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凤凰与狐狸

2021-04-27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点击：

　　这是一家很漂亮的府邸。
　　从前这儿叫“国公府”，说不上是哪一个国公的府宅，后来便渐渐地几易其手，最后落在了一群女人的手里。
　　这里很静，也很优雅。
　　白脸狐狸苍天仇被领到了这里。他沿着回廊走来走去，一直绕到了这府邸的深处。
　　他被领到了一个小巧的亭子中间。
　　亭子里有石桌石凳，亭子有间有屏，间上是一块大大的玉石，石上雕着本朝大文人王安石的一首诗。诗句清新淡雅，在王作之中却也不算有名：
　　“落帆江口月黄昏，
　　小店无灯欲闭门。
　　侧出岸沙枫半死，
　　系船应有去年痕。”
　　在那架玉漆雕具嵌镶的扬州屏风之上，却也有一首笔走游龙的诗句，细看一看，却仍然是王安石的诗句。看来，这个凤凰或是这个府邸的主人肯定是个王安石迷了。
　　这首诗是王安石的另一首咏景小诗《北山》：
　　“北山输绿涨横陂，
　　直堑回塘滟滟时。
　　细数落花因坐久，
　　缓寻芳草得归迟。”
　　这两首诗，虽都是王安石所作，却都不是什么名诗，只是一时吟咏的应景之作。但屏风间壁都录此人之诗，可见这儿的主人对王安石确实偏爱了。
　　领路来的女孩儿让白脸狐狸苍天仇落座，就转身慢慢走去。
　　让他一个在这亭子中间静静等待。
　　他不知道这个凤凰会如何对待他。
　　最大的可能是马上杀了他，因为凤凰早已决心杀死他，让他不再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如今，他因为孔雀，更可能惹得她羞怒不止，她怎么会饶过他？
　　只盼她让他讲完话，让他告诉她自己爱孔雀的一片痴心挚情，然后再杀他，那时他会死而无憾。
　　他明白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从来没这么紧张过，他头一回明白，不光为了自己，也为了你所爱的人时，你一个比平时更多了一点儿惧怕。
　　凤凰来了。
　　虽然她也是女人，虽然她同那些从回廊中来来去去的女人没什么不同，虽然她的衣饰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她从回廊闪出，一步步走向这里时，苍天仇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一出现，别的女人没有她那风彩；她一出现，别的女人皆会黯然失色。
　　凤凰穿一身极简单又极普通的衣着，她慢慢踱步，好似一个人在闲游；渐渐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的脸上罩了一块薄纱。
　　她身上有一种极高贵的、花朵一般的淡淡香气。这香气很独特。
　　她站在白脸狐狸苍天仇面前。
　　她只说了一句话：“我是凤凰。”
　　白脸狐狸苍天仇也无话可说了。
　　他突然明白了，这是一个奇绝的女人，她决不会因为你讲了多少好话就可以从心底里怜悯你。她也决不会因为你是一个俊俏男人就改变了她心中的主意。
　　她决心做的事，任何人也阻止不了。
　　她是一个很威严，很自尊的女人。
　　他面对着这样一个女人，他又何必多说什么话？
　　凤凰身姿斜斜拢来，就慢慢坐在石凳上，这一坐却不是坐，而只是倚，又倚又坐，便显出女人那神色，那姿态，有无限可人之妙处。
　　她看着白脸狐狸苍天仇，这一看似乎想在心中审度这男人是不是一个英俊男人，孔雀受那痛彻心腑的“百鸟之啄”是不是很值得。
　　苍天仇不语，只是默默看着间壁上那一首王安石的小诗。
　　凤凰默默看了他半晌。
　　苍天仇这会儿工夫简直是度日如年。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被女人默默审视，而且这个女人似乎可以操他的生杀大权，这时的他心里岂不是很难受？他是不是该有点什么动作？哪怕他说出一句话，讲出一个字来，也好打破这难堪境地。
　　凤凰终于说话了：“你来找我，为什么你不讲话？”
　　苍天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终于可以讲话了。
　　白脸狐狸苍天仇在半路上，曾经左思右想，想着同凤凰的这一番话如何说，他想起了许许多多的话语。哀恳，讲情，说理，劝喻，一切方法都想过了，但似乎一切方法都好，又似乎一切方法都不好，这让他心里作难。最后他索性不想它了，等见到了凤凰再说。
　　他见到了凤凰。如今，他说什么？
　　他竟然觉得无话可说。
　　凤凰嫣然一笑，她这笑让人觉得她那张面纱后面的脸一定娇嫩无比。
　　“你想说什么，为什么不趁我还在笑时就说？”
　　白脸狐狸苍天仇一时忘怀了，他以为这个凤凰是一个很知人心意的女人，一个很良善的女人，她不是那个让孔雀受“百鸟之啄”的狠心女人，而是一个可以倾吐衷肠的红颜知己。
