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岳《烈火情挑》

第十四章 迷离情海

作者:云中岳  来源:云中岳全集  点击: 

  每座城镇,都有一些痞棍被称为地理鬼,或者叫包打听供应各种秘辛消息的混世蛇鼠。所供应的消息价码各有不同,真假概不保证。一般说来,价码不会太高,特殊的消息,得找真正有权威性的调查专家,价格甚高。
  在城隍店鬼混的蛇鼠,都知有个冒充花子的郑花子,是个外地人懂得很多,见过世面消息灵通,这人来了不久,谁也不知道他的底细。有人来探听重要的消息,蛇鼠们通常推荐顾客与郑花子打交道,信誉卓著。
  风声不对,蛇鼠便会找地方藏匿逃灾避祸。他已经藏匿了几天,居然出现在十贤祠左侧的白杨林旁。在这里,可看到三岔路口的动静。
  鼻中嗅入幽香,他猛然回顾,警觉地闪在一株大树后,盯着近身不足八尺的黄如玉。
  蔡勇夫妇,则在侧方丈余贴树向他阴笑,似乎在说:不要打主意逃跑。
  “这几天你躲到何处去了?”黄如玉笑意盎然,不象是找他问罪。
  “我到处混口食,下乡嫌了几文。”他无意逃走,没有逃走的必要。
  “那个王十二,真是玄武门的副门主?”
  “那是他说的呀!早两年有人放出风声,说玄武门要在这附近开山门。几位大爷们酒后吐真言,声称早就碰上玄武门的人在这附近走动了。然后是王二爷拍胸膛说,早几年就暗中参加了玄武门,现在是副门主。就这样,大家半真半假地戏称他为玄武门的副门主了。上次你找我传话,我不是把他找来和你见面吗?”他把所知道的来龙去脉简要地交代,也表示并不是他编的假消息。
  “刚才和他打交道的五个人是何来路?”黄如玉指的是风雷剑客五个人,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人打交道的情景。
  “我怎么可能知道?”他必须装糊涂:“我是土生土长极少到外地混世的人,只知道本城的事务,怎知道经过敝地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黄小姐,你以为我这鬼样子,象是知道天下龙蛇的江湖好汉吗?”
  找本地的蛇鼠打听本城的消息,理所当然;要求蛇鼠认识天下级的龙蛇,那是过分的要求,超过能力所及,是不上道的泼赖所为。
  “那么,玄武门的赵护法你该知道吧?”黄如玉不是无知的泼赖,转而提及曾经现身的赵护法。这里既然有副门主,有护法是顺理成章的事。
  “本城有不少姓赵的人。黄小姐,要听实话吗?”
  “你想说什么实话,难道你以前都在说谎?”黄如玉脸色一变,女强人的气势突然显现。
  “我不会说谎骗赏钱,我供给我所知道的消息。玄武门到底是否在本城建秘密山门,谁也不知道这件秘密。王十二只是自称是副门主,为何他公然把秘密公开,谁也不知道他用意何在。我们敢断定,周家大院内,绝对不可能是玄武门的秘密山门,大院里根本没有住几个人。小姐要找赵护法,何不直接去找王副门主?”他指指三岔路:“在前面的树林歇息,等候找他的人打交道。今天好像光临敝地的英雄好汉,都在这附近看风景,似乎知道将有事故发生,很可能以他为目标。去吧!当面和他打交道不是很好吗?”
  “你也是来看风景的?”黄如玉口气一软,哪有勇气去找王十二?
  “供给消息是我混口食的本钱,看得多知道的也多,来看看便要获得一些线索,也就多一分赚钱的资料呀!坐在家里观天,哪有消息可卖?”
  “我想知道近来晚间发生了什么事故,有好些人突然失踪了。昨晚六福老店有两个道婆失踪,你听到什么风声吗?”黄如玉从荷包中取出一锭五两碎银递过。
  “无功不受禄,我不能用假消息骗你的银子。事故刚发生不久,我得进一步打听才能告诉你。哦!那两个扮成道婆的中年女人,是不是与你有关?”他拒绝收受非分之财,不接银子。
  “我疑心她们是跟踪监视我的人,突然失踪不知有何图谋。”
  “听衙门里的朋友说,那是巫门中巫术非常可怕的巫婆。黄小姐,你如果与她们结了怨,晚上可得特别小心了,她们会遣使鬼魂妖魅摄你的神魂。”
  “你相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大概也迷信神鬼:“我得到别处走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看了。近来城内城外,晚上鬼影幢幢,有不少人加紧窥探各处可疑处所,侦查玄武门的山门所在地。我得找地方再避避风头,以免受到池鱼之殃。再见。”他匆匆开溜,从前面撒腿飞奔。
  蔡勇夫如本想截出,不远处有四个青衫客恰好向这一面走来,并没流露管闲事的神情。有人目击,真不宜对本地的蛇鼠公然胁迫,不得不罢手,任由郑花子安全离去。
  “他一定是玄武门布下的暗桩。”蔡勇语气肯定:“得找机会把他弄到手。”
  “蛇鼠到处可以藏身,不容易。”夏氏说:“在容易控制他的地方,一定有人在附近策应掩护的。你瞧这四个象是本城来逛十贤祠的人,有否江湖味流露。”
  “长衫内藏有兵刃,大袖内隐藏有暗器。”黄如玉的看法更具体些:“我相信公孙少堡主已经盯上了郑花子,为何不设法把人弄到手,可能已经知道不易找到下手的机会,也顾虑到打草惊蛇得不偿失。你们不要操之过急,目前我们不能贸然有所行动,一旦玄武门认为我们破坏承诺,向我们袭击,我们注定了是大输家。我们绕道走,跟去等候机会。”
  “你千万小心不要漏口风,小姐。”夏氏提醒她。
  “我知道。”
  “刚才郑花子已起了疑心。”
  “所以我肯定他是玄武门的暗桩呀!”
  三人一面走,一面低声交谈,向北绕出取道进入至轩辕丘的小径。
  后面的四个人并没跟来,似乎不是郑花子的策应人。

×       ×       ×

  蔡老头的农舍,确是住宿的理想好地方,附近五里半径内没有其他的民宅,进城仅十余里,来回脚程放快些,要不了一个时辰。要进城办事,夜间飞奔,两刻时辰一定可以赶到城中心,十分方便。
  蔡家共有四栋房舍,只有主宅住人。蔡老头两个人在家守住这些居业,用不着辛勤耕种,一个生活稍为富裕的人在家养老,实在有点寂寞。有了两个外地人作客,带来几分活气。
  蔡老头懒得理会客人的生活,一切自理。两人先外出勘察地势,了解附近的地形,作为活动的行动依据,预定搏杀的战场,这才拔菜杀鸡准备晚膳的食物。天色仍早,两人沏了一壶茶,在晒麦场旁的老槐树下品茗,一张小桌两条长凳,林野寂寂,天地是他们的。
  但他们知道,这种远离红尘的平静,是保持不会太久的,图谋他们的人会很快赶到。
  “你知道还有多少仇敌要对付我们吗?”妙剑提出需要面对的问题,口吻显得心平气和,即将面对可能奋勇而至的仇敌,毫无怯意甚至有乐意接受的神情。
  “两或三方面的人。”唐青松也神色泰然:“威麟堡和玄武门的人。黑龙帮这两天象是不与我们计较了,但在他们撤走进行他们的任务之前,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必须把他们当成仇敌。”
  “黑龙帮不会全力图谋我们,他们最重要的目标,是替国贼严家父子搜括财物,网翼人才事属次要。严家父子在老家江西袁州,府第占了半座城,养了近万甲士爪牙,搜括的金银财宝潮水似的运入,也像流水般花出,所以筹财比网罗人才更重要。”
  “除非他们像五毒和弥勒教一样走了,不然我仍不放心。”
  “没有其他仇敌了?”妙剑正色问。
  “应该没有了呀!”
  “是吗?”
  “我们只在青松寨走霉运与他们结怨,再在这里又招惹了玄武门,并没有再冲了其他的英雄好汉呀!”
  “你忽略了最难缠的仇敌。”
  “什么?哪一方面的?”唐青松一头雾水。
  “黄如玉。”妙剑一字一吐。
  “你没中暑吧?”唐青松调侃妙剑:“这里凉爽得很,不会中暑胡言乱语,把朋友当仇敌。”
  “也许昏了头的人是你。她要对付的仇敌很多,你却完全拒绝帮助她。这种一心想成为名女人的年轻女人,心态本来就不正常,你不帮助她,就会反脸成仇,你还敢把她看成朋友?你能想得出她跟来缠你的可信理由吗?本来是她抛弃你的……”
  “老兄,毕竟她不曾伤害我,我不能把她看成仇敌。”唐青松打断妙剑的话:“我不是她理想中的英雄,对她追逐女杰的希望并无帮助,只是不死心仍在要求我帮助,心态无可厚非,我会小心处理的。你猜,最先赶来的是什么人?”
