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踪仇踪 奉母隐江村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湘南罗霄山,永乐江上,玉龙岩,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渔村,集聚着六七十户渔家,倚山面水,风景绝佳。这几十户渔家,他们可完全是客籍,由一个首领陈大勇率领他们,在这玉龙岩开辟了渔场,无形中把这玉龙岩据为私有,他们也不和永乐江上别处的渔家来往。

  这玉龙岩是天生来的一个港湾子,地方风景又好,江流涨落,这里反成了水产聚集之所。他们在这里建筑了渔村,更种下了山田,织些土布,由大家公举陈大勇做了这渔村的村主。永乐江上的渔户们渐渐地知道了这里有这么好出产的所在,竟会被客籍的渔户占据了去,哪肯甘心。可是玉龙岩渔村陈村主所领率的这般渔户,没有一个好惹的,有人要想侵入玉龙岩,和他们寻事生非,或者想在这里也算上一份,那你就是自找苦子吃,非在这里落个灰头土脸找了满面的难堪而去不可。就有那稍微心细的,暗中细侦察他们这般渔户的来历,什么事就怕是暗中留心,渐渐地已经知道这玉龙岩的渔户,敢情是富春江一带九姓渔家,这一来谁也不敢再向他们来故意生事了。

  他们这种带帮,在先年来历不到别处去,只有富春江一带,有他们成帮的船只,在水面上生活着,并且自成风气,另有他们一种生活的习惯。他们也不和别的船帮来往,可是在富春江一带,就有很难惹的名气,内中颇有几个出奇的人物。他们有两位老辈,一个是铜庐的老渔人陈清波,一个是龙游林筱沧,他们可轻易不露面,不过暗中监视着子孙们。九姓渔家渔户们对这两位前辈,敬若神明,也真惧怕他们的处罚厉害。只要九姓渔家中出了重大的事,或者有做出众怒难容的事,这两位前辈不定是哪一位,立时出现。在从前若干年中,他们是受着官家钳制,不准离开富春江。年代既久,他们九姓渔家的船户们,渐渐地散到别处,可是他们的船帮移挪了地方,仍然是保守着九姓渔家的习惯,不和别的船户接近。这一来永乐江上的渔人们,可就没有敢再来搅扰的了。

  玉龙岩这渔村,形成了世外桃源,人间乐土。最招人忌妒的是这永乐江一带,竟有几年水旱天灾,沿江一带全受到了这种天灾的损害。最苦了江面上浮家泛宅的渔户们,旱年时打不着鱼,生路算是绝了一半。江流泛滥时,鱼是多了,但是沿江一带多成了泽国,他们满网地捞鱼,又往哪里去卖?可是玉龙岩的渔村,偏偏能够不受天灾人祸的影响,土地肥沃,渔场的事业不佳,他们还能自耕自食,并且在村主领导之下,差不多人人有些积蓄,所以赶上连着几年的水旱天灾,这渔村中仍然过着安乐的岁月。

  永乐江上这般以这水面为生的可全红了眼,竟有些个年轻不怕事的聚集起来,联合了二十多只船,闯进玉龙岩渔港,要占据这种水面。可是事情饶没闹成,被玉龙岩的渔户打得有负伤的,投入水内的,把船只给毁了一半,逐出玉龙岩。在这种情形下,势力不敌,本领不济,吃了这个亏,是不肯甘心的。但是在这江面上连年灾荒之后,所有的船村中,差不多全是各自逃生,自己找寻自己的生路,他们的力量无形中散了,吃了这场亏之后,虽有报复之心,可没有报复之力了,不过暗中酝酿着。这永乐江上的渔户,和玉龙岩渔村的九姓渔家,早晚是有一场极大的是非,恐怕到了时机,就要一触即发,是不可避免的了。这是过去的情形。

  这年正是春光明媚的季节,这玉龙岩渔村,更显得美景无边。一道高岩耸起,满布着翠绿的苍苔,围着这渔村和水面,如同四面绿屏峰。只有一道水流的出口处,因为它是永乐江的江水贯进来,虽然水面很辽阔,只要风势不大时,显得波平浪静,山茶似锦,绿草如茵。在他们这里住久了,不觉得怎样。有时江上的游人,偶然把船漫进玉龙岩渔港,全认为这里是永乐江一带数百里难得的胜境。渔村中经过那场事之后,虽是时时戒备着,可是明面上遇有外来的船只,不是成帮结队,绝不拦阻,任凭出入,只是不准你在这里停留过夜。

  这一天,忽然从港外边进来一只小船,操桨的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她把船荡进港来,停泊在水边上,离着这渔村很远。在先渔户们也不理会,可是直到傍晚之后,这只小船竟自没走,早有人报与了村主。村主嘱咐渔户们,既是一个没有男人的船户,她或者不知道我们玉龙岩的规矩,你们千万不要莽撞了,任凭她停留一晚,不要管她,只暗中警戒一点,并且不许你们到她船上去。我们堂堂男子汉,不要落个欺负女人们。咱们在先来到这个地方,凭本领凭力气开辟这个渔场,哪好落外人的话柄?你们若是不听我嘱咐,可莫怪我按村规处置。渔户领了村主的命令,真个不敢对于突如其来的小渡船过问。她在这里停了一夜,看出她这船上尚有一个半老的妇人,到了天明之后,依然是不肯走。村主心中虽是怀疑,可是认为她总不能在这里待长了。第二日村主又去察看,见那近港口的水边上并没有那只船了,陈大勇心想这倒很好,这只船既然走了,给我们省了许多事,幸亏自己没有莽撞,原本她没想在这待久了。

  陈大勇站在港口正往港外望时,忽然水面上一只小船,风帆满引,走得像箭头子一样,直扑港口,船一转进来,把船帆立刻落下去,行船的手法非常利落,船渡港过来,只见头上正是那位姑娘,稍后上是那半老妇人,在摇着桨,仍然把船靠在水边。船头上那个姑娘,似乎很注意地看了看这陈村主。她跟着把舱板捣开,从里面提出一个篮子,里面满满装着蔬菜食物,她提着进了后舱。这时陈村主翻身回来,走到她这只船前,仔细地辨认了一下,知道这船不是永乐江上的。村主这时本想招呼她们,探问她们一番,只是这半老的妇人和那姑娘始终就没有出舱。村主陈大勇终因为他这船上全是女流,遂仍然返回渔村。哪知第二天这小船上两个女人分明是更不打算走了。靠着港口水坡上原有两间木板搭的茅草房子,也是两年前外来的渔户,非在这里住下不可,后来把他挤走了,这两间房子就没把它拆掉。不过这没人住的房子,风吹日晒,已经破烂不堪,可是船上那姑娘和那半老妇人,竟自己修葺起来,她们竟搬了进去。渔户们纷纷地全向村主前说,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容外人住下去了。陈大勇竭力压制着渔户们,不准他们前去搅扰,因为所住的人是两个女人,非同男子,我自有办法,你们谁不听我的吩咐,我可要以村规处治。村主陈大勇这么说着,渔户们只好暂时隐忍,不过对于这个人家全注意了。

