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便到了一条小巷的岔路口,前面是条条空荡荡的横街。
他听到了脚步声,看到了模糊的人影,心中一动,便隐身在一处屋角的暗影下,定神向下观察。
下面有人行走,本来就是一条小街,虽说没有夜市,有人行走并不足怪。
是两个手挽着手行走的一双男女,似乎很亲密的相偎相依。
夜间嘛!附近没有门灯,暗沉沉地,男女相偎而行平常得很,大白天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倚偎而行。
可是,两男女脚下甚快,毫无倚偎而行的情人情调。而且男的腰带上还佩有剑。
女的脚下有点不便。正确的说,是被男的架着走的。
男的穿青劲装,身材甚高,走了二三十步,似有所觉,警觉地跨步转身。
这一转身转得十分机巧,恰好把女的拖过挡在身前,挡住了全身要害,任何人如想偷袭,只能把女的击中,自己却可安然无恙。
身后静悄悄,鬼影俱无。
“咦!难道我的听觉不中用了?”男的讶然自语。
女的发出一声呻吟,挣扎着想站稳身躯。
“是不是你的姘头跟来了?”男的凶狠地问。
“你明明知道我一个人躲在李家废园内,何必损人?”女的虚弱地分辩。
“就算你有姘头跟来,在下也不在乎……哎呀?谁……谁偷……偷袭……轻些,有……有话好……好说……”
男的这一叫嚷,手上自然松了。
女的奋力一挣,挣脱男的掌握,踉跄冲前三四步,吃力地转身回望。
男的身形半挫,浑身在发抖,双手死抓住顶门上扣住顶门的一只大手,想解脱却徒劳心力。
那只属于第三者的大手,宛若鹰爪般扣住男的脑袋,由于手指特长,所以扣得牢牢地,指尖如钓紧扣住头皮,如果再用一分劲,男的脑袋很可能像鸡蛋般挤破分裂,而一命呜呼了。
擒人的手属于周游的,将俘虏慢慢向下揿,手指的力道恰到好处,他不想扣破对方的脑壳。
“周娇娇。”他温和地说:“这位仁兄是何来路,为何要掳劫你?”
女的是妙手飞花周娇娇,在中梁山下被吓破胆的女英雌,目下狼狈得站都站不稳身子。
“你……你是……”妙手飞花语不成声。
“回答我的话。”
“我……我也不知道这混帐东西是何来路,反正他要把我带出城,为了何事,他不肯说明,只说日后便知。”
“带你出城?你愿意跟他走吗?”
“跟他走?你开玩笑,你以为我是条笨虫?”
“至少你也不聪明。这样吧,我带他出城问问,你来不来?”
“我……你是谁?”
“你这人真健忘,前天在中梁山,你……”
“哎呀!是……你……”
妙手飞花终于知道他是谁了,扭头便跑。
他一掌将男的拍昏,身形一闪,便追上了妙手飞花,一把揪住衣领一拖。
“哎……求求你饶……饶了我……”妙手飞花惊怖地叫,手脚一软往下挫,完全失去了反抗的意识和力道。
“站稳了?”他将人往上提:“你死不了,如果想要你的命,那天你就活不成,何用等到现在?”
“你……”
“告诉我,那天你为何看了我的手就尖叫着逃命?”
“你……你手上有……有银……银花……”
“银花?”
“银花追……追魂手,你……你是宇内三魔中的花……花魔华玉。”妙手飞花坐在地上向下伏:“追魂手下,见者断魂。求……求你手下留……留情。”
“哦!原来如此,你见了鬼啦!”他哑然失笑:“如果我真是花魔华玉,你看到了银花追魂手,怎么并未断魂?说呀。”
“这……”
“起来,别忘了,我现在救了你。”
妙手飞花战栗着挺身而起,强抑心头恐怖!凝神向他注视。天色虽黑,但站得很近,尚可分辨面貌。
看清是他,打一冷战又想跑了。
“你敢跑?小心我折了你的粉腿。”他笑骂:“你这丧了胆的软毛虫!”
“你……你真的饶了我?”
“对,我不会伤害你。”
“你……你是不是花魔华……华前辈?”
“花魔横行天下三十年,隐世以二十年以上,你看我像不像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你看吧,你那双勾魂慑魄的媚眼,专在年轻雄壮的男人身上转,难道连老少都分不清了?我有那么老吗?”
“花魔练……练了玄……玄门长春术,这……这是谁……谁的知道的……的事。”
他将昏了的俘虏拖至墙根下,向跟来的妙手飞花说:“不要管花魔华玉的事了,反正我不是花魔,不想吓唬你。
“我有两件事要问你,如果你不从实招来,那么,我要捏掉你美丽的小鼻子,没有鼻子的女人,难看死了,你再也休想在江湖卖风流,招蜂引蝶,害人子弟啦!”
