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听悲歌月下订交 全大义当堂自首
2025-06-03  作者:姚民哀  来源:姚民哀作品集  点击:

  曾经读过在下那部《四海群龙》的看官们,对于那个邯郸老驼,大抵都很牵挂的。因为他只在邯郸道上的吕公祠中露了一露面,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此便不再出现了。现在太湖渔隐失去的那个荷包式有底大鱼罾儿,就是这个罗锅儿来下手偷的。他为甚要来作耍呢?其中有个小小关系,说起来话长哩。

  这个太湖渔隐姓秦,确是官家子弟,出身是很高贵的。他的老子做过湖北汉、黄、德兵备道。其时做汉阳府知府的,是北直隶汉军旗人,姓冯,最喜喝酒、玩小旦。太湖渔隐的老子生平也最爱杯中之物。上司、下属的嗜好竟天然吻合,好在又是同驻一城,故便镇日价聚在一处,传杯弄盏,行令猜拳。那位冯太守有三个儿子,其时最大的近二十岁,顶小的十四五岁。因为上辈交好关系,故跟太湖渔隐也时常混在一块儿。逢着春秋佳日,总同游归元寺,或者上武昌玩洪山,凭吊黄鹤楼,到汉口逛马路。小弟兄四人也交往得很密切的。日子玩得久了,那些登临快觉,酒肉征逐,都觉玩腻了,要商量出些新花样来玩玩。太湖渔隐便提出学拳脚、唱戏两件事来。不料冯太守的长、次两位少爷本则是戏迷,一听这话,自然赞成唱戏。而太湖渔隐的本意,却更喜欢拳脚。双方志趣有点不合。冯大少爷说:“学拳脚,我们不是不赞成,无奈眼前缺少名师指授。倘然瞎天盲地糊弄一番,功夫绝不会长进。一个不小心,反有伤气伤筋、吐血折肢等危险发生,大不相宜。这件事情绝不是靠聪明做得来的。反不如唱戏,咱们本有一些门道,学习起来容易成功,将来声调唱好了,再请内行排一排身段,咱们哥儿四人,也好上台玩票露露脸去。”冯二少爷接嘴道:“着呀。学会了戏剧,万一倒起霉来,咱们愁穿少吃时候,也好粉墨登场,下海去赚包银糊口的。”太湖渔隐一个人拗不过他们仨同胞,再加口才又天生得不甚便捷,故而只好削足就履,降志相从。于是他们四人便天天请了琴师,念词上弦,按板吊嗓,学唱起京戏来。

  如是者又过了五六个月。那一天是中秋节,他们小弟兄四人,在汉阳府署后面的小花圃内喝酒赏月,彼此唱了几支皮黄,又谈了半天北京名伶的逸事,大家兴致勃勃。因为务必要瞧见了月华才休,所以由太湖渔隐提议,乐一个通宵,不预备安睡哩。因此直到三更打过,人静夜深之际,他们四人依然兴高采烈,一唱三叹,互相比起嗓子的高下来。此时真个万籁俱寂,天容沉寞,只剩他们四个人的声音。忽然耳边吹过一阵金风,那风里头似有一种声音。他们凝神侧耳一听,原来也是谁人在那里唱戏。仔细一辨,乃是唱的《薛礼叹月》,越听越清楚。听唱至《独木关》一段的“回故土只怕是千难万难”一句,千回百转,悲壮苍凉;宛如长空鹤泪,两峡猿啼,使人不忍卒听,又舍不得不听。冯大少爷先撑不住喝起彩来道:“消遣的玩意儿,竟有这许多回味。”太湖渔隐道:“咱们听见了这种好唱工,觉得自己同蚊子哼哼、苍蝇嗡嗡的调调儿一般了。既有这种好手在附近,咱们不可交臂失之。我想漏夜寻声访探,前去走上一遭。你等赞成吗?”此时大家都有点酒意,再者都是年轻好事辰光,三来正愁玩得枯燥乏味,难消长夜之际,自然太湖渔隐说出这主意,一致赞成。便急急动身,悄悄然走出了宅门,匆匆同出衙门,由旁边兜至衙后,再止步凝神,听上一听。且喜那人也是个大戏瘾,还在那里唱哩。于是辨准了声音吹来的方向,逆风寻过去,居然一寻就着。