  村主一看这种情形,恐怕渔户们再生出是非来,自己遂在一天傍晚之后,去到这女人的家中,探问她究竟是哪里来的,不向渔村中打招呼,竟自住在这里。自己一个人不敢告诉他们,悄悄地来到港口,见这小船,拴在水边上,这两间木板屋,用竹片编的窗户,满用纸新糊好的。屋中已点灯火,照得窗上很亮。陈大勇走近前来,咳嗽一声,招呼道:“新来的人家,我特来拜望你们,还有事和你商量呢。”竹子风门一开,正是姑娘,探头向村主点了头,却回头招呼道:“阿娘,村主来拜望你,我们这样的住家,怎好见客人呢?”这姑娘说着话,却仍挡着门,似乎怕村主闯进去。这时里面那半老妇人却答道:“村主这么赏脸,我们怎好不让人家进来坐?快请进来吧。”这位姑娘才往旁一闪身,向陈大勇万福道:“村主,你这边坐吧。”陈大勇知道他们是母女二人,遂走进屋中,只见那位老婆婆迎过了来,向陈大勇万福道:“村主,我们母女来到玉龙岩这里,本应该早早拜望村主去。想不到村主你倒反来看我,叫我们太觉于心不安了。陈村主不要笑话,我们母女,流落得几乎像乞讨为生,借村主的光,在这里将就着暂时度命。任什么没有,连个坐的地方全不方便。只有一个破凳子,你将就坐一坐吧。”陈大勇一看屋中任什么没有,只有一些船上用的东西,用两扇旧板门搭着两个铺,上面的卧具也十分简单,可是最看着可怪的是,虽然屋中没有什么,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尘垢也看不见。这母女全是粗布的衣服,可也洗得那么干干净净的。陈大勇遂在靠窗前一个小木凳上坐下,这位半老妇人却退到板铺边坐在那里,这位姑娘站在他阿娘一旁。

  陈大勇遂问道:“没领教这位大娘贵姓,你们是哪里人?”这位半老妇人道:“我们姓燕,原籍是浙江钱塘。不过我们流落在四川一带多年,家乡是没有人了,现在只剩我们娘儿两个,自幼生长在船上,只好还在这船上生活着。陈村主你大驾光临,难道有什么事么?”村主陈大勇心中十分怀疑,她这母女来到玉龙岩并没有和我村中人接交过,一般渔户正还在疑心她母女,不肯容他们,谁肯和她们说话,她怎竟知我的姓氏呢?心中这么想着,见这老婆婆问话,分明对自己找她们来不大满意,遂也把面色一沉道:“燕大娘,我这次来,是受我们村中渔户们逼迫,不得不来。实不相瞒,我这玉龙岩渔村是我们自己这般人开辟的,我们历来跟港外江面上各不相扰,我们是自生自食。可是这里历来不准外人在此居住。你们母女突然来到这里,竟自在这里住下去,实在是违反我这村规。不过你们娘两个也是久在水面上的人,一定全知道渔户们行为,他们大家要请你母女出港,是我一再拦阻。因为你这船上没有男人,我们不愿意欺侮女流,我是一番好意。现在说实在的,我这玉龙岩渔村,虽在年年荒旱之下,我并没遭到灾害,这算是老天爷赏我们这般人饭吃。可是一家饭暖千家怨,永乐江上渔户们看着我们玉龙岩渔村,遇到荒年依然安居乐业,他们眼全红了,颇想着谋夺我这渔场。现在我们两下里已经暗中预备着,不定哪一时我们事情一发作,就有很热闹的一场是非。在这种情形下,你想我这渔村里还敢容外人进来么?你母女还是早作打算,这里实在不能再住下去,万一我这一般年轻渔户们有了粗暴举动,反显得我们欺侮你们女流,老太太你想是不是?”

  陈大勇这话说完,这位燕大娘冷笑一声道:“这可奇怪,我们娘两个在这只破船上,已经过了多少年,只要有水的地方,我们就可以去捕鱼。陈村主你也算是江湖人,江里的水全有主,这‘四海为家’四个字,又该怎么讲呢?玉龙岩这个地方,是你们开辟的,这个渔场是你们打出来的江山,不容人家染指。可是这道江流是大清国的地界,这座玉龙岩更是天生地长的,难道村主就把这里全买了?我们来到这里,明知道寡母孤女,又贫寒到这种地步,容易招人轻视,指着捞些鱼我母女度命,我们哪敢往渔村中多走一步。我们只在这港口找了这么个没人住的房子,这和我们搭着芦棚一样,不过聊避风雨而已。村主你竟不容我们,是何居心?国家王法虽严,也不能把江河湖海全封闭了。我们住在这儿,绝不能扰搅地方。我这女孩子捞鱼的手段,倒还有些本领。你们出帆时,我们躲得远远的,这也不就很好了。村主你怎么这么不能容人,我们现在既住下来,暂时是不能走了,我看村主你还是担待一二才好。”这一来真是出乎这位村主意外,万想不到这渔婆竟说出这种话来,真有些挤得人和他翻脸了,遂哼了一声道:“燕大娘,我可是一番好意而来。按着你的意思,你们一定是不能离开这里了,我可是先礼后兵,好好地和你商量。你竟误会了我的来意,你们在这里住下来,我这玉龙岩渔村中的少年渔夫们倘对你母女有不利的举动,到时候可不要怨我陈大勇没有约束他们之力。”渔婆燕大娘听到陈大勇这话,依然是面不更色地说道:“那有什么法子,村主你倒不必为我寡母孤女担忧。我们自己很想得开,我们从一落生,命中注定了是多灾多难,任凭造化来压倒我们,历来是逆来顺受。我们母女从来没做过逆天而行的事,我想也不会遇见下井投石的人。真若是这玉龙岩渔村中的渔户们,想不利我们,我们又有什么法?好在我们这娘两个,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很便宜了,早把这两条不值钱的命看作等闲。没有什么要紧,任凭他怎样不好么。村主,你说是不是?”村主陈大勇一听这位渔婆燕大娘口风犀利,自己原本居心没有恶意对她们,反倒招出她这篇无情无理的话来,也觉得这渔婆十分可恼,冷笑一声,站起来道:“燕大娘,这倒怨我多事了。不过我陈大勇虽是个渔家,但是我在水面上也混了一二十年,历来以坦白待人。尤其是你母女来到我这玉龙岩渔村,我焉能落个欺凌孤弱,下井投石。我所以亲自前来,我觉得我这个懦弱无能的村主,对外来的人没有失礼的地方,可是反倒招出燕大娘你的不满来。我是真真多事,打扰了,咱们改天见。”那渔婆燕大娘也站起来道:“村主,话不是那样讲,天下人管天下事,哪能说多事。你这种关照的情形,我们寡母孤女,心感盛情。不过我们也有不得已之情,离开这里,就许没有我母女安身之地,你叫我怎会舍得离开这里呢。村主,慢待了。”村主陈大勇满怀愤怒,哪肯再答应,已经匆匆走出屋来,那燕大娘招呼道:“云儿,送村主出去。这么大的姑娘了,村主一番好意而来,怎的竟不给人家道劳呢!”

