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陈二官客途遭陷阱 杜娘子荒野遇凶淫
2023-07-15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点击:

  且说宝月见前面两僧,一般的金箍束发,结束劲健,敞披褊衫,肋下佩着镔铁戒刀。后面又一僧,只好有二十余岁,生得弯眉大眼,腼腼腆腆,一步一呻,哭丧着脸随他们撞来。宝月见是同道,方要迎去问讯,便见前面那僧大踏步来至跟前,合掌道:“师父一向安好,可还认得弟子么?”宝月定睛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原来那僧便是了一。只看那凶暴气象,比当年更为可恶,当时那敢拒绝他?只得合掌道:“原来是你,老僧十余年前旧情都有些恍惚了,今日你们三众路过此间,却向那里去?”了一听了,一阵冷笑,两眼一翻,喝道:“你这秃厮,休推睡里梦里。老子被你撵走后,不但不曾饿煞,还闯荡江湖,结识了许多好汉,论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拉来小娘儿任意儿横眠倒卧,论起理来,全亏你作成我。盐从那里咸,醋从那里酸,归根落叶,应须谢谢你哩。”

  原来了一这厮自离慧照寺,不多时便与鼠窃辈合伙,后来作得手滑,胆儿越大,居然纠集了许多强人一路劫抢,不消说官中缉捕急于风火。他思忖自己仗了粗胆气胡作,终不是事,便索性脱身出来,蓄心学艺,四五个年头只在云南边界并苗峒中流转,一身武功甚是了得,绿林中人称“了一大师”,手下还有几个弟子,都散在各处。那一个头陀名叫如空,绰号“生铁佛”,原是滚了马的大盗,在北五省血案甚多,与了一颇为相得。一日如空谈起北省风景,了一高起兴来,左右是不须盘费的买卖,两个便顿时行脚起来,却是沿道上合当晦气,两个作了许多没天理的事,也不必细表。

  这日将近盘陀山,了一远望山光依然如故,忽的忆起宝月旧恨,不由气往上涌,一阵冷笑。如空问知原委,便道:“依我看,丢开手罢!”了一寻思一回,也要过得去了。那知无巧不成书,两个将近山麓,却见树林边草地上,有个庄农妇人倚着包袱低头闷坐,见后影儿十分俏丽,漆光也似一个髻儿,插了两朵山花,在这山虚水深的所在,越显得风鬟雾鬓,倒有些仙气似的。了一蓦的见了,不由喜得一吐舌,向如空一挤眼,两个大踏步踅到那妇人背后。

  妇人听得足音,忙一回头,了一喝声彩,早笑迷迷合起掌来。原来那妇人白白净净,委实有六七分姿色,一见了一等,不由一怔,赶忙携起包袱,亭亭站起。了一嘻着脸道:“娘子委实胆大,这等虎狼出没的所在,如何独坐在此?”说着目不转猜,觑定人家。妇人没奈何,答道:“多亏长老们指示。小妇人便是近村杜姓之妇,方才与兄弟由母家转来,骑的驴子却蹶了一足,兄弟将就去相好的家内换借一头,所以小妇人在此相待。”说罢望望日影道:“敢好兄弟也要转来了。”说罢惊匆匆向来路便跑,还亏得是山村妇女,多半是六寸圆肤,真个如惊鸿脱兔。那知了一等既遇着天上落的肥羊肉,那肯空咽干唾?当时从容赶去,手到擒来。

  那妇女又惊又愧,痛泪直流,没口子哀告,趁牵拉之势,一屁股坐在就地,只管打坠儿。了一都不管他,一蹲身劈胸抱起,如举婴儿一般,便命如空远远了望,他却现身说法,顿时就软草上布起淫席,作了片时的阿难。妇人撑拒不得,昏沉沉一睁眼,那如空秃厮早又猴将上来。良久事毕,妇人掩面大哭,气急败坏地方要结束衣衫,只见了一喝道:“我们萍水成交,也是前缘,你这娘子须去不得了。”说罢命如空就行囊内寻出一套僧衣鞋帽,掷与妇人道:“你快些改扮了,随我们同行。”妇人大惊,刚要放声大恸,只见如空凶眉掀动,明晃晃掣出戒刀,“喀嚓”声斫在树上,叫道:“死活由你自定,快莫耽延,惹我们性起!”