  原来距离府衙后面不远,有座很高的泥山。泥山上头,有两间墙坍壁倒、泥墙瓦面的古旧小屋。屋中住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媪,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那一晚也为庆赏中秋,睡得迟了。那老媪忽然提及中年时节,寄居北京辰光,每逢良辰美景、春秋佳日,必定要上戏园子听戏。这种福气,今生休想再享的了。那男子一闻这话,怕老媪闷坏了身子,故放出看家本领来,提高了嗓子,唱了一出全本《凤凰山》。不料太湖渔隐等闻声寻至,彼此一谈,很觉投机,便结成了贫富深交。从此以后,太湖渔隐等四人得暇便到泥山矮屋,找寻那个男子谈戏。

  转眼之间,已到了十月里头,那个老媪忽然不见了。太湖渔隐等问及老婆婆何往,那男子眼泪汪汪地道:“死啦。”他们四人既悯且异:悯是悯这男子家无隔宿之粮,蓦又遭此丧事;异是诧异他们差不多天天到此,事前并未闻她生病,如今她既真的死了,怎么尸首收殓得这样地一干二净,一些痕迹瞧不出,岂非怪事吗?当下也未便追问,只大家帮衬了他许多金钱,也就过了。从此以后,太湖渔隐跟这人的交情,比冯家三弟兄还要深密些。因为渔隐心目中,觉得这个男子是天壤奇人,绝非寻常人物,同他交往,仅和他研究皮黄,真是可惜的。所以时常一个人跑来,想探骊得珠,独受他的不传之秘。就是那男子,也觉得冯氏弟兄不过酒肉朋友,倒是这位道台少爷很有点血性,虽非生死之交,然而宦家子弟有如此的简朴,确是难得的了。等到到了那年年底,那男子忽地预约渔隐等四人,大除夕晚间务必到他破屋内来饮酒守岁,乐上一个通宵。当场四人都答应了。

  到了那晩,只有渔隐同冯大、冯三来的,冯二没来。宾主四人,虽非银灯海错、华烛绮筵,只有粗鱼大肉、如豆灯光,倒也别有一种趣味。等到酒至半酣,那男子忽向他们三人道:“你们家两位老大人,近日不是接着一角四川督署公文,要访拿一个身犯八十一件大小血案的江洋大盗江一飞吗?”渔隐等听了一呆,心中暗忖:“怎么署中秘密公事,他会知道的呢?”那男子瞧出他们三人神色,不禁仰天打了一个哈哈道:“实不相瞒,俺就是犯案累累、戕官拒捕、匪号人称八臂哪吒的江一飞是也。俺本是个闲云野鹤,出没无常,地北天南,任兴去留的。十月中去世的那个老媪,是俺盟兄的外室。我那盟兄,当日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功夫。十三岁出道,在江湖上混了二十年,混得大名鼎鼎,独霸长江,可称三界弟兄、五道众生等等,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实在名气过分大了,被彭玉麟注意了去,免不了将军阵前亡的结局,在芜湖出岔,被彭老头儿抓去劈掉的。可怜这样的一个顶天立地奇男子、行侠尚义大丈夫,要遭身首分离的惨结果,连四十岁未曾活满,只活了三十五岁。他临终时节,因为俺一些些小能耐全是他的一片心思传授给俺的,故此不顾生死,担着血海般干系到法场上去活祭过他。他自幼死掉父母,家中只有一个寡孀婶子,跟他素来意见不合的。因此三十多岁的人尚未成家,只有天津地方有个北班子内的红姑娘,跟他有过一夕的缘分。他若不出事,本来就在这一年,预备要代她花钱赎身,娶回家内做媳妇儿啦。所以俺去祭他,他别的说话没有,只提及了这一句话。俺待等收殓好了他的无头尸身,便上天津去送信给那姑娘。可敬她虽是青楼妓女,倒十分情重,立即毁容上车,跳出火坑,代我那盟兄守节。所以俺当她一个义嫂看待,赡养了她好几十年啦。这一回,俺四川做的案子太多太大,站脚不住,才同嫂子到这汉阳地方来避风头的。不料中秋晚上,跟你们四个公子哥儿认识了,使俺心上随便怎样,总摆脱不开。本来义嫂一死,俺孑然一身,可以到处闯荡,就为舍不得跟四位分手,耽搁到了如今。目下更难啦,俺若拂袖他去,连累四位的天伦要遭处分的。因为两月之前,成都督署中雇用捉俺的眼线到过汉阳,溜过眼的了,所以才有公事到这里来,着在此间三道衙门内要人。俺如再走掉了,岂非累及你们的天伦吗?万事无非前定数,想来也是俺恶贯满盈,故此今晚和你们欢聚一个整夜,明天俺就上汉阳县衙门投案,好让你们两家天伦得功邀赏哩。”

