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侠踪重现
2025-04-16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春夜的雨,温柔而且缠绵,就像宝香姑娘的心情一样。
  烛光在她嫣红的脸上流淌,在她迷人的眼波中闪烁。虽然晚饭时她并没有喝酒,但她现在这样子就像已经醉了。
  楚叛儿连看都没看她。
  从昨晚到现在,她就没看见他有什么好脸色。他的脸一直顿着,那神色就像要马上动刀子杀人似的。
  宝香姑娘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生这么大气,不知道他在生谁的气。她虽然很好奇,但还是决定不闻不问。
  她并不很在乎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愤怒苦恼。她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把他扯上床,她的床。
  或者是他的床。
  初看起来,这并不难办。男人很少有几个能抗拒女人的诱惑,当这个女人美丽风骚时,更是如此。
  要命的是,她骗过他,而且骗得很惨,差点要了他的命。
  更要命的是,还没有一点迹象表明,他是个不记仇的人,也没有任何迹象说明他已经原谅她了。
  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宝香姑娘有的是办法。她从许多可行的办法中选择了一种最有效、最古老、最扣人心弦也最可爱的办法。
  流泪。
  不是哭,仅仅是流泪。
  大串大串的珠泪从她眼中溢出,浸湿了她长长的睫毛。她痴痴凝视着他,默默饮泣。
  她知道他会感觉到的,他会看到的,他也绝对会被她的眼泪打动的。
  果然,她成功了。他很快就抬头朝她看了过来,脸上不耐烦的神情虽然更深,但她还是从泪花中发现了他在怜惜她。
  他被她的泪水打动了。
  她飞快地转身,低下头匆匆拭着泪,咬着唇偷偷笑了。
  他不耐烦地道:“好好的哭什么?”
  她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我没哭。”
  他似乎更不耐烦了:“你没哭?”
  她带着哭音道:“要你管!”
  他更生气,声音也大了:“啊!火气还不小啊?!你以为我想管你啊?”
  她不说话,但肩头已在轻轻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哭声。
  楚叛儿大声道:“喂,要哭回你自己房里哭去!这么晚了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她哭道:“我没哭!”
  她估计他的火气马上就会消失了。果然,她听见他走到她身后,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他说:“还说没哭?”
  他扳过她的身子,冷笑道:“回去睡觉去。就算你要哭,也别在这里哭。我最烦看见女人哭。”
  她的泪流得更急。
  楚叛儿立即就觉得自己太粗暴了就算她曾骗过他,那也是上个月的事了。况且,她前几天还帮了他的大忙,他这么爱记仇,有点说不过去。
  这么一想,楚叛儿就发现,面前流泪的宝香姑娘实在很柔弱,很值得可怜,很需要被适当地安慰一下。
  他按在她肩上的手微一用力,她就倒进了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大声抽泣起来。
  楚叛儿拍着她后心,叹道:“好啦,好啦,别哭了……”
  “我以为……以为你……你再也……再也不理我了,呜呜呜……”
  这句话一说出口,就算是铁人也会熔化,就算是冰山也会消融。
  楚叛儿几乎都快忘记她上次骗他的事了。她当时也说过许多融冰化雪的话,结果是差点送了他的命。
  幸好楚叛儿只“消融”了一会儿,就清醒了过来,上回当,学回乖,适可而止吧。
  他清清嗓子,扶着她肩头想推开她:“怎么会不理你呢?以前的事就算了,我早忘了。现在你回房去吧。”
  宝香姑娘抱得更紧,哭声虽低,但绝对动情:“我不。我不。”
  但楚叛儿再怎么动情,也不敢忘记上回的遭遇先是
  甜言蜜语、花言巧语,然后是疯狂刺激的欢爱,然后他就昏迷了,变成任人宰割的肉。
  他不敢再相信她。
  鲁莽决不等于勇敢,傻瓜决不会是真正的英雄。
  他知道有一个穴道,点中之后可以使人昏睡不醒。
  他知道这个穴道在哪里。他会点穴。
  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宝香姑娘睡着了,睡在他的床上。楚叛儿终于可以松口气,可以静下心来想想了。
  他该从哪里着手呢?
