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削棍成枪削枪成笔
2024-08-05  作者:朱贞木  来源:朱贞木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上回所说,是补叙三年前两人结仇的经过,补叙既明,仍然回结红孩儿口述飞钵峰飞天狐月下寻仇的事:“当时蒙面人揭下面具,亮出缅刀。我父亲记起鸡鸣峡血战的事来,知道面前贼人,便是飞天狐吾必魁。暗想他当年吃我一剑刺入肋下,居然没有死掉,而且雄伟凶狠之概,尤胜当年。想起当年一剑,也是万分微倬,此刻他独身寻上门来,定必有恃无恐,说不得只可同他一拼的了。

  “我父亲(瞽目阎罗)在当时也无非心里这样一转,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哈哈大笑道:‘幸会!幸会!想不到云南鼎鼎大名的飞天狐,亲自光临,真有点蓬荜生辉了。当年老朽路过白草岭鸡鸣峡,因为巧遇知友遭难,拔刀相助,不得已同阁下结下一剑之仇。老朽早知你们苗人睚毗必报,却不料事隔三年,今日才蒙阁下枉顾。想必阁下在这三年内,重下苦功,学成绝艺,像老朽这样衰年,岂是老兄对手?今日定必使老兄如愿以偿,不虚此行。’飞天狐咄的一声冷笑,喝道:‘说得好冠冕,当年俺误中奸计,岂是你的本领?三年缩头不出,被你偷活几年,哪知依然被我掏出窝来。三年旧债,此刻却须本利清偿,明年今日,便是你抓周之日。快亮兵刃领死,俺堂堂丈夫,不杀空拳匹夫。’

  “瞽目阎罗勃然大怒,真个要不顾一切,施展一双铁掌,同他周旋,忽然瞥见飞天狐身后一条黑影,疾如狸奴,轻登巧踪,悄不声地跃人自己门墙。心里微微一动,恍然有悟,慌把怒气一沉,忽又面现笑容,慢条斯理地笑道:‘老兄何必心急?我这儿是独身村,我们打个整夜,也无人知晓,倘若老朽怕死贪生,也不会隐居于此了。不过有几句话,必须在交手以前说明。老兄既然自称堂堂丈夫,做事定必光明磊落,口无虚言。今天老兄到此,当然为的是报当年之仇,雪一剑之耻,不过老朽恭候三年,却在成都出了万年青一案以后,才跟踪我的门徒寻到蜗居,这样看来,恐怕老兄未必一心报仇,也许一举两得吧。’

  “其实我父亲瞽目阎罗没话找话,故意同他歪缠,挨延时候,为的是瞥见飞天狐身后,通臂猿张杰一闪身跳入墙内,料得张杰机伶不过,看出贼人不易对付,我父亲走得匆忙未带兵刃,回身入内替我父亲去取兵刃。也许通知家里苗仆们,设法聚众,均未可知,故而我父亲说出这番话来,哪知这一番话,真个套出实情来了。

  “飞天狐毕竟是个莽夫,一听我父亲这样一说,哈哈大笑道:‘老贼,难怪你心里有这么一个疙瘩。大太爷本待不说,让你死去做个糊涂鬼,但是俺飞天狐立志报仇,岂能让匹夫轻视,说出来又待何妨?你家大太爷是云南阿迷州碧虱寨,九子鬼母龙头拐普家老太门下的徒儿,当年俺在白草岭看中云海苍虬一批珠宝,便为的孝敬她老人家,今年又是她老人家的六秩大庆,俺想鳌里夺尊,探明吐蕃进贡奇宝翠玉“万年青”,本来经过云南时就要下手,那时有一位同道,外号飞天蜈蚣,也是阿迷普家的门下,却是个汉人。他知道俺立誓报一剑之仇,非止一日,只因找不着你老贼的贼窝,没有法子想,这时他忽然替我划策,他说:“只要瞽目阎罗还在人间,凭这奇宝万年青,便能找着瞽目阎罗的踪迹。”可得听他调遣,包俺一月以内,非但那件宝贝手到擒来,而且可报当年一剑之仇。

