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回 冷田禄亲帏肆忤 于太公病榻遗言
2023-07-15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点击:

  且说林刀鱼方一面缠脚,一面扬着脸儿,似嗔似喜的,说出一片不冷不热的痒痒腔儿,要挟制田禄,想些好处。忽见田禄细着脸抢来,以为是翻咧,不由失声道:“怎的怎的?”只见田禄却向她肩上一拍道:“你真是井底蛤蟆,见天也不大。人家何等阔绰,只怕拔根汗毛,比我腰还粗。稀罕什么钞儿么?你只悄没声的。只要他住久了,你不愁没得捞摸,便是我手头也松动许多,你自然得些好处哩。”

  林刀鱼一想甚是有理,不由嗤的声笑了,道:“只便宜你这猴子,快活事儿都被你占去哩,”当时两人厮缠半晌各散。在田禄不过是口头语,那里将他放在心上,并且这种烂货儿,也不便向红英提起,红英方瞒在鼓里。那林刀鱼又误以为田禄必然向红英提他挟制之意,红英一着忙,自然稳稳地拿钱钞堵他的嘴、那知等了几日,一无信息,偶问田禄,只管支支吾吾,不由焦躁起来。自恃能说会道,便要自寻红英,揽一笔肥钱。

  这日探听得田禄等都不在家,他果然蝎蝎哲蜇的蹭了来。红英一见,只当是村里妇人,却暗诧异他妖声浪气,便冷冷地待理不理。那知他更样上来咧,忽的挤眉弄眼,先干笑了一阵,竟低低向红英嘁喳几句。又是明人不用细讲咧,又是什么你也是个风流慷慨手儿,化过大钱大钞咧。又是甚么那里不用人咧,又是什么你那人儿,保管向你提过我。末后竟邪眉邪眼,笑嘻嘻拍了红英一把道:“咱们姊儿俩都是属串儿稍迁的,(俗呼蝉稍迁。)共抱一枝儿,还用我尽直费话么?”(此等处甚为难着笔,非作家不办。)

  哈哈,这一席话,若是红英晓得他偷听一段事,自然心下明白,觉得丝丝入扣。这时光简直觉得驴唇不对马嘴,便疑惑是那里来的疯婆子,并且看他形容,十分讨厌,不由大怒,竟将林刀鱼给摽诸大门之外。林刀鱼连气带差,那里肯罢,便趁空将他所闻见,一五一十,向冷先生和盘托出。冷先生听了,肺都气炸,只连连跺跺脚道:“该死该死。”顿时觉得浑身无力,坐不住起身要走。林刀鱼还絮絮叨叨肉麻一阵。冷先生那里听得,一步一咳踅出,一路沉思,并且张扬不得,只得咽在心里,想法儿遣红英去了再处。当时依然不动声色,却是见了田禄,不由气往上撞,暗地里病根已伏。

  过了几日,不想满村中也有些风言风语,都是林刀鱼卖的嚷儿。幸陈敬还不觉得。冷先生连气带急,又生恐闹出事来,正在没法,恰好陈敬又噪着要走,冷先生顿时应允,克日饯行。田禄眼睁睁没法儿,暗地里与红英留恋万状,骊歌三唱,两下里怅怅而别。红英夫妇归去,这且慢表。

  且说田禄垂头搭脑的送客踅回,先到红英住室一望,只觉零香剩粉,仿佛犹存。凡红英行止坐卧处,都徘徊一番,正自一百个不自在。他有什么不晓得,将林刀鱼恨入骨髓。正没好气,偏搭着冷先生那口气闷了多日,这当儿可要发泄,竟要义方教子起来。这时已病得没精打彩,卧在榻上,喊了半晌,田禄方橛头橛脑的进来,向榻前凳上,昂然坐下,别转头道:“又是什么事呀?”

  冷先生点点头,咳了一声道:“你也是二十来岁人咧,怎的一些行止也不讲,便如你表姊在这里住几日,咳,我也不必说咧!你去思忖,可还像个人么?”田禄道:“噫,奇哩,这打甚紧,现在她不是走了么,便算没这回事。”冷先生捶床道:“胡说!我是教你知悔知罪,往后也像个人。”田禄道:“要都这么说,难道你老人家不像个人么?”