  “不会是玄武门杀手。”妙剑被他转变话题引开主题,也就不再提黄如玉的事。
  “怎见得?”
  “玄武门自顾不暇,公孙少堡主还强邀你去铲除他们呢!公孙少堡主铲除玄武门,以抬高他侠义英雄声威,虽然可获致重大利益固然重要,杀掉你雪耻复仇同样迫不及待,

你威胁他逐鹿江湖霸主的地位。你不死,他寝食难安,无法集中心力对付玄武门,知道利害了吧?”
  “他娘的!确是如此。”唐青松信手一挥,短戟破空,咔嚓怪响中,枝叶摇摇,短戟插入三丈外的一株大树干,枯枝败叶簌簌而降。
  这玩意重三斤十两,前端形成倒三叉,重心在前,可当标枪直射,威力惊人,被击中身躯九死一生。
  “他们一定会来的,而且来得很快。”
  “我们等他们,这附近林深草茂,任你我纵横,把他们逐一解决掉。”唐青松到了插入树干的短戟旁,虎目中神光炯炯,打出三种手势,这才拔戟回到原处。
  “没听错?”妙剑低声问。
  “相信我,老兄。”唐青松也低声答。
  “这些混蛋还真勤快呢!”
  “这就是人多势众的好处呀!在西安我那群弟兄,发生事故必定声到人随,对方的动静,即受到我的控制,可按情势选择抗拒或回避。现在可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他娘的!任人宰割欺凌真不是滋味,真有点怀念往日的风光。奇怪,他们为何不接近?”
  “要有耐心,他们人还没到齐。”妙剑镇定地说:“既然来了,还能久等吗?”
  “来了,这一面。”唐青松指指屋右侧的灌木丛:“方向相反,我们忽略他们会四面包围,主力从屋后接近绕过来。说来说去,仍是你我缺乏人手。”
  “唔,有好几个人。”妙剑虽然看不到人影,但听声息估计来人的数量颇有经验。
  枝叶摇摇,踱出三位青衫中年人。领先拨枝而出的中年人蓄了大八字胡,鹰目炯炯相貌堂堂,腰间的锦囊约两尺很,是笔类兵刃。一般的魁星笔或判官笔,标准尺寸是一尺八。笔尾的穗形饰物是织金丝穗,颇为醒目。
  另两人也气势慑人,相貌威严,佩的剑古色斑斓,标准的三尺狭锋长剑,重量约两斤出头,这是剑术名家所使用的杀人利器。
  三人缓步接近,三双怪眼目光全投落在唐青松身上,神色冷傲,前辈的气势引人反感。
  唐青松固然年轻,但妙剑已五十出头,年龄与三位仁兄相当,没有理由摆出长辈的神情示威。
  唐青松安坐长凳,无意站起表示敬老尊贤。妙剑则摆出以往的阴森冷漠惯常神色,冷冷地目迎三个来意不善的恶客,也端坐不动,不想打招呼客套。
  “你就是神刀太保唐青松吗?”领先那人在丈外止步,对两人表现的敌意有点不悦,瞥了唐青松的怪刀一眼:“咱们算是乡亲,也许你知道我是谁。”
  “乡亲?”唐青松的目光落在对方笔囊上:“我想起来了,关中七豪的第二豪,咸阳县的金笔书生西门魁。西门大爷很少前往府城走动,隔了一条渭河。小可也极少过河活动,所以不认识尊颜,恕罪恕罪。”
  他的话以晚辈自居,但坐着说就缺乏敬意了。按规矩,他应该先离座行礼的。
  “唐兄弟,你猜对了,他就是关中七豪的第二豪金笔书生西门魁,他的魁星笔可当小标枪用,杀人于百步内予取予求。”妙剑也安坐阴森森地说:“你这位老乡亲是来找你的,找对人了。”
  “哦!为何找我?”唐青松眼中有疑云:“在西安,我只是地棍小亡命,哪有与大豪们攀交情的能耐?西门大爷,你不会是千里迢迢,跑来帮助我这小乡亲度过杀劫吧?小可是受宠若惊呢!”
  “他不是来帮助你度难挡灾的。”妙剑挪了挪佩剑,有站起挡灾的神情流露。
  “那他……”
  “他来要你这小乡亲的命。”妙剑一字一吐。
  “怎么可能。我根本不认识西门大爷呀!”
  “关中第一大豪神手翻天杜兴隆,早年追随威麟堡主参与袭击盐务署巡缉营,行刺盐政领差鄢奸的除奸行动,两年前与威麟堡主一群侠义道英雄同时失踪,迄今成为江湖悬案。这位金笔书生与神手翻天交情深厚,交往密切。这次公孙少堡主从汉中进入关中,就是专程前往找他讨消息的,邀金笔书生同行,是顺理成章的事。公孙少堡主派了一个人冒充指挥向小隐山庄示威,自己带了爪牙秘密南下,所以这位金笔书生没在青松寨露面,因此你没在青松寨被他的金笔杀死,明白了吧!”
  “阁下胡说八道说够了吧?”金笔书生脸色难看,狠盯着妙剑怒目而视,要发威了。
  “你不要惹怒我的朋友。”唐青松倏然离座,迈出两步面面相对:“我这位罗老弟的话,请问是不是真的。在下离开西安,成了失巢之犬,不但各地的牛鬼蛇神向在下挥刀舞剑,连跟来的乡亲也毫不留情向在下残害,象话吗?我要知道你要干什么,说吧!我在听。”
  “我是怀着好意来找你的。”金笔书生居然没暴跳如雷,强抑怒火道出来意。
  “是什么好意?”他也压住怒火。
  “其一,公孙少堡主仍然以最大的诚意,邀请你联手对付玄武门,铲除杀手组合造福江湖伸张正义。”
  “狗屁!”他粗野地顶回去。
  “其二,你如果拒绝参与,务必离开新郑这鬼地方,加快脚步南下,你走你的阳关道,不要赖在这鬼地方碍了咱们的事。”
  “事情不解决,我不能像懦夫一样被人赶走。”
  “你要明白,这是为你好。”
  “哈哈!说得好。”他放肆地大笑:“你的阅历比我丰富,对人生的体会比我深刻,当然知道江湖险,人心更险的俗谚。这世间人心险恶,好人做不得,你违反生存法则慷慨给我好意,很可能给你自己带来可怕的灾祸,免了吧!阁下。”
  “你……”金笔书生要冒火了。
  “就算你真的出自大仁大义一番好意,日后谁还记得你今天曾经做过大仁大义的事呀?当然我更善忘,船过水无痕。我的意思已明确表达,请你走免伤和气好吗?毕竟你是乡亲前辈,你走我就尊敬你。”
  “事情没办妥,我不能走。”
  “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去办吧!祸福无门,惟人自招。”
  “我要把你带给公孙少堡主,让他说服你合作。”
  “哦!不是杀死我?”
  “必要时死活不论。”金笔书生厉声说。
  “哈哈!这才是你这位名震江湖豪霸的嘴脸,确是面目可憎。拔你的金笔吧!我等你杀死我。”他的神色正好相反,毫不激动生气,语气仅带有讽刺成分。
  “西门兄,让我来。”那位狮鼻大口的威猛中年人大声说,傲然迈步超越:“对付这种不知死活的年轻小地棍,哪用得着杀鸡用牛刀?让我把他打得半死,牵牛似的把他牵去交给公孙少堡主处治。”
  乒乓两声脆响,妙剑摔杯而起,将快要爆发的唐青松拉住,推开,踏进两步迎上。
  “你这杂种配在神刀太保面前,说这种混帐大话?”妙剑一反往昔阴沉性格,破口大骂:“我要毙了你,说一不二。晒麦场可以施展,场子里玷污一些血迹同样可以晒麦子,我等你。”
  同往场中心走,地方广阔,是理想的格斗场,武功可以全力施展。
  唐青松对妙剑的武功深具信心,甚至认为妙剑的真才实学比他只高不低,凭昨晚剎那间击毙三名突袭暴客的身手,就让他自叹不如。
  唐青松先一步到达场中心,短戟抱在胸前,虎目中冷电湛湛,强者的气势慑人心魄。
  “诸位都是名动江湖的高手名宿,应该有公平一决的勇气和担当。”他象是公正人,目前他的声威也配担任公证:“如果认为自己武艺不如人不敢决斗,请立即声明要倚多为胜。如果不声明,将是一场公平的决死斗,任何人在双方交手时擅自加入,生死责任自负。西门前辈,你如果声明要三打二,在下不会怪你胆怯的。”
  “你说得不错,咱们三人都是江湖地位高的名宿。”金笔书生傲然狠盯着他:“不会倚多为胜两打一或三打二,任何时候都会给与你们公平相决的机会。贵同伴绰号叫妙剑,至少咱们不知道他是老几,他在江湖毫无地位,和他决斗是看得起他呢!”
