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默一轻声笑起来:“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本来就是我今天下午亲手放进去的东西,怎么会不知道呢?”停了一停,他才又叹息道:“你不打算回头看看我手上的东西么?”
五哥的眉峰微微一挑,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目光冷冷地掠过简默一英俊清癯的面容落在他举至胸前的左手上,赫然是一片轻薄的光盘,和五哥取走的那片一模一样,五哥的瞳仁陡然收缩。
简默一语带苦涩地说:“明儿,你真的那样恨我么?不惜与我同归于尽?咱们毕竟做了三十多年的父子,我平时待你也不薄……”
“住口!”五哥额角的青筋暴起,尖锐的语声犹如利器割开了清冷的空气,“是你!你逼死了妈妈!如果可以,我宁愿不要做你的儿子!”
简默一沉默下来,半晌,他一仰头扬声大笑起来,笑声凄凉而满是嘲讽:“哈哈哈,你不要做我的儿子!不做我的儿子!好,好,好!”
“明儿,但愿你不会因为自己说过的话而后悔!”简默一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眯起眼睛看向五哥,脸上的表情奇特,“你以为,你母亲换个男人就真的会幸福么?你换个父亲就真的生活圆满再无遗憾了么?”
五哥的心里有一簇火苗逐渐舔噬开去,听到简默一古怪的语声更觉不耐:“是!如果不是你,我和妈妈都会幸福得多!”
简默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镜片后面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戏谑的微光。“唔,是这样么?”他慢慢展开一个笑颜,笑容温和而沉静,但不知为什么,五哥突然觉得毛骨悚然,“明儿,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选择自杀么?你知道这里除了你我还有谁么?猜猜看?”
五哥疑惑地看看洛阳和黑牛,简默一微微摇了摇头,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趋前一步,透过简默一的肩头看向灯光明亮的内室,他看见了面容颓败的莫大诚。“莫叔叔?”五哥讶异地低呼出声。
“哈哈,莫叔叔?莫叔叔!”简默一再次轻笑起来,“明儿,你真的以为他是你的莫叔叔么?”
五哥看见莫大诚的脸孔突然变得煞白,全身都禁不住瑟瑟战栗,迈出的步子忽然僵在那里,仿佛蓦然暴露在水银灯下的受惊的小丑,那样的惊慌失措而又惹人发笑。
然而五哥却笑不出来,他只觉得身体周围的空气似乎忽然凝结成了透明无色的冰晶,连自己的咽喉肺腑中都充满了粗粝尖锐的冰凉棱角,每呼吸一口都痛彻心扉。
他费力地转头看向简默一,视野里却只剩下空白,看不清楚简默一的表情,只从对方的两片镜片中看到投射其中的自己错愕愤怒的形影,虽然细小而有些变形,却依旧可以看到另一个人平凡而又熟悉的细微特质。
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注意到,我的平凡和父亲的英挺之间的差距!
五哥怔怔地站在那里,世界在他的眼里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变得一片苍茫。
看着五哥逐渐苍白的面容,简默一的心里亦充满悲戚和感伤,这是做了自己三十年儿子的人啊!虽然一早就已知道其实他并非自己的骨肉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他是自己爱的女人生的孩子,自己欠她的太多,根本无从补偿,如果可以,就补偿在她孩子的身上吧。
我是真的爱你,静文,你难道还不明白?因为爱你所以才爱你的儿子。因为爱你才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你真是一个天真了一辈子的女人。是我的错,我早该让你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一切,可我不在乎。既然当初我都能够接受,时至今日又怎么会责怪你甚至报复到你的孩子身上呢?
简默一想起那个夜晚,本来只是一个和平日无甚差别的夜晚,忙了好几天了,终于有了空当,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静文。静文的身上集聚了东方女性的一切美德,温柔、姣美、贤淑、含蓄、典雅,只有和她在一起,才会觉得身心舒坦、放松而无须戒备。
至于明儿,简默一心酸地想,是我带给她寂寞,也无法给她名分,她要寻找一点快乐和寄托,我又凭什么责难她呢?如果这能让她高兴,我愿意视明儿如己出。
如果不是因为那晚自己忽然想起再有两天就是和静文认识33周年纪念日,心底突然涌出的温柔情绪使得自己久违的孩子气复又重来,买了大束静文喜欢的粉色玫瑰没有致电就直接前往,也许后面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想到这里,简默一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站在静文的阅读室里,看到桌上正在整理的一些陈旧文件,其中包括许多年前莫大诚给静文的书信、笺卡,还有简明出生后的体检报告,血型那一栏里赫然是RH—AB型,而非自己的O型或静文的B型,而这种血型偏偏又极为罕见,但自己却是知道的,莫大诚恰恰就是这种血型。
早就猜到了莫大诚与简明的关系,一个是自己的好友,一个是自己爱人的孩子,出于对静文的爱和歉疚,也一直能体察到静文因此而生的心结和对自己的愧意及委曲求全,他选择了故作不知,对孩子更是百般疼爱,其实不过只是因为他爱她。
是,我自私,简默一默默地想,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只爱我自己。
听到身后玻璃坠地的破裂脆响,简默一迅速回头,正好迎上静文绝望空洞的眼神,她手里的打火机、大号水晶烟缸和一大杯水砸落在地,水杯碎了,一地汪洋蔓延得好像全是伤心的眼泪。
简默一立刻反应过来,静文原是打算销毁这个秘密,就像她当年一个人扛下这个黑暗的包袱一样,至于以后,如果还能继续幸运地隐瞒三十年,她和他还有他都老了,死了,那么这段往事也就真的烟消云散、不留痕迹了。
可是,我偏偏在错误的时候出现在错误的地方。简默一每每想起静文那一刻的眼神,就觉得整个人都痛得无法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