“你……你要问……问什么?”
“你和长春道人同行,长春道人呢?”
“离开中梁山,我便到城里躲起来,怎知道他的下落?我发誓……”
“你这种人发誓,鬼也不会相信。有关珍宝可能与死人一同埋葬的消息,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一个叫杨宏的人,原是护送队的丁夫头儿。”
“他曾目击其事吗?”
“他曾从死人身上解下背箩,十余个背箩堆置在一旁,然后监督丁夫挖坑。那时,两位押运官前来巡视,吩咐他说瘟疫可怕,死人的东西皆不许留下,要与死人一起埋葬,所以,他坚称珍宝已经同死人一起入土了。”
“他监督了夫将所有的背箩丢下坑去了?”
“是的。”
“可是,坑内什么都没有,连死人的刀剑也不在内,可知尸体事先曾加以整理,死人的东西皆已留下了。”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杨宏目下何在?”
“这……”
“你杀了他灭口?”
“这……”
啪啪两声脆响,两耳光把妙手飞花打得仰面摔倒。
“你最好赶快逃离汉中是非场,愈快愈好,凭你这一点点捕风捉影的不实消息,绝难保你生命的安全,你已经失去利用的价值,必然也会遭到杀人灭口的报应。”他不耐烦地挥手:“滚!快滚!”
妙手飞花果真失了魂似的,连滚带爬逃命,目送妙手飞花去远,他将昏了的俘虏扛上肩头,喃喃自语:“全是些道听涂说的不确消息,有不少人却因此送掉老命。我得找地方好好问问这位仁兄,看他是何来路,也许可以知道一些我需要知道的消息。”
活人口中得来的消息通常相当可靠,管不管用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 × ×
冷冷清清的木桥,明珠桥。晚间没有人行走,田野死寂,河边草木繁茂,显得阴森而可怖。
张白衣一身白,站在桥头,真像一个拘魂白无常。
好不容易等到三更初,斗转星移,通向西门的大道仍然不见人踪,也许周游今晚不来了吧!
周游如果不失约,当然会从城里来,远在两百步外,便可看到人影。
正在全神眺望,身后突然传来周游清晰的语音:“张兄,咱们动身吧!”
张白衣迅疾地转身,一身黑的周游站在后面像个幽灵,相距不足一丈。
“你……你是怎么来的?从桥西面来?”张白衣惊讶地问,而且惊出一身冷汗。
身后是木桥,猫走在上面,也瞒不了一个武林高手的耳朵。
江湖盛传张白衣,名列武林高手名流,身经百战,声誉盛隆,而今晚,被人从桥上走过,接近至身后丈内而毫无所觉,这一筋斗栽到家了。
“在四面看看。”周游泰然地说:“还好,附近没有人躲藏。”
“你的意思是……”
“我不信任你那两位朋友。”周游坦然地说:“迄今为止,我还想不透他们的袖里乾坤。”
“周兄怀疑他们……”
“我怀疑他们的动机,不瞒你说,我这人疑心很大,从不相信无缘无故把好处奉送的人,也不相信对我特别热心的人。明珠园如果只有几个可疑的女人,尊驾的朋友用不着告诉我,对不对?”
“周兄如果怀疑他们另有图谋,那就不用去了。”
“不,要去的。”周游举步便说:“不管怎么样,这也是一条线索,而且我也好奇。”
“周兄,你一定先去过了。”张白衣跟在后面说。
“不,咱们又不是贼,用不着先探道踩盘。”
“你不在意凶险。”
“人活着,处处都有凶险,喝口水可能被呛死,走两步路也可能栽筋斗摔破头,问题是你有没有自保的信心,有没有自知之明。”
“你对夜探明珠园有信心?”
“不错,你呢?”周游答得十分肯定,扭头反问。
“我……”
“张兄,你是身不由己,怪不得你。”周游放慢脚步:“闯荡江湖半生,你该有知人之明,把困难告诉我,我能不能替你解决,一定会给你明确的答覆。”
“谁也无法替在下解决困难。”张白衣苦笑:“不要提这些恼人的事。”
“你那些所谓朋友,与明珠园的人有何渊源?”