  这位姑娘却不答她母亲的话,随着村主陈大勇身后送了出来。在方才进来时,村主还没理会,这时往外走着,无意中看到靠竹篱下摆着五块巨石,每块大小全是一样,足有七八十斤重,平平正正放在那儿。这种石块,在港口一带,绝对没有,这定是玉龙岩上所有的,他们母女才到这里,怎竟弄这几块大石放着又有何用?陈大勇不过眼角一扫,脚下未停,已经走到竹篱门口。那个姑娘在身后说了声:“村主,不远送了,你闲着来坐。”村主陈大勇回身答了声:“姑娘请回吧。”这位渔家女倒是很不客气,吧嗒把竹篱门关上。村主陈大勇才往前走了三步,听得她里面屋门响,心想:“好快呀!”不由得脚下一停,转头从竹篱的空隙往里看,果然这渔家女已经进了屋,跟着一片笑声,听她说:“把他气死了!”跟着又听那渔婆燕大娘的口吻呵斥:“凌云,你说些什么,他还没走远呢。”再听下去,里面的声息寂然。

  村主陈大勇十分闷闷,真是满腹狐疑,往玉龙岩渔村中走来。一路上思索着,这母女的情形十分可疑。按她们这种行为,倒是常有这种妇女,吃惯了水面上的饭,整天地和那粗手笨脚的船夫们交接惯了,把这惹是生非,当作家常饭,刁蛮泼辣的,有时比男子还甚。不过所见这渔婆燕大娘和这渔家女燕凌云,她们虽也是过着渔船上的生活,那种语言做派和她母女的相貌,全不像平常渔户们一流。可是她们那屋中的情形,是十分贫寒的模样,寡母孤女,一心地赖在玉龙岩渔村不走。我这船帮中的情形,她也不是没看见,怎的竟这无所惧。并且我以个村主的身份,来好言劝解她离开这里,她竟敢这么严辞峻拒,但不知她有何仗势敢这么做?我陈大勇自觉着在江湖上,很有些经验阅历了,这回我竟判断不出她母女的来路,真觉惭愧!村主陈大勇,他虽是不叫渔夫们知道他找这母女来,但是已经有人看见他走入这港口的竹篱中。有几个少年,虽不敢跟了来,可是早在渔村中等着,这时迎着村主大家问这母女多久离开咱这里?陈大勇虽然受了渔婆燕大娘的气,自己终怕这般少年弟兄们过于莽撞,在这吃着哑巴亏,向他们嘱咐道:“这母女完全因为无倚无靠,永乐江面上那般渔户们,全欺侮她们,所以想来到这里,暂时住些时,为是我们这里比较安全,早晚她们是要走的。你们不许对他母女有非礼的情形,少年们听村主这么说着,纷纷散去。

  村主陈大勇回到自己家中。他这家中人很简单,只有夫妻父女三人,女儿陈玉姑,年已十六岁,自幼随着陈大勇也练些拳脚,武术。尤其是水面上,这陈玉姑更具好身子,没有事时,常常地招呼着渔村中年岁一般大的姐妹们,各架着一叶扁舟,在这烟波浩荡的水面上,互较身手。她天性很是聪明,村主陈大勇只有这么个姑娘,承欢膝下,她是特别讨爹爹欢心。陈大勇无论有什么事,不叫老妻过问,必要和她女儿商量。今晚从港口来,闷闷不乐,喝了许多闷酒,倒在竹床上睡去,从进门是一语不发,玉姑看出爹是有心烦的事。到了第二天早晨,因为天气不甚好,渔船全没有出帆,玉姑乘机问道:“爹爹你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为什么不和我说呢?”陈大勇道:“我们从富春江移到这里,就算是上天不绝我九姓渔家。到这里后就算是一年比一年好,我们打出这片江山来,也很知足了,我还有什么不如意事?”玉姑摇摇头道:“我就不信,为什么你从昨夜回来,一句话全不说,可是江面上的那群讨厌的东西,又要来算计我们玉龙岩么?”陈大勇道:“虽则江面上的渔户们对我们不肯甘心,可是我还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我们江面上来的,江面上把他抛掉,没有什么,我不至于就被他们这般人挟制软了。只是一些闲事,有时反能给人添些气恼,港口来的那只小船,你可看见么?”玉姑道:“看见了,不过爹爹不准本村的渔户们往那儿去,我哪能够领着头地不遵村主之命呢!可是她们来路不明,是江面上派来的人么?”村主陈大勇道:“这还说不定,我虽也是那么想了,可是我还不敢确定她们就是怀着恶意来的。不过这母女的情形,太叫人难以容忍了。”遂把去访渔婆燕大娘的情形,和临出来那渔家女燕凌云所说的那种话,以及自己思索了一路,想不出她们是怎么个来头的情形全述与玉姑听。遂向玉姑说:“反正这母女绝不是平常渔家一流,你想我身为玉龙岩村主,全村的安全,放在我身上,我对于这两个可疑的母女,倒觉着没有了办法,对付她们。过甚了落个我们堂堂男子汉,不能容人。你说不去管她们,万一发生了意外的情形,我怎么对得起弟兄们,这里真要受到了意外的变故,我们再想开辟这么个渔场,谈何容易呢?”

