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星周《长恨歌：不夜城3》
第24节
我一边琢磨着徐锐说的话一边坐上了总武线的电车。我看不透是妄想还是现实。刘健一没有徐锐说得那么厉害。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流氓团伙罪犯太多太复杂了。
但是，矢岛死了，就在刘健一问我想不想获得自由之后死的。
刘健一在东明会内部也有情报源，如果徐锐说的是真的的话，如果刘健一有那么大的权力的话……我反复思考着这些问题，我得出的结论是徐锐在说谎。徐锐并没有他自己想象得那么聪明。
简直就没有变过——徐锐无意中说走嘴的这句话在我的头脑中回荡。刘健一和徐锐过去就认识，恐怕是敌人关系。徐锐让我做间谍去获取刘健一掌握的情报，也肯定有什么内幕。
现阶段还看不出徐锐有什么企图。我现在更关心的是刘健一的什么“没有变过”。
无论怎么思索，信息都太少了。在我想东想西的时候，电车进入了四谷车站的站台。我得先回趟家，处理一下这些钞票。
我在便利店买了一个拉链袋，把钞票放了进去。我想暂时把这些钱和往常一样放进冰箱里，可是我的眼睛却无法从手中的钞票移开。
三百万虽然不是那么多，但是也不是个小数目。加上王华他们凑的钱，利用这些资金我不是不能在其他地方重振旗鼓。名古屋、大阪、神户、福冈……为了隐匿于人海中，这些大都市都没问题。奔向东京车站，乘坐上新干线后，我就可以彻底解放了。
为什么不逃跑呢？矢岛和刘健一都这么问过我。放下一切一走了之的话，我至少能从恐怖和痛苦中解脱出来。我之所以不能这么做、不想这么做，是因为我太累了。在新的环境中我必须从零开始构筑人际关系。面对那样的现实，会累垮我。
我害怕去新的环境。从中国来到日本，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才像普通的日本人那样不被别人怀疑地生活。学习日语，适应文化习惯，学习日本的历史，电视节目和流行歌曲不断灌入大脑。也许没有必要那么做，可是在恐怖的驱使下就这么盲目地操劳着。
或许是被虚假的经历束缚着，我不能再度重复那段生活了，精神和身体都不再允许我那么做了。虽然我没有忘记我所学的东西，但是舍弃东京就等于舍弃了之前一直重视的日本人身份。我深知没有身份保证的人在这个国家里生存的艰辛。
我感觉手里的钞票很轻，放在我手上就像幻觉一样，轻得让我吃惊。如果更重一点的话，可能会将我吸引到别的地方，可是这些钞票对我来说太轻了，就像胡编乱造的经历一样不可靠，像我之前的人生一样不稳定。
我将钞票连同拉链袋一起塞进了冰箱冷冻室的最里边。我刚想出门的时候，手机响了。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是小文的手机号码。
我很激动，带着复杂的想法接起了电话。
“阿基？”小文的声音很低很细，就好像不拉住会消失似的。
我匆忙地说：“啊，是我。”我十分害怕她挂电话。
“今天你突然来，吓了我一跳。”
小文的声音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像往常那样在我的耳边跳动。
“我是被突然叫过去的，徐先生呢？”
“出去了，你们聊了什么？”
“工作的事情。你担心啦？”
“你回去以后，他立马变得兴高采烈。因为那起事件，他一直闷闷不乐、脾气暴躁，我以为出了什么事。”
“我们没说什么特别的话题，徐先生给了我一份工作。”
“什么工作？”
“你最好不要知道。”
“哦……”小文的声音又变得很低很细，我感觉到心脏被勒紧似的，喘气费劲。
“是危险的工作吗？”
“不是，完全没有危险。有点类似于跑腿的工作，我现在处于失业的状态，我这是碰到救星了。”
“那么，你不怀疑徐锐了？”小文高兴地问道。
这时的声音应该比刚才那种即将消失的声音要好才对，可是我的心脏仍然被什么束缚着。
“啊，或许徐锐和那起事件没有关系。”
“太好了。你看，跟我说的一样吧？是阿基想多了。”
小文那轻松的笑声在我的耳中回响。我终于吐出了憋在胸口的气，可是喘气仍然困难。“徐锐说要关闭‘夜来来’一到两周的时间。在这期间我们见不了面了。”
“有空的时候，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你有时间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新宿有一个大连人开的饭店，那里菜的味道很不错，能让人产生思乡的情怀。”
“锦系町也有一个哈尔滨人开的饭店，你一定要去那里尝尝。歌舞伎町和锦系町哪个都行。”
“我一定给你打电话。”
“嗯，你要打给我哟。在我们店重新开门之前我都有空。”
小文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远，我下意识地提高了嗓门。
