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岳《烈火情挑》

第一章 卧虎藏龙

作者:云中岳  来源:云中岳全集  点击: 

  钟楼换更的计时灯笼,一升一降徐徐更替升上杆端,几乎全城都可以看得到:三盏灯,三更起更。
  “咚!咚!咚……”绵绵的鼓声,随灯光的升上杆端而传出,然后城四隅的更楼应和,绵绵不绝,全城在密鼓声中震撼。
  街上行人渐稀,每个人脚下加快返回家门。
  大街小巷的管制坊门,由管制的人一一关闭,只留下一座小栅门,供巡夜的治安人员与更夫通行,交通断绝。
  犯夜禁者,枷号示众。
  市街中心的雄伟钟楼,是西安府城的地标,重檐复屋四角攒尖顶,全高十二丈。四周是大广场,东南西北四条大街在这里向四方辐射伸展。北大街北端偏东,是地占半座城的王城。目下的藩王是秦府宣王朱怀卷,对外的称谓是秦王国主。
  上一届的秦王没有子嗣,由侄儿袭封,原爵是镇国中尉,地位不高。袭爵后晋升为郡王,神气起来了。目下是嘉靖四十年四月,他已坐了王庄十三个年头,百姓们对他的评价不算太恶劣,还不至于被称为暴君。
  这是每天晚上必须大敲特敲的净街鼓,子时起更,正式夜禁开始,家家闭户,街巷中无人敢走动犯禁。
  夜禁净街鼓的响数,每一代的皇朝都不同。汉唐是八百至一千,明朝是六百。有时官府嫌时间还长,只敲三四百,以便严加管束,尽快把冥顽刁民赶回家免生事端。
  鼓声一落,必须街静巷空,巡夜的兵丁便开始抓走动着的人,居民必须在鼓声频催中赶回家关门闭户。一年中,只有几回节日不敲,金吾不禁,可以彻夜狂欢。
  比方说:元宵节就没有夜禁,而且一连三天。
  目下是四月初,没有狂欢节日。春雨绵绵,正是蛰龙破土抬头飞天的时节,大地欣欣向荣。
  但今年春雨来得迟,而且雨量小,清明后仅下了几天雨,麦子生长差强人意。这几天,天空中云层薄,暖洋洋的春阳驱散了寒意,就是没有雨。夜间,上弦月高挂天空,一朵朵淡云飘过,满地银光忽隐忽现,别有情调,比有如一个大光饼的明月可爱些。
  静街鼓与夜禁,对某些人没有约束力。尤其是那些畸形的夜间活动族类,根本不把禁忌放在心上。
  十八个人分为三组,飞檐走壁接近安仁坊宋家大院。每个人都穿了灰色的夜行衣,灰头罩头露出双目。背上腰间,携有各种囊袋,兵刃系在背上,只有从身材上可以分辨高矮肥瘦,性别就无法分辨了。
  就是一座有幽雅庭园的大宅,主人远任京官眷属定居京师,已经有七八年不曾返回,每年仅由留守的子侄看守修葺,庭院深深白天也罕见人迹,但却是一些地方龙蛇的临时居住,和秘密活动的聚会处。徐家的留守子侄有自己的住处,散居在城内的街巷,平时仅有几个轮值的人出入,懒得理会来来往往夜间出没的不速之客,双方心照不宣,只要不损坏房舍,彼此不伤和气。
  里面有二三十栋建筑,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向东望,不远处是寺内有塔的宝庆寺,塔高十层。升上五六层,便可看清大宅内的景物形势,就以大宅的隐私权不佳,据说风水不好。宅内的一切动静皆暴露在登塔人眼下,风水哪能好。
  宝庆寺的华塔,不禁香客登临,其中的龙凤雕饰与石佛嵌像颇堪一观,登塔南眺,与南关外的小雁塔遥遥相望,其实相距并不远。
  夜间登塔向徐家大宅窥伺,房舍内的灯火历历在目,虽然不可能看到人的活动情景,至少可以知道何处有人,有灯光必定有人活动。平时,徐家夜间不可能有人活动。
  这些夜行人根本不在乎宵禁,在屋顶蹿高纵低掠走如风,从东院悄然潜入,三面一抄,向后院的一座小楼接近,三面分抄,像一群鬼魅,闪动疾进无声无息,小心翼翼接近,警觉心高。
  楼其实并不小,只是靠近后院正宅的大楼两相比较,便只能称小楼了。
  楼仅两层。府城的民宅十之七八是平房,高度有限,轻功高明的人跃登二楼的楼外廊,轻而易举,跳下更是易如反掌。
  小楼中的灯光是二更正才点亮的,城中的夜市正逐渐市阑人散。
  这是内眷才能光临的小楼,女主人招待女宾的禁地。徐家已经没有女眷居住,用不着设内外之防。
  雅厅的圆桌四周,三男一女在灯光下品茗。晚春寒气仍浓,一旁的兽炭铜炉上的水壶,壶嘴喷出的蒸气,化为阵阵白雾,发出嘘嘘喷气声。
  大磁茶壶盛在保温盆内,他们还真懂得享受。要说是品茗并不正确,关中人对茶的要求还没入流,而且有干果一类食品喧宾夺主,所以只能说他们在喝茶而非品茗。
  四位男女皆年在双十上下,都很年轻,女的要小两三岁,明眸皓齿,瓜子脸露出俏皮慧黠神韵。
  四个活力十足雄健自豪的年轻男女在一起,青春气息就个人羡慕,再加上都带兵刃,那股豪气就更令人望之气慑,不可招惹。
  尤其是那位剑眉虎目身材修伟的年轻人,所佩的刀更令人心惊。采用臂悬式贴佩在胸肋外侧,使用挂肩勒胸式的皮佩带,刀长两尺六,可以完全掩藏在衣内。比单刀长四寸,刀把则加长两寸。
  刀锋宽,与一般的狭锋长刀不同,显得特别沉重,外形也怪异。皮护腰上另设有插套扣环,刀可以改佩在腰胯外,或者干脆插在皮护腰的夹套内,拔刀就容易多了。
  其他三男女,仅佩了尺二长的短匕首。这种小短剑主要用途是自卫,攻击力不足。
  每个人都带有百宝革囊,分量不轻,大概盛的可能真有百宝,可派非常多的用场。
  表面上像在品茗闲聊,其实似有所待,两座双柱式龙凤灯台,放置颇为巧妙,利用折屏型光幕,将烛光导向三座花窗,其中一座正对着宝庆寺。白天如果大开窗门,宝庆寺登上华塔的人,可以隐约看到楼内的动静,夜间只能看到烛光。
  六百声净街鼓终于数尽,全城沉寂,街巷黑沉沉,不再有人行走。
  小楼的烛光,仍然透窗而出。
  佩了怪刀的年轻人,瞥了壁角的花架一眼。那里没放置盆花,却放着更盘。
  更盘,是一种大户人家才使用的计时器,用铜铸造的经尺浅盘,盛了半寸深的香灰。使用时,以从香烛店购得的没有插骨的信香,串连搭成齿牙状排列。每一支信香,可燃两刻时辰,即一更的四分之一,燃尽四支,就是过了一个更次。仆人们巡更守夜,得靠更盆定时换班。这玩意准确度本来就有误差,不能放在通风处,风一吹,香烟的速度自然加快,误差就更大了。
  已经燃尽八支香,第九段正从连接处继续点燃。这表示三更起更了,与净街鼓配合得相当准确无误。
  “曾二小姐,还有半个更次,你的人能准时赶到吗?”他神色泰然,毫无期待或焦急的神情流露,顺手替女郎添茶:“你们的人如果不能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藏匿,绝难准时赶到晤谈。你应该知道,我是很守时的人。我的处境不容许我粗心大意,订约一定过时不候。”
  “放心啦!唐爷。”女郎曾二小姐嫣然一笑,表示信心十足:“丁三爷是本帮的全权代表,足智多谋称小诸葛,一定在天黑之前潜入了,毫无问题可以准时赶来,误不了事。”
  “但愿如此,但恐怕靠不住。”唐爷喝了一口茶,明显地不以为然:“府城的牛鬼蛇神,对你们长安帮毫无好感。你们的帮中重要人物,只要敢在府城露面,肯定会有人向权势人物通风报信,让牛鬼蛇神赶你们远离疆界,甚至会向官府告密领赏,捉你们进大牢吃太平饭,正好乘机接收你们的长安地盘。”
  “只要你唐爷肯点头,府城就有咱们长安帮立足地。这就是本帮希望和你洽商共存共荣,甚至携手合作,一定可以在短期间,成为雄霸关中的第一大组合。”曾二小姐眼中有热切的神釆,还有几分说客的才华。
  “没兴趣。”唐爷一口回绝:“我平生无大志,与王庄的皇家龙种玩命是被迫自保,真要正式站出来组帮结会,那些可敬的治安人员,就可以化私为公,公然捉我砍我的脑袋了。你知道有多少治安人员要对付我。所以你们最好不要打邀我雄霸关中的主意,以免陪我上法场。我只希望和你们协商粮食偷运至蓝关山区的事,驮队需通过你们的长安地境,独食不肥,我不希望你们狮子大开口,漫天开价和我捣蛋。”
  “唐爷不是不上道的人。”曾二小姐用江湖口吻说,与小姐的形象不搭调:“任何牵涉到名利权势的事,必定要冒风险。任何一方不上道,违反分金同利,利益分沾的成规,必定有是非。”
  “对,利益分沾,风险也要分担,办事要守互惠的成规,具有相等条件,才配谈分金同利。”坐在右首那位豹头环眼年轻人盯着曾二小姐,口气强硬:“这些年来,你们长安帮好像不曾给过咱们分文好处。贵帮主混世浪子汪贵,要不是认为这次协商有暴利可图,怎肯冒险派人入城,约咱们在此地会面?”
  “哼!你们又给了本帮多少好处?”曾二小姐左首的同伴,死鱼眼一翻,重重地放下茶杯,表示心中的不满。
  “呵呵!你心知肚明,是吗?”唐爷也虎目怒张,笑声怪怪地:“你们长安帮,与西面的成宁帮,南面的终南帮,势力范围有些地方重叠,经常发生利害冲突,暴力解决时有新闻,几乎每次都由我神刀太保出面做和事老,替你们排难解纷,谁给我好处酬谢了?我是本城的主人,你们拒绝我前往贵帮的灞桥镇会面,要在城内我的地盘内协商,反客为主表示你们才是强者。贵帮主最好不要狮子大开口,我神刀太保这次管的事,本来就无利可图,真要惹火了我,你们该知道结果。多你们百十条好汉为敌,我神刀太保毫不介意。其实我可以找终南帮合作,运粮驮队绕远些就可以解决。官方我也有朋友,他们知道身在公门好修行,偷运粮食至蓝关山区济急,未来就是积阴德的事。那一带去年天旱,秋粮歉收。今年麦子生长也缺水,收成恐怕不到三成,根本不敷完粮,不但要挨饿,还得欠税坐牢,必须有粮食济急。这不关我的事,我还得掏腰包出钱替他们打点。老实说,他们其实出不起几个卖路钱,哪一家山农不是一穷二白的?所凑的卖路钱,很可能是卖儿卖女得来的。你们如果狮子大开口,我陪你们玩命,哼!”