“我一点也不清楚。”张白衣正色说:“如果你想逼我,那是枉费工夫。我知道他们吩咐我和你走一趟,其他的事一无所知。”
“我不会逼你?”周游脚下重新加快:“迄今为止,你我仍是朋友,除非你有对我不利的举动,不然我不会平白得罪你。张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明白。”张白衣点头同意:“你一直把背部向着我,用意就是引诱我出手。老实说,就凭你敢在中梁山出面的豪气,我张白衣就知道你的武功,绝不是我这种武林一流高手所能对付得了的,就算你躺在我脚下,我也不会愚蠢得打主意。”
“呵呵!你明白就好。走吧!快两步。”
张白衣说的确是由衷之言,周游今晚的举动,确是有意诱人出手偷袭,老江湖绝不肯让怀有敌意的人紧钉在身后,除非是有意引诱敌人暴露诡谋。
周游一直就走在前面,相距不过一两步,如有意偷袭,手一伸必可成功。
大道岔出一条小径,小径二十余步尽头处,便是黑沉沉,背水面路占地广的明珠园。
站在路口眺望,满园青葱古木,黑沉沉不见房舍,也不见灯光,除了虫声唧唧,听不到任何声息。
也没有犬吠,这是最令人起疑的奇异现象。
乡下的大户人家不养犬,的确是不合情理。
在老江湖眼中,却是合情合理的事,园内必定有特殊人物,不须养犬把守门户。
犬这玩意固然可以看家,可以早早发现偷偷接近的人,但缺点是经常会被狐鼠所引诱而自相惊扰,影响主人的判断。
周游在路口止步,并不打算隐起身形,说:“张兄,咱们分头踩探,以一个更次为限,事后在此地会合。如果发生冲突,一沾即走,在此地碰头。这一进去,一切得靠自己,你有何意见?”
“不互相声援?”
“不可能的,张兄,地方太广,声援不易。”
“那……何不同进同退?”
“抱歉!我不希望分心,万一你在背后给我来上一下,我四海游龙岂不成了一条死龙?你往北还是往南?”
“在下往南。”
“好,祝顺利。”周游举手相别,越野北行。
张白衣摇摇头,喃喃自语:“这小子真令人莫测高深,也许,我真该向他求助。也许,闯荡半生,我的胆子是愈来愈小了。”
园北,是宅院的后方,那是一座供内春游玩的后花园,往昔所栽的奇花异草,已因日久无人管理而荒草荆棘丛生,花草凋零以非昔年风貌。
那座油漆斑剥的凉亭,野草已侵及台阶,厅中的石桌石凳,总算仍然完好。
石桌上,摆了一壶茶,茶盘内有四只小茶杯。远远地,可以看到坐在桌旁石凳上的朦胧人影。
这人刚来不久,端坐不动像个石人。如果不移动,即使接近至十步内,也不易发现亭内有人,星月无光,天色太黑了。
三五十步外,便是黑沉沉的广厦。
这人移动了。
首先传出移动茶杯的声音,然后是茶水入杯的声浪。
“该出来了吧?行动点尘不惊,飘忽如魅,定非泛泛之流,何不进亭来坐坐?本夫人已具茶相候多时。”亭中人发话了,声如银铃十分悦耳。
但“本夫人”三个字,充份表现出自负、尊贵、目空一切的情愫。
右侧十余步外,杂草丛生的半废花棚下,踱出一身黑的周游,缓步向小亭接近,呵呵一笑说:“在下知道花园不加整理的原故了,陌生人想从此侵入宅院,不可能不发出声息,这些野草荆棘,的确难倒了任何高明的夜行人。”
说话间,已到了亭下。
“请进来坐。”亭内的人说。
“谢谢。”他客气地说,泰然举步入亭。
“不必客气。”
“在下周游,请问大嫂贵姓?”他坐下笑问。
“贱妾夫家姓乔。”亭内人递过一杯茶。
“姓乔?乔夫人,谢谢。”他将茶杯移近道谢。
“我知道你。”乔夫人说。
他目力超人,练成了最佳的所谓夜眼,已看出了乔夫人的年岁不大,空间里流动着品流极高的淡淡幽香,这是青春少妇爱美的事实证明,年纪大的妇人就不好意思用香薰衣了,那会被人讥笑为老妖精。
“在下并不感到惊讶。”他说。他想起了乔江东,猜想这位夫人很可能是乔江东的母亲。
“你很大胆。”乔夫人说。
“乔夫人是指在下喝了这杯茶?”他一面说,一面将已喝干了茶的茶杯移出:“这不像是汉中茶,倒有八分像是江南的雀舌。”
“想不到尊驾竟是行家,正是江南雀舌。我的意思是你一不先搜索四周,二不先预觅退路,长驱直入无所忌惧。当然,你喝茶毫不犹豫,冒了天大的风险,这份胆气也委实令人佩服!”乔夫人说,替他斟了第二次茶。
“好说好说,这与胆气无关,像乔夫人这种艺臻化境的武林高手,用不着在茶中计算人。”
“你怎知我艺臻化境?”