  玉姑听了,扑哧一笑道:“爹爹,这点事你就没办法了,不用你为难,这件事交给女儿好了,我自有办法。”村主陈大勇看着这爱女,也不觉笑了,轻斥着说道:“你别在爹爹面前卖弄本领,难倒我这老江湖,反倒不如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渔船女儿么?你有什么办法,我倒要听听。”玉姑笑答道:“爹爹,现在你别先瞧不起我。你这老江湖,有时候就许不如这黄毛丫头本事大呢,法不传六耳,现在偏不告诉你老,等着我把母女的出身来路,全摸清了,那时你就知道这女儿真能给爹爹分忧解闷了。”陈大勇被爱女陈玉姑这么胡缠着,反倒把心情放宽,把这件事丢在一旁。两三天来,港口这渔婆燕大娘母女也相安无事。

  这天风日晴和,在夕阳下山时,玉姑和一个村中最要好的姐妹:名叫小凤的,各驾了一条小船,荡入水面,竟彼此较量行船的手法。她们这两个姑娘,自幼生长在船上,他们九姓渔家在富春江口上,那是相沿着百余年来的旧例,和官家限制,不准他们登岸,只能沿着铜庐、建德、兰谷、龙游、濯县,这一带移动着船帮,生老病死,完全都在水面上。年代既久,并且也改换了朝廷,这种禁例已解,不再过分地限制他们。可是别的船帮,和这九姓渔家,总是分开门户,存着歧视之心,谁也不和谁互相借纳。可是他们虽则不受官家的禁制,他们的习惯养成,在富春江上下游,反倒不愿登陆了。自从陈大勇所率领的这一般船帮,他们因为历次在富春江上闯了不少祸,自动地开了码头,他算是给九姓渔家的船户破了例。来到玉龙岩,因为这里水陆咸宜,并且和永乐江上的船帮们,各不相扰,并且在这里筑起渔村,他们也在陆地上生活了。陈玉姑自幼随着爹爹浮家住宅,在水面上整整十几年的工夫。陈大勇更把她看作男孩子一样,尽力地教给她一切本领。这玉姑在水面上抄桨行船,那种娴熟的手法,实在有一种巧妙的运用。她把这水面上水性全能够任她操纵自如,今日和要好的姐妹小凤,这两只小船,两人是越比较谁也不肯落后。这渔港足有十几里的水面,在这种时候,太阳已经快落下去,这种落日的余晖,照在浩荡的清波上,幻成一片奇景。这两只小船竟追逐入烟波深处,或前,或后,忽隐,忽现,玉姑和小凤还不断嬉笑招呼着。她们这一尽兴地游玩,太阳已经快沉下去,水面上立刻起了一层轻烟薄雾。玉姑见小凤今日也是加倍的高兴,虽则她没有胜过自己,但是她依然是兴致勃勃。玉姑这只小船,和她隔开已有七八丈远。

  这时水面上微风阵阵,起了波涛,玉姑笑着回头招呼道:“小凤妹妹,你今天的力气全用尽了,恐怕你也终会甘拜下风。你只要不输口,我非把你活活累死。”小凤手底下越发用力,运动了双桨,笑答道:“我就不信你把我累死,咱们谁也别含糊了。”刚说到这儿,突然从烟波深处又冲出一只小船,这只船走得也是十分快,冲波逐浪,竟从他们两船当中横穿过去。小凤和陈玉姑不由全咦了一声,见这只小船上正是那强住在玉龙岩渔港那个姑娘燕凌云。在先前玉姑和小凤这两只船,差不多把这十里烟波全转了一周,就没看见一只船影子,这时竟不知她从什么地蹿过来。陈玉姑立刻追了上去,小凤也听说港口所来的母女二人,强住下不走,这时发现了这个渔家女,行船的手法这么轻快,也想要细看看她,手底下用力,随在陈玉姑的船后,紧追了下来。前面那只船冲浪,越走越快,可是并没奔港口,竟把船圈回来,反往那浩荡的烟波深处疾驶过去。玉姑小凤也掉转船头,和她相隔不过七八丈,可是燕凌云她始终头也没回,好似不知道后面这个渔村姑娘追逐她。陈玉姑此时可十分惊异,在玉龙岩渔村中,所有船帮上这一般少年子弟们,在爹爹手底下领帅他们,对于操船术,时时地教导训练,所以这玉龙岩船帮所有的渔户们,走到什么地方,在江面上论,全得算天下第一号的本领,别处的船帮轻易没有能比得上的。自己从七八岁时就好摆弄船上的一切,练了差不多快十年,水面上以及武术上,跟爹爹很下了些功夫,有时渔船出帆时,也会和他们一同放船出去,跟本港中少年渔户中手底下最快的,比较过数次,自己就没有叫他们比较下了。哪知今日遇到这外来渔家女,任凭手底下怎么用力,巧穿水流,只是作怪,和她相差的距离还是七八丈远。玉姑十分着急,这种少年姑娘,和男子也是一样,争强好胜,有时比渔户们还甚。工夫稍大,玉姑更看出这燕凌云分明有意相戏,她是故意伸量自己的本领。

  这时天色愈晚,这水面上越发被这个雾迷漫,小凤已经累得通身是汗。她忽然想到我们身为玉龙岩渔村主人,反被一个外来的渔家女这么尽情戏弄,也太难堪了。她既有这么好船上本领定通水性,别装傻了,再弄到水面看不见人家,从烟波深处一走,我们可成了傻狗赶飞禽,好歹给她一些苦子吃吧。小凤拿定这种主意,她单手一打倒桨,这只船从左往后圈回来,她这一不跟着后面追,按心横劫燕凌云的小船走弓弦,她走弓背,相差了有两倍的距离。小凤心中暗喜,心说:“我看你这还往哪儿跑?”

  正见她这条船由南向北,走着一个圆形的水线,圈了过来。小凤这只船,由东往西,双桨上用力,这只小船横着直冲过去,对准了船头一用力,只要两船一接上,自己的船头正好碰她的船尾,认为就是不把她的船撞翻,也叫她船里先装半船水进去。哪知道小凤这条船猛撞上去,船头明明已经正好扫在她船上,不知道这姓燕的手底下怎样一个手法,她这船头一转,竟横了过来,变成船头向南,船尾向东。小凤的船因为用足了力,收不着势,竟自如飞地蹿过去,可是左手的木桨被燕凌云的木桨拨了一下,船身左右晃动着,自己的船反险些翻了。陈玉姑船也赶到,但是燕凌云她那双桨如飞,已经出去五六丈,这一来几乎把小凤气死。玉姑也看见了小凤想弄手段,反倒弄巧成拙。玉姑向小凤招呼了声:“妹妹这可不怨我们了,她是成心和我们为难,妹妹咱不能含糊了,倒要看看她,究竟有多大本事?”