  西安是西疆第一大城,过去曾经是天下的中心,历经千余年的古皇都,是世界级的历史名城。目前显然凋零了,过去的辉煌历史一去不再回,但在明朝,仍然是西疆的重镇。
  天下每一座城城市,都有各式各样的龙蛇横行。每个龙蛇都有活动的地盘,不断地向外扩张势力范围,不断发生暴力血腥冲突,成王败寇的观念植根人心。
  治安当局对这些龙蛇,处理的手段,也五花八门,刚柔并济。挂钩共谋奸利,便是手段之一。
  西安的行政单位,多得连本府的人也难以摸清。秦王府、陕西布政使司衙门、府衙、按察使衙门……
  府的附廓分东西两县,东是长安县,西是成宁县。两县的治安人员,对混世的龙蛇有深入的了解,利益分沾就称兄道弟,利益有冲突就你死我活。
  你想获得些什么,必须付出些什么;人想活下去并不太困难,问题是要怎样活。想活得如意,活得比别人强,那就不是易事了,所付的代价也极为可观。在艰辛的世代,人的死活是很难控制在自己手中的。
  长安帮,听名称便知道是府城外东境的混世龙蛇组成。但帮的称呼,并不专指黑道帮派组织,也表明是某一地区的人,在意识上所形成的无形组合,也成为有形的伙伴。
  城外的混世龙蛇,通常不会捞过界进城猎食,不但城内的治安人员要提防他们,城内的混世龙蛇更可能群起而攻,严防他们把爪子伸过界。
  长安帮要求在城内协商,难怪神刀太保心理不爽。但情势不由人,不得不接受。
  关中地区,自从这个嘉靖皇帝登基之后,似乎灾难连连,水深火热。皇帝唯一的希望是成仙和享受女人,其他人民的死活与他无关。六年前岁杪,一场空前绝后大地震,死了八十三万人,尸臭百日仍然薰人。府城除了王城之外,民居倒塌十之七八,迄今仍有一些街巷创痕犹在。三年前正月天,又来一次大震,幸好仅死了几千人。
  不仅是关中地区,自嘉靖三十四年至今年正月,全国都在闹地震,包括京师、南京、江浙、甘陕……震震震,震得民不聊生。而朝廷的权臣奸官,却拼命搜刮,变本加厉祸国殃民,难怪遍地哀鸿,遍地萑苻,豪强并起,血腥满地。
  社会混乱,正是豪强崛起的好时机。江湖道上,风云四霸天崛起、兴盛、衰败、殒落。新一代的人,正在步他们的后尘迈入江湖,帮派林立,秘教会社遍天下。
  天下第一大秘教弥勒教,先后已举兵两次,失败后已转入四川待机,准备第三次举事打江山。
  这就是当时的社会情势,人的命运操在别人手中,谁不幸倒下去,怨天恨地无济于事;听天由命逆来顺受,不一定能平安活下去。
  “我陪你们玩命!”这句话相当沉重,充满浓浓的血腥味,也流露出被迫无奈的愤慨的讯息。
  为事不关己的事玩命,大傻瓜也不会做这种蠢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说,违反天性的事不可做,损害自己以图利他人,是违反天性的蠢事。所有的生物在生存竞争中,天性都是自私的,极少例外。
  曾二小姐与男同伴的脸色阴晴不定,但原因绝不是为了表示歉意而内疚。
  “唐爷请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好不好?”曾二小姐口气一软:“把常例钱说成卖路钱,怎么把我们当成强盗了。你请放心,我们……”
  “你的人来了?”神刀太保突然置杯而起。
  “应该来了,快要三更正……”曾二小姐也放下茶杯,向厅门走。
  “来的真是贵帮老三小诸葛丁老三?”神刀太保脸色一变,虎目中冷电乍现。
  “是的,他带有四个人同行。”曾二小姐伸手要拉开小厅门。
  “他们不从厅门进来。”神刀太保向同伴打手势。
  “哦!你的意思……”
  “丁老三再苦练十年轻功,也无法一跃两丈高。”神刀太保指指东面的花窗,窗外是小楼的外廊:“他们从那边上来了,轻灵如猫非常了不起。退!”
  他的同伴身形乍闪,贴在厅角暗影中。
  楼高一丈六,外栏高四尺。这是说,必须飞跃上升两丈,手搭住栏杆引体上升,翻越外栏滑落廊道再贴在窗下。当然,手可以先搭住外栏底部的楼檐,再引体上升翻越,可以减升四尺高度。
  在轻功来说,四尺,可用天文数学来形容。练功时要想在基本高度往上增,每增高一寸,很可能需下一年半载苦功。如果在先天的根基上已到达极限,再想增高一寸,那根本就是白费工夫,妄想而已,只会减低不会增高,再苦练一百年也是枉然。
  曾二小姐与同伴,也急急退至壁角,反应迅疾,匕首已到了手中严阵以待。
  一声闷响,听门开处,鱼贯踏入六名穿夜行衣的人,两面一分,堵死了厅门。
  人是从厅门进入的,而非破窗而入。
  如果神刀太保的听觉是正确的,两侧的花窗外廊道必定有人已堵在外面。
  厅外四周都有人,瓮中捉鳖。
  为首那人高大魁梧,留了大八字胡,怪眼冷电森森,年约半百气势慑人。
  “天杀的!有人出卖我。”神刀太保不但不害怕,反而用大嗓门诅咒:“他娘的!陈总管,好像我真的被你逼在绝地里了。”
  “哈哈!错不了,你的确成了瓮中之鳖。”为首的陈总管得意的笑声刺耳:“本总管等这一天,整整等了三年,可被我等到了。我要把你赤裸裸吊在王庄的庄门外示众,然后埋在麦地里做肥料,你认命吧!小太保。”
  “认命?呵呵!开玩笑。”神刀太保把灯台移至壁下的小案桌,拖开桌椅以便动手相搏:“从就读启蒙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和你们皇家王庄的子弟成了对头,你们除了用金枝玉叶特殊身分压我之外,能把我怎样?他娘的!你好像把王城十铁卫全带来了,他们就不怕有秘教的人潜入王城行刺?为了宰我,大概你们不惜工本,要那位王爷国主,躲到地底禁宫委屈一夜。来捉我吧!老规矩,你们只要不拔刀,我的神刀绝不会出鞘,除非你们不怕丢人现眼一拥而上。十几年来,我订下的规矩不会改变。你上。”
  朱元璋建立大明皇朝,把皇子皇孙分配到天下各地称王,称为国主。国主有封地,有护卫军,有官吏,有王宫,有王庄。
  王庄,指国主的粮食供应地。此属三卫官兵,另有卫田,粮食自给自足。
  王庄的田地,名义上已属国主所有,成了国主的私房。实际上这些被征收的土地,仍由原来的地主耕种,只不过不再向各府州县衙门完粮纳税,而是向国主缴纳。对外,称王庄,王府委派有人管理,列为禁区,胆敢闯入生事骚扰,概由王府法办,地方官管不着。
  这位陈总管,就是管理王庄的人。王庄有好几座,最近的一座在城南郊的韦曲附近。城南部的大村落韦曲杜曲,是唐代的名门世家,目下仍是人丁不衰,但早已不是什么显赫世家了。韦家的田地,有一半已被划入王庄。
  王庄的地主村民其实不是皇家的子孙,与其他一般村落并无多少分别,本身就设有社学,邻近的村民子孙,也可以前来就读,小猴子们吵嘴打架,平常得很。久而久之,大人们闲得无聊插手干预,不但小孩子们结仇积怨,大人们也势同水火,小则打斗,大则动刀枪你砍我杀。陈总管怎肯和他徒手相搏?举手一挥,出来了两名健壮如牛的大汉,四只大手一挥,控制了四周,象是架网捞鱼,每个手指极像老虎的利爪。健壮的人一定孔武有力,被抓住肯定脱不了身。
  两大汉刚伸手完成合围,还来不及挺进,一声长笑,雷霆打击骤然光临。
  神刀太保抢先发动攻势,快速猛烈无可克当,首先扑向右首的大汉,连环双撞狠招骤发,强行走中宫楔入,在剎那间,在大汉的胸腹共捣出了五记短冲拳。
  大汉还来不及收回张开捞鱼的手,反应太慢了,五拳象是同时及体着肉,狂叫一声,倒撞丈外,砰然大震中撞在墙壁上,房舍摇摇。
  另一名大汉反应快些,抢进掌如开山巨斧,猛劈神刀太保的后脑。
  神刀太保象是背后长了眼,人向下挫,右腿后蹬,来一记虎尾脚,一蹬一扫,大汉大叫一声,扭身摔倒,右脚可能骨折,狼狈难起。
  一声长啸,造型怪异的钢刀出鞘,烛火摇摇,反映的刀光也闪耀如电。
  “不可……”陈总管惊叫。
  两名大汉在瞬间被击倒,其他三大汉情急抢救同伴,不约而同投出狭锋长刀,争先恐后抢进,三把刀激起极为凌厉的刀气,向神刀太保集中汇聚。
  同一瞬间,三面的花窗同时崩裂,人影急向里面穿窗扑入,刀光像闪烁的电火流光。
  神刀太保的怪刀,在长啸声中挥动风雷乍起。他那位避在一旁的朋友,连环发出三把飞刀,击倒了两个双柱龙凤烛台,烛光乍灭,厅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陈总管的惊叫,救了带来的爪牙。叫声的语气,确是制止爪牙动刀的急切叫声,表示爪牙们拔刀的举动,不是陈总管所授意的,喝止已来不及了。
  到底是有意或无意,恐怕只有陈总管心中明白。
  陈总管已经正式宣告,要捉住他吊死示众,这时杀死他带走尸体,岂不省事多多。
  也许,这是气头上的话,不能当真,爪牙们确是情急动刀,与陈总管无关。
  黑暗中用刀搏命,非死即伤十分凶险。
  如果不想杀人,就不能用刀锋。
  刀风似寒涛,及体彻骨奇寒,铮铮两声狂震火星飞溅,两个最接近的大汉,人与刀同被震得飞退,撞翻了从窗口跳入的两名同伴。
  黑得伸不见五指,人多的一方怎敢胡乱挥刀。
  接着狂叫声大作,接二连三倒了三个人,是被怪刀拍倒的,受的伤大概不算轻。
  一阵大乱,刀气不知何时已消失了。

