你们两个人在商量什么事?如果会打扰的话,我就消失喔。”有坂的借款——到底有多少钱?
  “店长说是想经营色情受虐的幽会俱乐部。”
  “是要把“粉红猫”改成……”
  有坂不回答我的问题,头始终低垂。企业努力!今天早上黑道大哥井上说过这句话。
  “到现在为止,生意不是一直不错吗?”
  “那是不够的。井上这么说。”
  不要多管闲事——有坂的眼神如此说 “难怪突然说要经营色情受虐站。……嗯!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每个人都要像奈美那样?”
  “就由凯来向女孩们详细说明。”
  “不要啦。我才不做这种事呢。我平常就脱离她们的圈子。”
  “你是说有代沟?没有多大差别吧?”
  “我已经二十七岁了,而其他的女孩才二十岁出头。我们是不一样的。”
  凯看起来很年轻——约莫二十三、四岁。不过,就这个行业而言,可说是相当勉强的年龄。
  有坂仰望天花板,嘴里含着一根香烟。
  “总得要想个办法……”
  必须找新的工作了——心里隐约感到不安。为了压抑住叹息,我走进厨房。放入新的绿茶叶,心情始终无法开朗。
  “喂!店长!不要这么着急,只能一点一滴慢慢改变吧。”
  “再这么悠哉悠哉得话,是会被井上痛揍的。你们可就称心如意了。哪里有一攫千金的赌博啊?”
  “为什么话题扯到赌博啊?”
  赌博——使人心狂乱。有坂早就疯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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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你知道店长发生什么事了?”
  在往涩谷的饭店的车中,凯的香水味道并没有很浓。
  “好像有借款喔。”
  “果然如我所料。”
  “今天早上刚巧遇到井上,被他臭骂了一顿。”
  “我觉得他想将自己的借款完全推给我们。真是会打如意算盘,店长也……啊!我不想去工作了。”
  “不过,对方是松本先生吧。他在等你呀!”
  操着关西口音、指名找凯的好主顾。一直都是叫凯到东急饭店。自从松本指名后,凯常常请我吃饭。
  “那家伙是混黑道的。”
  “真的啊?”
  “最近听他和别人通电话才知道的。说是什么什么组的子弹如何又是如何。真败给他了。完全看不出来他竟然是混黑道的。”
  “他好像很喜欢你嘛。”
  “女人嘛!听说三十岁左右是最美味的。在这个行业里,像我这种岁数的女人很少吧。所以,他每次来东京都指名找我。人很干脆,付钱也很爽快。不过,流氓终究是流氓。”
  “是关西的流氓吗?”
  “不是吗?”
  “他在东京做什么事啊?”
  “不知道。管他关东或关西,流氓都是一样的,只是遣词用句不一样而已。”
  我不由得想起伏见。那紧迫盯人的眼神,显然不同于一般的流氓。
  “我要打起精神来为他服务,这样也可以多拿到一点小费。马利欧!你今晚想吃什么?我请客。”
  靠近东急饭店,我放慢车速,打出方向灯。
  “烤肉 。然后打一炮。”
  “只一次是不行的。因为马利欧的技术很差劲。”
  凯含笑地说,然后下车。我目送其背影直至消失在正门口。
  我打电话到店里,接电话的是偶尔来打工的小鬼。他和我一样都是从事接送女人的工作。让我干嘛——是他的口头禅。女人们都很讨厌他。
  很郁闷的夜晚。有工作上门的话再叫你,好好保护凯。小鬼传来有坂的命令。我适当地开车绕圈子。
  保护凯——对方可是黑道大哥,即使引起纠纷,什么事也不能做。而且凯也不会和客人起争执,她一向善于和客人周旋。我也一直受她款待。
  打开窃听器的开关。操着一口关西腔的流氓,他在东京做什么事啊?
  耳际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听不到其他声音。他们正在淋浴吗?无聊的好奇心——期待使我不安。
  “……那里啊!那里!凯的吸功真不是盖的。”
  微细的声音。我有点失望。凯进入饭店还不到十分钟。突然要求来饭店的女人口含那话儿的流氓——地位一定低微。
  我含着一根香烟,然后点燃。迅速地绕着饭店叫周转一圈。不用经过大脑思考,我的身体也认得路。从窃听器传来凯喘息的声音。
  凯——专业的娼妇,叫床功夫也是一流的。刚开始接这份工作时,边听凯的声音,在车中不知自慰了几次。除了身材输给年轻女孩外,其他地方都有得比——凯经常这么说。我边听边想,我先天条件不良,应该做什么事才好呢?凭借什么来跟别人一争长短昵?
  因太一的关系,我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每当我的头脑在想事情时,我也是用日语在思考。不过,光这样是不行的。食物不同,酒不同,性格不同,习惯不同,而且过去不同。小鬼时的游戏、看过的电视、唱过的歌,一切都不同。我不知道和我同一代的日本人有谁会背诵教育敕语。我们日裔子孙无法和日本人共同拥有过去。
  很深的鸿沟。来日本之前,我想过要和日本女人结婚。而现在只想着如何才能免费和日本女人做 愛。

×       ×       ×

  呼吸声急促。
  “张开嘴巴!”
  是松本的声音。隔了一会儿听到呻吟声。就像被嵌入珍珠的尤物。虽不曾见过——我能凭空想像那话儿插入凯口中的情形。妄想加上没来由的嫉妒。
  “要喝到一滴也不剩。”
  凯的喉咙上上下下,微脏的精夜流到凯的体内。
  “凯真的是乖女孩。”
  “都已经是老太婆了。”
  “你说的是什么话嘛。从现在开始,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变成好女人——冲个澡,再去吃饭吧。你的时间没有问题吧?”
  “要收取延长费的。”
  “没有问题。”
  “那么,我们一起来洗鸳鸯浴吧。”
  “不行!让凯看到我萎缩的陰 莖,可丢脸丢透透了。”
  凯肆无忌惮的笑声,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
  周遭一片沉默。有人在动的感觉,然后响起声音。
  “啊!您好!我是关西的松本。高先生在吗?”
  很奇妙的标准语。松本在打电话。 
  “您好!我是松本。……哪里!哪里!我才是一直给您添麻烦。是啊。高先生!有关下个月做买卖的事,我来东京和您商量。这两、三天内您有空吗?不是这样的。……我们组认为这是一笔大买卖,正好很适合我们。……是的!是的!希望今后能跟高先生长期交往。……好的!好的!那么,明天中午我再打一次电话给您。谢谢!再见。”
  听得我不禁咂嘴。
  “混帐!中国人好像很了不起似地。真令人作呕。
  高先生——中国黑道。大买卖!不禁令我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