  一句话戳了冷先生的心,气得浑身乱抖。冷笑道:“好好,你这逆子,连你娘都褒贬起来。(无瑕者然后可疵人,然非所论于父子也。田禄枭獍性成,作者所深恶也。)我冷某一生并没获罪于天呀!”说罢眼如铜铃,只是噎气。田禄扬头微笑,并不瞅睬。正这当儿,只听帘儿外有人笑道:“热辣辣知情识趣的远亲也都走咧,你爷儿们还捣的什么乱?”说着一脚跨进,正是林刀鱼。

  田禄一见,一股无明火冒得有丈把高,不容分说,走上前托的一口酽唾,指着脸子骂道:“浪娼根,快与我滚出去!你那调三唆四的伎俩,也没得施展了。”林刀鱼这种泼辣货,有什么顾忌,顿时大怒。一面拭脸,一面跳叫,牵枝扯叶,不但将红英事儿抖擞出,便连田禄聚尘之丑,都隐约说出。田禄怒极,正要揎拳动武,只听冷先生直着嗓,怪叫一声,一张嘴一口鲜血,接连数口,顿时面色如纸,喘作一堆,手指田禄,只管乱颤。林刀鱼见事不佳,一路谩骂而去。这里冷先生闷绝了良久,及至醒来,那里有田禄影儿。

  从此冷先生染病在榻,日甚一日。可巧正是于太公病重的当儿。这段事儿,竟被豹儿探听了去。当时太公病亟,那有工夫理会冷先生,便另请大夫,逐日施治。豹儿衣不解带,昼夜服侍。遇春兄弟,不消说穿梭价探候。惟有遇春,想起生平知遇推解之恩,越发尽心奔走,替豹儿许多手脚。

  李氏娘子,惟有焚香叩天,给太公祈寿罢了。只有田禄,却影儿不见。一夜晚上,太公昏沉睡去。豹儿等连日辛苦,通没得好生吃饭,这时便置备些肴酒,便在病室外间,邀遇春兄弟夜饮。太公那里,自有书童伺候。大家闷闷地饮了几杯,遇春叹道:“我们同学几个人,竟有些同运。我是不用说,衰绖在身。不想太公和冷先生,都病到这步田地。”豹儿道:“依我看,还是逢春哥真有福气,便是这些日,二叔(指鸟枪。)通站不住脚。他老人家,倒越发精神了,”(补出鸟枪乡谊之厚。)逢春听了,只裂着嘴憨笑。

  豹儿忽想起田禄,便先向逢春道:“有一段事,咱们心内知道就是,你可不许耍毛包性儿。”说罢将冷先生得病之故,大概一说。遇春方在沉吟,只见逢春“啪”一声将酒杯掷在案,摸腹道:“得咧,我们同学中,从我这里说,算没这姓冷的。”遇春道:“且慢卤莽,帷簿中事,本属暧昧,我但愿传闻不实才好。冷兄弟过于聪慧自恃,我们还须力为辅谏他才是。人才是很难得的。”说罢十分太息。(何等襟度。)逢春气愤愤灌了几杯。

  豹儿道:“他或是因家有病父,没工夫出来也未可知。我听的都是风闻,说他那个表姊,武艺还十分了得,便是黄冈茹家的传授。”遇春道:“不错不错,茹家武功,是尽人皆知的。”(闲闲一谈,都是书中筋脉。)正说得热闹,那时月明如昼,豹儿起身,要出去解手。方一脚跨出,只见那庭隅大桂树下,有一老翁,扶杖望月,一手拈须,扬起飘萧鹤发,神情儿绝似太公。

  豹儿不由浑身起栗,硬着头皮赶去要挽扶。方一下阶,滴溜溜一阵微风,那老翁顿时不见。豹儿大惊,回身跑进室,刚张口结舌的要说,只听里间榻上,太公吁了一声。大家跑入,太公业已醒来。那书童却蜷伏在榻脚,睡得好不自在。当时连忙唤醒他去整治汤水。太公定定神,忽觉轻爽许多,便向豹儿等道:“你们还不曾歇息么,怎么遇春兄弟也还未去?”大家听得语音十分清朗,都各诧异,便搭赸着剪剪烛花。

  只见太公面色鲜腴,两颧红润润,病容都减。豹儿不禁大悦。只听太公笑道:“我好些日困在床榻,方才一合眼,仿佛在院中闲步,就如平日一般,十分舒适。”豹儿听了,不由一怔。这当儿书童捧了参汤来。太公呷了两口,又复睡去。大家悄悄退出。坐下来,逢春先喜道:“好了好了!这病儿大有转机,便是方才那气色,何等的好。”一望遇春,却愀然不乐,只哼了一声。豹儿便道:“奇怪得很。”因将解手时所见说了一遍。