×       ×       ×

  西安号称天下第四大城,城周四十里,是明朝定鼎之后改建的,四四方方街道整齐。原则上保持着隋唐故城规模,保持两座市场和南北十四条、东西十一条大街,共有一百零八个坊的格局,不但易辨方向,找地址也容易。除了那些不在数内的小巷曲径,每条街都是宽阔笔直的。只要知道对方住在何处,计算之后可在何处拦截,假使地头熟计算精,通常不会落空。抄小径必须地头熟,地方蛇鼠蒙上眼睛也知道身在何处,如何逃避追捕,何处可以藏匿。
  夜禁期间不可能走街穿巷,每一座坊门栅都是上了锁的,只有善于飞檐走壁的人,才知道如何才能通行无阻,如何逃避巡夜的人追捕。外地的过境强龙,在这里追逐地头蛇,十之七八会失败铩羽。所以说强龙不压地头蛇。
  夜间,王庄的总管,不可能偷越城关,出城返回二十余里外的王庄。
  王庄的护卫,也无法返回王城,这些人另有住处。神刀太保是真正的地头蛇,有十余年与王庄的人周旋的经验,对那些具有威胁的王庄人员居住处所一清二楚,这是他能在西安立足的重要凭借。
  小巷通常可作为捷径,变曲斜走抄近道,也利于纵跃超越,轻功高明的人可以跃过小巷上空。
  在城东隅的长乐门(东门)南端,接近东大街的一条小巷右首,有一座建了阁楼的民宅屋顶,可以向下监视前面的一条街口。这条街前面接东大街,再直走百十米,便是一条向西可通王城御街的小街。
  神刀太保与同伴,贴蹲在民宅的阁楼下暗影中,留意对面的民宅屋顶,像伺鼠的猫。有耐心地等候饥鼠出穴。民宅的高度有限,建楼的宅院为数不多,轻功高手利用屋顶往来,不需耗费大量精力跳高纵低。
  “兄弟,你认为他们一定会从这条路撤回来?”同伴的年龄比他大两三岁,因此称他为兄弟。
  “应该会,但愿我料中了。”他的语气并不肯定:“他在市场口买了一栋私宅,作为城内的秘密下处,真正住在里面的时间并不多,王庄的事务他丢不开。设计突袭失败,回家睡一觉等天亮,该是合理的猜测。”
  “你又不能宰他,拦住他你有何打算?”
  “老规矩,狠揍他一顿消气,至少得让他在床上躺十天半月,以免他日后百无禁忌向咱们穷追猛打。”
  “兄弟,会不会是长安帮的人出卖我们?”同伴提出最重要的问题。
  “应该不会,他们的帮主混世浪子汪贵武功有限,胆气不足,知道我如果找他报复,他长安帮付不起惨重的代价。我猜,定然是西市场那些粮商走漏了消息。长安帮是透过那些粮商,放话找我商谈的。唔!被我料中了!”神刀太保向东北方向用手指示。
  五个黑影正从屋顶向这一带急掠,速度并不快,大概耗掉不少真力,纵跃的身法也显得有点笨拙。
  “人不多呢!”同伴表示讶异:“他们今晚最少也出动了二十个人。”
  “被我打伤了七八个,可能留在原处歇息。”
  “五个人,需要我参与吗?”
  “不必,你躲稳些作壁上观。”神刀太保开始挫低身形移动:“他们五个人如果对付得了我,我早就该被他们埋在麦地里做肥料啦!”
  “那就全交给你了。”
  “没问题。”

