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师徒反目
2024-11-08  作者:杨润东  来源:杨润东作品集  点击:

  朱一元忽地变了声调,神色改了样儿,那从不为别人笑的脸上撒下几十年来第一道温和的曙光:“徒儿,你怎么变得这样倔了,连师傅的话也不听了。我在你身上可是花了无数的心血的,希望你能光照千秋。谁知你……你就是心里不愿意投靠朝廷,师傅开口求你了,你也得给师傅个面子呀!当着外人的面,你一口回绝了为师,让师傅的面子都丢光了,你心何忍?”
  杨相灿然笑了。他的心情霎时如雨后睛空,那么高远清爽:“师傅,你都修行了几十年了,自己又标榜‘性淡喜水’,怎么忽儿热衷于虚名了?事实才是重要的呢。我不是不想给你面子,可我若给了你面子,我自己就丧失了,而你是不希望这样的。你喜欢我‘光照千秋’吗?这矛盾不好解决,所以我很为难……”
  朱一元眼里突现火花:“能不能来个折衷呢?”
  杨相摇头说:“没有什么折衷的.我素来喜欢分明,犹如阳光般清晰。”
  朱一元脸色冷黑:“这么说,你一点也不念师徒之情?绝恩绝义?”
  杨相笑道:“万法不留,有情也空。你修行数十载,该明白什么是情。”
  朱一元勃然变色:“小子,我还要你教训吗?”
  “是的。”杨相神色一正,“师者传道也,自古不传情,不晓此中秀,别想空又空。有人正找你讨债呢,你应付这个都未必能行,自顾不暇,还讲什么报效朝廷呢?”
  “谁找我讨债?”他眼里射出一道疑惧之光。
  “忧患岛上给你难看的那位姑娘。”
  朱一元身子一颤,“哼”了一声,神色变幻不定,似乎他从来没碰上这么棘手的事,几乎让他一筹莫展。他忽地扬头一笑:“那贱婢……你不投靠朝廷也成,就替我把她除去吧。”
  “你到底和她有什么仇?”
  “她是个疯子,我与她什么仇也没有。”
  “她找的是你,我对付她是不合适的。何况我们也是朋友,下不了手……”
  朱一元急道:“我若告诉你与她有什么仇呢?”
  杨相的脸上闪过道亮光:“我从来不替别人杀人的。你告诉我更糟,说不定我会厌弃……”
  朱一元的眼里顿时飞起红云:“我瞎了眼睛,花了十几年心血调教了一条狼,当为师戒啊!”
  他飞身一闪,不知去向。与此同时,万道灰“箭”顿时射向杨相。顷刻间,尘雾弥漫了院子。
  杨相没有动,只用手轻轻一拨,一股红色的劲气立刻形成一股儿旋风把毒雾卷上了高空,欲伤周围的邻居都办不到。
  突然,数十星点飞出来,仿佛欲为杨相身边的“小行星”。杨相摇身一晃,似乎一抹残云而去。他的身法快似闪电,火雷子炸响时院内已空。一百多捕快围着院子,也没见杨相从哪里走的,白等。朱一元的心在流血,悔羞交加。
  刘三变阴冷地笑道:“原来他并不把你放在眼里,何必多此一举呢?”
  朱一元“哼”了一声:“不试一下,又如何知道?”
  刘三变的眼里飞出急躁不耐的目光:“你还有别的办法对付他吗?越毒越好。”
  朱一元自信地说:“办法多得是,只要我们想收拾他,没有不成功的。你放心吧。”
  朱一元的脸上又飞起令人莫名其妙的笑意。
  刘三变对他似乎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心,或者是不相信世上有不能被锦衣卫杀掉的人,对他的话多半持乐观态度,似笑非笑。
  杨相回到客栈。弹琴人轻声问:“那人是谁?”杨相深情地盯了她一眼:“你要找的人。”
  弹琴人急道:“他在什么地方?”