“小慈……”
“嗯？”
“啊……来到日本后，你感到幸福吗？”
我不知道问她什么好，说出了心里话。
“怎么说呢……比起我在农村的时候，不能说不幸，可是也说不上幸福。我有时和以前的朋友通电话，他们告诉我大连和哈尔滨现在也都变成大城市了，有时我想也许不来日本就好了，还特意给了蛇头那么多钱。”
“这样啊，徐锐没有给你带来幸福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和徐锐一样由于过度自信，说走嘴了。我一边咒骂着自己，一边寻找着讨好别人的话。
“啊……也许是因为自己感觉不幸福吧。”
“阿基不幸福？真可怜。你得找个能够安慰你的人。”
就是你——毫不留情的激情突然将我吞噬。能够安慰我的人只有你了。让我们兑现那已经被抛弃的约定吧！请你像过去一样在我的身边微笑吧！
十年了，我已经厌倦了必须不断抑制冲动。
我的左手紧紧地攥成一拳，反复深呼吸。
“怎么了，阿基？”小文担心的声音从手机的那端传了过来。
“你说得对，我会努力的。”我的手指挠着掌心说，“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我等你哟。”
“对了。小慈，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但是我还是要劝你，近期最好不要和徐先生一起出门。”
“为什么？”
“都是因为那起事件，先前被杀的赵浩还有我的伙伴。另外，如果还有其他跟我想法一样的人，那么徐先生可能会成为他们袭击的目标。”
“这样啊……我会小心的。”
“拜拜！”小文先挂了电话。
我呆呆地看着手机，按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键。我的左手发麻，插进手掌的指甲撕裂了掌心的皮肤，进入了肉 里。
我把血淋淋的左手举到了眼前。
突然，我找到了答案。我知道为什么自己不逃跑和为什么无法逃跑了。
抛弃了故乡，抛弃了祖父，抛弃了小文，我终于来到了日本。说成抛弃只是好听，其实我是逃了出来。我从接受我、养育我的家人那里逃了出来，结果我的生活状态如同在地上爬行一样。
我很怀念故乡，想念祖父，同情小文。我抑制住这些想法，为了成为地道的日本人做出了各种努力。随着泡沫经济的崩溃，我所在的公司倒闭了，
如同荒野的街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才意识到我来到日本是个错误的选择，改革开放的政策给中国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如小文所言，厌倦故乡的贫困弃国而去的人，大概都捶胸顿足地后悔了。
如果留在中国就好了，北京、上海和广州等发生巨大变化的都市，在中国到处都是。现在的中国有很多赚钱的机会，在那里语言相通且没有文化和习惯上的差异。
我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我不想后悔自己的选择，所以我必须在现在的地方站稳脚跟。我必须在这里了结不幸的自己。
“小文，你过得不幸福吧？虽然笑得那么欢，但是不幸福吧？”
我对着空气嘟囔着说道，再回顾自己的过去就痛苦了。我的话语和刚才的钞票一样，轻薄而空虚。
我在新宿车站换乘了小田急线，在参宫桥下了电车。可能跟刘健一的暗示有关系，我极度小心地确认着是否被跟踪，朝着那个公寓走去。我在入口旁边的触摸屏上向刘健一发出了来访的信号。
“今后再到这里来的时候，你要提前给我打电话。”
刘健一那不高兴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了出来，入口的门打开了。我走进电梯后，在大脑中筛选着哪些话该对刘健一讲和哪些话不跟他说。
我一敲门，一个我没有见过的男人打开了门，与我擦肩而过，他向外面走去。刘健一没有出来迎我，走廊里孤零零地放着一双全新的拖鞋。
刘健一正在对着电脑干活。
“刚才那个人是谁？”
“工作上的伙伴。”刘健一说道，他仍然盯着电脑的显示器。
刘健一的工作伙伴也就是情报提供者吧。他竟然让这种人来这个公寓，我为之感到震惊。
“我没有见过他啊。”
刘健一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将视线放回了电脑上。他的嘴角浮现出模糊的微笑。
“当然了，我不会叫在歌舞伎町一带活动的人到这里来的。”
“他是锦系町的人吗？”
“不一定。先说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我见过徐锐了。”
我故意拉长声音告诉了刘健一。他听到我的这句话后，那有节奏地敲击键盘的手指停在了空中。不过，只是停留了一瞬间，他那白皙细长的手指又若无其事地开始敲击键盘了。