×       ×       ×

  陈总管今晚出动了十八个人,不出神刀太保所料,被打伤了八个,必须留在徐家大宅暂时歇息,再留下五个人照料,防备神刀太保找他们报复。五个人精力耗掉大半,回程还得用轻功越屋顶而走,难免脚下有点不争气,精神萎顿像斗败了的公鸡。
  他们以为神刀太保逃走了,却没想到有人在半途相候。
  当然啦!这是十分合情合理的看法,是失败者正常的表现,劲敌应该循踪追来,而非赶到前面拦截报复。失败的人精力耗损过半,撤走当然狼狈缓慢,流露斗败了的公鸡形象,理所当然。
  他只有五个人,希望神刀太保有他估计的这种看法,大胆地赶上来或赶到前埋伏截击,一比五,他一定是大输家。一比十八,他已经输了第一仗。易地而处,如果他是神刀太保,一定会赶上来袭击报复,夜间无人目击,杀掉五个人并不难,没有知道谁是凶手。
  巷道在前面不远处,形成略向西转的弯曲部。顶点那家民宅的屋顶,比邻宅稍高,也宽广些,连三进象是近一带巷道的小康人家。
  他们必须跳过巷道,从那家民宅飞越最前端的小街。巷道宽约两丈,跳越轻而易举。
  他到了这一面的民宅屋脊,止步扭头回望。
  “不要停留,不要回头看。”跟在后面的同伴低声说,催促他往前走,跳到巷对面的稍高民宅屋顶。
  “有人跟来了?”他问,向下急走,起势飞跃。
  “还没发现。”同伴与他同时下冲起势,轻功比他高明多多,半空中不但与他保持相同的距离,而且仍可说话,不怕真气泄散。
  后面的另三位同伴,像三头飞鸟鱼贯疾升下掠,飘落时瓦片没发出任何声息,哪象是精力已耗掉大半的斗败公鸡。
  刚纵落瓦面,跟来的同伴已先一步到了他左侧。
  “往左。”同伴低喝,反应比他快。
  屋脊中段的火塔右侧,幻现一个人影,如果续向上走,就会面面相对撞上了。
  他不假思索向左疾进,占住屋脊左面的燕尾檐根部。
  另三位同伴,迅疾地堵住两边的瓦面,和右邻的屋顶,四面完成合围。右邻的屋顶低些,可以有效地等候从这一面跳落的人。
  幻现的人是神刀太保,双手叉腰冷静地屹立,无意在对方无备时突袭抢攻。
  “天杀的混蛋!”陈总管破口大骂:“你竟然跑到前面来撒野,没从后面跟来……”
  “我知道,你在后面布了埋伏等我。”神刀太保口气相当平和,一反往昔暴跳如雷的火爆态度:“撤走的速度比老牛快不了多少,用意就是想引诱我衔尾穷追。陈总管,你肚子里有些什么牛黄马宝,我一清二楚。我要知道谁出卖我,我与长安帮在城内会面,是短期间内密商决定的,知道的人为数有限……”
  “你白混了十几年。”陈总管嘲弄他说:“任何事只要有第二个人参与,就不能算是绝对秘密,这道理你该懂。你不在后面跟,反从前面等,反正结果是一样的,不必计较在前或在后。”
  “这次,是你先招惹我的,而且是你的人先拔刀,我有权以牙还牙报复。”
  “我也要毙了你。”陈总管嗓门大,很可能引起更夫或巡夜的人注意:“从小你就不是好东西,十几年来不但南乡王庄被你骚扰得鸡犬不宁,连府城的人也把你看成瘟神,年龄愈大愈坏愈嚣张,犯罪事故也愈来愈多,这次竟然参与偷取粮仓皇粮大逆不道阴谋,不能再让你兴风作浪了,今晚非毙了你不可,一定。”
  “我却不想毙了你。”神刀太保说:“毙了你,我杀人罪落实,今后休想在城内城外称雄,无法成为关中的豪霸人物了。我的名气愈来愈大,你不死,就会帮助增加威望;死了,我的根基反而崩坠,十几年的努力白费了。喂!你打算动刀吗?”
  “对付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混混小太保,用得着动刀?”陈总管身左的高瘦青衣人,背着手独自沿屋脊上前打交道,语气托大:“我要擒住你穿了双耳,牵狗似的牵进王府剥你的皮。”
  “你口气不小。”
  “手上功夫也了得。”青衣人双手移到前面来了,准备动手。兵刃系在背上,没有拔兵刃的意思。
  “唔!你没穿夜行衣。”神刀太保看出异兆。
  先前在小楼破窗围攻他的人,包括陈总管在内,都穿了可以隐形的紧身夜行衣。星光下看得真切,这四个人穿的是宽大的青外袄,衬里可能是羔皮。
  如果这四个人的身分是护卫,里面可以穿了锁子短甲,徒手相搏,可承受内家真力重击,铁定是胜家,刀砍剑劈也无法造成伤害。他所要面对的人,是最强悍的劲敌。
  关中豪杰如云,自古出豪士侠客,但岁月如流,物换星移,早已不复古时盛况,游侠刺客光彩已失。目下的关中群豪,相继远离西安,在西安附近行侠仗义,很快会被官府扑灭。敢在西安呼朋引类惹事招非的人,十之七八是不知死活的混世亡命,命只有一条,玩掉了拉倒,没有什么好怕的。
  神刀太保,就是混世亡命之一,而且是顶尖的亡命,名号响亮的拼命三郎,名气逐年上升,正朝豪杰之途勇往迈进,可能有希望跻身关中豪杰之林。
  亡命,必须有亡命的本钱,不然只能算不知自量的送命蠢驴,露面没几天就死。
  他有充足的亡命本钱和气质,处境险恶,必须用智慧与真诚、勇气、武功相结合,任何事都不可掉以轻心,而对任何敌人,他都小心翼翼不敢大意。
  不能出血案,所以处境相当险恶,等于缚住了手脚,对手却可以毫无顾忌的要他的命。
  对陌生的对手,他更为小心。在西安从十岁八岁起,就和西安的权势子弟打打闹闹,西安有些什么武功出类拔萃的人物,他都一清二楚。他之所以能活到今天,能在西安打出相当辉煌的局面,成为名号响亮的混世亡命,仗恃的就是胆大心细事事小心。
  “你夜间为非作歹时,也经常穿夜行衣,不是吗?”青衣人嘲弄地说:“你怕我穿夜行衣吗?通常武功了得的人,穿夜行衣比较灵活,武功发挥可以增加威力。我没穿夜行衣,你不必害怕。给你一记金雕献爪。”
  声出爪及,扑上的速度奇快绝伦,丈余空间一闪即至,劈面便抓。
  正面强攻,爪是擒拿的主要手法,功能与用途最多最广,不但可以擒人,更可伤人杀人,可以抓石成粉的爪功,比刀剑的威力更大。
  速度与劲道是正比的,劲道也决定速度的快慢,慢吞吞攻出的招式,所造成的伤害必定有限。
  神刀太保没料到对方在打交道说话时,突然一出手扑上抢攻,出爪的速度令他心中暗懔,本能地用上盘手化招,斜切对方的腕脉上方,左手同时向下反击。
  失去机会,是颇为危险的事,一招化解不了对方凌厉的攻势,不得不被迫闪避移位,对方乘机追击的狠招,将如惊涛骇浪,一波接一波绵绵不绝,只能全力封架,不易抓住回敬反击的机会,挨打的局面不易挽回。
  他右掌拨出斜切的上盘手,速度甚至要比对方快些,掌下缘与对方的右腕上方接触,感到全掌像劈在铁柱上,掌骨欲裂手臂震得发麻。
  出手便用可外发伤人的内功行雷霆一击,象是传闻中的天魔爪。
  幸好他早有警觉,自保的护体奇功早一步意动功发,凶猛的震力及体,他向左后方暴退,飘起离开屋脊,沉落瓦面传出瓦裂声。糟了,人影近身,先前堵在这边瓦面的另一个青衣人,乘机近身双掌齐出,来了记推山填海,掌出风雷发,也用外发伤人的精纯内功攻击。
  使用天魔爪的人,也跟踪追到,右掌遥攻罡风乍起。
  堵在邻屋瓦面的第三名青衣人,也跃到右手反挥,传出慑人心魄的奇异破风厉啸,怪异的暗器排空而至。
  他成了三方压力汇聚的中心点,打击空前猛烈沉重。三人出手攻击的默契十分圆熟,两面夹击,中间是暗器的目标。稍远处,陈总管及第四名青衣人,正飞跃而来,担任第二波攻击。
  他后悔已来不及了,应该知道对方不可能一比一和他公平相搏的。他也没料到,青衣人的武功如此高明。
  生死须臾,他当机立断,采取正确的行动:逃!
  掌力及体,像万斤重锤撞击,压力万钧,像要把他打成肉泥。
  同时间一震,有绳索缠勒住他的腰,然后是两个锤形物同时击在腰部。痛楚与眩晕感光临,他快要崩溃了。
  千钧一发中,他居然能借用沉重的压力,向下摔倒,再加上剩余的精力,撞破了瓦面,在砰然大震碎瓦尘埃飞扬中,跌落黑沉沉的屋下。
  黑,是逃生的好机会。
  青衣人毫不迟疑的破洞急降,但慢了一剎那。

