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没有旁人,十分安静,偶尔有一片两片枯黄的梧桐叶从树梢飘落下来,打在地面薄薄铺起的黄叶地上发出细碎轻响。
梁霄举步踏下,脚底传来的枝叶破裂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中格外惊心,她觉得喉咙口“咯噔”一下,不由停下了脚步,偏头沉吟起来。
好熟悉的声音呵,像什么呢……梁霄苦苦思索,却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放弃这样无谓的思考缓步踩过甬道上的枯枝乱叶,来到阒寂无人的大教室。
蓦然抬头间,看到了对面整幅墙镜中的自己,梁霄悚然而惊,里面容颜苍白、神色憔悴的女人真的是自己么?伸手抚摸轮廓美好却已略显松弛的脸颊,她不禁瑟瑟发抖,足底一软,跪坐在地,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适才听到的踩碎枝叶的声音到底像什么了。
像深夜失眠时分,从胸腔深处传出的心灵支离破碎的声音。
梁霄颤抖着用指尖在镜面中自己愁损凄然的面孔上缓缓打着圈,不再刻意忽略耳畔轰然而至的声响。
你爱的不是路易!你爱的是永恒的青春,和青春的自己!
哈哈哈……梁霄仰起脸无声地大笑起来,多么可笑!我看到路易的第一眼就被他绝代的风华所吸引,当我知道他是个拥有永恒的吸血鬼时,更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份永不流逝的青春年华!
我是这样的留恋青春,在我最美的时候愈发恐惧似水的流年,于是我爱上美丽的青春幻影,试图用吸血鬼的世界来阻隔不可逆转的时光流逝。我根本是个自恋到可怜地步的无稽女子!
梁霄的眼框中充满泪水,却依旧笑着,直到喘不过气来。天哪天哪!我也许真的爱过路易,可是,我最爱的其实只是自己!是自己最美的青春年华!啊不不,这并不可耻,谁不爱自己呢?可耻的是连自己的内心都要欺骗!我就这样一日复一日地蹉跎、嗟叹、怨恨和游戏人生,还把所有不负责任的行为统统归置于因为没有得到一个吸血鬼的爱情。一个连自己都无法坦诚以待的人,哪里有什么资格去谈论爱情!
“梁霄,是你么?”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睡意惺忪中流露出疲倦与惊喜,梁霄一转脸,看到小童正揉揉眼睛倚门而立,眼窝微陷,下巴上是因两日未曾打理而映出的青色胡茬,神色倦怠却也温柔地看着自己。
“我……”梁霄嗫嚅着要说话,小童已经趋向前来跪倒在地板上伸长手臂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嘘,不用解释,我说过,你是自由的,随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小童用力收紧了臂膀,下巴搁在梁霄的额角,声音有些艰涩潮湿,“可是,我好担心你,知不知道,嗯?以后如果要走,一定要先告诉我,好不好……”
梁霄感觉到有温热湿润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发鬓,她心酸得长长叹息,呵,人们总是这样,一个人总是心甘情愿地当另一个人的傻瓜。
“对不起,小童,以后除非你走开,我再也不会不告而别。”梁霄低声说。
小童的身体微微一颤,箍紧的双臂略为松开些,腾出一只手轻轻拽一拽梁霄有点散乱的发髻,闷声闷气地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大声点再说一遍好吗?”
梁霄苍白的脸颊上出现一抹嫣红,用力推开小童起身欲走,却被小童一把捉住,她避开小童的灼灼目光低下了头,勉强笑道:“没什么,你看,我都是个老太太了,而你,还那么年轻。”这是梁霄第一次用自卑的口吻提到自己的年龄,听起来倒透着小姑娘似的羞恼失措的意味。
小童半天没有出声,梁霄不禁着恼,猛一抬头,却已经撞上小童眯眯笑的清亮目光:“是,我口味奇特,品味变态,您多担待,多海涵……”语声渐低下去,猝不及防间,小童已经俯身深深吻住梁霄。
一个女人总是一个女人,梁霄叹息着想,渴望爱情和青春永驻也非罪恶,可沉醉在虚幻梦境中太久,此刻到底有些恍惚和彷徨。小童对自己的爱慕究竟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双方对感情的投入孰深孰浅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此刻我们彼此需要并且也还相互投契。
为什么不享受愉悦时光呢?青春不蹉跎也是会过去的,已经错过了太阳,就不要再错过星光。梁霄悄然合上双眼,用力抱紧了面前这具年轻健硕的美好身躯。
六月握着听筒的手颓然落下,还是找不到五哥,而今天还约好了与莫大诚律师见面,她有点苦涩地摇摇头。一滴又一滴冰凉的水珠打湿了手指,她茫然地抬手摸摸眼角,不是眼泪,眼眶里干涩烧灼,只是才洗过的短发发梢上逐渐滴落的水珠而已。
真是一个凄厉的夜晚,原来迦蓝的身世这么奇突悲凉。六月无奈地想,那么我呢?一路颠沛流离地走来,还以为终于找到了可以安心栖息的港湾,甫一转身,却又面临烟花散尽、繁华俱褪的孤单境地。
五哥,此刻的你是否也在思念我呢?
上午十点,六月准时赴约。
莫大诚律师的办公室宽大明亮,整幅的落地长窗前百叶帘没有拉紧,阳光穿过一条一条宽宽的缝隙投洒进来,在地面上映下栅栏似的阴影。
六月静静地坐在写字台的这面。逆着光隔了宽宽的桌面,对面的莫大诚律师看起来并不像一位声名卓著的大律师,倒更像一位因为熬夜而略显疲惫的儒雅中年人,只有无边镜框后偶尔闪动的犀利目光才流露出一丝端严况味。
在六月注视莫大诚的同时,莫大诚也在细细端详着面前的年轻女孩,她就是简明倾心眷顾的女子。莫大诚无声地叹息,多么年轻美丽的姑娘啊,你和简明本来可以平安喜乐地恋爱、结婚、生子,共度一生的幸福生活,可惜……
“咳,”莫大诚清了清喉咙,取出一份文件从桌上慢慢推至六月面前,“石晚小姐,这是简明交代我拟定的文件,指名要求石小姐签收,你可以看一下,如果没问题就请签字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六月忽然觉得心头一凉,好像有一把异常锋利的薄刃突然穿透了自己的胸膛,因为速度太快刀锋又太利,所以心脏犹自毫不察觉地跳动着,但每一个起落中依稀能够分辨那道尖锐的疼痛。
六月的两颊陡然失去了颜色,愣愣地看着面前薄薄的纸张,满眼的细小文字流萤一般飞舞,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直到听到莫大诚的呼唤,才又强自平复心情克制而小心地用指尖拈住文件看了下去。
这是一份财产转赠文件,涉及的财产包括现金、证券和物业,折现的金额在六月看来已经是个天文数字,大概够她无忧生活一辈子了,六月注意到那个物业的地址正是自己常常居住的五哥的寓所。而这一切的一切,只要提笔签下一个落款,就统统转归六月名下了。
为什么,六月想这样问,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再努力,问出来的却是:“五哥,他在哪里?”
莫大诚看着面前的女孩,六月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脸色发白,黑沉沉的眼珠恳求似的盯着自己,他觉得难过,又为简明高兴,这姑娘,她是真的爱他,也不枉他这样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