  “他们会找到这里来的,等一会儿吧。”
  弹琴人漠然无语。心里却拿定了主意,这次绝不能让他再逃了,上天入地也要追下去。
  她的心里起了波涛,眼里的杀机愈浓。
  杨相转身坐在窗前,倒了杯茶自饮。窗外又上了云,似乎还要下雨,多象纷纭的人生。
  杨相两眼盯着一片云彩,思想飞到了云端之上。那里的水是干净的,不妨洗个澡。他被这个顽皮的想法逗笑了。
  雨终于下了,细细的,仿佛许多烟落下来,窗外的世界又是一片迷。
  弹琴人站在一旁久久无语。
  朱灵石亦不说话,眼睛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手指。那上面似乎有说不尽的趣味,让她百看不厌,万审不倦,唯有红艳艳一片。通过她的手指看到周身的血滚动,感觉是奇怪的。
  忽然,店小二送来一个纸条,杨相接过来。弹琴人欲看,杨相猛地把它弹到一边去。
  “写的什么?”她问。
  杨相轻笑一声:“让我们完蛋。真是费尽心机,纸条上涂了剧毒,一种只有古书才有记载的毒,一种类似于‘酸’的东西。它能顺着人的呼吸进入人的身体,杀人于无形。”
  “你把毒给毁去了吗?”弹琴人有些担心。杨相笑道:“你对我也不放心吗?”
  “我怕你的思想开小差,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杨相摇了摇头,笑而无语。
  暮地,朱灵石起身就走,仿佛魂儿被什么勾去了。弹琴人随后就追。奇怪的是,弹琴人并不抓朱灵石,仅跟在她后头而已。
  等她们出了客栈,拐进一条小胡同,杨相才发现她们。这让他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活脱脱两个女疯子呢。无奈,他只好飘然而出。
  等他追了出来,朱灵石已落入一个灰衣老人手里。他正是在峨嵋山帮助峨嵋派的那个灰衣人。朱灵石可能被弄痛了,不住地挣扎。
  灰衣老人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俏丽的脸颊上顿时现出五道指印,嘴角也流了血。
  朱灵石被打昏了,失去了抵抗能力。
  杨相大是惊奇,冷声问:“你千吗要打她?”
  “你若上来,我还要打你。”
  杨相笑了:“你的口气真是不小。人老了,心肠一点儿也没有变善。”
  灰衣老人冷厉地说:“我没抠去她的眼珠子已是够善了。按理我该把她……”
  杨相不解地问:“你与她有什么仇?”
  “小子,这不用你管。惹恼了老夫,我连你一块剥!”灰衣老人突现狰狞之色。
  杨相冷笑道:“你这老家伙是个疯子吗?无缘无故就要剥人,就不怕被别人剥吗?”
  灰衣老人发出一阵苍凉而又愤怒的大笑:“老夫只想剥人。你若想活下去,快点滚开!”
  杨相笑了:“我也是这个意思。你若想活,快点滚蛋。当然,要把人放下。”
  灰衣老人要动手了,不得不打量一下眼前的年轻人,冷道:“你小子以为自己有两下子?”
  “你别倚老卖老,所谓‘活到老学到老’正是留给你的。若是不信,我马上让你撞个土头灰脑。”
  灰衣老人“咦”了一声,眼里闪出寒星一样的冷光:“你小子看来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了,我那就用二尺吊带成全你吧。”
  “什么都一样,只要你的骨头不脆,尽可摇头摆尾,把两只犬牙露出来吧。”
  灰衣老人气跳了起来,把朱灵石一丢,就欲扑杨相。弹琴人有些沉不住气,飘身就进。
  灰衣老人见她的身手如此不俗,抓紧朱灵石不放了。他的心灵受了不小的震动,轻视之心立去。他眼里的年轻人,绝没有他看到的神俊,这使他不得不要纠正一下深存心中的偏见。
  对高明之士来说,偏见的作用极大,就象越灵敏的天平砝码的作用越明显一样,结局往往是灾难性的。绝代风流几乎都没有重复同样错误的机会,一步峰巅,一步深渊。
  杨相明白他的心情,没有逼他,笑道:“你还是把她放了吧,那样我们都愉快。否则,我想你是有预见能力……”
  灰衣老人哈哈大笑:“小子,我对一切都预见过了。你不能从我手中把她抢去,而我却可以杀了她。你休想阻止我。”
  “那以后呢,你总不会接着就自杀吧?”
  “老夫自信你还没有能力阻止我离去,天下没有一个人能办到。”
  “那么鬼呢,该可以了吧?”
  “你小子是鬼吗?”