  妇人当时吓得战作一团,那敢道半个不字,只得一一如命。两个见他穿好,竟是个清俊沙弥,大笑道:“你且莫怕,我们有得是快活哩!”妇人听了,也不晓是哭是笑,只嘤咛了一声,那两行热泪只好暗向肚内落,真成了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了。三人方要走动,杜氏一眼望见包袱,一阵伤心,便要拎起。了一笑道:“这物件没得用了,倒会招人耳目,且掼在此就是。”说罢又大笑,向如空道:“天下事都怕挤凑,我们本要抛过慧照寺的,无端的遇着个娇滴滴的杜娘子,说不得只好就他那里,作我们的欢喜道场了。我还记得当年在寺,有时节踅到村墟,看个小娘儿,那宝月便气得要死,又是什么淫戒大恶咧,死坠泥犁咧,胡噪一顿,还要痛责,我如今偏弄到他眼皮儿底下,且是燥脾哩。”

  于是三人直向慧照寺迤逦而来,恰好正遇宝月。当时宝月听了一说罢,只气得出声不得,刚一注禅杖,道得声阿弥陀佛,了一过去便是一掌,宝月一晃身,险些栽倒。如空道:“且到里面再讲,难道还怕他飞去不成?”这当儿寺内仍人见来头不对,早躲得影儿也无,于是了一等簇拥宝月直人方丈。两个恶物大刺刺坐下,了一拔出戒刀,拍案喝骂道:“你这老物,今日怎讲?你那火化规矩那里去了?”真好宝月,委实有些定性,知这魔障非理可喻,只得趺坐在地,拿出入定功夫给他个垂眉合眼,不闻不见。

  顿时逗起了一无名烈火,冷笑道:“好好,你这种嘴脸我也见得熟了。”说罢,忽的奔去,举戒刀向宝月要斫。如空道:“慢着。”刚要拉他,却见杜氏泪淫淫跪倒道:“依我看还是舍掉他罢,都是出家一场,怪可怜的。”了一怒气方才少息,努目良久,道:“我且叫他生受用些再讲。”说罢拎鸡子似的拎起宝月,连推带搡,直奔后殿西廊下。那里却扣着一口大钟,有五六尺高,钟已残毁,因声哑无用,久已丢在那里。

  了一初入寺时,暗地里捞摸的钱米都寄藏在里面,启闭任意,所以这厮练习得臂力独劲,后来方学得一身武功。当时如空与杜氏也连忙赶来,早见了一山也似站稳,单手把牢钟纽,臂力一奋,连背带靠,那钟顿时一歪,偏跌着地,启开一边。如空不由喝声彩,了一道:“快些推他入去。”如空应诺,一脚踢翻宝月,再复几脚,生生蹴入,了一“砰”一声将钟扣好,发话道:“你但是稍出声息,便一刀杀掉你,却莫怨我。”说罢与如空抚掌大笑,却将杜氏吓得呆在那里,肚内只管颠三倒四价念那豆儿佛,那敢违拗半分,由他两个恣意淫欲。从此宝月被难,每日只吃得一碗稀粥,那日颜小二前来换米,便是宝月被难的第三天哩。这且慢表。

  且说当时两匹马一阵踢蹶,惊动了一等,忙跑来由山门缝隙悄悄一张,只见四人三骑站在那里,都是一色行装,气象阔绰,鞍马上各携兵刃,是一干远旅模样。别的都不打紧,只有红英一片神光,耀在这四只色眼中,顿时魂灵儿飞上半天。当时了一扯住如空,倒退回十余步,附着耳朵嘱咐一番,如空点头,自去预备,这里了一却定定神,文绉绉地走来。这当儿山门前已敲得一片声响,了一笑道:“这必是憨师弟斫柴转来了。”说着开门,见众人故作一惊道:“贫僧只当是憨师弟,原来是诸位善信远临荒刹,便请进献茶,即歇鞍马,明日登程不迟。”说罢恭敬敬打个问讯,伛着身儿站在一旁,眼睛看了自己鼻头,一团慈善正气好不可亲。

  陈敬究竟是个礼袴子弟出蝾儿,那里理会得什么。只有红英望见了一一脸紫丝横肉,扫帚眉,毒蛇眼,觉得可厌。刚要答语,那陈敬已抱拳笑道:“我们山行日暮,有扰宝刹,惶愧得紧。但得一席地存站一宿,便见慈悲了。”了一忙合掌道:“居士说那里话来?佛法方便第一,便请都进来。”说罢,引一行人骑由大门左边夹道中直入后院,其中牲槽草具件件都有,并有一头黑壮驴儿系在那里,却是前几日如空掠来的。还有些农具碾锄,一古脑儿散置群房中,真像个朴实僧家。这时了一忙作一团,一面指挥国安系好马,一面叫道:“三师弟这里来。”

