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星周《长恨歌：不夜城3》
序幕
杨伟民眺望着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朱雀门依稀可见。自从他由歌舞伎町来到横滨的亲戚家以来，天空一直都是阴沉沉的，天与地的分界线变得模糊不清。从这间半旧的公寓房间里往下看，中华街的景象也依然是萧条的。
“健一那个畜生……”他用台湾话自言自语道。
杨伟民的视线离开了窗户，他在客厅里那简陋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是一个寒冷的春天。陈旧的空调吱吱作响，很难将屋子里的空气变暖。可能是因为椅子太硬，加之寒冷，杨伟民的神经痛又犯了。他闭上眼睛极力忍受着疼痛。以前从没有接触过的亲戚为来访的杨伟民准备了这个房子，所以他没有理由对家具挑三拣四。
“健一……”杨伟民又一次呻吟似的说道，伸手拿起了电话。
“喂，是我！”他用北京话对着话筒说道，“你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杨伟民一边听着对方的电话，一边眯起了眼睛。他不能闭上眼睛，一旦闭上眼睛，刘健一的侧脸就会映入自己的眼帘。随之会出现血压升高，心律不齐的现象。对于一把年纪的他来说，愤怒到头昏眼花这种事是绝对不允许的。他熟知如何克制怒气和憎恨，所以才得以在歌舞伎町艰难地活了下来。
歌舞伎町既是他的异乡又是他的故乡。他的一大半人生是在歌舞伎町度过的，与那条街分享了自己的喜怒哀乐，而如今歌舞伎町也离他很遥远了。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刘健一那个家伙所为。
杨伟民微微地摇了摇头。明明是想压住自己的怒火，可是脑细胞却不听使唤了。也许是因为上年纪了吧，思考能力逐渐衰退，让刘健一占了上风。
对方说完了一通话后，杨伟民叮嘱道：“三天后，没错吧？”对方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那么，我让你保管的钱一共有多少？”
“三亿日元。”对方说道。
比他想象得要少，不过也不是太少。杨伟民叹了口气说：“哦。那好，三天后请你准备好那三亿。我会带着东西去你那里。”
杨伟民挂断了电话。他将手伸进了上衣的内侧口袋，掏出了半张老旧的一万日元纸币。
这半张面值为一万日元的纸币上印的头像是圣德太子。钱币没有丝毫的褶皱，是从中间被撕开的。这其实是一张符契，在歌舞伎町赚的钱存在了战后华侨的地下银行。进入八十年代后，流氓如雨后春笋不断涌现出来，但是他没有选择将钱存在流氓那里，而是一如既往地选择了华侨的地下银行。
签名和图章是不可信的，开始交易的时候他们将崭新的一万日元纸币撕成两半，把其当成符契进行交易。但是，那也是上一代人的做法了，现在继承银行家业的儿子不只面向年长的人做生意，所以顾客数量在不断增加。
杨伟民所持有的符契并不是那个地下银行给的。
三亿，对于在歌舞伎町东山再起来说太少了。上海帮和北京帮那些贪得无厌的流氓肯定不会对区区三亿日元感到满意吧。不过最糟糕的下场就是钱被夺去同时被杀，所以除了放弃歌舞伎町之外，他别无选择。
可是，除了现金之外，如果拥有这张符契的话，结果就会大不相同。虽然过去的威望已经消失殆尽，但是这张符契的力量能够给刘健一带来一定的打击吧。
“健一那个畜生……”杨伟民的手指玩弄着一万日元的符契。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杨伟民皱着眉头拿起了电话。