  “可以做一两次,只要需要。我劝你别把事做绝了,否则你什么也得不到。我不相信她几天前还是受害者,现在竟成了祸首,你也不要相信。你年纪一大把了,火气该小些才是。”
  灰衣老人最恨别人这么跟他说话,挟起朱灵石,抖肩拧腰,向杨相直欺过去,灰影一闪,掌劈杨相的额头,气劲浩大,如钢似铁。
  杨相以静待动,挥掌迎上,他要挫一下灰衣老人的锐气。
  “砰”地一声,两掌接实。灰衣老人身子一转,飞退两三丈,须发皆立。
  杨相稳如磐石,笑道:“感觉如何?”
  灰衣老人被震得气血翻涌,心中惊骇无比。这小子看来就是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人了,果然名不虚传。太凡盛传之下,虚之不多。
  他长出了一口老气,说:“你的功夫虽然不错,可你却救不了她。她的小命在我手里。”
  杨相淡然一笑:“我是个愚人,也许不了解这一点。从前有个人见牛头插进了罐子里,怎么也拔不出来,灵机一动,想出一条妙计:割牛头,砸罐子。我有点儿象那个人,说不定……”
  灰衣老人乐了,连声说妙:“小子,你虽是那个人,我却不是那头牛。”
  杨相向他伸出一只手:“把人放下吧。有话好说。你的仇人不会是她的,别牵连无辜。”
  弹琴人忽道:“肯定又是朱一元干的好事。”
  灰衣老人说:“不错,老夫正是要找朱一元;可不把他女儿弄在手里迫不出来他。这是无奈事。”
  杨相说:“你与他仇有多深?”
  “恨不能言其深,唯有把他千刀万剐方可泄愤于一二。”他有些激动了。
  杨相叹了一声:“那你抓住她就没有用了。朱大先生是从来不讲‘命’的,他只讲‘理’。他女儿死了,说不定他连一个泪珠儿也不会掉,很可能要放声大笑。因为女儿死了,什么欲望也没有了,也就符合‘理’了。他的‘理学’实际上是死学,他是酷爱死的;当然不是他死,而是爱别人死。你要挟这样的人,不是拿热光头去碰冷光脏吗?”
  灰衣老人几乎被气哭,灰心之极。杨相的话几乎没法儿再对了,朱一元就是这样的东西。他心中惭愧,暗怪自己没想到这一层。
  他看了一眼朱灵石肿起的半边脸,心中怅然,不该打这孩子,下手太重了。
  杨相向他靠了几步,说:“一个人报仇有许多种法子,挟迫外人是最卑下的一种。不知你以为然否。”
  灰衣老人“咳”了一声,把朱灵石丢开了。
  朱灵石无端受了一顿委屈,泪水如雨,湿了衣衫。她真想一头碰死,她这么做了。她离墙很近,身子一扭,直撞过去。
  等杨相发现她的身动,已经晚了。“砰”地一声,她的头顶正撞在墙上。多亏是土墙,没有撞得满面血花,但人已昏死过去。
  杨相连忙把她扶起。胡同的两头儿忽地出现了官府捕快,人很多,涌过来。
  杨相说:“你惹得麻烦,他们你来对付吧。”灰衣老人非常爽快,点头答应了下来。
  弹琴人挟起朱灵石,腾身而起,跃到另一条胡同。杨相冲灰衣老人一点头,也飘身去了。
  他没去多远,听到官差的嚎叫声,独自摇头叹息。他们回到客栈时,衣服都快湿了。
  弹琴人欲推门进房,杨相忽道:“小心,让我来看一下,也许房子里已有了什么。”
  他轻推房门。刹那间,无数星点射了过来,是暗器,使的“流云出岫”上乘手法。他猛地又把门关上。“铛铛”一阵脆响,暗器射到门上。木门挺厚,没有哪枚暗器能红杏出墙。
  杨相叹了一声:“到处是敌人,我看住不下去了。”
  弹琴人说:“外面雨紧,哪里去呢。出城是不可能的,那就换一家客栈吧。”
  杨相点头,两人从客栈的后门出去。
  杭州城有得是客栈,他们找到比较隐蔽的一家住下。杨相刚坐下,灰衣老人走进房来。
  杨相说:“你倒行,哪里都能出现。”
  灰衣老人笑道:“我没有追踪你们,是我先到这里的,不信可以去问店家。”
  杨相的嘴角闪出笑花:“你到底是谁?”
  “我象谁?”
  “你很象一个倒霉的入。”
  “对极了,我就是那个倒霉人。”
  “可我还是不知你是谁,天下倒霉人甚多。”
  “那你何以知道我是个倒霉人?”