  “我妙剑在江湖的确默默无闯,获得决斗机会极感光荣。”妙剑拔剑而出,亮剑立下门户阴森森地盯视着对手:“老兄,我上啦!”
  妙剑的绰号如果名实相副,动手相搏必定起初不主动攻击,诱使对手先发招,再采寻暇蹈隙机巧反击妙招。或者采用游斗花招逼攻,从中抓住空隙用妙招一击致命。
  “上吧!我教你几记妙招。”对手长剑向前一引,托大地用左手相招。
  “上就上!”妙剑沉喝,声出剑随,声落招发,身剑合一强攻疾进,剑气似风涛,攻出一招银汉聚星,剑尖像一颗星芒,划长空而过奔向新的星位。
  百分之百的走中宫强攻,哪能称妙剑。
  对手以为他必定先用诱招虚攻,岂知料错了,竟然起手便是雷霆万钧的强袭,立陷危局,被逼采取后退封架失去先机。
  “铮铮铮”三声暴震,火星飞溅,剑气迸流,对手危极险极地封住了三剑,退了五六步。银汉聚星这一招是连续直线强攻的,除非已被封出偏门,不然将勇猛挺进一剑连一剑迫攻。招一变就表示星已归位,一招无功。
  妙剑猛烈地迫攻,对手剑上的劲道比他差,架不偏他的剑,只能随反震力急退,毫无回敬的机会。所封的三剑也封得相当勉强,最后一剑的锋尖已接近至右胸三寸,险状横生,濒临绝境。
  第四剑出手,乘胜追击恍若电光一闪。
  生死关头,旁观者清,一招便陷危局。金笔书生在妙剑发招时便已看出危机了,妙剑出手之快,与及剑上的劲道猛烈无匹,注定了是一面倒的大赢家。
  就在妙剑攻出第三剑的瞬间,金笔书生与另一位同伴,不约而同狂野地扑上了,为了抢救同伴,情急不惜破坏承诺,相距约三丈余,速度虽快,仍然晚了一步。
  唐青松对金笔书生的承诺不敢信任,全神留意他们的动静,握短戟的右手神功默运,随时皆可能策应恶斗中的妙剑。
  他像一头怒豹,以全速截去,三个人象是幻化为三个依稀难辨的人影,在中途猛然聚合,快逾电光石火,行致命的接触。
  一声狂震火星飞溅,短戟拍中第二名青衫人的剑,剑折断戟深入,拍在对方的胸口,单足点地大旋身戟随身转,跨出一步,勾住了金笔书生的左大腿,身影下沉扭身稳下马步拉紧短戟。
  变化太快,危机间不容发,没有思索的余地,唯一可做的事是全神发挥武技。
  妙剑的第四剑,贯入对手的右肋,已无法将剑拔出,金笔书生的金笔像一道金光,光临他的左肋,他毫无弃剑躲闪的机会,太快了反应不及。
  金笔的锋尖入体三分,突然停顿不进,是被唐青松的短戟横钩勾住了左大腿,反而后拖半尺,金笔一顿便脱出后退半尺,从死神的掌心逃出来了。
  一声沉叱,金笔书生的身躯飞起摔翻出两丈外,金笔脱手抛出三丈余,左大腿肉绽骨现,衫裤一片猩红,痛得狂叫一声,挣扎难起。
  不远处,被短戟扫断长剑拍中胸口的人,胸骨折裂胸部变了形,躺在地上抽搐,口中血如泉涌,发出可怕的声音,去死不远。
  唐青松站在金笔书生身旁,短戟的一面钩血迹斑斑。
  “你怎么说?”他沉声质问。
  “替……替我裹……伤,我无……无力自救……”金笔书生压住伤口上部止血止痛,向他发出哀求。
  短戟的两个稍变的横钩,长有三寸粗如拇指,勾住腿肉将人摔飞,创口大得令人做噩梦,肉被撕裂胴骨可见,血肉模糊痛楚极为猛烈,没有人帮助裹伤,不痛死也将流尽鲜血毙命。
  “你是自找的。”他咬牙说。
  “替……我……救我,冲乡……亲分……上……”
  他哼了一声,把百宝囊挪至身前,准备取金创药保命丹救助这位老乡亲,不能见死不救。相搏时杀人不可能动仁慈的念头,电光石火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一旦停止搏斗,不能杀死受伤的人,除非结了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不能救他,兄弟。”妙剑抓住他的肩膀厉声阻止他救人。
  “不能见死不救,老兄。”
  “他不死,你死。”
  “这……”
  “杀了他。”妙剑大叫。
  妙剑阻止他救人是有理由的,刚才要不是他勾住了金笔书生的大腿向后拖,那支威震江湖的锋利金笔魁星笔,必定贯入左肋八寸以上,活的机会微乎其微。
  “我……我下不了手,让我救他,老哥。”
  “日后你要不要回西安?”
  “老哥,谁也不知道日后如何……”
  “叶落归根,迟早你会倦游返回故乡。他如果不死,整个关中的牛鬼蛇神,都会在他的唆使下,向你挥刀舞剑,你能活得了多久。这些无耻豪霸,对鱼肉乡里视为理所当然,手段比对付外人狠毒百倍。秦王府的人不敢做得太绝,这个杂种会用千方百计,将你和你的亲朋好友化骨扬灰。这种口中侠义,心里男盗女娼的杂种,多杀几个不啻间接救了许多无辜的人,救了你许多亲朋好友,也包括救了我,你明白吗?”妙剑不由他拒绝,拉了他向后退。
  “没有深仇大恨,毕竟于心不忍。我认了,老兄,请让我救他,要快。”他反而替仇敌惋惜。
  “罢了,我也于心不忍要求你做枭雄。你可以替他急救,让他的同伴善后。”妙剑放了他,吹了一口气:“他娘的!他的同伴为何不出来抢救?”
  在金笔书生现身之前,他便发现有人接近,就躲在这附近。至于是不是金笔书生的同伴,无法断定。
  急救,只能上药裹伤,内服保命丹。幸好没勾断大动脉,找到好的郎中,甚至可以保住伤腿不至于成残。大动脉位于腿弯,不易受伤。
  另两人已用不着急救了,一个剑入腹,一个胸内陷,不等抢救,拖了片刻便见阎王去也。把尸体放置在树林旁,让威麟堡的人前来处理。
  砍树枝做了一根拐杖,打发金笔书生离去。自始至终,金笔书生不曾因他裹伤急救而道谢。
  进入农舍,两人开始杀鸡拔菜准备晚膳,也在等候先前抵达的人发动攻击,但一直毫无动静。

×       ×       ×

  金笔书生是从左面走的,不敢走小径以免与仇敌狭路相逢,穿林越野而走,强提精力尽快逃出危险范围。他需要有人接应帮助,显然希望不大,两个同伴死了,负责策应的人一直不见现身,很可能凶多吉少。
  腿伤要不了他的命,他这种人即使被打断一条腿,只要能及时包扎上药,阻止鲜血流失,就可以撑得住死不了。勾裂了肌肉而没伤骨,上药止住流血和痛楚,凭一根木棍,就可以勉强走动脱出险境。
  现在,他得靠自己了。唐青松没留下盘问,甚至救助他度过难关,他一点也不领情,把唐青松恨入骨髓,栽在西安一个小地棍手中,他哪能甘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一定有机会复仇的,只要留得命在就有机会。
  左腿已经麻木,痛楚几乎不存在了,他有能力撑着木棍急走,忘了痛楚,居然穿林拨草颇为迅速,片刻便远出里余,已完全看不到蔡家农舍一带的景物了,该已脱离危险范围啦!
  沿途不住扭头回顾,的确不见有人追来,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性命该是保住了。
  可是,他总是感到心惊肉跳,感觉出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压力紧随着他,那种震撼内心深入的恐怖压迫感是不吉之兆,令人心惊肉跳大祸将临的信号。感觉中,恍惚有人跟来,只是他看不见而已;看不见并不表示不存在。
  树林将尽,可看到林外是一处草坪,草长及膝,散乱不齐,下面生长着葛藤,掩覆了土地,野草仅在葛藤的叶隙中生长,视野可及半里外。
  他警觉地止步,闪在一株大树干后,定下神小心地向四周察看,身躯保持静止,本能地抓住了笔囊。唐青松归还他的金笔,那是他代表身分的成名兵刃。
  右前方几株大树后,先后露出五个男女的身影,三男两女,其中一位少女美丽脱俗,穿了淑女的连身衫裙,佩的剑重量不轻。佩了杀人的剑,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淑女,而是江湖女英雄,由于有低垂的枝叶阻挡,身形不易清晰分辨。
  相距约二十余步,五个人的神情冷静从容,眼神怪怪地,移动缓慢,目光全向他集中,面目其实不易看清。
  是为他而现身的人,敌友不易从神色中分辨。这些人不象是在此地久候潜伏的,但比他先到无可置疑,至少不会是跟踪他的人,因为不需先绕到前面等候他,直接追上岂不省事?