  遇春叹道:“老弟莫怪我说,依我看来,却非吉兆,这便是神形相离,俗语云魂不守舍。便是颜色忽好,也是回光反照之理。即当早些准备才是。”豹儿听了,慌了手脚。幸得太公附身之具,都早预备停当。当时三人草草饭罢,便在别室中略为歇息。只打个盹儿天光已亮,豹儿忙跑入太公榻前,只见太公已倚着书童坐将起来,神明湛然,一丝不乱。听了听晓钟,忽笑道:“这当儿又该下田工作了。人是一霎也不可逸居的。”(老成之言,其旨深远,妙在本地风光。)正说着,遇春兄弟也踅进来,太公便都叫到跟前。

  书童端上早药。太公摇头不用,先向豹儿道:“我家力农累代,幸还温饱,恤邻慕善,自是于门家风。你但能谨守不替,吾愿已足。却是人各有志,也难预定。此后你或有际会,但存个知足知止的念头,便终身受用不尽。”(为后来豹儿入道伏线。)说罢又将家事,并本村中种种义举嘱咐一番。然后向遇春兄弟道:“你两人德质如此,厚福正多。豹儿幸与为友,尽望提携罢了。”三人听了,不由梗住咽喉,哪里答应得来。

  只见太公凭床几歇了一霎,抬头微笑,四外望望道:“今天却晴朗得紧。”说罢笑容一敛,顿时端然坐逝。这当儿逢春已跑出,唤人侍候,于家佣仆也簇在院内张望。只有豹儿、遇春在室,刚要悲哭,只见太公忽张目道:“可是的哩,我还忘掉一桩事,遇春用钱,只管这里来取,还像我在妇方好。”说罢一笑而逝。只觉香风拂拂,良久方歇。(观太公之从容死际,其得善果可知,人亦何苦不造善因哉。少年轻隽士,悍然不信者,总缘识得理浅。然人欲横流,遂酿为今日世运,安得亿万广长舌为唤醒之?)

  豹儿当时痛倒在地。遇春一面流涕,一面指挥佣仆,七手八脚,将太公殓衣穿好。逢春也踅来痛哭。正这当儿,只见一人大嚷而入,唾道:“没成头人,处处误人事,方才若不是冷田禄寻找我去,耽延半晌,我早到这里,也得与太公说句话儿。”说罢双脚乱跳,却是杨鸟枪。原来田禄因冷先生病倒,没得浮钱用,去寻鸟枪借贷。冷先生虽稍有积蓄,却防田禄把去,所以田禄手中,十分拮据。

  当时鸟枪跑到室内,哭拜一回,想要唁慰豹儿,却又睁大了眼睛,说不出什么来。只拍了豹儿一把,乱噪道:“不要着急,都有我哩。”说罢便跨出,忙作一团,喊得山摇地动,就前边正厅,铺设灵堂,指挥得众佣仆穿梭价飞跑。遇春兄弟,也便帮着整理棺具等事。日方及午,将太公殓毕,请入灵堂。这一番忙碌,鸟枪直着脚子,屁股通没沾坐。方才稍静下来,大家胡乱吃过饭,正在灵堂内,一面少息,一面商量发殡之事,只见一个佣仆跑来报道:“冷相公闻信来咧,现在客室。”逢春听了,先霍的站起,瞪着眼道:“我正想他哩。”就要拔步,遇春止住他道:“还是我看来。”逢春没奈何挺坐下,却昂起头,瞅了豹儿冷笑。(如画。)

  豹儿摇手道:“少时你自己约束你那张嘴,好多着的哩。”逢春哼了一声,早见遇春在前,引田禄忙忙走来。豹儿迎上,行过孝礼。田禄便扑叩灵前,干号一阵,早偷眼望见逢春尽力子唾了一口,昂然不动。当时百忙中,也不解意。少时叩拜毕,大家厮见落坐。遇春道:“多日不见冷老弟,谁想是尊翁病重,怪不得我那里一番丧事,也不得抽暇去哩。”(遇春忠厚如揭,先为之留地步,可以为处世之法。待小人尤当如此,然当时遏春意却不然。)田禄忙道:“正是哩,通说不得,便是家父病倒,日子太久,都将事耽搁了。”逢春道:“我听说病倒并不久,那些日还款待甚么亲眷哩。”田禄猛听得,不由脸上一红。