  渔隐等三人听江一飞说罢,六只眼睛先互相瞧了一瞧,心中都想找一番说话出来劝慰他,无奈满肚子找不出一句相当的话来。当下四个人静默了好一会儿,仍是江一飞先笑道:“怪俺这话说得太早啦,应当黎明时候,俺同三位分手之际说的,此时说了,反累三位不开心。好啦好啦,现在这话不谈,咱们喝酒。只剩半夜辰光了,过了这半夜,俺同三位公子爷生离死别,来生再会哩。俺同你们是由唱戏认识的,如今也该大家哼上一段拿手玩意儿,算是临别纪念。好在今宵是大除夕,人家都不睡,不然半夜三更,也未便闹人家的。来来来,冯大少爷用筷儿敲打盆儿,算是鼓板,俺拉胡琴,让秦少爷先唱。”江一飞一面这样地说,一面站起身子去拿胡琴了。

  渔隐此刻才开口道:“江哥,你明天自首这句话真的吗?”—飞道:“俺现在尚只四十九,天一亮,便算五十岁。七岁便跟俺盟兄出来走江湖,在外头混了这四十三年,从来不曾打过一句诳语的,岂有现在垂毙之时,反说起谎话来呢?”冯家弟兄二人道:“江英雄,万事三思后行。就算你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不怨及谁人,怕你的部下回头要恼恨我们四个人的。”一飞道:“俗语说得好:‘家有家法,帮有帮规。’俺旧部虽多,俺早已嘱咐过他们。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生而何欢,死而何惧。绝不像那妇人女子,会怨张恨李的。三位放心,我死之后,连棺木也有人买端正,自会上法场收殓俺,绝不会有一半点穷酸气传染到三位身上的。”冯氏弟兄脸上一红,刚想开口辩论,渔隐把手掌用力在桌上一拍道:“为着什么要交朋友?古人说得好:‘一贫一贱,交情乃见。’”一飞接口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渔隐自言自语道:“我就是这个主意。”冯氏弟兄问他什么主意,他又喃喃讷讷地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一飞笑道:“他自然有他的主意,我也有我的主意,你俩也有你俩的主意。咱们各凭着自家主意朝前做去,别人的主意不去管他。如今还是喝酒唱戏吧。”渔隐强笑道:“着呀!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还是图一个眼前欢乐吧。”当下他们四个人虽仍传杯递盏,有说有笑,不过说笑之中,好似另有一种顾忌介于其间,脸上也都有一层神秘色彩笼罩着,不比往常聚首时候来得畅快了。