  片刻,对方毫无动静,五个男女就这么冷静地僵持在原地。五男女并没挡在他的去路上,也没有出面拦截的气势流露,站在枝叶后,似已融合在树叶内了。
  他不能等候变化,得回城或找到同伴处理伤口。既然对方没流露出敌意,岂能等候对方表态?
  他小心翼翼地离开树干,撑着木棍向斜前方举步,离开对方远一点的心态表露无遗,事实上目前一个三流人物,也可轻而易举要他的老命。
  对方纹丝不动,他心中一宽,开始脚下加快,走得十分吃力,但不得不咬紧牙关脱出危险区。
  接近林缘,正想出林,身后传出声息。他急急靠上一株树干,转身时金笔已握在手中,反应依然迅速,只是比平时慢了许多,精力已耗掉大半,但感觉反而更锐敏些,居然可从轻微的声息中,知道身后有人。
  心中一紧,是祸躲不过。
  五男女现身时,尽管移动缓慢,而具有枝叶乱了视线,他仍能分辨身影和依稀显露的模糊面貌。没错,是两个女人之一,那位美少女身旁穿仆妇装的中年女人,独自尾随跟来了。他已成了独脚猫,来一个人就可以收拾他,不需多派人来要他的命。
  “大嫂,你跟来有何用意?”他示弱的口吻表示心中的惧念,与他平时的狂傲性格判若两人,他已经不再是威震江湖的关中之豪。
  “有件事想请教。”中年女人口气平和,毫无接近拔剑凌迫的意思。
  “什么事?”也心中的恐惧更加深了,这女人的阴森神色还会有什么好事?
  “你认识我,是吗?”
  “不认识。”他坦然说:“不过,在西安我好像曾经在大街上见过你。我有过目不忘的能耐,当然有时也会发生错误。”
  “唔!你没看错,你们在西安聚会,我也恰好行脚西安。我要知道你们三位江湖大豪,与神刀妙剑打交道的经过情形,怎么一接触就结束的,请说。”
  “咦!你们当时在场?”他大感意外。
  “不错,但距离相当远,视野有限,不可能看到实况,所以甚感可疑,结局大出意料之外,因此要在阁下口中求证揭谜解惑。阁下请放心,我是善意的。”
  要一个名动江湖的大豪,说出受挫受辱的经过,这哪能算是善意,那根本就是存心侮辱,加深伤口打击尊严的行为。
  “你在做过分的要求,这是不光荣极为耻辱挫败,易地相处,你会把挫败的事告诉旁人灭自己的成风吗?”他拒绝说出,理直气壮。
  “我们只想知道神刀妙剑的武功,到底如何神妙,以便找出对策而已。请相信我的善意,我不是你的敌人。”中年女人诚恳地说:“这对彼此都有好处,对不对?”
  “你们是……”
  “不要管我们是何来路,反正不是你们的仇敌。”
  “我怀疑你们的用意,这是强人所难,怎能算是你们的善意?”
  “我在这里和你情商,就表现出真正的善意。阁下,你认为你的金笔,可以在我的剑下自全吗?就算你的腿仍是完整的,你金笔书生也接不下我十招八招。”
  “你……”口气太大,他吓了一跳。
  “你要明白,善意随时都可能改变为恶意的,这种保证只对某些人有效,其他的人就必须赌运气了。”中年女人有意无意地伸手挥弄剑靶。
  他的恐惧加深了,中年女人阴森的神色的确可怕。
  “我要求善意的保证。”他不得不屈服,保住性命的求活念头促使他放弃反抗意识。
  “什么保证?”
  “说出经过,我可以安全自由地离去。”他在赌运气,赌对方善意地放他一马,彼此无仇无恨,他示弱合作,对方按规矩也该放他一条活路。
  “你随时都可去安全自由地离去,我保证。”中年女人欣然允诺:“算起来,双方是并肩站的人,我不会留难你的。”
  赌了认命,他别无选择,乖乖地一五一十,将经过简要地说出,其中当然隐瞒了一些事实,添加了一些表示他曾经反击的凶险经过。
  “今早公孙少堡主就亲口向我保证,派专人策应在旁暗中候机支援。”说完经过,他开始诉苦:“结果,我拖延了老半天,等候支援的人接近,迄今仍不见支援的人出现援救。我要找他问清楚,他到底派了些什么人暗中跟在后面策应的。”
  “也许是你的行动隐密迅速,支援的人跟不上你。”
  “那不是理由,我怀疑他根本没派人策应。”
  “你的意思……”
  “他急于收早些天布下的天罗地网,出动了可用的大批人手,只逼死了一些狐鼠,迄今仍然无法查出玄武门的真正秘密山门,没有人手派出策应我。其实他最大的敌人是神刀妙剑,不先解决这两个人,哪能倾全力对付玄武门?有人抽后腿,哪能向前走?我这就回城找他,我可以走了吗?”
  他把对方看成真正并肩站的人,所以不再提防大吐苦水。威麟堡有许多朋友,侠义道人士也有人出面道义相助,早年威震江湖声势浩大,所以号称第一霸天。这位中年女人口气不小,很可能是相助的同道。
  “我说过,你随时可以安全自由地离去,你请便。”中年女人冷冷一笑,向后退走。
  他大喜过望,点着木棍动身。
  仅走了十余步,他心中一惊。
  两个中年大汉从树后闪出,挡住了去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两支剑缓缓地出鞘。
  没错,是五男女中的两个男的。
  “你的善意承诺我深信不疑。”他扭头厉叫,中年女人仍站在原地,冷森的目光像利刀:“你该是成名人物,我相信你。”
  “我骗你的。”中年女人大声回答,笑容可爱,冷森味消失无踪:“你受骗了。”
  “为什么?”他狂叫。
  “不能让你活着胡说八道。”
  “你……”
  “你好走。”中年女人扭头飞掠而走。
  他绝望了,转身扬笔准备为生命奋斗。
  两个中年人哼了一声,双剑斜指缓步并进。
  侧方枝叶摇摇,有人用快速的身法掠来。
  两个中年人双剑齐发,有如匹练横空,急于灭口下毒手,缓慢移动的身法突然加快十倍。
  生死关头,他咬紧牙关绕树躲避,突然脚下发虚,木棍脱手人向下倒,仅绕树三分之一圈,失足砰然倒地。这触地的剎那间,右手的金笔悄然向后破空而飞,像一道金芒乍现乍隐。临危拼命,一击中的。
  两个中年人绕树追逐,无形中有了先后,近内圈的人当然要快些,看到他倒地,戒心消去一半,毫无顾忌地跟到,剑光下沉。
  看到了金芒,已来不及应变,相距仅两步,金芒一闪即至,象是从地面升起的,哪有躲闪的时间?想用剑架拨也晚了一瞬间,剑刚动,金芒便已贯入小腹,笔粗如鸡卵,沉重的打击力将中年人震得暴退两步,反而挡住了从外圈绕到的同伴,几乎撞成一团。
  笔贯入小腹上插近尺,大罗金仙的金丹也救不了命。
  人影幻现,八个鬼王金刚似的中年人形成急围。
  “你们干什么?谋杀?”说话的人声如洪钟,怪眼狠盯着放下同伴的中年人厉声问:“这个什么金笔书生关中大侠,好像身受重伤断了腿,已经成了半废人,你两个名家高手居然联手杀他,象话吗?我来替你们评理,金笔书生,你与这两个杂碎结了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他们联手杀你?”
  “他用飞笔杀了我的同伴。”中年人指着地下仍在抽搐的同伴咬牙切齿:“请不要干涉。”
  “在下从不多管闲事,但碰上了道义在肩必须过问。在下与侠义道人士势同水火,但这位关中大侠不敢管在下的事,所以要问清是非,看他是否该杀。”
  “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他们有不少人在这一带鬼鬼祟祟活动,用诡计骗人,得逞再灭口。”金笔书生爬起辩护:“主持骗局的女人,从那面走了,刚走的。”
  “骗你干什么?”
  “事情的起因是……”他将经过简要地说了:“我还以为他们真是并肩站的人,因此受骗几乎丢命。”
  “你一个老江湖,居然也会受骗上当,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好可怜。我知道你是替威麟堡助拳的人,替我带话给公孙少堡主。”
  “阁下的话……”
  “神刀太堡是个英雄,你们必须以英雄对英雄的勇士态度对待他;如果继续用卑鄙的手段对付他,在下绝不坐视。记住了没有?”