“然后呢？”
“他交给了我一份工作。”我就像被催着说话似的说道。
我将情报一点一点地说出，想玩弄一下刘健一，刘健一专心地操作着电脑。在我看着他的时候，我好像陷入了以下的妄想：刘健一知道了一切，他知道了我和徐锐谈话的所有内容。
“什么工作？不会是你们一起合伙经营色情场所吧？”
刘健一很有气势地敲击了一下回车键，停止了对电脑的操作。同时，我的妄想也烟消云散了。
“他让我接近你，对你进行间谍活动。”
可能是因为刘健一关闭电脑后显示器熄灭了，他的双眼黑不见底。刘健一的脸看上去像恶鬼一样。
“对我进行间谍活动？”
“嗯。用徐锐的话说，我好像具备了你所喜欢的那种人的所有要素。他好像不知道我已经和你有联系了。”
“哦……你接受了这份工作？”
我点了点头。刘健一盘起胳膊，眯着眼睛，脸上出现了微笑。
“报酬是什么？金钱？”
“钱和女人。”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被徐锐看透了？那么你要跟徐锐合作搞我？应该不会那样。你现在在我这里，而且跟我说着徐锐的情况。”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对我说了谎，我无法相信你，可是徐锐也在骗我。”
“说谎？”刘健一脸上的笑容仍然没有消失。他好像一直都享受着我们的谈话。
“你和徐锐明明很久以前就认识。但是，你却对此事只字不提，徐锐也是如此。”
“我们确实互相认识，但是没有什么联系。我们只不过处在同一个时期，都在歌舞伎町混过，身体里同样流动着台湾人的血罢了。”
“那为什么你有如此强烈的憎恨呢？”
“憎恨？我对徐锐？”
刘健一彻底笑开了。我很清楚他这是正在将我卷进香烟里。
“徐锐对台湾的乌龙茶着迷。他开心地介绍茶时的神情，和你谈起雪茄烟的时候很像，你们两个人简直就像异卵双胞胎。”
“你跟徐锐说这些话了吗？”刘健一快速回问道。看不出他有丝毫的动摇。
“没有。”我摇着头说道，体会到一切都是徒劳的。
“你变成说日语啦。你从中国来到日本，用了多长时间才能够在思考的时候也用日本人的方式？”
“我记不清了。”我一边猜测着刘健一的意图，一边挖掘出记忆。
“大概花了三年左右的时间吧。那个时候我尽量不和说中文的人接触。”
“第一次接触中文的时候，那时我大概十五岁。用了三年左右的时间，我才做到在头脑中用中文的方式思考问题。我迫不得已从日本人的社会突然到中国台湾人的社会中去生活，所以当时拼了命地学习。”
刘健一闭上了嘴，他用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你想说什么？”
“如果非要说我和谁是双胞胎的话，那个人应该是你。”
“我没有杀任何人。”我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刘健一只是笑了笑。
“徐锐对于你喜欢我这件事是十分确信的。”
“在这一点上，他是对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
“你想知道理由？还是只是有些害怕？”
刘健一的眼睛逐渐眯成一条缝，几乎闭上眼睛的刘健一看上去像是听着音乐。也许，那是只有刘健一自己能听到的音乐，只有他一个人能够享受。
“不回答我？唉，你也没法做出回答。”刘健一睁开了眼睛说道。
他用那黑不见底的眼睛盯着我。我的身体就像被紧紧捆住似的，无法动弹。
“韩豪和赵浩的事怎么办？”刘健一问道。
“还有村上呢。我会继续调查吧，如果我不装出继续调查的样子……”
“村上在盯着徐锐吧？”
“嗯。”
“那么，徐锐怎么应对村上呢？这就要看你的本领了吧？”
“等等。”我向刘健一那边迈出了一步，已经摆脱了束缚。
“徐锐和你是什么关系？你们有什么企图？”
“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个。”
“别开玩笑了。我这么被你摆布着，说一句我没有必要知道的话就完了？”
“我没有摆布你。是你自己想被摆布吧，为了那个女人？”
刘健一按下了电脑的电源键。苍白的光和刘健一那乌黑的双眼重叠在一起，让人想起了浑浊阴暗的北国大海的颜色。
“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绝对安全的秘密。”
“什么意思？”
我的声音在颤抖。刘健一的眼球在静静地转动着，他的视线投射到了电脑的显示器上。他每敲击一下键盘，显示器的画面就会变换一次，照得刘健一的脸就像歌舞伎町的霓虹灯。