  “因为你在寻仇,我没听说过走红运的人寻仇的,等着他们的是享受。”
  “算你有理。不过倒霉人一般都不想露姓名的,这与投帖拜兄弟不同。”
  “你也有理,不过我倒很想知道你是何人。”
  灰衣老人看了弹琴人一眼,说:“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知道。”杨相很坦率。
  “她也是个倒霉人,这能看出来。”
  杨相笑了:“你的眼光倒挺敏锐。”
  灰衣老人摇头说:“那也不是。太明显了,不倒霉的人谁愿意把脸遮起来,遮得暗无天日。”
  弹琴人心里挺难过,想出言讽刺他几句,但忍住了,有火该朝仇人发。她转过身去。
  杨相道:“你们的仇人倒是相同的。”
  灰衣老人惊了一跳,说:“她也是朱一元所伤?”弹琴人忽地冷冰冰地说:“你说的太多了。”
  灰衣老人连忙认错:“人老了,什么都出毛病,这嘴有时候我就管不住。”
  杨相笑道:“那是骗人的。你知道什么时候守口如瓶,你的姓名不就被管得挺死吗?”
  灰衣老人“咳”了一声:“老夫‘青城居士’柳寒烟。”
  杨相愣住了。这就是那个被骗的人,出乎他的意料。杨相同情地问:“你与朱大先生有什么仇呢?”
  “这个老王八蛋!”柳寒烟切齿道,“就是他害的我,使我人不人鬼不鬼。”
  “他为什么要害你呢?”
  柳寒烟“咳”了一声:“一言难尽。”
  “这段时间你到哪里去了,为何这才开始寻仇?”
  柳寒烟长叹了一口气:“我受了朱老儿的害,心中悲愤之极,想一死了之,便到‘碧虚泉’去自尽。不料看到清河的泉水,不想死了,就在那里枯坐起来。我心如死灰,一尘不染,一会儿如风,一会儿似泉。在不知不觉之中,竟然悟彻了青城剑道,达到‘清虚至极’的境界。我这才出来找他算帐。”
  杨相轻点了一下头,说:“你们不是很有交情吗?他何以向你下手?”
  柳寒烟看了一下弹琴人,说:“我难以启齿。”
  杨相觉得蹊跷,便没有再问下去。弹琴人是不希望他是个明白人的。
  柳寒烟沉默了一会,忽问:“姑娘与朱一元交过手了没有?”
  弹琴人冷冷地说:“这关你什么事?”
  柳寒烟一窘:“我想问一下他的功夫达到了何种境界,好心中有数。”
  弹琴人没好气地说:“你与他斗一回就清楚了。”
  柳寒烟低头无语了。他心中明白,她不喜欢多嘴的人,而事实上他的感受要复杂得多。在感觉纵深的世界里,他有种对她莫名的悔与怜,这可以称之为深层情绪中的精粹,但绝对不可以清楚的,因为……他也说不清了。
  杨相两眼注视了一会儿朱灵石,见她的似乎红肿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两手伸展欲抓什么,心中挺酸楚的。他觉得她似乎进了魔境,正在拼命挣扎。她不愿做什么,却总有个怪影非让她做不可。她陷进了旋涡,被冲进了激流,不可自拔。别人向她伸出了手,她以为是荒诞的,不仅不可信,简直是罪恶。她竭尽全力想抓住什么,可又毫不思索地拒绝一切帮助。她累了,乏了,却什么也没抓到,大概只能对天哀呼了。若上苍不睬,那又若何呢?
  弹琴人轻踱到门口,向旁边看了一下,不客气地说:“你该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假如你住下的话。”
  柳寒烟忙道:“是的,我忘了这不是我的地方。”他走了出去。
  杨相没送他,坐在那里发呆。
  弹琴人说:“你以后不要把我和他扯在一起。虽然我们的仇人是相同的,但我们是绝对不同的。希望你能理解我,并遵守诺言。”
  杨相傻乎乎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吧,就是你是一块石头,一块铁,我也能理解的。我所不理解的是自己,有许多……总是辨不清。”
  弹琴人把背朝向他,坐在床边不吱声了。
  杨相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端起茶杯冲它苦笑了一下,猛地把它扔了出去,自言自语:“我什么不能放下呢。”他睡下了。
  丽日下的杭州是美的,街上的人们神色也好。杨相不时地冲他们傻笑,他们都连忙走开,以为碰上了一个神经病呢。
  出城门的时候,遇上了麻烦,锦衣卫的人认出了他们。“抓住他们。”有人一喊,不少捕快扑了上去。但他们很快又下去了,有几个还撒腿就跑。手脚不利索的,被弹琴人教训了一顿。
  想抓他们的捕快确实不少,抓住他们的希望却少之又少。刘三变有些坐不住了,他的独眼放射出两倍的凶光:“用普通的办法看来是不行了。你还有什么高招?”