  “阁下必须去向公孙少堡主说明白……”
  “他也配在下去找他?他该专程找我表明态度。”
  “你……”
  “我,黑龙帮的葛大堂主。近期内本堂主可能加快南下,找我要快,你滚吧!”
  失去同伴的中年人象是化虹而走,从包围的空隙中冲出,三五起落便远出三十步外,丢下快要死的同伴,全力逃走快逾电射星飞。
  “不必追。”葛大堂主及时阻止同伴追赶:“他们那些人本来与威麟堡的人是仇敌,有权宰掉这个狗屁关中大侠,只是仇恨并不深,不能在这位大侠受伤之后下毒手而已。咱们走,冷眼旁观看他们到底凭什么,敢向威麟堡的杀手挑战。”
  八个人不再理会这里的事,消失在北面的树林深处。
  取回尸体内的金笔,他强提剩余的精力,借木棍的支撑,出林认准方向奔赴县城。
  黑龙帮与侠义道英雄,是天生的死对头。而天下各地包括天下级的侠义英雄,十之七从不敢过问黑龙帮的事,甚至公然表示,黑龙帮是朝廷权臣的鹰犬,江湖人把干涉官方的事列为大忌,有家有业的人绝对不敢碰的事。金笔书生就是曾经公开表示过,黑龙帮的事他无权干预,因此黑龙帮建有这些置身事外的人一切档案,避免树敌不过问这些人的活动。
  葛大堂主并非有意救他,凑巧碰上而已。在黑龙帮的人心目中,他金笔书生根本算不上人物。
  一而再死里逃生,让他体会出生命的可贵,也就更珍惜自己有限的生命,求生的意志更为坚强,浑忘创伤的痛楚,一拐一拐地奔向县城。
  出林越过里长的草坡,他记得,前面小山丘的东面,便是从十贤祠伸出,通向轩辕丘的小径经过处。
  抵达丘下的树林,他必须绕丘北面接近小径。刚接近树林,林缘的草丛中,陆续升起七个男女的身影。
  “赵护法!”他冲口惊恐地低叫,心向下沉。
  他看到戴了面纱,扮成豪门贵公子、自称是玄武门护法的人。看不见眼睛,但却可感觉出,那可透人肺腑的目光,从面纱内透出控制了他,他想跑,却迈不开步。
  赵护法举手一挥,出来了保镖打扮的一男一女。
  男保镖年约三十上下,相貌威猛手长脚长,远远地便可感受到狞猛气势的压迫,他有面对发威猛兽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彻体生寒。
  女保镖正好相反,根本就是没成熟的少女,脸蛋美得出奇,脸上有飘忽的、令人感到愉快的微笑,步履轻盈,哪有女英雄女杀手的气势?
  男的刚猛,女的娇柔,两人缓步接近,形成强烈的刚柔并列现象,居然相当调和,也流露出令人莫测高深的神秘气氛。
  “我仍可一拼。”他神经质地举起金笔厉叫。
  男保镖在三丈外向侧移,止步不进傲然屹立旁观。
  女保镖微笑依旧,神情如谜,接近至丈外,双手叉腰像个男人般粗野,与动人的微笑极不相衬,那双剪水双瞳,没有丝毫女杀手的凌厉气势流露。
  “你有机会选择投降或格斗。”女保镖的微笑消失了,悦耳的嗓音却充满凶兆:“贵堡的人正不断逼死本地不少无辜,暗中掳劫屠杀进行得如火如荼,双方已经是生死对头,已不关个人恩怨,所以我不会因为你受了伤而放过你。我等你的最后决定,阁下可以有片刻时间权衡利害。给你五十声数,现在开始计时。一、二、三……”
  “你要一比一公平决斗?”他虽然精力将竭,也没将一个少女放在眼下,用话先扣住少女,他不希望和那位剽悍的男保镖玩命。
  “不错。”女保镖先给他吃下一颗定心丸:“只要你能过得了我这一关,你就可以神气地大大方方离去,没有人再拦阻你。”
  “不骗人?”他上这一次当,不想再上一次。
  “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只知道你是威麟堡的人,没有骗你的必要,更用不着骗你一个可以任我宰割的人。本来我可以用你们在青松寨所使用的手段,毫不容情地杀死你的,你们就使用盗匪的手段,不分青红皂白一拥而上见人就杀。你们不曾给别人公平表现武林风骨的机会,怎能要求别人公平回报你们?现在叫数该从二十开始,你拖延了二十叫数的时间。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
  “你听我说……”
  “二十五、二十六……”
  “我不曾在青松寨逗留……”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女保镖不再回答,沉静地清晰地叫数。
  “我只是为道义而助拳的人……”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女保镖叫数声愈来愈短促,急于把数叫完。
  他完全绝望了,只剩下最后一拼啦!好在他觉得还有余力对付这个稚嫩的少女,活命的机会仍在,除非少女也在骗他,女人的话通常靠不住不能信任。
  他默默行功,已恢复了不少精力,争取恢复元气时间的目的总算有成效,他有信心过得了少女这一关。
  等少女将数叫完,他的金笔已经可以力贯笔尖了,拉开马步全神贯注,准备接斗为争生存而奋战。
  他其实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玄武门杀手都是武功超等的高手,目下人数众多,怎么可能派一个武功不如他的少女对付他?一拥而上省事多多,犯不着派一个少女和他决斗冒不必要的风险。
  一声刀吟,女保镖拔刀出鞘,刀光芒四射,刀身晶亮如一泓秋水,一看便知是刀中极品,可名列宝刀级的杀人利器。
  宝刀宝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持有人武功的高低,双方如果武功造诣相等,有宝刃的人当然稳占上风。他的金笔也是宝刃,克制宝刀宝剑绰绰有余,一触吹毛可断的宝刀锋刃,刀锋肯定会受损成为破刃刀。
  有恃无恐,他有信心过得了少女这一关。
  少女一亮刀表示进手,立即碎步抢进,一声冷叱,招发天外来鸿狂野地扑上了。
  这种走中宫硬攻硬抢先机的攻击最下乘招术,但也相当可怕,一旦对方失手真力不足,刀便会直入,一刀致命,一接触生死立判。
  他一咬牙,挥笔硬碰闪电似的疾下刀光,凭经验,他知道一定会把刀架偏取得反击机会的。
  很不妙,刀光扭动了一下,金笔封低了三寸,刀光旋动,噗一声敲在右肩近颈处。
  “呃……”他如中雷殛,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打击的力道并不重,但他仍然受不了,身形斜倒,脚下一虚,砰然倒地,痛楚令他失魂。
  是被刀背击中的,如果是刀锋,他的脑袋将飞跌出八尺外。他一招也没接下。他受了伤,接不下不是他的错。
  正想挥笔自保,手腕被踏住了,然后是重重一耳光,他立即陷入昏厥境界。
  以后所发生的事,他一无所知了。

×       ×       ×

  傍晚时分,北关内的来宾老店,旅客落店一片嘈杂,店门外车马轿乱成一团。打打杀杀的事,与平民百姓无关,他们的接触范围各有不同,旁人的事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步调。
  威麟堡到底来了多少人,外人不可能知道。从青松寨来的人本来就不少,再加上从西平转回来会合的主力,人数上百该是合理的估计。他们有些人住在各处旅舍,有些人在城外借住民宅,平时见面也不打招呼,外人不知道他们是同伙。
  来宾老店肯定会有他们的住宿,旅客不可能知道他们的身分。
  黄如玉主仆住了两间相邻的上房,上房区的旅客比较高级些,没有前面的大客院嘈杂混乱。投宿的高级旅客本来就不多,他们三人等于是这段时间逗留的高级旅客,尽管他们出入时的装扮都不同。
  他们是申牌末红日西下时返店的,入店时神色有点异样,可能是外出办事不顺利,不愉快的神色摆在脸上,真有点像讨不到债的债主。
  店伙计透露一些坏消息,说是又有两或三位旅客平白失踪,只等明天仍不见返店,就得依法向衙门禀告,届时可能有麻烦,其他的旅客都可能受到检查。如果失踪的旅客有同伴前来及时退房,又当别论。
  这几天城内外的旅舍,不时发生旅客失踪,由同伴出面结账善后的,都不会劳驾旅店报官备案。
  洗漱毕,已是掌灯时分。上房的旅客通常不需到膳堂进餐,由店伙将晚膳直接送入房中。落店的名分是主仆,因此她一个人在房中晚膳。
  房门响起叩击声,店伙在外面出声招呼。
  “客官,茶已沏好,请开门。”门外确是店中的店伙说话:“晚膳随后送来。”
  客店旅客性质复杂,房门必须上门闩以保安全。旅客出房,得自行锁门。店伙进入,也需获得里面的旅客准许。暴客除非破门而入,不然休想长驱直入突袭行凶。
  女旅客另有店中的仆妇伺候,听语音便知是一直伺候她的那位仆妇。
  她毫无戒心地后门拉开房门,灯光外泄,猛然失惊,仆妇竟然急冲而入,撞入她怀中。
  仆妇身后的一个黑脸膛大汉,右手有一把雪亮的匕首,贴仆妇身后抢入,却哎了一声,身形不进反退,匕首同时掉落地面。
  变化太快太突然,仆妇的茶盘杯壶,全砸在她身上,幸好被她及时扶住并没倒下。
  她本能地知道,仆妇是被强行推入的。将仆妇推入跟进的人用匕首,如果能跟入,她不可能侥幸逃出匕首的致命威力圈,在劫者难逃。
  她终于看清情势了,大汉是被突然出现的第三个人,扣住头背往后拖,大汉的脊心也挨了重重一击。
  “你来得正好。”她推开快吓昏的仆妇欣然欢呼,这个人及时救了她。
  来人是假书生,揪住浑身发僵大汉的背领,拖死狗似的迈步入房,信手掩上房门。
  “我刚到,便看到这个人押着仆妇叩你的房门,猜想可能打算图谋你,所以急急制住了他。”假书生神色泰然,眼神流露出关切:“黄小姐,你不要紧吧?”