  “‘俺一问他细情,他又说等那“万年青”到了四川成都,我们再下手,得手以后,成都一班鹰爪孙定是吓得屁滚尿流。到了没法时节,定必去求瞽目阎罗出来帮忙。只要那班鹰爪孙有一个人去见瞽目阎罗,你便可暗暗缀着他找到瞽目阎罗住的所在了,这叫作“一箭贯双雕”!俺一想这计策真高,可是一人办不过来,便求飞天蜈蚣同到成都,“万年青”得手以后,便把这件宝物交付飞天蜈蚣,当夜离开成都,先回阿迷州去,俺便单身匹马,天天缀着那班鹰爪孙,夜里跃进官衙,探听消息。这样过了四五天,才探出正副捕头张鲁二人,果真找你来了。俺不能不佩服飞天蜈蚣的妙计,可有一节。你们汉人虽然有点鬼聪明,毕竟不是东西,混账的飞天蜈蚣真把俺冤苦了。

  “瞽目阎罗听到这儿,才明白内情。他说的飞天蜈蚣似乎听人说过,是长江上流的绿林,怎会同他们一起?听口吻,他们又自己窝里翻了。他心里刚一转,飞天狐又顿足大骂道:‘这也怨我自不小心,听了飞天蜈蚣一番花言巧语,相信了他,把那件宝贝“万年青”交付了他,哪知这贼子竟是骗子,他走后不到三天,九子鬼母不放心,派一个精细头目,骑匹快马赶到成都,半路客店里却同飞天蜈蚣碰了头。飞天蜈蚣在阿迷州待了不少日子,本来认识那个头目,飞天蜈蚣别话不说,只告诉他俺在成都隐避的处所,在店中写了一封信交与头目,托他捎来,匆匆各至东西。那头目不明内情,遂以为飞天蜈蚣替俺办事,回到阿迷州去哩。等到头目赶来成都会见了俺,掏出飞天蜈蚣信来,俺拆开一看,几乎把俺气个半死!

  混账小子信里写着:“君志复仇,余志得宝,平分春色,公理昭昭,海程万里,后会期遥。”这小子大约从海道逃走了。放着他的,等着我的。总有一天碰着这混账小子算账,也同此刻和你算账一般。喂,我说老贼,这一来你当然听明白了,便立刻死去,也不致做糊涂鬼了,还不亮剑,等待何时?’“语音未绝,哧的一声,靠山坡枫林内黑乎乎地窜出一人,一现身,喊道:‘师父,你老人家兵刃在此。’

  “我父亲举目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通臂猿张杰把自己趁手兵器都给扛出来,左肩扛着镔铁齐眉棍,右手提着长剑。其实张杰早到了,不敢径从飞天狐身后走来,沿着墙根进道旁枫林内,贴着山脚,屏气蹑踪,蹭到我父亲相近,躲在黑暗处,把飞天狐一番话,听得逼真。知道‘万年青’又落别人之手,这件案子越来越难,只有希望自己师父把贼人擒住,交到当官,还可搪塞一时。一听飞天狐话完挑战,赶紧跳出身来,往我父亲身边一站。我父亲一伸手,把那条镔铁齐眉棍接过,又一挥手,叫张杰远远站开。张杰腰上还带着鼓鼓囊囊的一袋三棱透风紫金梭,恨不得也替师父系在腰里,可是面子上不好看,有损威名,时间也不许可。

  “飞天狐已扬刀大叫:‘干脆你们师徒一齐上,免得大太爷多费手脚。’话到人到刀也到,刀光若电,身法如风,一出手便是‘独劈华山’,剁天庭、斫华盖,依然不脱当年狂做之态。我父亲一声不响,脚下一换步,镔铁齐眉棍前把一扬,荡开刀影,‘指天画地’后把疾扫,向敌人迎面骨扫去。飞天狐一挫腕,刀一撤,同时双足一点,腾起五尺多高,镔铁棍呼的一声,从脚下扫过。飞天狐脚一沾地,摆刀猛扑,施展开电光似的缅刀上下翻飞,招数迅捷,身法轻灵,确是厉害非凡!我父亲也施展开武当秘传棍法,拍、压、撩、砸、点、打、拨、抡,刀来棍去,打得难解难分。