“爷爷？”一个年轻女孩称呼杨伟民为“爷爷”。她是亲戚的孙女，叫丽美。日语读作“REIMI”，中文读作“LIMEI”。这是她父母给她起的名字，无论是日语还是中文，读起来都朗朗上口。但是丽美自己连中文都讲不好，总与当地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令一家人很头疼。
“怎么了，丽美？”杨伟民用日语问道。
“爸爸让我给爷爷您送饭。我现在就过去喽。”
“你给我送饭？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
“今天我有空嘛。在家无所事事的话，爸爸又该发火让我干活了。”
杨伟民没有出声，不禁笑了起来。揭穿丽美的谎言也显得无聊。她应该是以送饭为借口，打算找他要零花钱。
“现在吃晚饭是不是太早了？”
“爷爷睡觉不也很早嘛。”
“好吧。我等你，快点儿拿过来吧。”
“好的，我马上就过去。”
挂断电话后，杨伟民一边苦笑一边放下了电话。他把符契放回了内侧口袋中，将放置在桌子上的茶碗端到了自己的面前。这是特意从台湾弄来的最好的乌龙茶，即使凉了也香味四溢。他太喜欢这茶的味道，说他是因此赖在横滨不走也不过分。
门铃声从玄关传来。
“够快的，手头那么需要钱吗？”杨伟民用台湾话嘟囔着站了起来。从腰部到背部的隐隐作痛让他皱起了眉头。门铃响个不停。
“来啦，没那么着急吧。”杨伟民用手扶着腰向玄关走去。患上这个毛病后他一直坚持服用中药，可是药在位于歌舞伎町自己开的药店里放着。听说那个药店也被刘健一卖掉了。
“健一那个畜生……”杨伟民嘴中重复着这句话，打开了玄关的门。丽美迫不及待地推开门，笑着走了进来。她手中却是空空的。
“晚饭呢？”杨伟民问道。同时他注意到了丽美背后的人影。
那个人影没有做任何准备动作直接撞向了丽美。丽美摇摇晃晃地抱紧了杨伟民。杨伟民没能支撑住丽美的体重，和丽美一齐向后摔倒了。杨伟民感觉到腰部发出一阵剧痛。
“你干什么？！”丽美的叫声震耳欲聋。杨伟民眉头紧锁，抬头将视线转向那个人影。
“徐锐……”
冲撞丽美的人影，肯定就是徐锐。徐锐是托杨伟民从台湾带来日本的一名男子的儿子。杨伟民在方方面面都很照顾他，可是他却背叛杨伟民成为了刘健一的手下。
“不好意思啊，杨爷爷。无论如何，健一大哥都想取你的脑袋。”
徐锐掏出了枪。它是中国制造的托卡列夫——黑星。这种手枪从地下渠道大量流入日本，歌舞伎町一带到处都有。
“什么情况？怎么还拿着枪，你是不是搞错了？”
丽美迅速站了起来，想上前揪住徐锐。徐锐用握着枪的手无情地对丽美的脸颊来了一拳。丽美应声倒在地板上，发出了微弱的尖叫声。
“我已经背叛了爷爷。可是，爷爷，您如果也被亲戚出卖的话，那就完蛋了。您知道吧？”
徐锐的眼神冷酷无情。眼中已经不再有浮躁时的青涩和愚昧。与刘健一杀死夏美后的眼神很像。
“健一不来了吗？”杨伟民躺在地板上用台湾话问道。
“大哥他很忙！”徐锐用中文回答说。
“我本以为他会亲自来见我。”
“换做是爷爷的话，你会这么做吗？”
徐锐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冷酷。杨伟民摇了摇头。没错，就算他站在刘健一的立场上，也不会考虑自己动手的。无论采取何种手段杀他，都是一死，不会有什么区别。为此冒风险是愚蠢的。
“爷爷，你还有没有什么牵挂？”
杨伟民听到徐锐的话后，不自觉地把手放在了内侧口袋处的外套上。当他意识到自己愚蠢的行为时，一切都为时已晚。杨伟民清楚地看到，徐锐的眼睛像野兽嗅到猎物的气味似的闪闪发光。
杨伟民在歌舞伎町主宰中国人社会长达五十年之久。不计其数的人来到这里，又从此地离开。虽然过去歌舞伎町是台湾人的地盘，但是也被上海帮和北京帮取代了。可是，那也不过是几年的繁荣。福建和东北的中国人的数量迅猛增加。数量就是力量。最终，上海帮和北京帮也被驱逐出歌舞伎町。
“请转告健一，”杨伟民开口说道，“他也要完蛋了，如今已经不是台湾人的时代了。更何况他是个杂种，任何地方都没有他生存的空间。”
“爷爷，大哥早就明白这点。”徐锐笑着说道。