“贵同伴的造诣,绝不比乔夫人低。”
“你是说……”
“在下未进入贵园之前。贵同伴已钉在在下身后了,所以乔夫人知道在下未搜索四周,不曾先侦察退路。呵呵!何不请贵同伴出来谈谈?她就在后面的花台后。”
十余步外野草丛生的花台后,姑起另一位穿劲装外罩披风的丽人,轻盈地进步而来,说道:“好厉害!受愚弄的反而是我。”
“这是舍妹真真,夫家姓赵。”乔夫人说。
姓赵,周游想到了赵吉和钱祥。
“赵夫人好高明的轻功身法。”他由衷地说:“穿枝入伏,草梢不摇,宛若无形质的幽灵,佩服佩服。”
“比你还差三五分,是吗?”赵夫人打横坐下:“天下间数轻功,首推南阳卓家的凌空虚渡,武林无出其右,你与南阳卓家有何渊源?”
“南阳卓家艺出少林,凌空虚渡源出禅门。在下不信神佛,与佛门无缘。”
“尊驾的师承能否见告?”乔夫人问。
“说出来岂不替师们蒙羞?”他一言带过,立刻转变话锋:“在下来得冒昧,两位海涵。”
“你来有何贵干?”赵夫人问。
“向两位请示陶大娘母女的下落。”
“无可奉告,我倒有事请教。”乔夫人放下茶杯说。
“这个……”
“乔江东是我的女儿,当然她的名字不叫江东。”
“你们没有计算在下的理由。”他喝干了杯中茶说。
“你怎能如此对待她?”乔夫人的语气变了,责难的神情溢于言表。
“乔夫人,你不认为令嫒这样戏弄我,而我那样对待她已是情至义尽?”
“住口!”乔夫人冒火了:“她一直没对你怎样。”
“我也没对她怎样呀。”
“你把一个大闺女的衣裙卸了,还没怎样?”
“这个……”他被对方大胆的质问塞住了嘴。
“说呀!”
“在……在下并不知道她就是乔江东,还以为她是锦毛虎的……”
“住口!你敢污辱我的女儿?”乔夫人拍案而起,声色俱厉。
“这是令嫒自取其辱。”他大声说,也倏然站起道:“你把她宠坏了,她大胆得居然敢与妓院的鸨婆打交道,难道你从没有教她这地方不能去吗?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你该阻止她的。”
“事先我不知道她的安排……”
“那就不能怪我。”他坚决地说。
“你……”乔夫人冲动的举手。
“姐姐,不可冲动。”赵夫人伸手虚拦:“现在不是该责备谁的问题,而是该谈如何善后,你两人都坐下,好好谈谈。”
“没有什么好谈的,错不在我。”他顽强地说。
“你听我说。”赵夫人设法打圆场:“纯纯丫头今天的态度,有了完全不同的转机。天黑之前,她恨不得把你捉来剥皮抽筋,之后,谈起你她就羞人答答撒娇,我想,她不但已原谅了你的无礼,而且对你有了十分的好感。因此,我姐姐要带你去见我姐夫,希望你能答应。”
“去见令姐夫?为何?”他仍在糊涂。
“我相信家姐夫见到你,必定很满意,论人才武功,你都是第一流的。”
他总算有点明白了,摇摇头坚决地说:“抱歉!在下的事多着呢,而且,在下目前没有多了解女人的打算,江湖生涯在下尚未厌倦呢,恕难从命。”
“什么?你……你竟然敢拒绝?”乔夫人不悦地问。
“不错。”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铿锵有力。
“由你不得……”
他一声长笑,倒飞而出,飞跃了亭栏,落在三丈外,笑声未落,人已再次斜跃而起,快得令人目眩。
乔夫人也不慢,衔尾追出如影附射。
可是,没料到他突然斜跃,追错了方向。
他的笑声是通知从南面进入的张白衣有所准备的。
可是,笑声却激怒了乔夫人。
“该死的小畜生!”乔夫人咒骂,冲他斜跃出的背影一掌拍出。
他早怀戒心,也一掌后拍阻敌追击。
双方的掌相距约五尺左右,不可能发生实际的接触,但音爆声突然打破空间的沉寂,罡风劲流四面迸发。
都用了劈空掌力,神奇的内劲足以离体伤人于五尺外,半斤八两,威力惊人。
他的去势更快,似乎速度增加了一倍。
乔夫人也飞退着地,脚下一虚,几乎屈膝踏倒。
“姐姐!”赵夫人惊叫,跃出掺扶。
“不要管我,去追他。”乔夫人急叫。
已经不可能追上了,周游的身影已消失无踪。
武林人不好强的真没有几个,赵夫人也不例外上立即转身奋起狂追。
夜黑茫茫,真不知该往何处追。
如果在树林草丛中追逐,尚可藉超人的听觉循声觅迹,但周游逸走的方向是黑沉沉的广厦大宅,那地方是不可能发出声息的,他的脚下比猫还要轻灵,窜高走低点尘不惊,去势如电火流光。
赵夫人登上瓦面,看不到纵跃的人影。
周游早料到对方不肯善了,所以从房屋脱身,大胆地从园门房逸出,到了岔路口,他不走了,站在路中相候,无意隐下身形。
片刻,白影飞掠而至。
“张兄,你似乎并未深入。”他迎上说。
张白衣飞掠而走,一面走一面举起右手,再拉拉袍袂,说:“老天爷!还能深入?你看看我的衣袖和袍袂。”
“唔!好像破了几个孔,怎么啦?”