×       ×       ×

  黑夜中追击,胆敢从破坑洞中衔尾追下的人,武功一定极为高明,而且自负自信,胆气超人一等。屋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景物,在陌生而黝黑的环境中穷追循踪紧蹑,非常危险,逃走的人反击拼命必定极为猛烈,有如困兽之斗。
  逃下的人,势必发出音响,循声穷追,必须依赖听觉,视觉已失去作用。
  最先循踪追击的人,听到碰及物体的声音从侧方传到,不假思索立即扑出,砰然一声大震,撞中一扇半掩的门,门坍裂,人也被撞得眼冒金星,几乎反弹摔倒。
  破门外又有声息传来,青衣人愤怒地急冲而出,左手伸在前面,不想再被其他物体碰撞。
  神刀太保挨了几下重击,并没受伤,但精力耗损过巨,内功在重击下有点气散流窜,无法凝聚失去力源现象,不得不见机脱走。他发现那座门是半启的,窜出时顺手把门带上虚掩,果然把穷追的青衣人撞得七荤八素。窜出门,他不向前继续逃,向下一仆,手脚并用向侧方爬行,依然轻灵如猫。
  他听到前面有不寻常的声息,因此当机立断,伏倒改向侧方迅速爬行,幸好不再撞中其他物体。
  他清晰地听到后面青衣人发出的急走声息,有两三个人正紧跟在后面,所以向侧方移位,折向逃生。同时他也感到奇怪,怎么前面也有人。
  前面所传来的声息,确是人的脚步声,声音虽轻,但他仍可辨识,难道有人从这一面破屋拦截?
  今晚他中计了,大事不妙对方连他临时选定的埋伏处也料中,他不得不承认对方召来对付他的人,比他精明多多,武功更是个他悚然心惊。今后,他的处境将愈来愈恶劣。
  很不妙,他摸到冷冰冰的墙壁,此路不通,必须另行摸索出路。糟的是不能急,绝不可触及物体发出声息,青衣人已经追出破门,相距绝不会超过两丈。
  在大城市巷道中的房舍,最宽阔的大厅,长度通常约有三丈多,他哪能在短期内找到出去的门?一旦被对方听到声息,肯定会被堵死在里面。
  敌强我弱,必须在空旷处才有生路,困在狭窄的空间内,有如落井的猛兽死路一条。
  必须潜伏,以免发出声息。对方绝不会大胆地使用火折子,以免成为暗器的标靶。
  江湖朋友所使用的火折子,其实派不上多少用场,体积不小,制造精巧而不怎么灵光,不能在紧急时派上用场,而且价格昂贵,江湖朋友十之七八没备这种玩意。它具有盛火媒的防潮竹筒、油布筒、燧石袋、半月形火刀。要先用火刀敲击燧石,火星引燃火媒,再吹火媒生焰点燃油布筒。有时忙了老半天,火媒吹完炭尖,仍然无法生烟成了废物。那期间,逃走的人可能已远出三里外了,哪有时间点亮火折子?
  侧方不远她,突然传出启门的声息,开启的速度相当快,因此发出嘎一声轻响。青衣人反应超人,右手前伸探索,循声飞掠而上,不介意是否会撞及物体。右手蓄劲待发,发时将势如雷霆。先前三方合围全力攻击,也没能把神刀太保当场击倒,这时如果不用全力攻击,很可能反而被摆平。
  蓦地罡风呼啸,劲气涌发所齐生的彻骨压力,在空间里八方激扬,隐约可瞥见有人影闪动。
  “鼠辈该死!”同一剎那,女性的娇叱与罡风齐扬。
  同时,打击及体的声浪令人心惊。
  娇叱声不但没有慑人的威力,反而悦耳,一听便知是发自年轻少女的叱喝声,字面的意义凌厉,其实语气毫无杀气。
  传来青衣人一声惊叫,接着是碰撞家具的声响震耳。
  “二妹,用刀劈了他们。”门口传出震耳的男性嗓音:“杀无赦!”
  最先下屋穷追的青衣人,必定是武功最高明的一个,抢先攻击威力万钧,竟然被一个少女接招击退,如果用刀反击,后果可怕。屋内黝黑,不可能胡乱招架,刀一出必定有人遭殃,生死立判。
  第二名青衣人什么也没看到,只听到双方交手异响,与同伴被击退的惊叫,便知道情势不妙,对方另有同伴,语气慑人心魄,与看不见的劲敌拼搏,得付出多少惨烈的代价。
  两声短啸,撤走的信号发出了。
  “退到院子上屋追。”先前发话的男性急叫,意在阻止女郎在黑暗中穷追,所冒的风险太大。
  屋中一静,人都走了。

×       ×       ×

  蓝田县西三四里,是有名的白鹿原,南接终南山,有一座历史上天下闻名的大镇:灞上。汉高祖未成帝业前,与楚霸王同时入秦,高祖从蓝关进兵灞上攻入咸阳,怕楚霸王后到报复,乖乖退兵灞上待变,就是这处地方。楚霸王摆鸿门宴要宰刘邦,可惜妇人之仁功败垂成。
  白鹿原是高原地带,附近村落的水井,很可能深至百丈。在这百余里方圆的高原生活,真是不堪想象。平坦的地势连草木的生长也受到限制,稀疏的小树林,广阔的草原,靠天吃饭的田地,穷苦的小村落散布其间。灞上镇最大,也仅有百十户人家而已。上次关中大地震,灞上镇没留下一栋完整的房屋。
  八匹健马在镇北的草原旁小树林勒缰,安顿坐骑毕,神刀太保领先举步,到达草原中心的三株大榆树下。今天,他的刀系在背上,脱外袄丢在树下,露出腰间的四寸宽皮护腰,护腰有刀插,共排列了六把连鞘六寸小飞刀。
  七位同伴皆穿了青紧身骑装,全佩了两尺四寸厚背狭锋单刀。天即将午正。午正,通常是约会的时间。
  西南约一里左右的小树林,飘扬着一面三角旗,那是终南帮的帮旗,隐约可看到人影走动。
  蹄声急骤,东面与北面有人马急赶,掀起滚滚黄尘。片刻,车面的人马到达,在半里外的大树下驻马,十名劲装男女排草而来。其中有曾二小姐,曲线玲珑丽质天生,象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刚健婀娜女强人形象令人怕。
  北面的十骑士到了,也在疏林内安顿,由陈总管率领,声势汹汹踏草而至,十个人佩的全是军刀──狭锋长刀。
  终南帮的人不出面,大概有意作壁上观。
  徐家大院夜袭,距今已过了五天,近期间暗潮激荡,经有心人的安排,订下了今午的约会。远离府城二三十里,正是结算的好地方。在这里死三二十个人,这些穷乡僻壤的村民,哪敢出面干预?谁也不敢挺身而出报官做目击证人,那可是必受牵连的麻烦事。
  神刀太保等对方接近,手一挥,七位同伴结成两座鸳鸯刀阵,严阵以待。他独自上前相迎,在两丈外一声刀吟,怪异的神刀出鞘,一拉马步,双手扬刀横立。
  “陈总管,长安帮的帮主混世浪子汪贵,已经承认是他出卖我的,他带了人来对质。多年来,我神刀太保毫无为了扬威而斩杀你们的念头,任何事都有节制地见好即收,毕竟我唐家与贵皇庄是好几代的近邻,双方并无深仇大恨,除非你们逼人太甚,我不会逞匹夫之勇任性报复。五天前在徐家大院,你们已存心杀我永除后患,不留余地,我有权为了生存而用刀回报。这里,就是第一个杀戮战场,不死不休。我希望你们是真正的好汉,那天晚上的人都是内功已登峰造极,内力已可外发伤人十丈外的高手名家,看你们是否有勇气和我公平决斗,以保持武林朋友的尊严。你们上,谁来送死?上!”
  “这混蛋已经狂妄得快要变成疯子了。”一位中年人拔出狭锋长刀上前,鹰目中似要喷出火来:“对付疯子,唯一的方法一刀两断,以免你发病伤害他人,不管你是否愿意,我要劈了你,说一不二。不杀死你,大乱不止。”
  狭锋长刀全长三尺四寸,双手运劲攻击,一刀真可以把人砍成两段,刀身光芒耀目,是宝刀级的杀人利器。
  双方一开始就双手运刀,表示全力以赴。其实两种刀都可以单手格斗,但有欠灵活,也精力耗损甚快,以双手使用为佳。神刀太保的怪刀短八寸,但重量比狭锋长刀重一倍。
  一声怪啸,神刀太保扑上了,人刀一体正面切入,刀发抢招,来一记毒龙出洞,双手将刀猛发吐出,有如电光一闪。怪刀短,双手走中宫刺击,这一招实在下乘,对方的刀长,可以轻易将他的刀挡出偏门。
  其实,这是制造贴身切入的前置招式,贴身才能发挥拼命单刀的威力,是军伍冲锋肉搏的混战最佳技巧。
  中年人没料到他来得那么快,一声沉叱,扭身一刀斜架,铮一声狂震,狭锋刀反而被震得暴退,上扬,带动了身形,左半身暴露在怪刀下,退势也慢了些,刀上的劲道差了一段距离,接了一刀就失手。
  怪刀乘势追击,纵身来一记狂鹰展翼,这一招是单手运刀,抢进、旋身、出刀、抽招……一气呵成,电耀霆击。
  “倒!”另一名中年人同时沉喝,飞掠抢进。
  交手的中年人已来不及运刀,马步也不稳,本能地强行扭腰将刀移到身前自保,闻声仰面便到,怪刀以半寸之差,掠胸上空而过,好险。如果不倒,很可能头先断刀亦被震飞。
  “扑上来!”神刀太保的刀尖,指向上前抢救同伴的中年人,虎目中冷电湛湛,刀气似波涛涌发,刀势已将对方控制在威力圈内。
  最高明的人仅接了一刀,武功稍次的人一上去,恐怕只有唯一的结果:死!
  “退!”陈总管沉喝,抢进数步。
  中年人完全失去扑上挥刀的勇气,戒备着后退。
  “唐青松,你给我听清了。”陈总管厉声说:“这几天你到处放话,要杀入皇庄侵扰王城。不要以为你的家属已在两年前迁走,便以亡命自居,你还有乡邻朋友,我保证可以把与你有关的人铲除净尽。以往的事,到此为止。由于你曾经声称要杀入皇庄侵扰王城,我认为你有此能力,并非虚言恫吓,因此绝不许有这种事故发生。我给你两个月期限料理事务,之后必须远离西安。如果不,我保证你后悔八辈子,你必须相信我的权力,赶快走是唯一避免血流漂杵的选择,记住了。”
  陈总管不理会他有何反应,率领爪牙退回系马处,安全向北撤离。
  长安帮的十个人走得更快,有如逃命。
  陈总管等于是代表秦王府发言,凌厉地下达驱逐令,所说的话,其中的威胁性不容怀疑。远走高飞,确是他唯一的选择。如果他不走,毫无疑问将有许多人丢命,他能无动于衷?官府如果全力对付他,他能支撑得了多久?
  “我们走吧!”他向同伴沮丧地说,心中充满挫败感。
  多数浪迹江湖的混世人,是被迫离乡背井流浪天涯的。
  他得走,海阔天空,可容他任意飞翔遨游,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正向他召唤内心所蕴藏的豪情,引导他勇敢地迈入无情的江湖不归路,另找自己的天地与前程。