“李基，一九七〇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刘健一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开始阅读显示器画面中的文字。“父亲叫李修华，母亲叫朱静蕾。父母双方都是纯粹的中国人，与日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我紧紧地闭上嘴唇。喉咙里边微微地颤抖，并开始波及全身。我的胃里就好像喝下熔岩般热得难耐，可是手脚却如同冻上了一样冰凉。
“一九八三年，一个叫李修基的男人，购买了中国名为唐霞、日本名为中村菊子的户籍，经过篡改户籍信息，他把孙子李基登记成了日本第二代战争孤儿。”
“你是怎么……”
我没有说全自己的话，喉咙在颤抖，身体在颤抖，嘶哑的声音已经说不出话来。我那死守的虚假经历发出了崩溃的声音。太可怕了，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恐惧。
“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绝对安全的秘密吧？因为钱是万能的。我通过熟人的熟人的熟人，在黑龙江省对你进行了调查，这是我的拿手好戏。还用我继续说下去吗？”
刘健一又开始敲击键盘。显示器中的画面发生了变化，他继续说：“蓝文慈，一九七七年也出生于黑龙江省。父亲叫蓝文荣，母亲叫苏淑娟。她是家里的长女，在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去世了，她和母亲被遣送回了娘家的村子。
由于和两个哥哥的年龄差距太大，她和附近的李基成了一起玩耍的朋友，他们共同度过了年少时光。一九九九年，蓝家的人借了二十万元，相当于三百万日元吧，那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蓝文慈的家人用这笔巨款将她送到了日本，你的小慈现在仍然每个月给故乡的家人寄去三十万日元。当时的债务早已还清，文慈的母亲和亲戚如今住进了高级公寓，在哈尔滨生活。”
刘健一那带有恶意的声音并没有传入了我的耳朵。我的左手麻木了。原来是因为我在不知不觉中握紧了双手，在四谷的公寓中留下的伤口裂得更大了，鲜血渗透了创可贴。
“在她的少年时代，蓝家的生活水平处于最穷困的状态。那时文慈的口头禅是阿基肯定会回来的，阿基肯定会信守约定的，阿基……”
“别说了！”我忍不住了，吼叫了一声。我的左手麻木了，感觉不到疼痛。毕竟最痛的是我的心。
“你抛弃故乡，不修边幅地在这个国家生存，无法忘记与文慈的约定吧？”
“我说过了，你不要再说了。”
“我说我和你像双胞胎，那是胡说八道。”
刘健一好像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他继续说，“我和你不同。所以，我才喜欢你的。”
“别说了，求你了！请你闭嘴。”
刘健一站了起来。显示器放出的白光照射着他的脸。他那乌黑的眼睛闪闪发光，慢慢地靠近我。
我想逃跑，可是我的身体无法动弹。
刘健一抱住我的肩膀说：“没有任何人知道。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在中国调查你和那个女人经历的家伙，只是通过文件和别人介绍了解你们的，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搜集这些信息。一切都只在我的这里。”
刘健一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
“只要我闭口不言，你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文慈也不会知道你就是那个阿基。”
我的身体无法停止颤抖。刘健一已经看出来了，他却什么也没说。
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是你杀的矢岛吧？”
“如果你愿意这么想也行。”
与我不同，刘健一的声音很平静。他好像放弃了一切的感情，冷淡、令人毛骨悚然，让我不得要领。刘健一那抱住我肩膀的手臂没有传导出他的体温。
“迟早会搞定关于韩豪和赵浩的相关事情。武，到时候你就来帮我工作吧。我已经驯顺了告密者们，不会对你不好的。”
“为什么是我？”
我听到刘健一笑着说：“你为什么不逃跑呢？”刘健一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反问了我一句。
我知道怎么回答，可是我不想告诉他。
“你是为了文慈吧……那也不错嘛。你可以把她从徐锐那里抢过来，从而完成约定。”
刘健一笑着说道。他的喉咙变形了，喉结在颤抖。在我盯着刘健一的过程中，我脑袋内部好像发出了开关的声音。燃烧的胃部冷却下来，冰凉的手脚恢复了热度。我的内心中萌生了明确的憎恶和杀意，不是热血沸腾的那种，而是冻结的憎恶和杀意。