“刚潜入园南的树篱,便被潜伏在暗处的高手,先后用树枝作暗器,打得我慌了手脚,连挨了好几下,不死已是侥天之幸了。”
“是什么人?”
“是人是鬼无法弄清,反正我连人影都没看到,被缠死了。被你的怪笑声一催,我只好溜之大吉,好险。”张白衣的语音余悸犹在:“你呢?好像也相当狼狈。”
“没什么,碰上两个功臻化境的女人,已经证实了在下的猜想,用不着再逗留,撤走了事。”
“没弄清底细?她们没有通名号?”
“没有。”他不好将与乔姑娘的事说出:“在下有事,何时返店不能预料,张兄,咱们在城下分手。”
“周兄,你要……”
“呵呵,你以为我会笨得告诉你?再见。”
等张白衣过了护城河桥,周游已经走了。
明珠园仍然灯火全无,但杀机四伏。
当赵夫人从宅院的北面搜至南端,后面乔夫人已领着两名侍女匆匆赶到,四人分为两组,急搜园南的果林。
搜至林南,暗影中传来洪钟似的嗓音:“人已远出十里外了,你们搜兔子吗?”
“范伯伯,你老人家没把人拦住?”乔夫人问。
“我老人家说过,不管你们家的事,为何要栏?”
“人往何处走的?”
“当然是回城去啦!”
乔夫人招手将侍女召近,低声说:“你跟我来,追去看看,先不要惊动了其他的人。”
两人从园门追出,刚到达岔路口,南面明珠桥方向,三个黑影正以相当迅疾的脚程赶来,瞬眼间便到了十余步外,双方照了面。
“他还带了党羽来。”乔夫人愤愤地说,止步相候。
是三个穿黑劲装的人,剑系在背后,带有百宝囊,虽在黑夜,仍可看到浓浓的大胡子,年岁都不小了。
乔夫人先入为主,迎面挡住去路。
三个黑衣人也是有备而来,最先到达的人沉声说:“妖女在园外等候,想必已操胜算,速战速决,先擒走这两个再说。”
双方不由分说,快速地接触,剑吟声起处,剑到人到,一招杀着电影星飞走中宫无畏地抢攻,急如星火。
乔夫人怒极,移位、拔剑、封出,名家身手不同凡响,最严密的剑招云封雾锁出手,撒出了绵密的剑网。
“铮铮!”封住了两剑,取得了中宫进手优势,立还颜色,剑尖疾吐,飞虹逐日长驱直入,剑尖已光临对方的右胸前,剑气彻骨生寒。
说快真快,这只是电光石火似的刹那间事,黑衣人抢攻不成,剑招被封出反而自陷死境,已无法闪避了。
第二名黑衣人恰好到达,连人带剑斜撞而入,剑护在身前,一推之下,铮一声金鸣,硬把乔夫人的剑推得侧荡半尺,失去准头。
第一名黑衣人及时撤退,从剑尖前拾回老命。
第三名黑衣人冲到,铮一声暴震,上前拦截的侍女被震得斜退三四步,几乎稳不住了身形。
这瞬间,乔夫人的剑尖出现异象,发出了奇异的啸吟,映着微弱的星光,似乎光华熠熠,彻骨裂肤的剑气,比先前强烈数倍。
大敌当前,她掏出了惊世绝学。
一声冷叱,她的剑光一聚一张,啸吟声有如云天深处传来的隐隐殷雷。
同一瞬间,第二个第三个黑衣人,也恰好用上了神奥的绝技。
剑虹乍合乍分,风雷声大作。
“砰!”一个黑衣人摔倒在两丈外,滚了一匝艰难的爬起,突然收剑扭头便走,脚下迟滞,身躯佝偻,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十年。
另一个黑衣人连退了五六步,剑缓缓地下垂,软弱地呆立片刻,拖着剑举步东行。
唯一未曾第二次交手的第一名黑衣人,一言不发徐徐后退,退出十余步外,方转身跟上了同伴。
乔夫人也退了三步,持剑的手在颤抖,剑失一寸寸徐徐向下降。
侍女与她并肩而立,严防对方乘机攻击。
终于,三个黑衣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这些是什么人?他们的剑已可发出剑气。”乔夫人的语气变了:“那些人果然向我们下手了,小畜生显然也是他们的人。”
“夫人的意思是说黑福神?”侍女问。
“那是小畜生说的,我们并不知黑福神是何来路。”
“据说,那是从老大爷自隐世后,崛起江湖的极神秘、极凶残的可怕高手,而且党羽众多。”
“我饶不了那小畜生!”乔夫人恨根地说:“回去吧,这里必需做妥善的安排,我们不能再吸引江湖人的注意了,走!”