  杜氏早听了如空吩咐,专候在后殿中,当时应声走来,一一向陈敬等问讯过,便忙着莝草饮马,颠来颠去,却是一张嘴撅得老长。由红英身旁踅过,忽的眼圈一红,低吁一声,幸了一不曾理会。小二却憨笑道:“这位师父却文雅得紧哩。”红英也觉诧异,趁势望了一眼,了一恐露马脚,忙道:“见笑得紧,少时我们二师弟转来,那憨样儿更笑坏人哩!他只会整庖煮饭,别事通不晓得了。”陈敬赞道:“这方是僧家本色。”当时了一前导,从前殿穿过,院中十分宽敞,东厢是三间静室,便请红英合小二歇在那里,陈敬等却被了一引人前殿院内禅室内安歇。

  这时一钩新月飞上峰头,各室中掌上灯火,国安自去料理行囊。陈敬方独坐沉思,便听得院中粗声野气地嚷道:“饭都停当了,叫他们端去捣搡罢。”又听得了一“嗤”了一声道:“快悄悄的。憨弟你事儿完了,困觉去罢。”说罢由禅室窗外踅过,道:“陈居士便在里面,你且去见个礼来。”说罢两人相随而入。陈敬赶忙站起,一望那憨僧,但见尘头土脸,还夹着鼻涕口涎,油晃晃粗衣围裙,烟熏火燎,瞪着眼直挺挺站在那里,嘻开大口一声不响,便如扫秦剧中疯僧一般。了一道:“居士休笑,这便是我说的那憨师弟,因在厨下料理炊饭,所以不曾出来。”

  陈敬不由好笑,口内谦逊着,肚内却一块石头落地,暗想了一等和气的和气,蠢憨的蠢憨,这种僧家还会有什么岔儿么?那知都是了一的诡诈,如空是奉了锦囊密计的。当时了一等既去,陈敬便信步踅到后殿静室,见了红英,笑诉方才所见。红英道:“管他呢,我们多加仔细就是。”正说着,如空端了饭菜直橛橛跑入,小二连忙接置桌上,红英一看那怪样儿,不由一张樱口合不拢来,忙竭力忍住。这当儿国安来请陈敬用饭,主仆便同如空踅回前院禅室,只见齐整整饭莱摆好,都是素品。了一便相让就坐,道:“客中不拘礼数,尊仆便侍坐同用如何?”

  陈敬道:“正当如此,省得多番打扰。”国安依言,斜着屁股坐下,大家举起箸来,虽是山蔬野菜,都还香甜可口。陈敬谢道:“生受生受。”了一道:“不成礼数,因荒刹向来戒酒,抱歉得很。”陈敬听了,越发暗佩他清规,一些疑忌也无,放心吃将起来。了一一面让,一面闲谈,却有心询他武功,便道:“居士长途跋涉,贫僧见鞍马上器械甚备,不消说武艺可知。现在江湖不靖,这防身之艺原是不可少的。”陈敬一听,高起兴来,便道:“我看吾师身材雄壮,想于此道有讲究的。”了一笑道:“言重言重!贫僧便如大段朽木一般,那里会武艺?”

  陈敬越发高兴,便手舞足蹈,卖弄起来,未免有些言过其实,离了本儿了。那知了一却是行家,一面作出吃惊赞叹样子,一面却暗笑。还是国安机警些,暗蹙了陈敬一脚,方才止住话头。便见如空匆匆地端进三大碗米饭,热香蒸腾,米色红若桃花,好不鲜妍。了一顿时肃然站起,将两碗置在陈敬主仆跟前,笑道:“此种桃花香稻,却是荒山异品,今逢贵客,特致敬意。”说罢举箸相让。

  陈敬等早已饥困,又见这种美品,那肯客气,当时谢得一声,一气儿便半碗入肚,果然香软异常,只是微觉有辛甜气味钻人脑内,顿时心头一翻恶,“啪嚓”声碗儿落案。国安方是一惊,忽见了一扬眉冷笑道:“倒也倒也。”一言未尽,主仆翻身昏倒。如空顿时偏袒一臂,提刀闯入,向两人便斫。正是:淫业牵缠方未已,杀机展转又相寻。毕竟两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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