  豹儿忙道:“究竟他老人家病势怎样?想还不碍罢,越是干枯人,性气来得柔和,倒能担灾病。”逢春不由又插嘴道:“这话也不尽然,俗语说得好,气恼便是三分病,何况……”说到这里,约儿忙尽力子瞪了他一眼,逢春方缩住口,挺然站起,向院内闲踱去了。田禄听逢春话带棱角,差气中还加纳罕,以为自己秘事,他又没耳报神,为何他竟得知?不消说倘若泄漏,一定还是那林刀鱼给张扬的。当时满怀愤惯,看了逢春形状,越发不舒齐,便与豹儿等敷衍一回,告辞而出。刚踅至二门旁,只见逢春一言不发,扬起面孔,掉臂闯来。

  田禄道:“你那里去?”逢春却嘴儿一冽,似笑非笑,有意无意的将膊一晃,扑的声靠在田禄肩头。饶是田禄这等灵便,也竟身形一晃,不由一沉脸,诧异道:“这是怎的?”遇春忙赶来,挥去逢春。逢春还是憨笑。田渌没法儿,只好一笑混过。一路上低头沉思,十分不悦。

  刚离己家不远,只见林刀鱼低着头儿,怀中鼓鼓囊囊,从门内踅出,一面嘟念道:“老死鬼留这些体己,待殉葬哩,老娘可肯饶过你?你便是铁砂,也须榨出些油来。”说罢梗起脖儿,向西便走。田禄却从东来,正没好气,并且见他形状可疑,顿时奔上去,一把抓住他肩头。林刀鱼惊叫道:“是那个挨……”回头一望,却是田禄,一脸愤气,好不可怕。林刀鱼有些畏惧,只得强笑道:“幸亏我没骂出来,原来是你这行行子。”(音杭。)
  田禄喝道:“搁起你那张淡嘴,你又踅来作甚?”林刀鱼却是胆虚,不由一手揣按前胸,一面笑道:“难道老爷子病得待死待活,不许我看看么?”说罢侧身便走。田禄越发起疑,便一把拉住,揣他前胸。林刀鱼两手掩得死紧,杀猪般叫将起来。原来那会子他去望冷先生,恰值田禄不在,他便趁势需索。冷先生没奈何,有气无力的从枕匣中摸出几件簪环把与他。他揣在怀,方笑道:“我也不一定急等用,不过给你散财灭灾,取个吉利罢。”冷先生只哼了一声呵唷便卧倒。林刀鱼便悄悄踅出,不想百忙中却遇着田禄。

  当时两人一阵撕扭,林刀鱼有甚气力,顷刻间发乱衣裂,簪珥落地。田禄认得是自家之物,刚要发作,林刀鱼坐在地下,拍手哭嚷道:“我不曾上门偷你,这是你老子送给我的。谁也没血迷心窍,他给我东西,我也没白使呀。怎么你们姓冷的老婆们,不拿出骨头肉来,教我汉子摆弄哇!一手钱一手货的勾当,别给我装浑蛋咧!别管说到哪里去,我还怕你么?”说罢号天动地价大闹起来。一时围拢了许多村人,一面笑劝,一面推挽他,喧嚷而去。田禄气呆半晌,风也似跑入家。只见冷先生正仰面卧着,渗白的一张脸,瘦得髑髅一般,眼眶如井,越显得两只死呆眼,十分可丑,正伸出一支枯柴似的肘膊自揉胸腹,一面龇牙裂嘴,呻吟不止。

  见田禄挺站在榻前,不由微微一叹,那张干瘪嘴,只管牵扯。田禄都不管他,啪一声将簪环掷在榻上,冷笑道:“你老人家的病,端的是真是假?(逆子声口令人发指。)怎还有工夫寻开心儿,怪不得吵着没钱用,原来都填了漏窟窿哩。”(昔有一笑谈:某名妓侍酒,座中各徵宝贝,争奇角异,惟某名士默然不语。众欲致罚,某笑曰:“诸君所谈混元钵、乾坤袋等物,囊括万物,却荒诞无稽。今有小小一孔,而车马田园,金帛百物,凡有所投,无不悉数容纳,且绰绰乎有余地焉。诸君远徵八荒,乃近贻眉睫耶?”众凝思久之不能得。某名士徐指妓裙带。众为哄堂。座有荡子倾产者,至为流涕。此真可谓漏窟窿矣!一笑。)说罢恶狠狠瞅着冷先生,唾了一口。只见冷先生白瞪了眼,只是抓心,深眼眶挤弄一阵,似乎悲痛已极,却又没一点泪,忽的尽力子咳了一声,登的双睛返插。田禄不由怪笑起来。

  正是:枭鸟固为钟戾气,恶泉当自溯源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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