  在鱼河堡和武卷儿密谈时,他突然想到一个大胆的假设——武多余和潘造化的被杀、苏俏和“过三眼”以及叶家姐弟的失踪,都和某人想杀人灭口有关,而某人杀人灭口的原因,是因为这些人和某件事有关。
  叶家姐弟逼苏俏的目的,武多余并没有来得及说出来,但楚叛儿几乎可以猜到武多余没说出口的一个人的名字。
  苏俏作为高邮六枝花中的一枝,之所以名气超过了其他五枝花,也和这个名字有关。
  这个名字就是“风淡泊”。
  风淡泊平生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蝙蝠坞杀了辛荑。而蝙蝠坞一段是近些年来最神秘最血腥的一件事,据说牵涉到许多名门大派,至今还没人公开它的真相。
  楚叛儿于是星夜东行,去找孙二娘。他从孙二娘处证实了他的设想——潘造化十五年前曾抛下吕梁山的事业,进了蝙蝠坞,成了一个魔女的面首和杀手,他是蝙蝠坞一役中活下来的辛荑的八名杀手之一。
  孙二娘同时还告诉了他其他一些事情。比方说,武林中为什么没人愿意谈论这件事,涉及到的武林名门大派有哪些。
  孙二娘知道的并不多。她只听潘造化断断续续透漏过一些零星片段,她只知道,济南赵家、河南龙门派、云南七圣教、万柳山庄以及沧州白家参加过蝙蝠坞一役。
  其余的,她就不清楚了。
  楚叛儿废然长叹——他无从查起,他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
  济南赵家的惨变,他早已听说过;万柳山庄早已荒芜,风淡泊和柳影儿踪迹全无;七圣教远在南疆;河南龙门派自龙刚病死后已烟消云散;沧州白家的遭遇甚至比济南赵家还要惨,六年前的一个秋夜里,被人屠尽满门。
  他本想去京城找仁义镖局问点情况,现在看来也没必要去了。
  他该去找谁呢?
  那八名幸存的杀手中,除了早已死去的阿龙、沧州白宇辉、济南赵先和刚被杀死不久的山西潘造化外,另外四个人是谁?
  有谁知道?
  他又该怎么去找这些“谁”?
  春雨沙沙地响着,象母亲低柔的声音唱出的摇篮曲,带来了浓浓的、舒适的、令人晕眩的阵阵睡意。
  楚叛儿困倦得要命,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已经两天一夜没合过眼了。
  他拉开房门,想了想,又走回来吹灭蜡烛,这才打着哈欠带上门,进了宝香姑娘订的那间房。
  他需要安安静静、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没有女人,没有烦恼,一觉睡到大天亮。
  春雨沙沙地响着。楚叛儿睡得沉极了。
  如果他知道明天一早起来会看见的那一幕惨景,他还会睡得这么死吗?
  可惜的是,他不知道,没有人能预知未来,他也不能。

×      ×      ×

  深林。废园。荒草。夜雨。
  他们能在一间还算结实的屋子里,围着堆红红的篝火坐着,倾听着潇潇夜雨。
  苏灵霞幽幽道:“那天晚上找我的老人,好像是唐门的。”
  风淡泊沉吟道:“唐门?蜀中唐门?”
  柳影儿冷笑道:“不是蜀中唐门,还会是另外一个唐门不成?”
  风淡泊道:“但蜀中唐门和蝙蝠坞一战似乎并没有什么牵连。”
  苏灵霞轻叹道:“蜀中唐门以前或许与那件事没牵连,但现在一定有……你们听没听说过‘春闺'这个组织?”
  风淡泊和柳影儿茫然对视一眼,一齐摇头:“没有。”
  苏灵霞:“我也是在四年前才听说的。”
  柳影儿追问道:“这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和蝙蝠坞之战有关系吗?”
  苏灵霞摇摇头,苦笑道:“我不知道‘春闺’是个什么样的组织,也不清楚它和十五年前那件事有什么联系。但有两点我可以肯定,其一是该组织一直在暗杀知道蝙蝠坞一役真相的人,其二就是——现在的唐门,是由它控制的。”
  风淡泊震惊万分:“春闺就是……就是……凶手?”
  苏灵霞拨着木柴,盯着照亮着黑暗的红焰,缓缓道:“春闺或许是真凶,或许不是,而只是别人手中的一把杀人刀。”
  柳影儿急道:“春闺若只是把刀,那拿刀的人是谁?”