我只祈祷刘健一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将目光垂下了。刘健一继续大笑着。
但是，矢岛死了，就在刘健一问我想不想获得自由之后死的。
刘健一在东明会内部也有情报源，如果徐锐说的是真的的话，如果刘健一有那么大的权力的话……我反复思考着这些问题，我得出的结论是徐锐在说谎。徐锐并没有他自己想象得那么聪明。
简直就没有变过——徐锐无意中说走嘴的这句话在我的头脑中回荡。刘健一和徐锐过去就认识，恐怕是敌人关系。徐锐让我做间谍去获取刘健一掌握的情报，也肯定有什么内幕。
现阶段还看不出徐锐有什么企图。我现在更关心的是刘健一的什么“没有变过”。
无论怎么思索，信息都太少了。在我想东想西的时候，电车进入了四谷车站的站台。我得先回趟家，处理一下这些钞票。
我在便利店买了一个拉链袋，把钞票放了进去。我想暂时把这些钱和往常一样放进冰箱里，可是我的眼睛却无法从手中的钞票移开。
三百万虽然不是那么多，但是也不是个小数目。加上王华他们凑的钱，利用这些资金我不是不能在其他地方重振旗鼓。名古屋、大阪、神户、福冈……为了隐匿于人海中，这些大都市都没问题。奔向东京车站，乘坐上新干线后，我就可以彻底解放了。
为什么不逃跑呢？矢岛和刘健一都这么问过我。放下一切一走了之的话，我至少能从恐怖和痛苦中解脱出来。我之所以不能这么做、不想这么做，是因为我太累了。在新的环境中我必须从零开始构筑人际关系。面对那样的现实，会累垮我。
我害怕去新的环境。从中国来到日本，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才像普通的日本人那样不被别人怀疑地生活。学习日语，适应文化习惯，学习日本的历史，电视节目和流行歌曲不断灌入大脑。也许没有必要那么做，可是在恐怖的驱使下就这么盲目地操劳着。
或许是被虚假的经历束缚着，我不能再度重复那段生活了，精神和身体都不再允许我那么做了。虽然我没有忘记我所学的东西，但是舍弃东京就等于舍弃了之前一直重视的日本人身份。我深知没有身份保证的人在这个国家里生存的艰辛。
我感觉手里的钞票很轻，放在我手上就像幻觉一样，轻得让我吃惊。如果更重一点的话，可能会将我吸引到别的地方，可是这些钞票对我来说太轻了，就像胡编乱造的经历一样不可靠，像我之前的人生一样不稳定。
我将钞票连同拉链袋一起塞进了冰箱冷冻室的最里边。我刚想出门的时候，手机响了。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是小文的手机号码。
我很激动，带着复杂的想法接起了电话。
“阿基？”小文的声音很低很细，就好像不拉住会消失似的。
我匆忙地说：“啊，是我。”我十分害怕她挂电话。
“今天你突然来，吓了我一跳。”
小文的声音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像往常那样在我的耳边跳动。
“我是被突然叫过去的，徐先生呢？”
“出去了，你们聊了什么？”
“工作的事情。你担心啦？”
“你回去以后，他立马变得兴高采烈。因为那起事件，他一直闷闷不乐、脾气暴躁，我以为出了什么事。”
“我们没说什么特别的话题，徐先生给了我一份工作。”
“什么工作？”
“你最好不要知道。”
“哦……”小文的声音又变得很低很细，我感觉到心脏被勒紧似的，喘气费劲。
“是危险的工作吗？”
“不是，完全没有危险。有点类似于跑腿的工作，我现在处于失业的状态，我这是碰到救星了。”
“那么，你不怀疑徐锐了？”小文高兴地问道。
这时的声音应该比刚才那种即将消失的声音要好才对，可是我的心脏仍然被什么束缚着。
“啊，或许徐锐和那起事件没有关系。”
“太好了。你看，跟我说的一样吧？是阿基想多了。”
小文那轻松的笑声在我的耳中回响。我终于吐出了憋在胸口的气，可是喘气仍然困难。“徐锐说要关闭‘夜来来’一到两周的时间。在这期间我们见不了面了。”
“有空的时候，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你有时间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新宿有一个大连人开的饭店，那里菜的味道很不错，能让人产生思乡的情怀。”
“锦系町也有一个哈尔滨人开的饭店，你一定要去那里尝尝。歌舞伎町和锦系町哪个都行。”
“我一定给你打电话。”
“嗯，你要打给我哟。在我们店重新开门之前我都有空。”
小文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远，我下意识地提高了嗓门。
“小慈……”
“嗯？”
“啊……来到日本后，你感到幸福吗？”
我不知道问她什么好，说出了心里话。