  “还好,真没料到居然有人大胆行刺。”她脸一红,天气炎热,连裙薄衫被茶水沾湿,可以隐约看到绣花胸围子的轮廓,在假书生的注视下难免发窘:“你坐,我进内间换衣裙。这个刺客,你先看住他。”
  她进入内间,假书生吩咐惊魂初定的仆妇,不许透露所发生的事故,到厨下准备晚膳。处理意外事故从容不迫,毫无纨绔子弟不懂世事的习气。
  仆妇刚出门,邻房的蔡勇夫妇恰好到来,他俩隐约听到异样的声息,因此前来察看。
  她也恰好外出,把刺客交给蔡勇夫妇带走。她并不急于知道刺客的根柢,蔡勇夫妇一定会处理完善。
  仆妇战战兢兢送来茶水,告诉她晚膳不久可以送到。
  单身女客的房中,通常是不能接待男客的,但仆妇不敢过问,备妥茶具急急走了。
  外间仅点了一个灯笼,她把内间的双柱大烛台端出,外间大放光明,两人在小桌旁品茗。
  “一整天我都在等你,你到底到何处去了,真有这么忙吗?”假书生怪她失约,因为昨天她曾经表示,今天要去府拜会假书生的。
  “要办的事不顺利,在城外浪费了一天时间。”她脸上布满阴霾,心里的确感到苦闷:“改天再说,有事最好你来找我。我一个外地女流,前往尊府也的确不便。钱公子,我人地生疏,如果我有事请你帮忙,你会答应吗?”
  “我当然乐意协助。如玉,放心好啦!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全力相助。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在本城我还有几分实力。”假书生十分自然地叫她的芳名,透着亲热,说的话也有露骨的表示,男女之间一见如故,可不是普通的应酬话,只能用在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台面应酬。
  假书生的目光,一直就凝聚在她身上。
  “先谢谢你啦!”她心花怒放,同时也心如小鹿般乱撞,假书生投注在她面庞上的目光,似乎向她投送绵绵情意,也可以说是爱慕或情欲的流露,她觉得心跳的频率加快了一倍。
  孤男寡女烛下款款深谈,这里的天地是他们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呵呵!等你交办的事办成了,再谢我尚未为晚。”假书生笑吟吟替她沏茶,握住了她掂杯的玉手肌肤相亲:“不怕你见笑,天下任何一座城市,豪门缙绅大多数交通官府,我家也一样。凡是涉及官方的事希望获得方便,找我保证不让你失望。”
  她的心跳又加快了,似乎握住她掌背的手热流荡漾。房内本来气温高,这时象是更高了些,浑身起了异样变化,她不但不把手抽回,反而有反握对方的行动。茶斟满手离开,她却有接触太短暂依依难舍的感觉。
  “我要办的事,与官方无关。虽然有时也牵涉到官方,但官方十之七八帮不上忙。真有需要你向官方疏通,我一定找你。”她其实需要官方帮助,只不过欲擒故纵而已,一旦出了事善后不干净,不幸落在官方手中,有当地有力人士奥援,事情就容易解决了。
  问题是:如果玄武门的秘密山门在这里,该门的负责公关人士与官方挂勾,必定以暴力与金钱做后盾,交通官府的深度,肯定会比豪门缙绅更紧密些,豪门缙绅的影响力反而不大。
  “反正我听你的,有事你可以请店伙到我家传口信,我将尽快来找你。”假公子象是向她提保证。
  房门响起叩击声,店伙将晚膳送来了。共来了两名店伙,一位仆妇。假公子事先已交代仆妇,准备几味小菜与一壶淡酒。
  店伙们在忙碌,假公子则背着手浏览房中的摆设。名义上称上房,其实设备简朴谈不上享受。
  室右是一面粉墙,可能新粉刷过,把往昔旅客窗下的涂鸦墨宝掩盖了,新留下的聊聊五六首歪诗,字写得歪歪斜斜,难怪店家经常加以粉刷。
  近右面墙角,居然有人写了八个饭碗大的字,笔走龙蛇,赫然有米元章狂草的气势,出于名家手笔,可是却没落款,不知是那一位名家所遗的墨宝。
  八个大字是: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假书生站在字前发呆,象是非常欣赏磅礡的草书气势。
  店伙走了,她到了假书生身旁。
  “我也觉得这八个字写得很好很怪。”她挽住了假书生的手膀:“你是读书人,字一定写得很好。在我来说,不易看得懂,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年头,看得懂草书的女人相当罕见,十个女人,有九个不认识这个草书天字。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假书生朗声吟出:“这是骗人的古话,胡说八道。”
  “什么?骗人的?”她大感惊讶。
  “对,骗人的。”
  “我不懂。”她坦然地说。
  “意思是说,天上的神,赐福降祸给凡人,是不论亲疏的。行善的人,常会获得天神的赐福。”
  “那是对的呀!神佛有灵……”
  “那时,佛菩萨还没来传,古代只信天神。这八个字,出典在史记里的伯夷传。伯夷,就是传说中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古代忠君爱国大贤人。如玉,你是行侠的侠女,对不对?”
  “是呀!我……”
  “你为何要行侠?”
  “这……”她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世间并不美好,处处有不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所以需要有人行侠,打抱不平伸张正义。本来是应该由官府来伸张正义的,你认为官府做得不够,所以仗剑行侠,伸张你所承认的正义,对不对?”假书生替她解答,正经八百煞有介事。
  “也许吧!”她不想详细回答,也无从回答。
  “所以这八个字是骗人的,行善的人注定了要多灾多难。所以在你来说,该写另八个字。”
  “写什么?”