  “我父亲不用剑而用棍,却有用意。因为那条镔铁棍重约三十斤左右,当年白草岭前血战,束湿成棍,以柔克刚,这次反过来,以刚克柔。棍影如山,呼呼带风。飞天狐缅刀虽然霸道,却不敢硬摘硬接,就怕把刀砸飞,可是我父亲一时找不出飞天狐的破绽。这一来,势均力敌,打得难分胜负,无止无休。隐在枫林下的通臂猿张杰,暗暗焦急。心里还惦着同伴勇金刚,到此刻还未露面,也许已遭贼人毒手,两只眼盯在刀棍上,恨不得立时一棍打倒贼人,无奈飞天狐刀术绝伦,接连施展几招煞手,换一个,真还搪不住,看情形简直有点悬虚,所虑的年老不讲筋骨,自己师父万一不耐久战,一个接不住,万事全休,心里不住地打主意。

  “不料怕什么便有什么!两人打着打着,不知怎么一来,铮的一声响,五尺多长的镔铁棍,愣被缅刀削断了七八寸长的一截棍头。那段截断的棍头,唰地凌空飞去,巧不过,正向通臂猿张杰身上射来。幸而身前有一株枯树挡着,吱吱!那截断棍头不偏不倚,竟飞镖似的插入树身“张杰吓了一大跳!心里奇闷,飞天狐真厉害!手劲真不小。削折的棍头没锋没尖,一过来,愣会插在树上。没有这株树,我张杰不死必伤!想到这儿,暗一微倖,今晚可算两世为人,一抬头,看清我父亲手上铁棍变成了标枪,不过有点不够尺寸,才明白棍头被飞天狐锋利的缅刀斜着削断的,所以变成枪尖。断的棍头自然也是尖锐的,无怪棍头也变成飞镖,挟着一股余劲,插在树身上了。

  “棍头猛一削断,我父亲陡然一惊!一个‘泼风盘打’,荡开一片刀山,向后纵出六七步去,一看前把棍头,已被贼人斜削成尖矛子,急怒之下,嗖嗖嗖,连环进步,竟然棍招变成枪招,后把一攒劲,前面虽没有‘血挡’,也抖起一圈圈的光华。铁杆既短,又非白蜡杆子,能吐出光圈,没有真实功夫是办不到的。枪走一线,唰唰唰一连几枪,逼得飞天狐略向后退。飞天狐笑骂道:‘嘿!老儿,也只剩这一点出手了吧!让你在大太爷面前一齐抖弄完了,再送你上路。’语毕,一跺脚,猛又一声怪吼!刀招突变,竟施展地趟刀招数,连人带刀从枪影里滚斫而进,一忽儿工夫,又对拆了十几招。

  “我父亲忽然使一招‘拔草寻蛇’,兜裆挂腿,疾逾飘风。飞天狐一顿足,凭空拔起五六尺,枪锋刚撤,刀随人落,向肩头劈下。我父亲掉枪尖,现枪钻,上面‘撩云见日’,把刀封出,阴阳把一反扣,本应用‘毒蛇人洞’再攻下盘,却因枪尖过短,阴阳把不够尺寸,用不上劲,只可单臂吐劲,一矮腰变为‘乌龙扫地’,向敌人足跟扫去。

  “飞天狐阴恻恻一声冷笑,两足微点,铁枪把地皮撤了一道沟。飞天狐得理不让人,一上步,‘仙人指路’,雪亮的刀尖,点到咽喉。我父亲身形疾转,一个‘怪蟒翻身’,枪随身转,从肋下穿出。眼看枪锋已到敌人右肘,飞天狐倏地一转腕,运刀如风,抡圆了,从枪杆下望上一兜一推,吱吱!又被他削去一尺多。手上握住的一段,只剩二尺多长,断处依然削成尖锋,不过比前次锋头短得多,棍不成棍,枪不成枪。飞天狐哈哈一笑之下,乘隙揉进,意思之间,以为报复一剑之仇,就在眼前。吓得暗地旁观的张杰,手足失措。