  这次两只小船同时地过来,齐追了过去。可也真作怪,人家的船还是不走。这时玉姑和小凤把全份的力量,施展出来,紧紧追赶着,相隔稍近了,只有三四丈远。玉姑招呼了声:“小凤用力上。”玉姑这只船斜着奔燕凌云的船头前,要横劫她。小凤的船却奔她的船身,这次是转出落水去,要跟她硬撞一下。玉姑、小凤这种情形,也有些过分地任性。可是那燕凌云的渔船,这种引逗戏弄的情形,也实在叫人难忍。玉姑手底下比较小凤厉害得多,连翻了三桨,横着已经冲了过去。这次任凭她想怎样闪躲,也只怕不容易避开了。不过刹那之间,三只船已堪堪挤在一处。哪知道姓燕的渔家女,船走得那么疾,她突然将手中的双桨,猛然在波涛里啪啪地一路倒翻,把水花搅起一尺多高来,她这船在波心中微一停,竟自倒蹿出三四丈去。手中的双桨,又反过来往水中一搅,那只小船纹丝不动,定在水面上。玉姑和小凤的船一个去,一个撞,完全扑空了,自己和自己倒险些撞在一处。那个燕凌云竟自发话道:“好厉害的渔家女,这玉龙岩渔村的船竟这么厉害么?姑娘人家,何必这样赶落人呢!咱们改天见。”玉姑和小凤已经累得香汗涔涔,气喘吁吁,方要答话时,远远的一阵竹哨连响,听出是村主的船赶来了,玉姑道:“水面上各自行船,我们又没有碍着你的事,你说这么些闲话有什么用?”那燕凌云也听到竹哨的声音,她把船头拨转,微微一笑道:“姐儿两个多辛苦了,再见吧!”她这小船竟自如飞向港口而去,小凤向玉姑道:“姐姐,咱们今天可算栽了。”玉姑恨声说道:“这算什么,除非她走了,她只要不离玉龙岩,会着的时候多着呢。咱们快回去吧,村主找咱们来了。”

  果然一只小船如飞而至,村主陈大勇远远地招呼道:“玉姑,你太以地胡闹了,这会儿到了什么时候,还不赶紧回去?”玉姑和小凤两只小船迎了过来,玉姑招呼了声:“爹爹。”小凤招呼了声:“村主。”两人全是喘吁吁、汗涔涔的,玉姑却还含着笑说道:“我们姐儿两个,把到了手中的一条大鱼,追跑了。爹爹要是不来,我们还不肯就回去呢。”村主陈大勇从鼻孔中哼了一声,立刻含怒说道:“这么大的姑娘,还这么顽皮,快去吧,饭已经早好了。”村主叫她们两只小船蹿到头里,自己随在后面,回转渔村,天色已经黑了,水边上的本港渔船,三三两两点起灯火,渔村中的渔户们,家中全在做着饭,炊烟缕缕,散布满了渔村。玉姑和小凤回头往那港口看了看,隐隐地见那竹篱茅屋也显出一点灯火之光。玉姑随着爹爹回转家中,小凤也回转她自己家去。

  村主陈大勇却正颜厉色地告诫着女儿,“往后不可这么任性而为,你虽是自幼生长渔家,水面上过惯了。但是水面上的风涛险恶,气候的变幻无常,在白天里还没有什么,倘有意外,也好救援。最怕的是这黄昏之时,江面上风涛一起,有时候半里远近,被这波浪翻腾的水汽,任什么察看不出来。倘有意外的变故,葬身鱼腹,势所难免。你可知道水面上遇到危险的可多半是识水性,会使船的人。你若不听,就不是我的好女儿了。”玉姑一边吃着饭,听村主这么数落着,她只是微笑着。容村主说完,玉姑答道:“爹爹,又和我讲开道理了,我还没把水面上的事告诉你老,难道我们真个那么不知轻重,和小孩子们一样么?我们竟遇到港口那个渔家女燕凌云了,今日看到她施展开水面上的身手,果然不是平常的女流。爹爹我们要七分注意,真不能再含糊了。”遂告知水面上和小凤两人跟那燕凌云互试身手的情形,简直是被她戏弄了一番。村主陈大勇沉吟不语,黯然思索了半晌,向玉姑道:“看他母女的情形,绝不像恶人一流。江湖上的事,虽是难说,不过我这玉龙岩渔村,所有我九姓渔家,并没有一个饱藏富有的,只是落个安居乐业四字而已,难道她们竟是在旁处不能立足,来到我玉龙岩渔村,故意地扮成这样,在这里潜踪避祸,躲避官家的缉捕么?”玉姑道:“任凭她怎样,反正这母女二人,定有不可告人的情形。爹爹你等两天,我非查出她的来踪去迹不可。”村主陈大勇道:“其实她住在港口,与我们渔村并没有什么妨碍。只是图谋我们的,大有人在,叫我们怎能不多加一番小心。不过你可要谨慎,我们在这玉龙岩渔村,可以说是安善良民,她母女没有过分意外情形,我们可不是能露出欺凌孤弱的举动来。”玉姑点点头,当晚因为在水面劳累过度,遂早早地歇息。

  赶到第二日,玉姑等到夜闲人静之时,家中全都睡下了,她悄悄地收拾了一番,暗暗地离开家中。渔村这里除了因为过去事之后,在港口一带每夜都有两只小船巡查监视,提防着永乐江上那些船帮渔户们再来报复。这村中到了夜间,毫无防守,他们这里过惯了乡村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绝没有敢随意聚集一处在夜间酗酒赌博的。玉姑走出渔村,今夜月色正明,离开村中见江面上波涛万顷,被那月色照着,每一个浪花涌起,全被月光反射成一处处的银花。回顾玉龙岩,高耸半空,那些树木和碧绿的岭头,高低起伏,在这夜景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妙。玉姑未免多看了一刻,突然间见那玉龙岩上一个最高的峰头,因为有月色照着,忽见一条黑影,在上面一动,并且在上面起伏飞行,工夫不大,已经连转过两个高矮的山峰。玉姑十分诧异,自己忙把身形隐藏在一片垂柳下,心想这玉龙岩没有野兽,纵然有那狐兔虫蛇,也没有常常出现,村主从到这里,就怕上面有野兽为害,村中隔个十几天,必定带着人到上面搜捕一番。因为这座玉龙岩,和别处隔绝着,所以岩上十分干净,怎么所见的这条黑影,和人一般高,这又是什么缘故?玉姑迟疑错愕之间,见上面那条黑影已然顺着那条盘旋曲折的山道下来,却斜奔港口,已经离着玉姑有十几丈远,这才看出是一个人扛着一捆四五尺长的竹竿,健步如飞,直奔了那竹篱茅屋。再看时因为相隔过远,身形已忽隐去。玉姑越发地认定这茅屋中母女二人,定是江湖上一种不可思议的人物,自己非要察看明白,方肯甘心。玉姑这么大胆,她正是心怀坦白,自己认定了我们这位玉龙岩渔村没有危害你的地方,你也不能对我陈玉姑使用什么恶手段。