  “天道无凭,人为刍狗。天道即天理;天道福善祸淫,如果是真的,用得着你用剑行侠吗?”假书生挽住她的纤腰,到了桌旁和她并排坐:“如玉,我在赞赏你行侠的勇气和志向,可惜我不是此道中人,但愿你的行侠并非为了名利,那就在我的心目中,你是十全十美的大姑娘。来,我敬你一杯。”
  酒早已由店伙注满了的,假书生亲暱地挽住她的肩背,自己先喝了一口,再笑吟吟地举杯就她的樱唇,半哄半强地逼她就杯喝了一口酒。不是敬一杯,而是敬一口。
  她快要迷失了;浑身象是着了火,根本就没介意假书生的话有何含义,只知道本能地偎近假书生的胸怀。假书生放下酒杯,手上一紧,暖玉温香抱满怀,双唇吻上了她灼热的粉颊,贪婪地轻咬她的粉头、耳垂。
  她需要更多,被撩拨起的情欲必须获得满足。发出一声含糊的呢喃,紧抱住假书生急切地送上香唇,灼热的樱唇找到寄托,丁香妙舌深入情欲的深渊。她控制了爱的节拍,她获得假书生的热烈回应,吻得她快要升上身心将近融化的浪涛峰头,扭动的娇躯每寸肌肤都在颤动。
  她不再是争取名位的英雄,而是升抵情欲峰巅需要爱的女人。
  假书生也变了,斯文不再,同样呼吸急促,眩目水汪汪,抱起她向内间走,步履有点不稳。
  “如玉……”假书生把她压倒在床上,柔声轻唤双手在她身上敏感的部位游移,有力,但温柔。
  “我……”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引导对方的手占据了胸,一阵喘息,一阵扭动,呻吟。
  假书生手忙脚乱地替她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拉脱胸围子的崩带,在晶莹剔透的玉乳投下一连串热吻,情意绵绵的轻柔碰触,逐渐成为狂野的吮啜,从喉部向下移动,透过肚脐往下亲吻……
  她像蛇一样扭动,紧捧着假书生的头部,移至她需要强烈刺激的部位,她需要比有力的抚摸更激烈的快感,沉醉在前所未有的激情中。最后,她狂乱地撕扯假书生的腰带,受不了假书生衣衫仍是完整的煎熬,她自己早已赤裸裸地任由假书生摆布,她需要更多。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把她从欲火焚身的边缘拉回现实,身躯僵了一下,突然惊跳起来,推开压住她的假书生,情欲的奔放浪潮急剧消退。
  “等我,别出去。”她慌乱地穿衣,赤裸的完美胴体撩人情欲。
  假书生脸上红潮也急剧消退,居然对可爱的裸女流露出漠然的神情。
  叩门的声音有节拍,这是只有自己人才知道的信号。
  拉开房门,夏氏急抢而入,看到她脸上还没完全消退的红潮,和还没系妥的腰巾,瞥了内间门一眼,才到了桌旁,将一个小布包就桌上摊开。
  “怎么一回事?”她强作镇定急问。
  “看了你就知道了。”夏氏说,将布包完全打开。
  两个略显稀疏灰白妇人发髻,一只绣了黑色蝙蝠图案的六寸妇人用丝制荷包,一只四寸软玉药葫芦。
  她脸色大变,倒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来的?”她低声问,瞥了内间门一眼,说话的嗓音也变了,惊恐的神情明显。
  “刚才那人不是刺客,是城隍店活动的包打听之一。”夏氏也放低声音,知道内间藏有外人。
  “简要的说。”
  “有人逼他,要他摆出刺客声势,把这包东西交给你,另有口信。他不敢不遵,不遵将死得很惨。”
  “口信怎么说?”她心中焦急,知道追查不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就这样?”
  “对,就这样。”
  “能找出线索追查吗?”
  “不可能。”夏氏摇头:“那个包打听是被人从后面制住的,自始至终,没看到制他的人是高是矮,逼死他也是枉然,制他的人是高明的行家。”
  “似乎不是唐青松所为了。”
  “不知道。”夏氏说:“我不能胡乱猜测。”
  “玄武门?”
  “我设法调查,必须去找线索查证,如果先假定目标,反而会乱了头绪。今后我们得小心准备应变,对方一定会有后续的恐吓行动出现,心理上必须有所准备。小心门户,可别忽略了身在险地。”夏氏又瞥了内间门一眼,动手收拾布包,脚下沉重出房走了。
  进入内间,假书生便看出她神色不对。
  “一定是坏消息,你的脸色好难看。”假书生温柔地抱她入怀,在她耳畔低柔地安慰:“看到你忧愁心烦的不安神情我好心痛,我希望能经常看到你脸上,所展现幸福快乐满足的微笑。如玉,有需要我替你分忧的事,让我替你分担吗?”
  在心情悲痛沮丧时,有心爱的人给与真诚的安慰,她感动得几乎忍不住泪水,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女强人,外表的坚强,掩不住内心的软弱,需要有人在精神上给与支持,以免精神崩溃。
  “消息虽然不好,但我承受得了。”她紧偎在假书生怀中,嗓音变得可听出酸楚味:“我在这里没有可靠的朋友协助,可能需要你大力支持,有事我会去找你,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出去晚膳吧!大概不会再有人打扰了。”
  晚膳的菜肴都凉了,先前她俩仅喝了一口酒,就被一阵亲密的接触,引发升起的情欲,经此变故,两人都失去胃口。
  “你心烦不安,很可能需要和你的人商量。”假书生扶了她往外间走:“我还是早些走方便些,你一个人吃好了,我不饿。”
  其实她希望假书生留下,但确也需要和她的人商量对策。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她真的不能让假书生留下。情势严重,已没有偷欢的心情了。
  拉开房门,外面可看到有人走动。假书生亲了她一吻,依依不舍告辞一步一回头。
  送走了假书生,关上房门,她强忍的泪水,终于像决堤的水向下奔流,发出一声嘶喊,狂野地掀翻了木桌,杯盘菜肴撒了一地。

×       ×       ×

  天一黑,是夜间活动的开头,走出地面活动的时候到了,是一些魑魅魍魉大肆活动择肥而噬的好时机。
  城北近西北角的容德坊长街,本城三豪第一豪的赵家大宅,房舍星罗棋布,各处都有灯光外泄。像这种豪门大宅,每晚照明的灯绝对不少于两百盏,所花的照明费用,足可抵八口之家的贫户半年生活费。这表示每处开敞的角落,都凭有那种可彻夜照明的气死风灯笼,想潜入犯罪,所冒的风险甚大,走到何处皆无所遁形。
  当然有打手保镖在夜间警戒,入侵的人必须有受到围攻捕送官府法办的顾虑。入侵的人被失手打死,宅主人是不负罪责的。深夜入室,非奸即盗,被杀死仍然脱不了罪,法有明文。僱请保镖打手,是完全合法的。乱闯别人的宅院,所冒的风险是相当大的,除非有不怕风险的能耐。
  二更将尽,不怕风险的人长驱直入赵老爷的大宅。
  情势十分反常,平时戒备森严的赵家大宅,今晚反常地门户洞开,居然没有人出面拦阻。宅内的人已早早就寝,甚至看不到守夜警戒的人站岗。
  正屋的大院子灯火通明,大厅更是光亮如同白昼,但不见有人走动,充满怪异诡谲的气氛。大院庭广院深,内部被许多房舍所包围,小院子套大院子,外人进入难以分辨方向。街坊邻舍虽在有些人家建了楼房,但也无法看到大院内部的动静。侯门深似海,豪门也同样深似海,钟鸣鼎食之家,里面就是一个小皇朝的缩影,内外区分甚严,通常天一黑就罕见有人四处走动了。必须走动的人,照例是要提着灯笼往来的。
  整个大院静悄悄,实在诡异莫测。平时,不可能发生这种现象,必定各庭各院有人嬉戏,站岗巡哨到处可见。
  早有提防,处处莫测。
  入侵的人不怕莫测,尽管直趋五间七进的主宅,奔向灯火最明亮处。灯火最明亮处一定可以找得到人,在暗中摸索,跳下屋便进了迷宫,怎找得到要找的人?光明正大闯入,必定可以找得到主人。
  共来了九个人,有备而来,全都穿了夜行衣,刀剑系在背上。一旦有治安人员干预,跳城外出远走高飞不留把柄,谁知道他们是何来路?知道了也无可奈何。高手名家办事,根本不在乎治安人员干预。邪魔外道,甚至会杀掉干预的治安人员。
  领队的人,赫然是公孙少堡主,人多势众,他的霸气更具威严了。
  三座厅是大开的,四盏门廊大灯笼全部点亮,光度甚至可以照亮五十步外的垂花门,那是贵宾出入的要道。这九个夜行人,就是从垂花门踏入大院子的,象是宅主人返家,快速整齐分两路直趋厅阶。
  厅堂分上下,所有的挂灯、壁灯、台灯……都是点亮的,堂上堂下空荡无人。
  “他们知道咱们今晚要来。”公孙少堡主站在厅外向里面察看,一点也没感到惊讶:“表示咱们找对了地方,甚至找对了人。”
  堂后踱出一位穿了团花长衫,留了三绺长髯,脸圆圆中年富家翁,手中把玩着一根嵌蓝宝石玉如意,意态悠闲站在堂上向外望,一团和气毫无豪门大人物的气势,却像一位乐善好施的大好人。
  “诸位请进,堂上候教。”大好人声如洪钟,声透院子伸左手邀客:“舍下经常有不速之客深夜光临,不论来意为何,在下一概欢迎,略尽东道主礼数,请。”
  一抖袖,降阶相迎,气度恢弘,有好客主人的风度。
  不速之客来得太快,主人事前不知,因此没在厅外相迎,不算失礼。
  不速之客天不怕地不怕,公孙少堡主毫无顾忌地率众昂然直入,在堂下抱拳回礼,在主人伸手肃客中大剌剌地升阶登堂,在客座大交椅大马金刀地落座。
  堂上除了主客座之外,两侧各有两张大环椅。这是说,够资格登堂就座的贵宾可容纳五位,其他的人,必须在堂下两侧就座了。其他四个不速之客,也无意上堂,分列在左右监视四周的动静,随时皆可能发动猛烈的封锁拦截性的攻击。
  “在下赵不高。”主人等从后堂出来的两个奉茶健仆奉过茶退走之后,才通名客套,显然不是真名,高或不高,都是含有自嘲味的名字。赵高,是秦代的大奸臣,姓赵的人如果稍有点常识,绝不会取名为高。姓秦的人,也绝不会取名为桧,理由相同。
  “在下公孙云浩。”公孙少堡主傲然地亮名:“来得鲁莽,前辈海涵。”
  “久仰久仰。”赵不高脸上的和善微笑不变:“公孙老弟台深夜光临舍下,随从众多,赵某愚鲁,不知尊驾所为何来,可否明示?”