杨伟民闭上了嘴。他看到徐锐手中的枪口里喷射出一团火焰，没能听到枪声。杨伟民的鲜血和脑浆迸溅到地板上，同时身体慢慢地倒了下去。
“健一那个畜生……”他用台湾话自言自语道。
杨伟民的视线离开了窗户，他在客厅里那简陋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是一个寒冷的春天。陈旧的空调吱吱作响，很难将屋子里的空气变暖。可能是因为椅子太硬，加之寒冷，杨伟民的神经痛又犯了。他闭上眼睛极力忍受着疼痛。以前从没有接触过的亲戚为来访的杨伟民准备了这个房子，所以他没有理由对家具挑三拣四。
“健一……”杨伟民又一次呻吟似的说道，伸手拿起了电话。
“喂，是我！”他用北京话对着话筒说道，“你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杨伟民一边听着对方的电话，一边眯起了眼睛。他不能闭上眼睛，一旦闭上眼睛，刘健一的侧脸就会映入自己的眼帘。随之会出现血压升高，心律不齐的现象。对于一把年纪的他来说，愤怒到头昏眼花这种事是绝对不允许的。他熟知如何克制怒气和憎恨，所以才得以在歌舞伎町艰难地活了下来。
歌舞伎町既是他的异乡又是他的故乡。他的一大半人生是在歌舞伎町度过的，与那条街分享了自己的喜怒哀乐，而如今歌舞伎町也离他很遥远了。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刘健一那个家伙所为。
杨伟民微微地摇了摇头。明明是想压住自己的怒火，可是脑细胞却不听使唤了。也许是因为上年纪了吧，思考能力逐渐衰退，让刘健一占了上风。
对方说完了一通话后，杨伟民叮嘱道：“三天后，没错吧？”对方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那么，我让你保管的钱一共有多少？”
“三亿日元。”对方说道。
比他想象得要少，不过也不是太少。杨伟民叹了口气说：“哦。那好，三天后请你准备好那三亿。我会带着东西去你那里。”
杨伟民挂断了电话。他将手伸进了上衣的内侧口袋，掏出了半张老旧的一万日元纸币。
这半张面值为一万日元的纸币上印的头像是圣德太子。钱币没有丝毫的褶皱，是从中间被撕开的。这其实是一张符契，在歌舞伎町赚的钱存在了战后华侨的地下银行。进入八十年代后，流氓如雨后春笋不断涌现出来，但是他没有选择将钱存在流氓那里，而是一如既往地选择了华侨的地下银行。
签名和图章是不可信的，开始交易的时候他们将崭新的一万日元纸币撕成两半，把其当成符契进行交易。但是，那也是上一代人的做法了，现在继承银行家业的儿子不只面向年长的人做生意，所以顾客数量在不断增加。
杨伟民所持有的符契并不是那个地下银行给的。
三亿，对于在歌舞伎町东山再起来说太少了。上海帮和北京帮那些贪得无厌的流氓肯定不会对区区三亿日元感到满意吧。不过最糟糕的下场就是钱被夺去同时被杀，所以除了放弃歌舞伎町之外，他别无选择。
可是，除了现金之外，如果拥有这张符契的话，结果就会大不相同。虽然过去的威望已经消失殆尽，但是这张符契的力量能够给刘健一带来一定的打击吧。
“健一那个畜生……”杨伟民的手指玩弄着一万日元的符契。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杨伟民皱着眉头拿起了电话。
“爷爷？”一个年轻女孩称呼杨伟民为“爷爷”。她是亲戚的孙女，叫丽美。日语读作“REIMI”，中文读作“LIMEI”。这是她父母给她起的名字，无论是日语还是中文，读起来都朗朗上口。但是丽美自己连中文都讲不好，总与当地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令一家人很头疼。
“怎么了，丽美？”杨伟民用日语问道。
“爸爸让我给爷爷您送饭。我现在就过去喽。”
