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记得再有两天是什么日子,静文?”简默一记得自己当时若无其事地离开书桌前走过去,执起静文的手送至唇边亲吻了一下,她的手凉得似冰,却像一把烙铁烙痛了他的肌肤。
简默一痛恨自己的冷静和镇定,如果当时大家索性把话说开挑明,也许反倒解开了静文的心结,自己当时不动声色的表现却令得静文误以为他正在酝酿下一步的报复计划,也许会伤害到她的孩子,所以最终才采取了那么激烈的方式来祈求自己的原谅以放过明儿。
“人生太辛苦,愿上帝原谅我的错误,怜悯我的孩子。静文绝笔”
听到这个坏消息时,简默一正准备参加一个商务会议,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好像于瞬间崩塌碾碎成茫茫齑粉,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层层白灰,自己的鼻腔、口腔、胸腔都附着了满满的灰烬,他甚至能清晰地嗅到那种令人绝望的、焦渴的、灼烧的气息。
唉,静文。静文。
那一刻,简默一的肺腑间首先涌起的居然不是悲伤,而是许许多多支离破碎的细节。
我初识静文的时候她才是个十七岁的稚龄少女,那么娇艳,那么纤弱,又那么热烈和执著,像一支犹自带了露珠的粉色玫瑰,含苞待放,清香四溢。她本来可以和所有的玫瑰一样,至少可以享有从清晨到日暮最美的一天时光。
可是,她却因为我的缘故早早的在日出的时分就躲入了暗室,从此隔绝了阳光,委顿成为织锦缎面上微不足道、添香添色的旁枝侧植。
是我,一手扼杀了这朵玫瑰!
五哥茫然失措地站在那里,心里几经挣扎建立的城墙正在一点一点地沦陷。不不,沦陷的又岂止是那一层壁垒,而是我三十年因为爱而不得的痛苦和因为痛而生就的怨恨!
五哥下意识地取出那张不知真假的“宙斯”光盘,如果它是真的,那将会毁了父亲和自己的一世名声和前程,因为它记录的数据统统事关近五六年来,自己协助父亲进行的一笔笔一桩桩非法商务交易,具体至相关事件、人员名单、涉及金额,全部备录在案。一旦清缴出去,父亲重则死刑,轻则终生监禁。而五哥自己也会作为第一从犯,承担极为严重的连带责任。
正是因为这样,五哥才决定悄然离开六月,并给六月安置足够傍身的物质保障。他了解六月,如果她知道自己的计划,就算不反对也会毅然选择与他一起赴险或从此舍却花样的年华为他守候一生。
六月,我不能那么自私,我不能像我的父亲那样,尽管他一直说我是他众多儿女中最像的一个。五哥温柔而感伤地想,我宁愿你恨我。
除了母亲和六月,五哥最信任的人就是和自己情同父子的莫大诚大律师。因此,整件事的策划和安排他基本上都没有瞒着莫大诚,只除了最后的行动时间和合作伙伴。
事实上,这个报复父亲的念头早在具体成型之前就已经潜伏在五哥的内心深处。也是因为如此,他才在平时为父亲做事时刻意留意相关的账目记录情况,而他也早就暗中对自己财产做了规划和分割,除了明白摊开的账目,这些都做了最坏的打算要和父亲同归于尽的,他还做了暗账,使得日后东窗事发时相关部门无法查封处置。而这一部分财产也正是五哥委托莫大诚进行清算分割转移,除了六月的那部分,还安排分配给另外两个同父异母的尚未成年的弟妹作为生活教育基金,防止因为简默一的倒台而直接影响两个孩子的一生。
五哥一直以为自己考虑的已算周到,可千算万算,却万万没有算到原来自己存心报复的对象根本并非其人!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自己最为信赖的莫大诚竟然会出卖自己!而他居然还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五哥捏着光盘的指掌渐渐加力,“啪”的一声脆响,光盘裂成两片,锵然落地。
沉默片刻,简默一才又自言自语似的叹息道:“静文一直以为这是个只有她和上帝才知道的秘密,实际上早在你出生后第一次健康检查结果出来时我就已经知道了。”他有点恍惚地笑了笑:“是我的错,我早就该告诉她,我不介意,我会爱这个孩子如同爱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简默一镜片后面注视着五哥的眼神中有薄薄的忧伤流淌而出。“那晚,静文是想销毁过去的一切痕迹吧,偏偏不巧被我看到,如果我当时能告诉她我从来也不曾介意过,她也不会选择这条路。明儿,”他低低地唤五哥,“你难道还不明白,你母亲这样做不是因为怨恨,而是为了保护她的儿子……”
简默一身后的莫大诚脸色灰白,全身簌簌发抖,几乎站立不住。
天哪!天哪!简明竟然是我与静文的儿子。我早该看出来的,不是吗?为什么静文不告诉我?呵,她爱他,她一直都爱他……静文她至死只爱简默一,从来都不是我……
而此刻更令莫大诚觉得不堪的是,就在半个小时前,面对简默一深沉严肃的态度,自己竟那么轻易地就背叛了简明对自己的信任,背叛了一直以来自以为是的对静文默许的照顾她以及她的儿子的所谓诺言。
我真是个最卑微无耻的人!莫大诚的心脏跳出了平时韵律之外的频率,他不由仰起了下巴用力扯开领口,像一条离水缺氧的鱼一样,不顾仪态地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你还坚持要那样做么,明儿?”简默一慢慢地抬起胳膊,手上正是那片真正的“宙斯”资料光盘,他温和地看着五哥,笑得无奈又凄凉。“你知道,我不会怪你。”
五哥的脸色木然,毫无表情,机械性地伸手接过光盘,他的指尖略略有些颤抖,沉默了半晌,忽然双手执住光盘用力一折,光盘应声折断,然后手一松,碎片散落在他足尖的地板上。
周遭所有的声音都仿佛凭空消失了,只有莫大诚费劲的喘息声益发衬托出死寂般的凝滞气氛。
在众人悄然投来的目光中,五哥惨淡一笑,踉跄着转身离去。
小叶和六月是在门口遇到五哥的,本来小叶正打算取出工具打开门锁进去,还没动手,门忽然就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六月一眼就看见了五哥苍白的容颜。
面对门外赫然出现的两人,五哥并没做出什么反应,他那往日精光深蕴的眼睛此刻看来就像蒙尘的玻璃珠,显得那样空洞而索然。
几乎完全无视六月焦灼的神情和伸出的双手,五哥怔怔地转回了视线,静静地经过小叶和六月的身畔,向着湖边走去。六月不知所措地看看小叶,小叶鼓励地笑笑,她抿一抿嘴角转身追了过去。
目送五哥和六月的身影隐没在黑夜中,小叶推开虚掩的大门走了进去,幽暗的光线下,他英挺皎洁的脸庞上仿佛有薄薄的浮云掠过,漂亮的眉睫在阴影中闪着微光,看起来好似黑暗中机敏巡猎的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