天没亮,一批黑衣人重临明珠园。
园中鬼影俱无,宅内除了保持清洁证明曾经有人住过之外,并没有留下了任何可疑的事物。
淡淡余香仍留在室内,全宅已人去屋空。
× × ×
张白衣在护城河对岸与周游分手,越过护城河桥,从城门楼的南端以壁虎功登上了城头。
靠近城门楼的一座雉堞下,站起一个黑影,招手低叫:“那小子机警过人,猜想他不会和你一同回来,张兄,请跟我来。”
在西街的一座古老宅院内,内厅里一灯如豆。
这是一座设备古老的内厅,格局与普通人家的内厅有点不一样。
因为堂上堂下之间,设了一座珠帘,显然是为了便于内眷接见亲近外客的地方。大户人家的内厅通常不接待男宾,有了珠帘便不同了。
堂下有灯光,帘后却是黑暗的,因此珠帘后的人,可看到堂下的景物,堂下的人,却看不到帘后的一切。
左右两列交椅,分坐着八位黑衣人。靠珠帘的长案左右,分坐着两位相貌凶猛阴鸷的中年黑袍大汉。
已经是四更初正之间,时光不早了。
帘内银钟声三响,接着传出了一声轻咳。
堂下十个人皆离座起立,面向堂上欠身肃容抱拳相候。
“长上驾到。”帘内传出传唤声。
“参见长上。”众人同声说,状极恭谨。
“各位就座。”传唤声又起。
“谢长上。”众人恭顺地答,施礼后整衣回座。
“曾执事,长上吩附,立即进行。”传唤声再起。
“属下遵命。”左上首的中年人站起欠身答,声调突然提高:“带六爪龙与鹰爪。”
侧厢门开处,两名黑衣人领着鹰爪李浩,与双目迟滞无神、满脸黄虬须乱糟糟的六爪龙,到了堂下并肩一站。
“李浩,你与六爪龙相处甚久,他可有转机?”曾执事阴森森地问。
“他已成了白痴,死人多口气,在下委实无能为力。”鹰爪李浩不住摇头:“他连大小便都要人料理,耳聋声嘎,行尸走肉一个,再也无法唤回他的记忆了。”
“他会不会是装的?他既然能逃至湖广,可知绝不是没有知觉的人。”
“那是不可能的。”鹰爪肯定地说。
“这……以后再找到他熟悉的人,再试试他是否能清醒。带下去!”
黑衣人牵着六爪龙走了。
六爪龙一直就毫无表情。
“你把当日所知的事再说一遍。”曾执事向鹰爪李浩说。
“在下是负责打前站的人,带着伙夫丁役先半个时辰出发。卯牌正天明城门一开,打前站的人先发……”
“我问你,你们通过中梁山附近,可曾看到不寻常的事物,看到些什么人?”曾执事打断鹰爪李浩的话。
“没有,只有麻田里三个锄草的村姑。”
“你们没有感到岔眼?你们的脚程很快,到达中梁山该是巳牌初,距中梁山最近的村庄也在五里外,那有巳牌初便在田里工作的村妇?”
“那时谁也没留意。”
“咱们已经过半年调查,那十数亩麻田是小岗脚村王家的产业,去年七月出事那天,王家根本没有人上山锄草。
“王家的一个媳妇怀了七个月的身孕,两个女儿不足十二岁,没有女人会抛头露面上山干活,只上山捡柴。”
“事情已过了一年,这时指责在下,该不是要在下负责吧?”鹰爪李浩狐疑地问。
“没有人要指责你,只是要从你口中,证实一些事而已。咱们已从一些人口中,包括那天途经中梁山下的旅客,查出那天确有几位村妇在现场附近工作,有一队骡马走在护送队前面。
“事后村妇失踪,六名骡夫也遗留下十二匹骡子,下落不明。
“阁下,你已经替咱们证实了,村妇在麻田工作确有其事。”
“那在下就放心了。”
“你能放心当然是好事,你们打前站的人,闻警讯赶回善后,可曾看到集在一起放置的背箩?”