“怎么说呢……比起我在农村的时候，不能说不幸，可是也说不上幸福。我有时和以前的朋友通电话，他们告诉我大连和哈尔滨现在也都变成大城市了，有时我想也许不来日本就好了，还特意给了蛇头那么多钱。”
“这样啊，徐锐没有给你带来幸福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和徐锐一样由于过度自信，说走嘴了。我一边咒骂着自己，一边寻找着讨好别人的话。
“啊……也许是因为自己感觉不幸福吧。”
“阿基不幸福？真可怜。你得找个能够安慰你的人。”
就是你——毫不留情的激情突然将我吞噬。能够安慰我的人只有你了。让我们兑现那已经被抛弃的约定吧！请你像过去一样在我的身边微笑吧！
十年了，我已经厌倦了必须不断抑制冲动。
我的左手紧紧地攥成一拳，反复深呼吸。
“怎么了，阿基？”小文担心的声音从手机的那端传了过来。
“你说得对，我会努力的。”我的手指挠着掌心说，“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我等你哟。”
“对了。小慈，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但是我还是要劝你，近期最好不要和徐先生一起出门。”
“为什么？”
“都是因为那起事件，先前被杀的赵浩还有我的伙伴。另外，如果还有其他跟我想法一样的人，那么徐先生可能会成为他们袭击的目标。”
“这样啊……我会小心的。”
“拜拜！”小文先挂了电话。
我呆呆地看着手机，按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键。我的左手发麻，插进手掌的指甲撕裂了掌心的皮肤，进入了肉 里。
我把血淋淋的左手举到了眼前。
突然，我找到了答案。我知道为什么自己不逃跑和为什么无法逃跑了。
抛弃了故乡，抛弃了祖父，抛弃了小文，我终于来到了日本。说成抛弃只是好听，其实我是逃了出来。我从接受我、养育我的家人那里逃了出来，结果我的生活状态如同在地上爬行一样。
我很怀念故乡，想念祖父，同情小文。我抑制住这些想法，为了成为地道的日本人做出了各种努力。随着泡沫经济的崩溃，我所在的公司倒闭了，
如同荒野的街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才意识到我来到日本是个错误的选择，改革开放的政策给中国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如小文所言，厌倦故乡的贫困弃国而去的人，大概都捶胸顿足地后悔了。
如果留在中国就好了，北京、上海和广州等发生巨大变化的都市，在中国到处都是。现在的中国有很多赚钱的机会，在那里语言相通且没有文化和习惯上的差异。
我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我不想后悔自己的选择，所以我必须在现在的地方站稳脚跟。我必须在这里了结不幸的自己。
“小文，你过得不幸福吧？虽然笑得那么欢，但是不幸福吧？”
我对着空气嘟囔着说道，再回顾自己的过去就痛苦了。我的话语和刚才的钞票一样，轻薄而空虚。
我在新宿车站换乘了小田急线，在参宫桥下了电车。可能跟刘健一的暗示有关系，我极度小心地确认着是否被跟踪，朝着那个公寓走去。我在入口旁边的触摸屏上向刘健一发出了来访的信号。
“今后再到这里来的时候，你要提前给我打电话。”
刘健一那不高兴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了出来，入口的门打开了。我走进电梯后，在大脑中筛选着哪些话该对刘健一讲和哪些话不跟他说。
我一敲门，一个我没有见过的男人打开了门，与我擦肩而过，他向外面走去。刘健一没有出来迎我，走廊里孤零零地放着一双全新的拖鞋。
刘健一正在对着电脑干活。
“刚才那个人是谁？”
“工作上的伙伴。”刘健一说道，他仍然盯着电脑的显示器。
刘健一的工作伙伴也就是情报提供者吧。他竟然让这种人来这个公寓，我为之感到震惊。
“我没有见过他啊。”
刘健一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将视线放回了电脑上。他的嘴角浮现出模糊的微笑。
“当然了，我不会叫在歌舞伎町一带活动的人到这里来的。”
“他是锦系町的人吗？”
“不一定。先说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我见过徐锐了。”
我故意拉长声音告诉了刘健一。他听到我的这句话后，那有节奏地敲击键盘的手指停在了空中。不过，只是停留了一瞬间，他那白皙细长的手指又若无其事地开始敲击键盘了。
“然后呢？”
“他交给了我一份工作。”我就像被催着说话似的说道。
我将情报一点一点地说出，想玩弄一下刘健一，刘健一专心地操作着电脑。在我看着他的时候，我好像陷入了以下的妄想：刘健一知道了一切，他知道了我和徐锐谈话的所有内容。