  玉姑顺着江边急走,直奔她那母女所居。好在这一段道路,树木很多,不时掩蔽着身形。渐走渐近,隔着竹篱看到面前窗上还现出灯光来。玉姑把身形矮下去,往她竹篱边凑近,隔着还有两丈多远,竟听得竹篱中连发出一片爆竹似的声响,玉姑遂找那一排较矮的桑树掩蔽着,自己已经贴近了竹篱,从那竹篱的空隙中竟看到燕家母女,在这般时候,全在院中操作着。那方才玉龙岩所下来的,虽没有看出面貌来,定是她母女中的一人了。因为院中地上堆集许多胡桃粗的细竹竿,那渔家女正用脚踩着地上的竹竿,一根一根地在地上用脚踩着,凡是她脚踏到竹竿处,竹竿立时爆裂,把玉姑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他们村中常用的东西,竹竿比木质还坚硬,更兼这青竹竿,尤不容易弄开。看她这种情形,脚下不费什么力,只要她踩上,竹竿就裂开,此人的本领实在太厉害了。爹爹也是会武功的人,这种竹竿放到爹爹的脚下,他也未必把它能够踩裂了。自己看着那燕凌云不大的工夫,把四五十根竹竿完全踩扁。那个燕大娘却说道:“云儿,你先把这竹竿堆到窗下去,叫他风干半日,把水气稍净了,咱们再用它。该着练功夫,早早地练完了,我们也该歇息了。你到玉龙岩上去耽误这半晌,时间不早了。”那渔家女燕凌云却答道:“月色正明,阿娘忙着睡,岂不辜负了良宵?咱们娘儿两个,何不把‘鹰翻雕击掌’‘大摔砖手’操练它一番?”那渔婆大娘却带出很庄重的口吻道:“云儿,你不要逞一时的高兴。这种水磨的功夫,是用绵长的力量。你在玉龙岩采这捆竹竿已经施展了很大的腕力,这时再操练这种功夫,倘若用过了力,掌上腕上若是一受伤,你的功夫更没有成就之日了。”那燕凌云带着不愿意的样子说道:“娘总是这么过分地小心,釆一捆竹竿又有什么要紧,何至于就把力量用过了度,我看阿娘是不高兴,故意地推托,我偏要和你老对对手法,你老不跟我操练完了,我说什么也不叫你老去睡。”

  渔婆燕大娘带着轻斥的口吻道:“好丫头,你敢挟制老娘我,给你一些苦头吃,你还总有些不服呢!到时候你若是不接下来,可不许你掉眼泪。”燕凌云含笑说道:“娘先别这么夸口,你也把女儿看得太不济事了。咱娘儿两个比较下来再看,我若接不下来,我从此就不再提练这手功夫不好么?”渔婆燕大娘轻斥道:“不要尽说些大话,赶到功夫练不好时,又该着一旁使气去呢。我今夜不大高兴,咱娘儿两个稍微地练一会儿,赶紧歇息去吧。再说这两天渔村里对我们颇有疑心,尤其是昨日在水面上你更不该和人家较量身手。”这位渔家女燕凌云道:“娘还提呢,她们简直欺负人,我又没招惹她们,她们两只船安心想让我在她们面前丢丑。其实我水面上哪有什么本领,那两个丫头活该遭算,竟自吃了亏,还不出价来。不过这种有眼无珠的人,不为的……”刚说到这儿,燕大娘忙拦着道:“云儿你还想说些什么?我一句闲话惹得你没完来,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灯。来好好地操练功夫吧!”那燕凌云把话顿住,这母女二人各自往后退,全闪开了当中两丈多的地方,各自按着打拳式,把身形往下一矮,沿着竹篱内侧身疾走,转了半周又同时一翻身,仍然圈回去。这时这娘儿俩这种身形步法把个玉姑就看愣了,自己和爹爹也练过拳术,摸过兵刃,手上脚底下,这几年操练得也觉着很够轻快的。哪知今夜所见燕家这母女把身形步腿一活开,才知道人家这是实有真功夫,轻快异常。竟没看见那燕凌云在什么时候,把竹篱下放的那石块捞到手中,她竟自转转方向,先前她和燕大娘是反着方向,顺着竹篱盘旋,此时她竟向燕大娘身后追去,可还是转着竹篱的边上。

  那燕大娘忽然横着一纵身,到了竹篱的东边,燕凌云正顺着西边追,忽然也横着往前一赶步,口中却招呼了声:“接着吧!”她手中这块三四十斤重的石块,飞击出去,正向燕大娘的左肩头砸去,这么重的石块子,看她打出去形如抛球一样,丝毫不带出吃力来。那石块离着燕大娘肩头还有一尺远近,这位燕大娘猛然向左一翻身,她的下身没转过来,只拧着上半身,双掌往起一扬,猛然往那石块上一击,这如同风驰电掣地反打回来。那燕凌云在发出头一个石块之后,她又从篱边捞到第二块,这时燕大娘正把她打过去的撞回来,可是燕凌云跟着又喊了一声:“再接这个。”双掌捧着这石块,往外一抖,竟向燕大娘的胸口下打来。可是第一块已经到了她面前,她也用双掌往外一封,又把这第一块石头打了回去。玉姑看着真是咋舌不已,想不到这母女二人手上竟有这么大的力气。可是燕凌云所打出第二块石头,赶到了燕大娘的近处,那燕大娘已经转身预备撤身走,这一斜身石块是正可以砸到她左肋后。燕大娘竟喝了声:“好丫头!”她却身躯没转,只把她的右掌用反掌往那石块上一撩,又给撞回去。