“没有,绝对没有,至少那埋葬十七人的地方没有。”鹰爪李浩坚决地说:“我们赶回来已经太晚了。”
“有没有看到骡夫?”
“没有,只看到两位押运专使和二十余名丁夫,百余名高手剩下十余名,三龙五虎十八星宿一个也不在。
“据劫后余生的人说,人走着走着,无缘无故地先后倒地死去,死状毫无痛苦,就这样不到片刻工夫,死尸陆续沿途遗留在长半里路的道旁。本来瘟疫按规定要火化的,押运使怕节外生枝延误行程,所以匆匆草草掩埋了事。”
“你还有什么补充吗?”
“该说的在下都说了。”
“很好,很好。”曾执事阴笑着说,转身向帘内抱拳为礼:“请长上示下。”
帘内传出三下击掌声。
曾执事收礼转身,狞笑着向挟持着鹰爪的黑衣人说:“好了,朱炳兄,送他上路去吧。”
不等鹰爪李浩有任何反应,黑衣人手急眼快,一重掌劈在鹰爪的脑勺上。鹰爪浑身一震,头向下一搭,抽搐着翻着白眼向前一栽,手脚开始猛烈地抽动。
“拖到后院去埋了。带鬼影子!”曾执事高叫。
× × ×
旭日东昇,周游从壁角下挺身站起,深深吸入一口气,伸展手脚伸伸懒腰,一夕疲劳尽复。
这一觉睡得相当安稳,连寺内的晨钟声也打扰不了他。
这里是中梁山干明寺前的凌霄阁,俯瞰汉江,远处的府城罗列眼下,是本府的名胜。
站在阁上远眺,城地村镇历历在目,道路蜿蜒,江流似带。向东北展望,群山起伏,郁郁苍苍,真像是身在图画中。
昨晚奔波了一夜,总算在这里获得一个时辰的安眠。
他是为看形势而来的,起得太早视野被烟霞所掩,难怪他睡得安安稳稳。
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东北一带山区,特别留心道路形势。
在寺中用过早餐,谢了僧人,他觅路下山,先到达早些天看好汉们挖坟的地方,然后越野踩探。
运宝队出事,已经过了一年岁月,不可能遗留下任何痕迹。他找的不是痕迹,要找他认为需要找的东西。
远出东面三四里,山脚下出现一条小径。
沿小径东行,半里地小径穿过一座小村落,一条清澈的小溪横过村口,建了一座小巧雅致的小木桥,而且设了桥栏,便于小娃娃们坐卧玩耍。
一群大鹅呱呱叫,迎接他这位陌生人走上木桥。
一位小后生坐在桥栏上垂钓,水深及肩游鱼可数。
麦秸做的浮标一沉,小后生性子急,猛的一提钓杆,啪一声水响,一条掌大的鲤鱼出水尺余,却又脱钓掉落逃得性命。
“哎呀!可惜,好大的一条鱼逃掉了。”小后生跺着脚大呼可惜。
“有多大呀?”周游踏上桥头,顺势倚栏坐下笑问。
“怕不有三两斤呢!好可惜。”小后生盯着水面说。
他当然知道鱼最多只有四两重,小孩子嘛!不能扫孩子们的兴,啧了两声说:“哦!真可惜,晚餐一盘清蒸鲤鱼跑掉了。嘿!小哥,这里是什么地方?路通何处?”
“这里是长林坪。”小后生一面钓鱼饵一面说:“顺路走,右一条路连接到城固的大道。左一条进山,可以到芝麻岭,天台山。”
“到天台山好走吗?”
“不好走,二三十里地野兽很多,有狼、有熊,还有豹子,吓死人。”小后生将钓放入水中:“只有冬天围猎,我们村子里的人才进山。”
“平时没有人行走?”