  朱一元幽然道:“别急,总有办法收拾他的。真不行就发动整个江湖来对付他。没有除不去的钉子,他死定了。”
  刘三变不买帐了:“说得轻巧,整个江湖那么好发动,谁会听你的?”
  朱一元心中怒气泛起,又强压下了:“事在人为吗。别忘了我们打着皇帝的旗帜呢。”
  刘三变轻“哼”了一声,一边玩鸟去了。
  朱一元心高气傲,最受不了别人的冷淡。看着刘三变的背影,咬牙切齿,听命于人是多么倒霉呀!他觉得自己上了贼船,嘴里一千个不承认。那么心呢,他已没有心。
  杨相与弹琴人、朱灵石在江湖上走动了两天,有些犯愁了。朱灵石还是那么不可改造,视他们如敌人,这可怎么办呢?
  他们走到一块石头上坐下。杨相问:“你想找什么人吗?”
  “当然。”朱灵石说,“我要找你打跑的人。”
  杨相说:“他就那么让你动心?”
  “胡说!”她严正地说,“我对谁都不会动心。我要找他是有理由的。”
  杨相笑道:“你的理由是你爹教的,不是你内心自动产生的。你本是一个出色的姑娘,干吗不用一下自己的脑子,什么都听你爹的,你不听他的也不会有事。这个我敢担保,出了事我负一切责任。我不听他的,这不很好吗?”
  朱灵石冷笑道:“人若都象你,那遍地都是忘恩负义之人了。你没有羞耻心,我为你难过。”
  杨相笑了:“我们两人都为对方难过,这是干什么呢。你快点醒来吧。”
  朱灵石“哼”道:“别以为自己什么都高人一等,其实可怜得很,我厌弃你这种人!自以为自己是菩萨,救苦救难,其实什么也不是。再装模作样做人,你连自己都丢了。”
  她是真怒的,话自然格外尖刻。
  杨相冲她傻笑了一下,未发一言。他是否如她所说,成天扭捏作态,他也搞不清楚。活得很累倒是真的,晕天黑地的日子几乎就没有离开过他。这妞子的嘴比刀子还爽,这是他意外的发现。被人骂几句也不错,否则以为自己是完人了。退一步讲,这也是无法子的事,在荒天野地还要与她对骂吗?
  他嘿嘿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肌肉却是僵的,仿佛这笑声是下角料,对其它部位构不成任何影响。随着自发的笑,他眼前的土地似乎翻动了起来。土浪花犹似莽原上的秋草在疾风中竞相折腰,一股从地深处散发出的力量攫住了他。天高,地阔,草青,人怅,什么也改变不了模样。笑到后来,声音忽发悲怆,他有些欲哭了。
  朱灵石很冷漠,一副看不上他的样子。在她眼里,杨相的一切作为都是假的,包括脸上翘起的微笑。人在极端中,才容易感到报复的愉快。
  弹琴人有些替杨相叫屈,但也觉得他有点儿让人说不出的邪逆,什么都太随便,就什么都没有了。她觉得杨相对师傅的态度就有些过分,虽然这种过分对她十分有利。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中,她弄不清自己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人若以自己的眼睛看人,那都不是东西;以人的眼睛看人,都是“东西”。其间的分别没多少人愿意体察的。
  三个人都不言语,如三朵不相识的闲云。
  忽然,地里跑出来一只兔子,停在了路上。它两只眼睛惊疑地盯着他们。
  杨相的心猛地泛起快乐的浪花,说:“朱大小姐,我并不是多么喜欢你跟着我,只是我有点儿担心……这样吧,我们赌一下运气。路上那只兔子说不定是哪路神仙,我们等它离去。它若向南去,你就自由了,从此后我再也不问你的事,成神作鬼任由你;它若向北去,你必须再和我处一段时间;向东向西,留去由你自抉。这可以了吧?现在就看你的命运了。”
  朱灵石眼儿一亮,顿时又低下了头。她虽然渴望远走高飞,但若现在就让她一人独行,她还有些怕。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微妙,欲得的东西快要到手时总有些怕的,深怕得到手的东西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个样子,而是非驴非马的怪胎。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朱灵石没有后退的余地。现在她要考虑的是这种赌法有多少合理的成分。
  “你保证不做鬼吗?”她冷冷地问。
  “黄天厚土,我起誓,一切全看你的命运。”朱灵石点了点头,但她还是不放心。
  “你会兽语吗?”