×       ×       ×

  两个月后,河南府登封县。
  嘉靖四十年的七月天,豫东大平原炎阳如火。但在登封的嵩山山区,感觉不到热浪的威胁,在山区行走,凉风习习驱走不少暑气。
  登封,好城市。前来少林寺礼佛的人,必须在这里投宿。出北门约十里地便是嵩山,少林寺在西北二十余里少室山北麓。但朝山的香客中,武林人并不多见。这里是佛门禅宗的祖庭,初祖印度僧人达摩在这里面壁九年悟道,开山立宗。
  出北门向东的山径,进入崇山峻岭,旅途不平静。
  巳牌左右,一匹健马从北面来,不进城,直接驰上车行小官道。坐骑是大宛枣骝,人强马壮气概不凡。
  鞍后有马包,鞍前有鞘袋,是长程旅客,应该进城投宿的,这时进入山区,不易赶抵宿站。
  道路在丛山中蜿蜒东伸,二十里后逐渐出现光秃秃的童山。天下乱象已显,人口膨胀,入山开垦苟全性命的人愈来愈多,树林禽兽大遭其殃,以往成群出没的虎狼熊豹,已经逐渐消失了。
  沿途经常可以看到散落的小山村,稍大的村落建了寨墙自卫,防贼也防猛兽,通常不接待旅客留宿,除非旅客真的错过宿头。宿站通常是稍大的市集。如果在三家村投宿,说不定会吃到人肉包子。
  当然啦!绝大多数的村落非常好客,淳朴的村民土头土脑,说的中州土话虽然不易听懂,但说慢些仍可与官话讲通。中原语系源流甚多,但大部分土话大同小异,除了一些俗谚略有差异之外,交流并不困难,经过两百年的调整,逐渐与带有凤阳腔的官话融合了。
  天下汹汹,民穷财尽,铤而走险的人风起云涌,黑社会组织在各地蓬勃发展,有些已发展成全国性、甚至远至外帮的庞大组织。已知的各种秘教,数量有上百之多,恶性膨胀势成燎原,聚积打江山的根基如火如荼。
  这是野心家逐鹿名利的大好机缘,江湖好汉出人头地的黄金世代。这就是嘉靖朝末期的社会情况,社会愈混乱,英雄好汉愈容易出头,牛鬼蛇神各显神通,谁强谁就是老大,争名夺利,个个奋勇争光。
  天下太平政治清明,英雄好汉生存的空间并不大。每天都有许多雄心勃勃的年轻人,怀有崇高的理想和抱负,勇敢地踏入莽莽江湖,追求各种成就和名利。每天都有许多人走错路,或者命途多舛,而至身败名裂壮志成空,死在江湖。或者被名利所羁,含恨以终。
  在地方上称雄,算不了什么,只能算是地方的豪强,蹂躏自己的乡邻。如想追求天下级的豪霸地位,必须到天下各地闯荡扬名立万。
  地区性的混世者毫无地位,一亮名号,哪些天下级的豪霸,那知道地区龙蛇是老几。因此外出闯荡的混世者,追求的目标就是名震江湖,名利双收。
  这位年轻骑士,就是有志在江湖闯荡的混世者。
  绕过一座山脚,路右出现一座小小三家村,村前是一处三岔路,三株大槐树亭亭如盖。树下有一座茶亭,有三位老村夫在亭内喝茶聊天。听到蹄声,老村夫神态悠闲地目迎骑士接近。
  这条路的旅客,通常成群结队往来,大家可以互相照应,群策群力防贼防兽。
  这一带经常有落单的虎狼出没,小强盗也出没无常。
  “诸位老大爷好。”骑士在亭外下马,笑吟吟在亭口问:“小可要前往五虎岭,请问该走哪一条路?”
  “左面那一条。”那位满头白发的村夫,向三岔路口一指:“远着呢!沿途有不少岔路,见到人就问,就不会走错。路是挂在嘴上的,嫌麻烦就到不了地头。”
  “多谢指教,谢谢。”年轻骑士进一步询问:“听说五虎岭一带,有猛虎出没,不能乘坐骑,真的吗?”
  马非常敏感,有点神经质,一旦嗅到猛兽的气味,便可能发生不受控制,惶乱逃走的情形。
  “很少啦!这几年很少发生猛虎伤人的事。进山区落户的人愈来愈多,打猎的人也增多,以前人怕虎,现在虎怕人,人比虎更可怕,不是吗?呵呵!”
  “对,老伯有道理。”年轻骑士行礼告退:“每年被猛兽杀死的人,可能有一千个;被人杀死的人,可能超过十万。人的确比猛兽更可怕,更残毒。”
  “小哥,你也残毒吗?”
  “谁知道呢?”年轻骑士走向坐骑,信口敷衍:“每个人对事物的看法,各有主观标准不同,我对诸位无害,应该不至于把我看成残毒的人。”
  跨上雕鞍,枣骝轻快地驰上小径。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骑士声震林野的歌声,掠起林栖的飞禽,山谷为之应鸣。
  苏东坡这首念奴娇震古烁今,但用的词句一点也不娇,从雄姿英发的大汉口中唱出,情调毫无“娇”的韵味,充满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气势。
  老人们目送他的身影远去,相对摇头苦笑。
  “亲家,你怎么诓他?”留了山羊胡的老人,向先前与年轻骑士打交道的老人质问。
  “呵呵!我怎么诓他啦?”留三绺胡的老人怪笑。
  “早几天猛虎还出现在县城南面的鬼谷村附近,拖走一个种山人呢!”
  “呵呵!我们这附近虎豹都远离疆界啦!在这条路上行走的人稀奇古怪,似乎都有杀虎的能耐。虎豹并不蠢,知道趋吉避凶。”
  “唔!这几天好像有点异样,走这条路的人多了些,佩刀带剑的人来来往往,似乎将有事故发生了,不是好兆头。”第三位老人说。
  “反正与我们这些村夫俗子无关,不必担心啦!”
  大道通向城的一端,也就是刚才年轻骑士的来处,隐隐传来蹄声,有几匹坐骑,出现在里外的树林前。大道穿林而近,出林便可看到这座三家村。