“没有。”
“你们村子里狗很多。”
的确是有不少狗,村口已有好几头大黄犬在狂吠。
“我家有两头猎狗,还咬过狼呢!”小后生得意地说,他认为能咬狼的狗是很了不起的呢。
“我家也有两条猎犬,黑的。双筒鼻,毛一挂就掉,碰到猛兽只竖毛不乱叫。”他一面说,一面沿溪上行。
他小时候的确曾经拥有两条心爱的猎犬。
双筒鼻,是指鼻梁中间有一条缝,像有两条鼻梁,这种狗嗅觉最为灵敏,逆风可嗅三两百尺。
毛一挂就掉,利于在荆棘中快速奔窜,毛不易掉的狗,会披荆棘利棘影响速度。
碰上猛兽竖毛用鼻碰触主人示警的狗最难得,大多数的狗嗅到猛兽的气息,挟着尾巴嗯嗯叫扭头逃命,狗一多便狂吠乱成一团。
感觉中,他已回到黄金似的童年。可是,事实已不允许他重温儿时旧梦,人总是会长大成熟的。
他开始勘察山脊线,一面喃喃自语:“在一里之内,用不着我,狗晚间足以听到里外的声息。”
× × ×
午后不久,他出现在客店自己的住房内。
他刚刚梳洗毕,换上一身青长袍,成了一位英俊潇洒,英气勃勃中带有三分温文的年青公子爷。门上响起剥啄声,他大感诧异难道张白衣回来了?他返店时,张白衣是近年时分离店的,不知何时返回。
拉开房门,眼前一亮。
一位剑眉虎目,留了小八字胡的雄伟中年人当门而立,身后俏立着一位十七八岁,眉目如画的丰盈少女,由于皮肤白净莹洁,所穿的鹅黄衣衬得更为出色。
“是周游老弟吗?在下郭谦。”中年人含笑抱拳为礼:“那是小女郭霞。冒昧求见,老弟海涵。”
“请进。”他含笑让在一旁肃客:“客居简陋,休嫌简慢。在下正是周游。”
外间有灯有桌,店伙砌好不久的一壶茶,仍然热气腾腾。他在下首落坐,替郭谦父女斟上茶奉客。
“在下刚返店不久,郭兄枉顾,不知有何赐教?”他含笑问。
郭霞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有意无意地在打量他,脸上有一抹少女面对陌生年青男士的特有羞意。
“老弟请先看这个?”郭谦从怀中取出一块虽有虎头四寸长宽两寸的银牌,放在他面前:“还有这个?”
又是一块铁牌,铸有“顺天府符牌”五个篆字。
“哦!内行厂虎符,与顺天府刑房铁符牌。”他笑笑:“在下知道尊驾是谁了。怪事,这玩意怎么会在尊驾手中呢?”
“老弟曾在京师耽过。”郭谦收回两块牌。
“所以知道燕山三剑客。郭兄绰号称晴天霹雳,荣居燕山三剑客之首。在下去岁滞留京师两月,天子脚下不得不行事谨慎,因此深居简出,无缘拜晤北地英雄豪杰,闻名久矣,可惜无缘识荆。”他说得相当客气:“难道说,郭兄已进入了内行厂?郭兄,恕在下直言,这一来,对郭兄的清誉……”
“兄弟并不在内行厂,也不在顺天府刑房。”郭谦抢着打断他的话。
“哦!那……”
“去年蜀王殿下派专使秘密保送上京的那批珍宝,确是在此地失踪。兄弟受朋友之托寻回这批宝物,带了虎符可以便宜行事,随时可获得沿途的官府合作。同行还有几位朋友,在此地已滞留三月以上了。”
“好差事,可有眉目了?”
“失望得很,老弟来了好些日子了。”
“七天零六个时辰。”
“老弟真花了不少银子。”郭谦皮笑肉不笑地说。
江湖浪人,不论他本人是否曾经以武犯禁,是否曾经作奸犯科,一般说来,对官府中人大多持有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
周游也不例外。
郭谦直率地指出他在此地花了不少银子,立即引起他的反感。
“不错,大概花了五百两以上。”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幸而在下家道尚佳,挟千金遨游天下,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五百两银子算不了什么。四载以来,在下自问不曾收过半文不义之财。”
“老弟请勿误会。兄弟的意思,是指老弟所花的钱,有点花得不值。”
“真的?”
“令兄弟不解的是,老弟既然志在寻觅珍宝,可是,却花大钱详查运送队在驿站的活动详情,根本不曾着意追查珍宝下落,岂不可怪?”
“郭兄,你不信在下已握有正确的消息?”
“兄弟无法相信。”
“好,说出来也无妨。其一,护送队投宿汉阳驿的前三天,驿站一位厨子病倒,替代的人据说叫胡七。
“这人连本府的地头蛇也不知他的来路,而引起他前往替代的厨子已经死了一年,胡七在事发后便平白失了踪。
“其二,打前站的人有自己炊事伙伴,所以未受到任何伤害。
“其三,凡是在出发时喝了凉茶的人,一个也没活。六爪龙未受到瘟疫的袭击,他是被人暗算,震坏了天灵盖成了白痴,显然是被内奸弄的手脚。”
“咦!你怎么知道六爪龙的事?”郭谦神色一变。
“在下于西安,碰上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朋友,他曾经见过在各地行乞的六爪龙,也检验过他的全身。”
“原来如此。”
“因此,在下已可断定,造成运送队数十名高手死亡,数十人逃亡的惊世大惨案,绝不是瘟疫作祟,而是里外应合,用定时剧毒毒毙众多高手的天人共愤大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