  “那玩艺儿谁会,你问兔子它有什么语言。”
  兔子这时动了,是向南。杨相“咳”了一声,这样也好,既然天意如此,那就让她去吧。他心里多少是有些悲哀的,仿佛被人家抛弃了。
  朱灵石的身子颤抖了起来,连呼吸都加快了,激动、惊惧、留恋……她心里水花飞扬。
  她感到一只手伸向了她,是春风,秋气?
  弹琴人发出了一声幽叹,叹别人,还是叹自己?遍地里的绿茵茵的叶子这时都成了闪光的圆圈,似风铃,在野旷中奏起雄厚的但谁也不理解的曲子。幻觉总是这么美的。
  忽然,天空中冲下一只鹰来,利爪无情抓向兔子。野兔一声怪叫,扭头就向北飞蹿。
  杨相哈哈大笑:“天意,天意。老鹰哥够朋友,及时示警,免了一灾。”
  朱灵石呆了,也无话可说。看来杨相没有捣鬼,这一切真是上天的安排。他总不能从云深不知处里叫来一只鹰吧?她只有认命。
  杨相说:“你在安心几天吧,也许很快有转机。我看见一个潇洒的影儿正向你招手。”
  “胡扯!”朱灵石瞪了他一眼,“没有人会向我招手的,有我也不去。影子不是人,你的幻觉也太多了。”
  杨相不以为然地说:“一人一个影,一影跟一人。有影还会没人,肯定你心中有什么人。”
  朱灵石恼了:“你再空口污人清白,我……”杨相连忙说:“你别火,我再也不说了。”
  他们起身而去。
  在江湖上走动,有时是非常无聊的,杨相现在就有了这种感受。弹琴人亦是焦躁不安,她觉得离开杭州是个错误,该留下寻找朱一元。
  现在离那老贼越发远了,何时再能找到他呢?杨相看出了她的烦闷,大致也能猜出她的心理,于是笑道:“别急,什么都是缘分,时候不到,寻也难见,时候一到,他会上门。”
  弹琴人没吱声,她已懒得开口。
  杨相感到死气沉沉的,有些不快,说:“前面有座山庄,我们去投宿去吧。”
  三个人到了山庄的近前,看清了是“伏虎山庄”。杨相说:“这家的主人挺好客的,我们说不定能饱餐一顿,睡个好觉。”
  他们走进去,果然感到了异样的亲切,受到顾大朋的热情接待。杨相这时还糊涂着呢,顾大朋所以热心并不是好客,也不是看他的名声响,而是因为朱灵石冷丽非凡。
  他表面上不瞅她一眼,而余光已把她上上下下扫了好几遍,心中暗乐,有这样的美人儿上门,自己何不殷殷勤勤地招待一番呢?到晚上,嘿嘿,那就有好戏演。这些天,他的运气总是不错,好些人中了他的暗算,有的不明不白地死了,有的遭受凌辱。
  杨相夸赞了他几句,问:“你这里总有人来吧?”
  顾大朋笑道:“那是自然。先你们一步还来了好几个呢。”杨相说:“他们是些什么人?”
  “你过去一看就知道了,他们在里面。”
  杨相走过去,霎时笑了:“原来是你们,那可太妙了。”方术与龙凌晓连忙向他走过来。
  杨相一指旁边的少女:“这位姑娘是……”少女甜甜地笑了。
  方术说:“你怎么连自己的弟子都不认得了。”杨相一怔:“我哪有这样的弟子?”
  方术笑了:“她就是小女色雪。”
  杨相盯了她一眼:“当初她易了容?”
  “是的。”方术笑道,“现在我又给她恢复了本来面目,她是不能改变自己的。还不见过你的师傅。”
  方色雪忙向杨相行礼。
  杨相呆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方色雪如此美丽,其色胜雪,没有亏了她的名字。
  “我正要去找你去呢。”他轻声说。“我这不来了吗。”她笑得那样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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