  苏灵霞疲倦地微微摇头:“我一直在查。自从德州吴家父子被杀之后,我一直在查。可我找不到凶手,也就是说,我连杀人的刀在哪里都找不到……”
  她靠在苏俏怀里,闭上了眼睛。她的声音很虚弱。
  “每次暗杀,都精彩极了,简直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很少有人会怀疑到那是暗杀,精彩之极,可以说都是杰作,杰作……”
  柳影儿忍不住问道:“精彩到什么程度?举个例子行不行?”
  苏灵霞喃喃道:“就拿吴家父子之死来说吧。江湖上只知道吴敌是中风死的,也有少数几个人还晓得吴敌中风前,吴家有个烧火扫地的家人落井淹死了,但没有人—当然,除了我、除了凶手——没有人知道那个家人,就是吴敌的儿子吴诚。”
  风淡泊和柳影儿相顾愕然。
  苏灵霞淡淡一笑,道:“吴诚的确够聪明,他想借这种办法逃避暗杀。别人只会想到吴诚是不是躲到远方去了,怎会料到他就躲在自己家里?”
  风淡泊苦笑道:“我也想不到……吴诚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已感觉到有人想杀他吗?”
  苏灵霞道:“如果你是吴诚,在听到赵家、白家惨变之后,你会不会没有一点预感?”
  风淡泊道:“当然……不会没有。”
  苏灵霞道:“可是还是没躲掉。这样的暗杀岂非很精妙?”
  柳影儿道:“可你又是怎么晓得的呢?”
  “只能说是巧合。”苏灵霞轻叹道:“纯粹的巧合。那天晚上,吴家有个马夫半夜起来给马添草料,看见了凶手。凶手在杀吴诚之前,轻轻叫了一声‘吴诚',吴诚一回头,剑就扎穿了他的咽喉。这个马夫睡得迷迷糊糊的,以为自己遇见了鬼,吓得没敢出声,那个凶手动作又很快,杀完人,将吴诚推下井就飞快地逃走了,这个马夫才侥幸捡了条命。”
  她吸了几口气,又道:“这个马夫很小心,一直没敢把这件事说出去,但他第二天就辞了工。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去找他问问的,没想到找对了人,你们说巧不巧?”
  没有人回答。
  苏灵霞微笑道:“后来我就听说了‘春闺’这个组织。我假装要请人暗杀吴诚,找到了刺客组织。一个神秘的蒙面人接待了我,告诉我吴诚已经死了,是‘春闺’的人干的。他甚至还把‘春闺’的活动范围透漏给我。我想也许是因为‘春闺'抢了他们的生意,惹他们生气了……”
  柳影儿道:“那么,‘春闺'的活动范围是在哪一带?”
  苏灵霞道:“很大。但老巢在无定河一带。”
  柳影儿皱眉道:“一个杀人的神秘组织,怎么名字这么香艳?”
  风淡泊道:“你说的那个唐门的老人,就是‘春闺'里的人?”
  苏灵霞微微颔首:“他自己告诉我的。”
  风淡泊疑惑地道:“若说‘春闺'已控制了像唐门这样的武
  林世家,只怕不太可能。据我所知,唐门掌门人唐端正唐老爷子一向是很谨慎、很端方严正的。”
  这回连苏俏也忍不住笑了:“唐端正?唐端正已经死啦!”
  风淡泊耸然动容:“哦?谁杀的?”
  “色杀的!”苏灵霞莞尔道:“岂不闻‘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悬剑斩愚夫’?唐端正老而不端,多娶了几房小妾,春风虽无限,人寿终有穷啊!”
  三个女人都瞟着风淡泊,面上都带着种古怪的微笑。
  风淡泊尴尬地笑笑,道:“现在的掌门人是……应该是唐抱朴吧?”
  苏灵霞和苏俏相视微笑。苏俏笑道:“你凭什么认定是唐抱朴?”
  风淡泊道:“唐门诸子中,唐抱朴天分最高,用功最勤,名气也最大,为人也很好,——怎么,难道不是他?”
  苏俏叹道:“唐抱朴生死不明,掌门人是唐锦绣,还没当家就先杀兄弟,唐抱朴据说被他囚禁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十年人事几番新,风淡泊和柳影儿听着这些江湖掌故,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苏灵霞缓缓道:“要是我没认错的话,那天晚上找我的唐门老人,就是唐锦绣。”
  唐门居然会被“春闺”控制,唐绵绣居然成了神秘组织的走狗,这岂非不可思议?