“什么工作？不会是你们一起合伙经营色情场所吧？”
刘健一很有气势地敲击了一下回车键，停止了对电脑的操作。同时，我的妄想也烟消云散了。
“他让我接近你，对你进行间谍活动。”
可能是因为刘健一关闭电脑后显示器熄灭了，他的双眼黑不见底。刘健一的脸看上去像恶鬼一样。
“对我进行间谍活动？”
“嗯。用徐锐的话说，我好像具备了你所喜欢的那种人的所有要素。他好像不知道我已经和你有联系了。”
“哦……你接受了这份工作？”
我点了点头。刘健一盘起胳膊，眯着眼睛，脸上出现了微笑。
“报酬是什么？金钱？”
“钱和女人。”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被徐锐看透了？那么你要跟徐锐合作搞我？应该不会那样。你现在在我这里，而且跟我说着徐锐的情况。”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对我说了谎，我无法相信你，可是徐锐也在骗我。”
“说谎？”刘健一脸上的笑容仍然没有消失。他好像一直都享受着我们的谈话。
“你和徐锐明明很久以前就认识。但是，你却对此事只字不提，徐锐也是如此。”
“我们确实互相认识，但是没有什么联系。我们只不过处在同一个时期，都在歌舞伎町混过，身体里同样流动着台湾人的血罢了。”
“那为什么你有如此强烈的憎恨呢？”
“憎恨？我对徐锐？”
刘健一彻底笑开了。我很清楚他这是正在将我卷进香烟里。
“徐锐对台湾的乌龙茶着迷。他开心地介绍茶时的神情，和你谈起雪茄烟的时候很像，你们两个人简直就像异卵双胞胎。”
“你跟徐锐说这些话了吗？”刘健一快速回问道。看不出他有丝毫的动摇。
“没有。”我摇着头说道，体会到一切都是徒劳的。
“你变成说日语啦。你从中国来到日本，用了多长时间才能够在思考的时候也用日本人的方式？”
“我记不清了。”我一边猜测着刘健一的意图，一边挖掘出记忆。
“大概花了三年左右的时间吧。那个时候我尽量不和说中文的人接触。”
“第一次接触中文的时候，那时我大概十五岁。用了三年左右的时间，我才做到在头脑中用中文的方式思考问题。我迫不得已从日本人的社会突然到中国台湾人的社会中去生活，所以当时拼了命地学习。”
刘健一闭上了嘴，他用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你想说什么？”
“如果非要说我和谁是双胞胎的话，那个人应该是你。”
“我没有杀任何人。”我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刘健一只是笑了笑。
“徐锐对于你喜欢我这件事是十分确信的。”
“在这一点上，他是对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
“你想知道理由？还是只是有些害怕？”
刘健一的眼睛逐渐眯成一条缝，几乎闭上眼睛的刘健一看上去像是听着音乐。也许，那是只有刘健一自己能听到的音乐，只有他一个人能够享受。
“不回答我？唉，你也没法做出回答。”刘健一睁开了眼睛说道。
他用那黑不见底的眼睛盯着我。我的身体就像被紧紧捆住似的，无法动弹。
“韩豪和赵浩的事怎么办？”刘健一问道。
“还有村上呢。我会继续调查吧，如果我不装出继续调查的样子……”
“村上在盯着徐锐吧？”
“嗯。”
“那么，徐锐怎么应对村上呢？这就要看你的本领了吧？”
“等等。”我向刘健一那边迈出了一步，已经摆脱了束缚。
“徐锐和你是什么关系？你们有什么企图？”
“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个。”
“别开玩笑了。我这么被你摆布着，说一句我没有必要知道的话就完了？”
“我没有摆布你。是你自己想被摆布吧，为了那个女人？”
刘健一按下了电脑的电源键。苍白的光和刘健一那乌黑的双眼重叠在一起，让人想起了浑浊阴暗的北国大海的颜色。
“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绝对安全的秘密。”
“什么意思？”
我的声音在颤抖。刘健一的眼球在静静地转动着，他的视线投射到了电脑的显示器上。他每敲击一下键盘，显示器的画面就会变换一次，照得刘健一的脸就像歌舞伎町的霓虹灯。
“李基，一九七〇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刘健一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开始阅读显示器画面中的文字。“父亲叫李修华，母亲叫朱静蕾。父母双方都是纯粹的中国人，与日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我紧紧地闭上嘴唇。喉咙里边微微地颤抖，并开始波及全身。我的胃里就好像喝下熔岩般热得难耐，可是手脚却如同冻上了一样冰凉。