  好容易敷衍到东方发白,门外忽然闯进两个行色匆匆的彪形大汉来,眼泪汪汪,一直走至一飞面前跪下,颤声低语道:“孩子们该死,前五天才得信,洋船又没有啦,所以起早漏夜赶来,且喜还得见你老一面。游街耗子带来的口信,咱们小弟兄等全都知道了,因想你老犯不着走这末路,大家都愿替代你老。故而当天拈阄,咱俩侥幸拈得一个‘代’字,所以急急赶来,告禀你老人家,成全了咱俩吧。”一飞本来笑容可掬,脸上一副和蔼可亲的神色,此刻忽然脸色一沉,双眉一竖,两目圆睁,顿觉一脸的杀气,使人见了不寒而栗。向那两个大汉道:“你们呆死啦!长江后浪催前浪,前人不死,后人怎好钻出头?难道我的说话,你们敢违拗吗?现在你俩来得正好,俺这屋子内,有几件花钱买不到的东西,正愁没处交代,如今体念你俩一片好心,便宜你俩。论资格是该你家三师兄得的,如今给了你俩吧。”

  他们三人这一番对答,弄得局外的渔隐等三人莫名其妙。虽则有一两句,就意思上推测上去,也有一点儿明白,不过不晓得这江一飞有些什么好东西,怎么花钱也买不到呢?正想瞧个究竟,谁知一飞先来催促他们三人走了,道:“天色已经明亮,你们三位堂上都有大人的,该回去梳洗梳洗,要拜年贺节。咱们此番聚首四个多月,也是三生石上题名,可算得一桩朋友史上的小小佳话。从今以后,阴阳异途,各走各路。三位如果有俺这朋友在心坎儿上,那么到了清明、寒食,端正一杯清酒、一炷明香,在庭心中当天喊一声‘江某人来喝吧’。俺若到了阴司,果真有鬼,而且能够自由来往的,那时一定要赶来领你们两家情意的。如今请回公馆去吧,此地三位不宜再久留的了。倘若三位再不走,莫怪俺反面无情,要下逐客令,把三位摒之门外了。”渔隐等被迫不过,只得硬着头皮,离开这土山败屋。倒是渔隐身虽回至道署,那颗心依旧挂在这江一飞身了。

  等到元旦的午后一句钟,果然下人到上房禀报道:“四川巨匪江老胡子,自行投到汉阳县衙门。经知县大老爷预讯之下,他自行供认名叫八臂哪吒江一飞,今年五十岁,安徽潜山县人。二十八岁到的四川,一共做了三百多件大小劫案。川省来文上头开列的八十一件血案,乃是指曾经报官请捕的,尚有二百十余件未曾报官,和欲报而不能报的大案子,为外人所不知道哩。并且说手下羽党共有二三万众,现在散居川、鄂、陕三省地面。如果要用着这些人,只消传令招呼,一下传牌,一个月当中即可聚集听候差遣。还说他是个英雄好汉,一身做事一身当,请大老爷赶紧把他解送犯案地点去,早早定案,早死早超生,隔上二十年,依然是个英雄好汉。若要追问他同党名姓住址,他决不宣布。就为要免去牵累别人,所以他才来投案,了结这一重交关的。又说他身上尚有三百多块钱,一半是他的棺材本钱,一半是投案自首之后,无论就地处决,或者解回四川,候京详批转,总得在监狱内等几天,三合米一天的囚粮是吃不惯的,也要预备几文添添酒菜钱的哩。”

  下人正欲再往下说时,外头汉阳县知县亲来禀见秦道台,就为江老胡子投案一件事情,来请示上峰应该如何办理。当下道、府、县三机关会商之下,把江盗暂且寄监,待开印之后,再行公文到四川去。别人听了犹可,渔隐一闻此信,心上好比万箭攒射,千刀并戳,口内不言,心中暗忖:“吾若不想法援救江大哥,也枉生了这六尺之躯,还好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吗?”要知渔隐是否将一飞救出,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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