  “哪知我父亲这次断下一尺多,非但毫不惊惶,而且一拈手上二尺多长一段铁杆,倒暗合他老人家的心意了。原来我父亲对于三十六手擒拿法,曾经下过苦功。据说擒拿法源出少林,从十八罗汉拳蜕化出来,其中奥妙无穷,而且各派手法,都不一样。武当派的名家又从擒拿法中,蜕化出判官笔的招数。判官笔分单笔、双笔,携带便利,招数精奇,不过非常难练,不从擒拿法上扎根基,休想练得好。通臂猿张杰使的军器,也算是判官笔一类,不过我父亲传授他的时候,无非从铁尺的手法内,揉合了几手判官笔的招数。因为张杰对于擒拿法根基太浅,无法深造,但在六扇门里使铁尺的堆内,也算矫矫不群了。

  “闲话休提,当时我父亲一拈手上断棍,宛然是一支判官笔。人逢绝处,急智顿生,一声猛喝,突然展开判官笔招数,点、挑、浮、沉、吞、吐、盘、驳,笔尖到处,都是周身穴道,左臂骈指如载,相互为用,进退如风,虚实莫测。这一来,飞天狐暗暗吃惊!想不到这老鬼真有绝艺在身,看来凭这柄刀,还难如愿,非用最后一着不可了。念头一起,手上招数略一透慢,左膀上立时便被笔锋斜扫了一笔。哧的一声,衣服裂了一条大口,半臂顿时发麻!飞天狐吃了一惊,双肩一摆,向后跃退丈许远。

  “我父亲却依然卓立原处,一半因为交手过久,略一定神缓气。一半也因为飞天狐确是个劲敌,不能不慎重。果然,飞天狐一跃丈把路,一转身,刀已交到左手,右臂一抬,吱吱两声,两支袖箭一支接一支迎面袭来。我父亲早已防他这一手,可是月色迷离,两面都是插天山壁,月光照处,也只中间一条小道,有时浮云蔽月,月光还时隐时现,暗器一来,非常难防。幸而我父亲武功已到火候,眼神充足,能够听风辨影。暗器飒然袭到,斜着一塌身,第一支哧地擦耳飞过,同时左腕一起,用中食拇三指,撮住第二支。

  “恰好这当口,风推云过,一轮皓月,从云堆里涌现。我父亲借着月色,一瞥手中暗器,心里暗暗吃惊!原来这支袖箭,同先时在我母亲咽喉上取下来的那支袖箭,一般无二。我父亲认识这种袖箭,名叫梅花槟榔箭。箭身比笔杆还细,不到三寸长,却是纯钢打就,箭头三角形,却非钢铁,是用老根槟榔木镶就的。这种老根槟榔木坚逾钢铁,可是碰着热血立时炸裂。箭头槟榔木,差不多都用毒药喂过,格外厉害!出在滇南苗人独门制造。苗人有一种杀人利器,形同窝弩,苗人叫作‘偏架’,便是用喂毒药的槟榔木做就的。这种袖箭却非武功深造的人,不能施展。箭简用精铁铸就,内有弹簧,简口是个梅花形,连发五支,可以打到百步开外,歹毒非凡!

  “当时我父亲一见这种暗器,心里越发留神。暗地一计算,敌人袖箭先后已发出三支,尚有两支留着。趁此云开月朗,自己已缓过一口气来,不如仗着一支判官笔把他身手困住,使他腾不出工夫来,再装第二简袖箭,这样或者可以制伏这个魔头。其实袖箭已发出四支,其中一支是事后才知道的。当时心里这样打主意,也无非是一瞬的工夫。我父亲正要腾身而进,再度施展判官笔,不料飞天狐见他身手矫捷,两支梅花槟榔箭,竟自无功,微微一愕,猛地把缅刀向足边地上一插,喝道:‘老贼!休得逞能。叫你认得你家大太爷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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