×       ×       ×

  在山区行走,坐骑只能代步,不可能奔驰,脚程又比徒步稍快些而已。一旦马失蹄出了纰漏,那可就有难以收拾的大麻烦。
  过了一山又一山,弄不清到底走了多远的路,眼看晚霞满天,不能再赶路了。即使在通都大邑旅行,也要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
  年轻骑士由于沿途问路,概略知道路程,心中早有主意,知道今天不可能赶到地头,因此任由健马小驰,不急于赶路,神情显得轻松悠闲。
  沿途不时可以看到村落,只是大道往来的旅客甚少,大多数时间只有他一人一骑赶路,空山寂寂四野渺无人迹,倍感寂寞。
  前面是一条小河,小木桥长仅三丈左右。河对面是一座有十余户人家的小村,没建寨墙,犬吠声此起彼落。坐骑踏上桥,发出的声响,终于引起一阵犬吠声,一些村民站在村口,目迎他接近。
  暮色四起,倦鸟归林,该是投宿的时候了。
  村口栅门上方,挂了一块匾额,刻了三个古朴的大字:双川集。
  十余户人家居然称集,可知道方圆二十里以内,这座双川集该是交通最便利的最大村集了。
  村民相当和气热诚,一位中年人带他去找民宅投宿。这里有两家小食店和一家贩卖百货的小店,没有旅舍,只能在小食店的左右邻设法请求借宿。四乡来赶集的人,都不会在这里投宿,自有亲友接待,集一散便尽快返家,很少有外地旅客在这里落店。
  踏入一家土瓦屋的厅堂,这才发现已有三位旅客,在这家民宅借宿,他不是第一个借宿的人。
  每一家民宅都建有外栅,保护屋前日常活动的外院。屋后也建有栅栏,防止虎狼侵害家属。深山中防兽第一,妇女儿童早晚不许出外玩耍,午间的两个时辰,才能在村外走动,稍一大意,便可能被虎狼叼走。
  土瓦屋占地颇广,三进院,粮仓牲口栏一应俱全,人丁却不多。东西两院都有空着的房间,可供错近宿头的旅客借宿。其实借宿的旅客为数有限,十天半月也没人光临,旅客都按程赶路,不敢随意在陌生村落逗留。
  主人姓张,在小河谷拥有百十亩耕地,算是小康的农户,从不计较住宿费用。山居的人相当好客,鸡鸭鱼与果蔬不需外求,也供应两家小食店的食物。
  四位旅客皆安顿在西院,每人有一向简陋的斗室。院厅点亮了菜油灯,光影朦胧。一位老大娘送来一壶茶,指示小院角落的洗漱处,不久会将膳食送来。
  四人在八仙桌就座。年轻骑士最年轻,客气地坐在下首,洒脱地替众人斟茶。
  “在下姓唐,唐青松。”他通名时中气充沛,洒脱豪爽有浓浓的江湖味:“从关中来,前往五虎岭青松寨找朋友,错过了宿头,明天还得走老半天。相见也是有缘,请教诸位兄台尊姓大名。”
  他说话带有江湖味,后两句可就不够粗豪了。
  三位旅客都是高大魁梧的中年大汉,慓悍的气势颇为慑人,似乎不重视一个二十多出头的青年,神情冷漠爱理不理,通名得相当勉强。
  留大八字胡的中年人叫姚世宏。
  豹头环眼中年大汉叫罗永兴。
  三角眼中年人叫郭东旭。
  除了通名,其他惜语如金。
  他曾经从宅主人张大牛处,知道这三位仁兄不是走在一起的,三人先后差片刻到来借宿,都有坐骑。
  “在下是第一次走这条路,没料到嵩山少林寺附近,竟然如此荒僻,幸好没沦落到露宿山野地步。”他不介意对方的冷淡态度,没话找话说。
  “你不是前往小隐山庄吗?”郭东旭语气不再冷,三角眼中露出疑云。
  “小隐山庄?哦!我听说过这处地方。”他泰然微笑:“五虎岭的小隐山庄,上一代的武林四杰,霸剑常宗源常北岳的隐世家园。听说早几年他有静极思动的打算,也许隐居的日子寂寞难耐吧!”
  “哦!听你老弟的口气,似乎对这位武林前辈大师,并没有多少敬意呢!”郭东旭的责难口吻相当明显。
  “我哪有这种念头呀!”他坦然喝了一口茶:“我刚离开家闯自己的天下,第一步便是来找朋友指示明路,以往听到一些传闻,根本没留下多少印象。我知道武林四杰也称武林四剑圣,好像他们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但我并不认识他们,他们的事与我无关,我犯得着对与我没有利害冲突的人,表示好恶的态度?”
  “你很年轻,第一次出来闯道?”
  “没错。”
  “投奔小隐山庄……”
  “郭老兄,你不要故意忽略我的话。”他虎目中突然冷电湛湛,逼视着对方闪烁着阴厉光芒的三角眼:“我已经明白地说过,我不认识常北岳,是否要投奔他,也与你无关。你不要冷言冷语自以为是探口风,这是犯忌的事,知道吗?”
  “混蛋……”郭东旭啪一声放下茶杯大骂,放杯的左手猛然上抬。
  抬高仅三寸,便被一只大爪抓住掌前,五指如钩扣得牢牢地,重重地压在桌上。变化甚快,双方的反应都快。
  郭东旭的右手,闪电似的在挺身而起时,招发二龙争珠,直取双目。
  快!他的左手比闪电更快,掌心向外五指屈曲,真像老鹰的爪,先一剎那挡在眼前,等待郭东旭的手指接近,也像巨鱼张开巨嘴,等候小鱼入口,催促对方放快些。
  他催促对方快些,表示他比对方快得多。
  郭东旭招式急收,不敢继续攻击,全力挣扎要抽回右手,却徒劳无功。手掌被压在桌面,像压上一座山,山是撼动不了的,脸色因惊恐而发青,眼中有骇然的表情。
  “咦!你这位老弟脾气怎么这样暴躁?”留了大八字胡的姚世宏倏然站起,急急打圆场:“话不投机一言不合,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犯得着反脸动手?算了吧!老弟,放手。”
  神色不对,摆明了要强行干预。
  豹头环眼中年大汉罗永兴,也倏然离座怪眼彪圆跃然欲动。
  他拍开郭东旭的右手,撕开对方的左袖,露出系在手臂上的尺长袖箭筒。管制发射的拉环,早已套在无名指上,只要手指一钩一伸,就会把袖箭射出。
  看到袖箭筒,姚世宏与罗永兴眼神一动,敌意逐渐消灭,但仍然狠盯着他等候结果。
  他熟练地拉断两段系带,拉出手指上的拉环,整个袖箭筒到了他手中,按掌的手一松,将郭东旭推至墙壁近窗处,似乎有意让对方有机会跳窗逃走。
  他左手举袖箭筒对准郭东旭的心坎,右手拉住拉环作势拉发。
  “拉发环你早就预先套上手指,表示你早有预谋想杀死我。”他一字一吐,紧盯住对方的眼神:“大多数有抱负有雄心的年轻人,挟一股豪气进入江湖闯道,便被你们这种恶毒老江湖,用卑鄙无耻的阴毒手段杀死含恨以终,没有机会一展抱负,为了尽快消灭竞争者,你们不惜丧心病狂做谋杀犯。我给你跳窗逃走的机会。给你三声数送行,数尽便发射原属于你的袖箭。准备了。”
  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宅主人领着一位花甲老人踏入小厅堂。
  很可能花甲老人听力不衰反增,在口外便已听到他的话,冷哼一声,将所提的一只大包裹往地下一丢,老眼中厉光慑人心魄。
  “小辈,你也为了消灭老一辈的名家高手,以便扬名立万早出头,所以也用卑鄙的手段杀人。”花甲老人的左手垂在身侧,掌心向前,一星异芒出现在指头前,是一种刺或锥形的暗器,只要往前一拂,暗器便会以超强的劲道飞出:“他死,你也死。”
  “真的吗?”他冷冷地扭头问。
  “老夫绰号叫夺命神锥曹无极,说的话有如金科玉律,锥发雷电相随,追魂夺命……”
  这瞬间,他的身形破空飞升,袖箭筒就在上升的剎那间,破空而飞,快得难辨形影。相距仅丈余,光线朦胧,即使看到了,也不可能及时闪避。
  噗一声怪响,筒击中夺命神锥曹无极挟锥的左手,六寸长的锥向后飞撞在厅门上反弹落地。
  这表示夺命神锥没有发锥的机会,太慢了。
  他对夺命神锥怀有强烈的戒心,因此缩体上升,用意是躲避锥的攻击。闪避暗器,以左右闪或下挡为主,很少有向上纵的,上纵不但太慢,身在空中更易成为死靶。
  土瓦屋不可能加建承尘,一跳便可用手搭住梁桁。但他不升上横梁,像从树上扑下的金钱大豹,速度快如电闪,半途双脚突然前踹,双靴底踹上夺命神锥的双肩窝,有骨折声传出。
  夺命神锥可能因上了年纪,反度迟钝神意指挥不了肢体的行动,无法配合,不但没抓住发锥的机会,也来不及躲避快速贴身的雷霆攻击,狂叫一声,倒摔而出,跌出厅门,几乎把在门外等候入厅的几个男女旅客撞翻。
  贴在窗侧的郭东旭,惊得大热天直冒冷汗,惊恐的神情令人同情,脸色苍白象是见到了鬼。
  筒内的箭并没射出,击中夺命神锥握锥的手,再掼在门上,筒变了形,可能已成为废物。
  两个使用可怕暗器的高手名家,同栽在唐青松手中。
  厅外惊呼走避的人中,一个淡淡的人影疾射入厅。
  “可恶……”淡淡人影女性的嗓音,先一剎那传入。
  是女人,而且是年轻的女人,冲势太快,看不清面貌,但双手的攻击招式,行家却可看清。
  右手是金雕献爪,左手在下面吐出袖底藏衣。前者是诱人的虚招,后者是险狠的一击。
  唐青松刚稳下身形,来不及攻击,马步急拉,用双盘手封架,上封下拨,挡住对方快逾电光石火的攻击。
  衔尾而至的攻击更为快速,更为猛烈。女郎似乎有意卖弄,上没使用外发的内力,以神奥猛烈的招式快攻,掌、爪、指齐施,甚至用拳攻脚踢,一口气把唐青松逼退至厅后侧的通向内堂走道口。
  他退得并不狼狈,一时失去先机,被女郎滚滚而出的凌厉招式所控制,被迫以严密的防守招式,抵挡对方狂风暴雨式的绵绵攻击。
  打击身体接触的声响急骤,看谁能先击中对方的要害。厅堂狭窄,没有闪挪回旋的空间施展绝招,贴身相搏,女人先天上就居于劣势。