  燕凌云向回反击的那块石头,正飞起落到这院落当中,竟和燕大娘打回这块撞在一处,砰的一声,碎石纷飞散了一地,小石块全震成了鸡卵一般大。两块石头击碎,燕大娘已然腾身飞纵出去。那燕凌云好像不肯甘心,又捞了第三块石头,这次她双手捧着石块,紧追燕大娘,相隔很近,只不过一丈多远,竟自一声不响,抖手打出来,向燕大娘背上砸去。这次相隔又近,她的力又用得足,这石块出手,竟夹着一股子风声。那燕大娘竟好似不知道她女儿发出第三块石头,这石块已离她背后堪堪打上。只见那燕大娘从右往左一个“鹞子倒翻”身左左脚往后一撤,身躯退回半步来,喝声:“来得好!好丫头!接着。”她双掌猛然在往后撤身之下,形如“推窗望月”,往那石头上一迎,更往外一送,原个儿又翻回去,竟向燕凌云的胸口上砸去。那燕凌云右腿往后一撤,跟着往后一矮身,石头已然翻到面前,她也照样双掌往回一有,倒是把石块击回去。可是不知怎样力量没用好,这石块离着燕大娘还有三四尺,竟往地上落去。燕大娘往前一纵身竟把石块抄住,却向篱边弃去。这块石头往篱边地上一落,把地上的石沙震起多高来,把玉姑吓了一身冷汗,幸亏是没向自己打来,真若是向自己身上砸下来,虽是隔着竹篱,可是这种细竹竿儿也禁不住这么重的石块砸上。

  这时听燕大娘向女儿燕凌云招呼道:“云儿,这回不夸口了吧?你把这‘鹰翻雕击掌’‘大摔碑手’全看得太容易了,没有十几年纯功夫,哪容易就练出来。”那燕凌云却已泪流满面哭着说道:“娘,你养了这种不成材的女儿,没有指望了,我从今以后再也不练这功夫了。”那燕大娘慌张张跑到他面前,一手把她拉到怀中,好像对待几岁的孩子一样,柔声和气地拍着燕凌云的肩头道:“云儿!这么大了,怎的还禁不住一些挫折?你若这样,娘这十年的苦,就白受了。我不过是故意地呕你生气。你的功夫并不弱,一个女孩子家练到这般情形,不是我们夸口,也就很摆得出去了。好孩子,你别勾我伤心。我从八九岁就在你外祖父手里,得他的传授。咱们娘儿两个现在所操练的‘鹰翻雕击掌’跟‘大摔碑手’,我也是近三年才算练得见出功夫来。难道不记得三年前,我有这种手法么?你还这么点儿年岁,就这么不能忍耐起来,我这个半老的婆子,你看我哪时灰心?除非是把头的事如愿以偿,那时我母女立时把这武功二字掷在脑后,再也不去提它。我情愿意长齐奉佛,了结我将来的岁月。现在你应当提起全副精神来,好好地刻苦用功。云儿!你是很明白的孩子,娘不为你还能活到今日么?你没有这个娘,你也不会还能留在人世上吧!不要难过了。要学惊人艺,必须下苦功夫,要强要好那固然是应该的,不过武功绝不是心急的事。只盼着我们母女有命能够活下去,以我们娘儿两个,这些年忍受着一切,我想苍天不负苦心人,老天爷难道就叫我们母女怀恨而死么?”

  这时,那燕凌云忽然把眼泪拭干,脸上立刻泛起一付笑容,向燕大娘道:“娘!才真会骗女儿呢!先前尽说些瞧不起女儿的话,现在又翻出老账来,我怎样也是说不过娘,我好好用功就是了。咱们歇息去吧!”她拉着燕大娘往里走去。玉姑才喘了口气,原本俯身在篱边,这一时长身,因为那娘儿两个全背着身子,向她们屋中走去,哪知燕凌云竟在这时,一扭头招呼道:“篱外是哪一位?怎样到了这儿,反倒躲起来?我们这娘儿两个,不会吃人的。”玉姑知道形迹已露,无法掩藏,只好答道:“我是渔村里的,走到你们这里,看见你们竹篱还有人,所以过来看看。对不起!咱们明天见吧!”那燕凌云却把燕大娘推开,跟着一阵大笑道:“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这位姐姐,咱们是熟人,既来到这儿,不进来坐坐,我们母女不也显得太无礼了么?”那燕凌云说着话,却飞奔到竹篱门前,把门开了,口中不住招呼。玉姑再想脱身走,自知是走不脱,好在虽来到这里窥探,并没有过分失礼的事,这母女形迹诡秘,又有这么好本领,自己正好到她家中刺探一番,遂也就不迟疑向篱门前走过来。那燕凌云已经迎了过来,在月色下看到她满脸赔着笑,绝不像昨天江面上那种冰冷的面孔。燕凌云反紧走了两步,把玉姑的手拉住,说道:“这位姐姐!我还没领教你贵姓?”玉姑道:“我姓陈,这里渔村的村主就是我爹爹,我叫陈玉姑,昨天多有得罪了。”燕凌云一笑道:“不打不能相识,咱们全是女孩子家,有什么要紧呢?来到里边坐一坐去。”挽着玉姑手,走进篱门。燕大娘却站在院中,那里也等候着。燕凌云向燕大娘招呼道:“敢情是村主的姑娘玉姑姐姐,咱们住在这种不成样的地方,倒尽有贵客呢。”说话间,已到燕大娘的面前,玉姑见她一派地和自己亲近,倒也不好不拿出一些礼貌来,遂向燕大娘招呼道:“燕伯母,我这村野的姑娘,半夜里来打扰你们,太叫你笑话了。”这燕大娘也是满面的笑容,向玉姑说道:“哪里话来?我们母女来到玉龙岩,赖到这里不肯走,还得仗着村主的担待,姑娘你的照应呢!”玉姑听到她的话,觉得很惭愧的,倒不好答言了。燕大娘却往里让道:“姑娘你到屋中坐,我们说一会儿话儿。”自己说着话,头里奔到屋门口,把风门拉开。燕凌云却拉着陈玉姑跟随走进来,玉姑见这屋中果然像爹爹所说的四壁萧然,任什么没有,可是简单的几件,必不可少的饮食器具,全是那么干干净净。虽然是这种情形,绝显然不出苦寒之气来,这倒是奇怪事。