“一九八三年，一个叫李修基的男人，购买了中国名为唐霞、日本名为中村菊子的户籍，经过篡改户籍信息，他把孙子李基登记成了日本第二代战争孤儿。”
“你是怎么……”
我没有说全自己的话，喉咙在颤抖，身体在颤抖，嘶哑的声音已经说不出话来。我那死守的虚假经历发出了崩溃的声音。太可怕了，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恐惧。
“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绝对安全的秘密吧？因为钱是万能的。我通过熟人的熟人的熟人，在黑龙江省对你进行了调查，这是我的拿手好戏。还用我继续说下去吗？”
刘健一又开始敲击键盘。显示器中的画面发生了变化，他继续说：“蓝文慈，一九七七年也出生于黑龙江省。父亲叫蓝文荣，母亲叫苏淑娟。她是家里的长女，在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去世了，她和母亲被遣送回了娘家的村子。
由于和两个哥哥的年龄差距太大，她和附近的李基成了一起玩耍的朋友，他们共同度过了年少时光。一九九九年，蓝家的人借了二十万元，相当于三百万日元吧，那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蓝文慈的家人用这笔巨款将她送到了日本，你的小慈现在仍然每个月给故乡的家人寄去三十万日元。当时的债务早已还清，文慈的母亲和亲戚如今住进了高级公寓，在哈尔滨生活。”
刘健一那带有恶意的声音并没有传入了我的耳朵。我的左手麻木了。原来是因为我在不知不觉中握紧了双手，在四谷的公寓中留下的伤口裂得更大了，鲜血渗透了创可贴。
“在她的少年时代，蓝家的生活水平处于最穷困的状态。那时文慈的口头禅是阿基肯定会回来的，阿基肯定会信守约定的，阿基……”
“别说了！”我忍不住了，吼叫了一声。我的左手麻木了，感觉不到疼痛。毕竟最痛的是我的心。
“你抛弃故乡，不修边幅地在这个国家生存，无法忘记与文慈的约定吧？”
“我说过了，你不要再说了。”
“我说我和你像双胞胎，那是胡说八道。”
刘健一好像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他继续说，“我和你不同。所以，我才喜欢你的。”
“别说了，求你了！请你闭嘴。”
刘健一站了起来。显示器放出的白光照射着他的脸。他那乌黑的眼睛闪闪发光，慢慢地靠近我。
我想逃跑，可是我的身体无法动弹。
刘健一抱住我的肩膀说：“没有任何人知道。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在中国调查你和那个女人经历的家伙，只是通过文件和别人介绍了解你们的，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搜集这些信息。一切都只在我的这里。”
刘健一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
“只要我闭口不言，你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文慈也不会知道你就是那个阿基。”
我的身体无法停止颤抖。刘健一已经看出来了，他却什么也没说。
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是你杀的矢岛吧？”
“如果你愿意这么想也行。”
与我不同，刘健一的声音很平静。他好像放弃了一切的感情，冷淡、令人毛骨悚然，让我不得要领。刘健一那抱住我肩膀的手臂没有传导出他的体温。
“迟早会搞定关于韩豪和赵浩的相关事情。武，到时候你就来帮我工作吧。我已经驯顺了告密者们，不会对你不好的。”
“为什么是我？”
我听到刘健一笑着说：“你为什么不逃跑呢？”刘健一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反问了我一句。
我知道怎么回答，可是我不想告诉他。
“你是为了文慈吧……那也不错嘛。你可以把她从徐锐那里抢过来，从而完成约定。”
刘健一笑着说道。他的喉咙变形了，喉结在颤抖。在我盯着刘健一的过程中，我脑袋内部好像发出了开关的声音。燃烧的胃部冷却下来，冰凉的手脚恢复了热度。我的内心中萌生了明确的憎恶和杀意，不是热血沸腾的那种，而是冻结的憎恶和杀意。
我只祈祷刘健一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将目光垂下了。刘健一继续大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