  “在下此来,前辈必定早知来意,是吗?”
  “抱歉,赵某不知,所以请尊驾明示。”
  “前辈明知故问,这就不上道了。”
  “上道?你以为赵某堂堂新郑士绅会是匪盗?”赵不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中突现冷厉的光芒:“阁下,你说话小心了。”
  “姓赵的……”
  “你给我闭嘴!”赵不高立即变脸:“新郑的县太爷在我这里,也尊称赵某为翁。我不认识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你已经通了名,最好不要在斩决牌上写着你的姓名。新郑毕竟是通都大邑,是有王法的地方。阁下,你纠众深夜闯入我家,对街还潜伏着二十人以上,准备行强盗式的袭击,你难道就不知道后果吗?你认为你这些人一定可以全身而退?”
  九个人变色而起,怒容满面要撒野了。
  后堂出来了赵姑娘,后面是一男一女两保镖。
  “他们一个也跑不掉。”赵姑娘手中有一把连鞘剑,凤目带煞不再有淑女形象:“两厢有二十具连弩,宅内连弩的暗器高手。他们来的人不足四十名,有意在这里送命。爹,叫他们发动吧!看能留下多少人上法场。”
  在山区乡野袭击,与在城市房屋内搏杀,完全是两码子事,付出的代价也不同。公孙少堡主估计错误,冒失地、信心十足地夜闯士绅之家。他以为赵姑娘在轩辕丘,身边的保镖有限,家中最多有二十名保镖打手,自己带四十个高手闯入,胜算在握,凭气势也可以胁迫威吓主人就范,根本用不着大开杀戒。
  两厢有人快速现身,共出来了三十二个人,果然有二十人手中的匣弩举弩待发,气氛一紧。
  九个人进退维谷,脸色大变。
  他们还有希望:劫持赵不高父女。
  公孙少堡主的目光,果然落在赵不高身上,眼中有冷厉的光芒,口角有冷笑的丝纹。
  同在堂上,迈两步就可近身。
  慢了一步,男女两保镖的小阳伞开始旋转,伞尖正对着他,他一动就会被飞出的暗器所笼罩。
  动手突袭,即使成功也将同归于尽。
  “你还等什么?我等你扑上来。”赵不高安坐在大环椅内,根本不介意他动手突袭:“就算你老爹在这里,他也不敢在赵某面前充好汉。你这种打着侠义道旗号,到处扮强盗干不义勾当的假英雄,杀死你算是便宜了你,我要你上法场以正世道人心。”
  “你吓唬不了我,在贵地的侠义道群雄,已经知道你父女是玄武门的重要人物,要不了多久,侠义柬发出,天下群雄将大会新郑,你……”公孙少堡主怎敢妄动?色厉内荏威吓。
  “哈哈哈哈……”赵不高狂笑:“聚众公然抢劫的盗匪,很快就会核判斩立决,死了的依律枭首示众。你们的侠义道英雄谁还肯接你的侠义柬?你一定在做白日梦。抄没威麟堡追捕余孽的事,早该由大奸臣鄢钦差用上方剑执行的,那狗官为何不做,迄今仍是个天下人迷惑的悬案。你在这里落案,我不信你有权势的官方枉法奸官敢出面包庇你。你无凭无据诬指我是玄武门的人,知县大人是相信你呢,抑或是相信我?而且江湖人士都知道,玄武门的秘密山门在许州而不在这里,你怎么这么蠢?年轻气盛追求名利太过迫切,活不了多久的。”
  “你要利用官府包庇你吗?”
  “混帐!”赵不高拍案而起破口大骂:“赵某是本城受人尊敬的士绅,官府不保护我,而要保护你这些匪盗吗?你说的是无法无天男盗女娼的畜生话。你聚众深夜明火执仗侵入我家,即使你不带武器也非奸即盗……”
  站在堂下四个中的两个受不了啦!身形乍动飞纵而上,起步时剑已拔出,速度快极。
  但还不够快,两声弦鸣,两具连弩六支劲矢,全向两人集中,速度有如闪电。
  “哎……”两人同时狂叫,各中了一支劲矢,一中右大腿,一中左大腿,象是中箭的雁,暴起的身形重重地冲倒在堂阶下挣扎。
  “不要……”一名中年人手急眼快,拉住了要扑出的公孙少堡主:“咱们认栽。”
  赵不高的玉如意已经升起,冷冷一笑。这玩意不是玉制的,上了玉色釉而已,用来做兵刃,被敲中必定肉裂骨碎。
  “咱们走。”抢出救助同伴的人高叫。
  “我不相信有人走得了。”赵姑娘拔剑丢掉剑鞘:“早些天本姑娘夜游轩辕丘,就有不少不知死活的男女匪徒,不自量力向本姑娘袭击,其中有两个人会用妖术,已经查明是巫门的超等女巫师,其中之一叫三界神巫。这件事已向县衙报案,你们必定是那些匪徒的主谋。你们今晚竟然明火执仗,公然侵入我家打劫行凶。这几天县民失踪的已有十四个人,你们必须替他们偿命。”
  匣弩有多种,有单弩、三弩,至九弩,以三弩的威力最强,射程与劲道,比江湖暗器名家使用的袖箭强十倍,一发三支,几乎可以保证必定有一支命中。二十具三弩,对付九个人不难想象。赵不高已摆明是士绅,不会用江湖规矩与盗匪作英雄式决斗。搏杀盗匪,任何手段都是合法的,不论死活,送交官府都有重赏。
  民心似铁,官法如炉;铁打的盗匪落在官府手中,结果是可以预见的。地方官对付外地来的盗匪,唯一的想法是赶快把盗匪送上法场以正人心。
  公孙少堡主做梦也没料到,赵不高以士绅的身分和他打交道,一口咬定他是登门抢劫的盗匪,挖妥了埋坑逼他往埋坑跳。
  如果赵家敲起告警的警锣,他们将是与全城为敌的江洋大盗。
  侠义英雄惩罚土豪恶霸,绝对不敢公然进行。反而是那些真正的匪徒,敢公然洗劫豪门士绅。因此如果他被擒解送官府,百分之百会被当成盗匪处治。那年头,盗匪是唯一的死刑。侠义英雄被送上法场的事,屡见不鲜。
  玄武门不动声色,挖妥了埋坑让他自愿往里跳。判断错误,就得付出代价。
  “不要逼我。”公孙少堡主终于知道处境恶劣了,摆出暴虎冯河的顽强姿态死中求生:“我付得起代价,你付不起,你不能让你家变成血海屠场,我的朋友将不断前来向你讨公道。”
  “是吗?”赵不高狠盯着他。
  “你敢冒险吗?”
  “你会发现,来一个死一个。”
  “侠义英雄是不怕死的。”
  “消息传出,敢来的人绝不是侠义英雄。你就不是英雄而是盗匪,死了也辱及亲朋好友。我不知道有没有玄武门这个组合,如果真有,他们会放过你们的亲友吗?为你们的妻子儿女担心吧!你已经无力救他们了。”
  “你……”
  “我再次郑重告诉你,我不是玄武门的人,你该死也瞑目了吧?”
  “那天玄武门杀手大批出现在轩辕丘,令嫒居然也出现在该处,这是重要的线索,在下因此而必须追查。我承认所用手段错误,向你道歉,以免玉石俱焚。你必须权衡利害,我外面的人,仍有能力杀人放火。”公孙少堡主不得不采纳姿态死中求生,他不想死:“退一步海阔天空;今后我的人,绝不踏入尊府一步半步。”
  “不踏入一步半步,却深入百步千步?”
  “你不要讥刺我。”公孙少堡主知道有了生路,对方可能被他威胁性的话不愿玉石俱焚:“我先申明,如果我查出确证,证明你是玄武门的人,就算你这里布下刀山剑海,我也会来的。”
  “把你们全毙了岂不省事?”
  “你打算付出多少代价?办丧事可是十分困难的事。”公孙少堡主提出新的威胁:“你的声望当然会受到伤害,被盗匪侵入杀人放火,不是光荣的事,你能获得多少好处?”
  “唔!你倒有几分说服力。”
  “事实如此。”
  “你滚吧!你给我牢牢地记住,永远不要再来,下次可不会如此幸运了,我会在你们蠢动之前杀光你们。滚吧!你知道如何出去。”
  “我也不希望有下次,告辞。”
  七个人背了两个受伤的人,狼狈地撤出赵家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