  燕凌云拉着玉姑的手,叫她向窗前一个木凳上坐下。燕大娘却坐在床边,向玉姑点点手道:“姑娘你这边坐,我有话问你。”玉姑遂站起来,走到木板床前,坐在了燕大娘的身旁。燕大娘拉着玉姑,借窗前那盏油灯的光焰,向玉姑脸上看了看说道:“姑娘你今年多大岁数了?”玉姑道:“我今年十六岁。”那燕大娘道:“哟,姑娘你和我们云儿一般大呀!这倒很巧呢!我看姑娘的情形,大约也练过武术吧?若不然方才我们娘儿两个在院中操练,你不能那么爱看呢。”玉姑心里一惊,敢情人家早看见了自己,这倒好险呢!忙答道:“我可提不到练功夫,偶然地跟我爹爹练几手拳脚,不过为的身体结实罢了。连村主全不会什么,不过学了两趟庄家把式。”燕大娘微微一笑道:“一个女人家稍微地练几趟功夫,落个结实身子,也就很好了。又不用跑江湖卖艺去,竟自在那上下功夫有什么用?”陈玉姑听着燕大娘的话,暗笑她言不由衷:“你母女方才撂下功夫,此时立刻把口风改变,这真会骗人呢。”遂向燕大娘道:“我冒昧地问一声,你们娘儿两个究竟是哪里人来到这里,是否想常常地住下去。村主前两天因手下的渔夫们,七嘴八舌地不肯容他们往下去,所以亲自来找了你们一次。幸而这几天他们全不再来干涉你们。我在水面上又看见这个姐姐她有那么好的身手,我倒很想和她亲近亲近,你们如若暂不走,可以长住了下去,我倒想请大娘你搬到渔村里去住,我们也可以一处盘桓,岂不很好么?”那燕大娘看着她女儿微笑着说道:“谢谢姑娘的好意,我们虽然暂时不想走,可也没打算长久待下去。我们娘俩也不愿搬进渔村,凭空地给人添麻烦。守着港口,哪时不高兴了,走着倒觉方便。姑娘你说是不是?”陈玉姑听到燕大娘的话,十分不快,她这话分明是不着边际,可是虽然是满心不愿意,脸上不露出丝毫不快之色来,向燕大娘道:“我这凌云姐姐这一身本领,可全是大娘所传么?”燕大娘道:“她有什么本领,连我全不会什么,我还能传给她么?”陈玉姑终归是个女孩子,这实在沉不住气了,遂说道:“燕大娘,我们这玉龙岩渔村,没有一个外人,这所有的船帮,完全是弟兄子侄,打上辈全是结义的弟兄。这渔村除了原有的人,就没招搅一个外人。大娘你来到这里,强自在这儿住下来。我爹爹身为村主,对于这一带正是他管辖,如果旁人这么破坏村规,早就对付他。正因为大娘你母女全是女流,所以对你们格外的客气。我今夜无意中来到这里,我在竹篱外已经看了很大的时候,你们娘儿两个所练的功夫,我全看见了,怎么我好意地问一问,大娘竟拿我当作不晓事的孩子,难道玉龙岩渔村中有什么对不起燕大娘的地方么?分明你母女全有极好的功夫,竟自丝毫不肯相告,用这种空言来打点我,叫我真不明白你是什么心意。”

  这时,燕大娘把脸色一沉,向玉姑道:“姑娘,纵然我们有什么功夫,说出来姑娘你也未必明白。何况我们也是好歹地操练而已,哪里提到真功夫。”陈玉姑此时对她实有些不满了,“这个渔婆说话这么狂妄,她竟当面地说出这种看不起人的话来,未免藐视人过甚。”遂向她说道:“燕大娘,你是有年岁的人,我可不应该在你面前放肆。不过燕大娘,你也过分地把我们这渔村的人看得过分地无能了。你们娘儿两个方才分明在操练着一种武功绝技,我虽然没有名师教过,可也听人讲究过。燕大娘你若是这么拿我们玉龙岩渔村,全当作只能吃饭任什么事不懂的人,那就错了。我们父女完全是一番好意,尽力地压服这渔户们,不叫他们对你母女过分地逼迫。只是你娘俩这么对待我们父女,叫我们父女太难过了。既是这样,往后你娘儿两个的事,我们再不过问,全村的渔户对你母女倘有不利,可没有我们的相干了。”说着话站起来,看了她们娘儿两个一眼,见她们母女不约而同地全在微笑着,玉姑越是看到她们这种情形,越觉可气,自己也不告辞,站起来就往外走。那燕凌云却笑着招呼道:“姐姐,你别生气。我娘是有了年岁的人,其实她说的全是实话。只是生长在水面上,对于人情世故倒显着不圆滑。姐姐你难道跟她认真了么?”玉姑扭头说道:“我们没有什么,一向是直爽的性子,任凭对什么人,也拿出真心实意来对待,虚情假意花言巧语,我们看不惯,也使不出来呢。咱们改天再见吧!”

  说着话,推门向外就走。那娘儿两个,却也跟了出来。只听那燕大娘说道:“玉姑娘你慢一些走,我这讨厌的渔婆,从来不会顺情说好话,所以才落个无亲无友,无倚无靠。你们父女的好心,我哪会看不出来?姑娘你不要把我最后告诉你的话,当作疯言疯语。你回去向陈村主说我曾遇异人,传给我一些小术,我对于风盘气相很明白些。你看这玉龙岩渔村月朗风清之夜,这地方情实像是世外桃源。只是暗中已经笼罩起一片愁云惨雾。我这老眼不花,大约十日内恐怕有一场大祸,防患未然,可以免祸,居安思危,这更是古圣先贤教训人保身之道。村主是一个江湖闯业的人,玉龙岩渔村你虽也是客居,可是你的家乡,又在何处?不和我一样么?有这么个好安身之地,若是再把它轻轻断送了,岂不可惜!我这么说了,信不信那只好在村主。我们母女到这里来,承蒙你们父女不把我们立时赶出去,我们也十分愿意在这里多留恋一时。覆巢之下,断无完卵,你们本身全不能保,我们一个寄居的客人还会再苟安一时么?但愿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那就我这渔婆子之福了。”她说的话,虽说得十分郑重,可是陈玉姑认为她这简直是满口胡言,把我父女全尽情得罪完了,又用这种无稽之言,来笼络我们,我们又不是几岁小孩子,谁肯来信你这种骗人的话。遂含笑说道:“燕大娘,你不只是水面上有本领的人,又有这种能为,你真有些半仙之体了,我们哪敢不信。我告诉我爹爹,赶紧领着渔村中全村的渔户,早日逃走,省得遭了大祸,后悔就晚了。我们住到这么个好地方,现在看起来是无福享受。无福让给有福的人,我们这一走正有人称心如愿,这不是天意该当么?”玉姑说着冷笑着走出竹篱门。那燕大娘和燕凌云全跟到门外,站在那里,目送着玉姑还不肯进去。玉姑明知她娘儿两个没走,自己头也不回,在月光下顺着江边一条平静的石路直奔渔村,耳中竟听那渔婆燕大娘在说:“小妮子,不肯信我的话,等到大祸临头,就知道我……”玉姑虽是心情气愤,不敢迟延,踏着月色走入渔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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