“你给我送饭？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
“今天我有空嘛。在家无所事事的话，爸爸又该发火让我干活了。”
杨伟民没有出声，不禁笑了起来。揭穿丽美的谎言也显得无聊。她应该是以送饭为借口，打算找他要零花钱。
“现在吃晚饭是不是太早了？”
“爷爷睡觉不也很早嘛。”
“好吧。我等你，快点儿拿过来吧。”
“好的，我马上就过去。”
挂断电话后，杨伟民一边苦笑一边放下了电话。他把符契放回了内侧口袋中，将放置在桌子上的茶碗端到了自己的面前。这是特意从台湾弄来的最好的乌龙茶，即使凉了也香味四溢。他太喜欢这茶的味道，说他是因此赖在横滨不走也不过分。
门铃声从玄关传来。
“够快的，手头那么需要钱吗？”杨伟民用台湾话嘟囔着站了起来。从腰部到背部的隐隐作痛让他皱起了眉头。门铃响个不停。
“来啦，没那么着急吧。”杨伟民用手扶着腰向玄关走去。患上这个毛病后他一直坚持服用中药，可是药在位于歌舞伎町自己开的药店里放着。听说那个药店也被刘健一卖掉了。
“健一那个畜生……”杨伟民嘴中重复着这句话，打开了玄关的门。丽美迫不及待地推开门，笑着走了进来。她手中却是空空的。
“晚饭呢？”杨伟民问道。同时他注意到了丽美背后的人影。
那个人影没有做任何准备动作直接撞向了丽美。丽美摇摇晃晃地抱紧了杨伟民。杨伟民没能支撑住丽美的体重，和丽美一齐向后摔倒了。杨伟民感觉到腰部发出一阵剧痛。
“你干什么？！”丽美的叫声震耳欲聋。杨伟民眉头紧锁，抬头将视线转向那个人影。
“徐锐……”
冲撞丽美的人影，肯定就是徐锐。徐锐是托杨伟民从台湾带来日本的一名男子的儿子。杨伟民在方方面面都很照顾他，可是他却背叛杨伟民成为了刘健一的手下。
“不好意思啊，杨爷爷。无论如何，健一大哥都想取你的脑袋。”
徐锐掏出了枪。它是中国制造的托卡列夫——黑星。这种手枪从地下渠道大量流入日本，歌舞伎町一带到处都有。
“什么情况？怎么还拿着枪，你是不是搞错了？”
丽美迅速站了起来，想上前揪住徐锐。徐锐用握着枪的手无情地对丽美的脸颊来了一拳。丽美应声倒在地板上，发出了微弱的尖叫声。
“我已经背叛了爷爷。可是，爷爷，您如果也被亲戚出卖的话，那就完蛋了。您知道吧？”
徐锐的眼神冷酷无情。眼中已经不再有浮躁时的青涩和愚昧。与刘健一杀死夏美后的眼神很像。
“健一不来了吗？”杨伟民躺在地板上用台湾话问道。
“大哥他很忙！”徐锐用中文回答说。
“我本以为他会亲自来见我。”
“换做是爷爷的话，你会这么做吗？”
徐锐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冷酷。杨伟民摇了摇头。没错，就算他站在刘健一的立场上，也不会考虑自己动手的。无论采取何种手段杀他，都是一死，不会有什么区别。为此冒风险是愚蠢的。
“爷爷，你还有没有什么牵挂？”
杨伟民听到徐锐的话后，不自觉地把手放在了内侧口袋处的外套上。当他意识到自己愚蠢的行为时，一切都为时已晚。杨伟民清楚地看到，徐锐的眼睛像野兽嗅到猎物的气味似的闪闪发光。
杨伟民在歌舞伎町主宰中国人社会长达五十年之久。不计其数的人来到这里，又从此地离开。虽然过去歌舞伎町是台湾人的地盘，但是也被上海帮和北京帮取代了。可是，那也不过是几年的繁荣。福建和东北的中国人的数量迅猛增加。数量就是力量。最终，上海帮和北京帮也被驱逐出歌舞伎町。
“请转告健一，”杨伟民开口说道，“他也要完蛋了，如今已经不是台湾人的时代了。更何况他是个杂种，任何地方都没有他生存的空间。”
“爷爷，大哥早就明白这点。”徐锐笑着说道。
杨伟民闭上了嘴。他看到徐锐手中的枪口里喷射出一团火焰，没能听到枪声。杨伟民的鲜血和脑浆迸溅到地板上，同时身体慢慢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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