  风淡泊感慨万分。
  苏灵霞忽然坐正了,直视着风淡泊,一字一字慢慢地道:“这件事,必须由你主持。”
  风淡泊沉默。
  苏灵霞道:“只有你认识辛黄手下所有的……卫士。”
  风淡泊冷冷道:“你认为是他们中的一个干的?”
  苏灵霞道:“不错。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风淡泊不语。
  苏灵霞说得不错,他实际上也知道事实肯定如此。但要他承认这一点,还是令他十分痛苦。
  他本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一直都认为,他们都是身心饱受伤害、惨遭折磨的人,他们是一群抬不起头的男人,一群失去了勇气的男人。
  他一直都认为,他们已不可能再去伤害别人。他们只能将屈辱和痛苦深埋在心底,默默地挣扎着活下去。
  他没有料到,这种深沉的屈辱和痛苦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中,也会以另一种方式爆发出来。
  一种只有人类才会想到的丧心病狂的方式。
  苏灵霞森然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对于你,尤其如此。你在万柳山庄复出的消息,不日间定将轰动江湖。就算你想宽恕那个凶手,他也不可能放过你。”
  这是常识。
  柳影儿叹道:“今天遇上的两个杀手,或许就是打前站探消息的也未可知。”
  苏俏幽幽道:“现在,只有我们四个人是那个凶手的心腹大患了,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对付我们的。风大哥,你要不领头,我们就全完了。”
  风淡泊毅然道:“好吧,我答应一定尽力,不过……不过我想还是请苏大姐领头吧,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苏灵霞面上绽出了舒心的笑容:“你可别忘了,我们四个人中,只有你是男人嘛!”
  苏俏脱口笑道:“是啊,你是男人……”
  她连忙捂住嘴,尴尬地瞟着柳影儿,脸涨得绯红。
  在此时此地开这种玩笑,实在有点不合时宜。
  苏灵霞连忙岔开了话题:“言归正传吧!我们最好立即商量出个计划,首先应付好这几天有可能发生的危险。”
  风淡泊淡然一笑,道:“危险已经来了。”
  他猛一下站了起来。
  苏灵霞和苏俏都突然间觉得呼吸困难,一股极强劲的暗流堵住了她们的鼻子和嘴巴。
  她们听见了两声惨叫在屋外响起。
  风淡泊微笑道:“影儿,我出去转转,看看是哪位朋友来了。”
  夜雨中响起了一声惨厉的嚎叫:“姓风的,咱们走着瞧!”声音很远。
  风淡泊镇定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淡淡道:“和中午那两个人走了同一条路。”
  发出那两声惨叫的人已经赶去和豆眼人及老英相会了———同样因为一粒放在牙缝里的丸药。
  来的是三个人,一个人躲在远处指挥,两个人来偷袭。
  偷袭的人,在风淡泊猛然站起的那一刹那,失去了偷袭的能力,他们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无声无息挨一刀,屋里的三个女人却明白。
  万柳杀!
  风淡泊施展的,是万柳山庄柳家的绝技、无敌于天下的神功“万柳杀”。

×      ×      ×

  楚叛儿是被店里的吵闹喊叫声和伙计捶门板的声音吵醒的。
  “客官,客官!你你你快来,你的你的……死了!”
  楚叛儿没听明白。
  他刚坐起来,就突然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天啊!宝香!在他房里!
  楚叛儿跳下床,拉开门冲了出去,伙计被他撞得飞出老远。
  他分开看热闹的人,挤进他自己的房间。
  他看见了宝香。
  宝香姑娘仰躺在床上,面上的神情和他昨晚抱她上床时一样,带着种缠绵幽怨的媚笑。
  不同的是,昨晚她只是被他轻轻点中了昏睡穴,现在她却已死了。
  伤口不大,血流得也不多。
  楚叛儿死盯着她咽喉上的那一点紫红,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本来躺在那里的,应该是他!
  他冷得哆嗦起来,泪水流了下来,他还不知道。
  他想骂人。
  他想杀人,剥皮抽筋、开膛割肚、斩头去脚,剜下脑壳点天灯!
  楚叛儿悲嚎了一声。
  如对月长嗥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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