  “住手!不像话。”激斗中,传出乍雷似的沉叱,震得在场旁观的人耳中轰鸣。
  旁观的人除了主人张大牛之外,另有五名携有行囊马包的旅客,四男一女,挤在厅口看热闹,看得兴高采烈,竟然没有人出面排解阻止。现在,终于有人出面喝阻了,闹得实在不像话。
  激斗中的人,不可能突然间单方面住手,一旦闻声收招,很可能会挨上致命一击,最困难的是,地方狭窄,不可能抽手后退,也没有左右闪出的空间。
  巨爪一伸,突然出现在女郎的胸口。
  女郎身后有丈余地盘,后撤有路。巨爪从双手舞动的几微空间探入,把女郎吓了一跳,不得不急急后退,脱出缠斗的圈子。
  后退的瞬间,一脚扫中唐青松的左膝外侧两步,把他扫得向右滑退,幸好他禁受得起打击。
  “岂有此理。”他咬牙说,瞪了女郎一眼,转身大踏步向通往内堂的走道走,愤怒地一步一顿,用脚发泄怒火,这一脚他挨得心不甘情不愿。
  “小辈,站住。”先前抢入发声喝阻的人大叫。
  是一位花白虬髯乱糟糟,年约花甲的高瘦老人,又浓又长的白眉,像两把刷子,身上穿的宽大灰长衫沾了尘埃,是徒步赶长途的老旅客。
  他的怒火更旺了,哼了一声止步转身。
  看清了老旅客的面貌,他呼出一口长气,怒火消了,转身欲走。
  “是你呀?”老旅客本来也脸有怒容,突然怒容消失,换上了怪笑,说的话怪腔怪调:“你这闯祸精闯到嵩山来了,不会是想闯少林寺踢山门吧?”
  “他娘的!”他粗野地掳衣袖,像村夫般摆出要打架的架势向老旅客接近:“咱们再来拼几招,来硬的,这次打不散你这老朽的老骨头,算我栽了。”
  “好哇!老夫正打算挖出你那一身怪异武学的根柢。来来来,老夫这次给你几记隔山打牛。”老旅客拍拍手先松筋骨,一拉马步,摆出少林传统马步中四平,怪笑着招手示意要他上。
  隔山打牛百步打空,都是武林朋友对少林技击术,所赋予的半嘲弄性称呼,逐渐演变为传闻,然后又演变成真的了。
  任何事如果流传日久,必定会完全走样的。再经过一些有心人有计划地渲染哄抬,肯定会颠倒黑白面目全非。少林的武功,就这样愈传愈离谱。
  少林有僧兵组识,名义上仍是民壮的编制,但性质是独立的,自成一个战斗体,而且获得官府拨发给养。战斗兵器,主要是拳、棒、枪、刀。至于其他武功、器械,自唐至明这九百年间,并没有多少惊人成就,真正作有系统的整理、强化、集天下武功大成发扬光大,那已是大清皇朝后期的事了。
  如果在大明皇朝期间,真有隔山打牛百步打空这种神功或气功绝技,僧兵所经处,山那边的敌人岂不早被消灭了?用来做打天下的军队,肯定可以一举荡平天下。
  事实上,在白衣军雄霸天下期间,少林僧兵在亳县附近,被白衣军杀得几乎全军覆没。
  目下调往东南海疆剿倭的一队僧兵,也仅打了几次小胜仗,伤亡也不轻,打得相当艰苦。反而是戚继光所带领的义乌士兵,杀得倭寇望风而遁。少林的刀、枪、杖(棒),威力反而没有义乌兵用竹制的武器厉害出色。
  老旅客拉开的马步属于少林门户,说的武功也是传闻中的少林绝学。
  “老不死,你练的是玄功,居然敢冒充练禅功的少林弟子,在少林附近招摇撞骗,小心惹火了没修至四大皆空的少林和尚,捉住你剥皮抽筋。”唐青松的嗓门大得很,扬了扬钵大的巨拳:“看我的百步打空。”
  相距近丈,声落拳出,招发毒龙出洞,虚空一拳捣出,既听不到拳风,也看不出拳上有强劲的线条呈现,简直有如儿戏,或者谈笑作势比划。
  老旅客脸色一变,挫马步双掌齐出、外拨,用化力引力的招式推窗望月接招。
  蓦地风声乍起,劲流激荡,灯火摇摇,衣袍外张,形成一股旋转气流,在厅内的人,急急向外暴退。
  老旅客退了两步,虬髯猬立外形慑人。
  可能两人往昔曾经用绝学交过手,所以一照面便以绝学行雷霆一击。
  “这次该你了。”唐青松并没乘机追去,装模作样吸口气拉开马步,也摆出中四平,挺胸直立,小腿大腿形成极佳的最高要求九二度角。这种姿势如果能保持一百数,要苦练十年,或者二十年。姿势与力学完全不搭调,甚至有反力学的倾向。简单地说,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有如端坐在椅子上,击掉椅子,人十之九九会立刻坐倒。
  真像莽夫打架,那副德行,实在不像一个身怀绝技的高手名家,毫无气傲天苍的英雄气概。
  “你小子动了杀机。”老旅客可没把他的莽夫的形象当成笑话,脸色凝重老眼涌起强烈的警戒神情,拉开丁家马步,扬掌缓缓逼进。
  一位中年女人踏入厅门,荆钗布裙像位村姑,但秀丽的面庞流露出高贵的风华,村姑装掩不住名门贵妇的气质,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吴老,你不会是返老还童吧?”中年女人悦耳的嗓音,压下嗡嗡的议论声,也消减了紧张的气氛:“所有的人,都在等候安顿呢!大热天赶了一天路,你还有精神和年轻人松筋骨闹着玩呀?你们怎么啦?”
  “没什么啦!我在阻止这小子撒野。”吴老收了马步,老脸一红。
  “你说什么?”唐青松也收了马步,但虎目怒睁,表示怒火未熄,气冲冲地质问。
  他仅瞥了中年女人一眼,眼中略变。
  “你又没耳背。”吴老脸上重新涌起怪笑。
  “这两个混蛋是你的人?”他分指夺命神锥和郭东旭,虎目冷电再现。
  “不是。”
  “那你为何要阻止我惩戒他们。”
  “老夫只是阻止你撒野……”
  “好,我记住你的话,你只是看不顺眼,就不问情由阻止我向要杀我的人讨公道。”他身形半转,找上了年轻女郎:“那么,大姑娘,这两个混蛋,是你的爪牙了,是吗?”
  夺命神锥倚壁上喘息,右手按在肩前,脸色泛灰,强忍痛楚的神情明显,眼中有怨毒的神情。左锁骨折裂,伤势不算什么,及时救治,不足百日便可愈合接上。
  郭东旭并没受伤,惊恐万状双腿发软而已。
  “我必须制止你行凶。”女郎也狠瞪着他,女强人的气势表露无遗。
  “好,这是说,你也是不问情由,看不顺眼强悍的一方,便以更强者惩戒强者的理由,向我动手动脚,以表示你很了不起。哼!我也记住了。”
  再哼了一声,大踏步向通向内堂的走道走。
  “年轻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中年女人高叫。
  他止步转身,扫了众人一眼,眼神极为凌厉。
  “壁根下掉落的袖箭筒,与那柄锋利的夺命锥,就是这两位仁兄,毫无理性地用来对付我的。”他手指着散落的暗器,虎目彪圆:“接着是你们这些人轮番对付我。好,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我全记下了。今天我认了,咱们走着瞧。”
  声落步举,气冲冲走了。
  本来挤在厅外的人,皆先后入厅,所有的目光,先落在袖箭筒和夺命锥上,然后投注在夺命神锥和郭东旭身上,每个人的神情都不同,可能每个人都看法各异。亲痛仇快,每个人对事物的看法各有主观,认定与事件的是非黑白无关。所谓公正公平,只是一种空想中的假象,变量万端,甚至一件事,会有截然不同的认定。
  他懒得理会这些人的反应,直觉地认为都是对他怀有敌意的人。
  那位眉目如画的女郎,让他产生强烈的戒心。这位女郎性情火爆,攻击的气势有如狂风暴雨,如果每一招式皆用深奥的内功发出,他难以想象会产生何种结果,很可能两败俱伤,是他最强劲的敌人。
  把所有的人看成敌人,他实在很笨。他应该留下来把经过说出,证明他的行为是有理的一方,即使在场的人都是夺命神锥的同伴,也可以认清敌我加以提防,日后不至于受到暗算。
  他愤然一走了之,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按常情,他该加以解释交代的。
  吴老的目光,从两件暗器陈列处收回,转投在夺命神锥与郭东旭身上,冷冷一笑。
  “江湖当代十大暗器高手中,你两个阴毒的家伙皆列名在内。”吴老用托大的口吻讽刺:“大概是吃多了撑坏了,所以两人联手,也丢掉半条命,今后很难再在暗器十大高手中尸位素餐,被挤落二流人物的行列了。”
  “你鬼手天罡名列江湖七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要五十步笑百步。”郭东旭阴森森地说,举步上前拾取袖箭筒:“你认识那姓唐小子?知道他的根柢吗?”
  “你这混蛋要老夫替你挑冤担债吗?”鬼手天罡沉下脸骂人:“你这个老江湖,应该自己去打听,对不对?老夫如果告诉你,岂不成了你的帮凶?去你娘的!”
  “你……”郭东旭气得脸色发青。
  “那小子没毙了你,是江湖的不幸。不过,你不要过早庆贺幸运祖上有德,那小子不一定肯就此放过你,他会找你的,年轻人对向高手名家挑战的兴趣浓厚得很。”
  “他来找我好了,我等他。哼!”
  宅主人等得不耐烦,硬着头皮催促众人:“天色不早,我带诸位至厢房安顿。”
  宅主人领先向内堂的房舍走:“诸位洗漱请放快些,晚膳随后送到。坐骑请自行料理,舍下没有人手照料,请原谅。水井在天井里,请自便。”
  借住的农舍不是旅店,店主人夫妇哪能照料十余名男女旅客?旅客必须靠自己打点。照料坐骑牲口,须有专门人才料理给水加草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