　　他讲得滔滔不绝，也讲得语无伦次。
　　但他终于讲完了他的心里话，把他的心里话都讲给了凤凰。
　　凤凰会决定怎么办？
　　杀了他，也杀了孔雀？饶了他，也饶了孔雀，让他们一起走？
　　凤凰不讲话，她只是呆呆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白脸狐狸苍天仇。
　　她能这样盯着苍天仇看，是因为她戴着面纱，还是她自己就有极高的定力？
　　她看得苍天仇心中踌躇，咚咚在心里打起鼓来。
　　凤凰轻轻一笑：“咱们今晚不谈这些事，好不好？让我明天给你一个答复。”
　　苍天仇怔住了，他还要等，要等到明日才可以等到这答复。
　　他实在有些等不及了。
　　慢慢地就没了曙色，天边爬上了火烧云。
　　凤凰同苍天仇在饮酒，她很能喝酒。
　　就谈一切，谈诗，谈那些诗人的生平，也谈一些古今人物，谈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
　　凤凰很有学识，见解也不凡。
　　她有时盯着苍天仇看，象是沉入了深思，有时又咯咯直笑，笑得象一个孩子。苍天仇心中暗暗苦笑，如果有外人骤至，一定会以为他与凤凰只是一对情侣，是一对最亲密的朋友。
　　晚霞把凤凰烧成了一个红红的火云。
　　凤凰突然问道：“你为什么喜欢孔雀？”
　　苍天仇一愣，他为什么喜欢孔雀？是因为孔雀可爱，她漂亮，人心眼又好。
　　凤凰一笑：“其实，孔雀长得也一般。”
　　苍天仇心中暗暗恼怒，但又马上释然。这说孔雀长得一般的不是别人，是孔雀的主人，是天上高贵的百鸟之王凤凰，她这句话实在很冷酷，却也很实在，且也没有什么不对。
　　凤凰见他犹豫，踌躇，就嫣然一笑：“你是不是认为我说得不对？你是不是认为你的孔雀是世上最美的女孩子？”
　　苍天仇想一想，点了点头。他自己也明白，这点头是很理智的。
　　凤凰笑了，拉着他：“走，我让你看一看我这里最漂亮的女孩子。”
　　苍天仇不想动，但他身不由己，被凤凰用一只纤手牵扯着，飘飘地走过回廊。
　　凤凰领他走进了一间厅室。
　　这屋子很大，但很明亮，苍天仇以为是灯照在墙壁上的原因，但马上就明白他错了，这一面墙壁是透明的，象一块巨大的水晶，对面那间空荡荡的屋子竟能看得清清楚楚。
　　凤凰转身而去。
　　但仍从屋里传来她的声音：“狐狸，狐狸，你见没见到过天上所有的鸟儿？”
　　苍天仇的酒意微醺，一开始并没有听得出这是在呼唤他，在那声音呼唤去两三次之后，他蓦然惊觉，喃喃答道：“什么鸟儿？我不要什么鸟儿……我只要孔雀……我只要孔雀……”
　　那女人笑了：“好，好，难为你这么喜欢孔雀。我想让你看看百鸟之舞，你喜欢不喜欢？”
　　话刚说完，他就觉得这屋内的灯在渐渐渐渐暗了下去。象是有人在灯碗之中渐渐向油芯之中抽去灯捻儿，最后，灯苗儿啵地一跳，这间屋子就暗了下来。
　　但对面的屋子里又明亮了。
　　那里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从远处传来了琵琶的控弦声，咚咚几声，若响在心底，然后就嘈嘈切切，大弦小弦一齐鸣响，又加上笙管绿竹，就响成了一片。
　　那间屋子里就有了人。
　　确切地说，那间屋子里就有了鸟儿。
　　她们都是人的精灵，鸟的颜色。
　　黄鹂、百灵、杜鹃、翠鸟，一个个，一排排，鸟是有形的；且窈窕又丰腴，他就从这儿见到了鸟儿的天地。
　　象在一片宽阔的林中，他看见了隙地上的一切生灵，她们那酥胸高耸，她们那媚眼如丝，她们那明啭如歌，她们那啼唤似情，让他渐渐沉溺，渐渐沉醉，不复知自身是人是鬼，不再知此处是异乡是仙境。
　　女人是鸟，鸟儿是女人，他头一回明白了这是条真理。
　　女人的声音问他，这声音旖旎且情深：“狐狸，狐狸，你喜欢美丽的翠鸟，还是喜欢乌鸦？”
　　他笑道：“我喜欢美丽的，我当然喜欢美丽。”
　　他似乎有些语无伦次。
　　女人的声音在讲：“你可以去触摸墙壁，你可以走到她们之中去，是不是，如果你要走到她们之中去，并不很难，你只要去触摸这墙壁就行了。”
　　她告诉了他一个方法，让他可以去亲近女人，可以去抚摸这些令人怜悯的鸟儿。
　　白脸狐狸苍天仇心中很是快活，他心跳得很快，慢慢站起来，看着那一群鸟，黄色、翠色、红色、绿色，一切颜色都在眼前飞舞。他为什么不喜欢这些鸟儿，他为什么不喜欢？他不是狐狸么？他为什么不喜欢？
　　他慢慢走上去，触摸这面墙。
　　这面墙冷冰冰，但他心炽如火。
　　他终于摸到了墙上的机关，这一面可视而不可亲的墙终于轧轧响着，向一边闪去。
　　他终于踉跄来到了这些女人的身边。
　　他坐在女人们的中间。
　　他是狐狸，他有狐狸的天性。狐狸喜欢鸟儿，喜欢五颜六色的鸟儿。
　　他喜欢坐在女人中间，他正坐在女人中间。
　　鸟儿们诱惑他，他已经被她们所迷。
　　翠鸟也十分媚人，她同这几个女人一齐撩拨他，让他忘情。
　　他想去搂住这几个女人，他喜欢杜鹃，他喜欢百灵，他喜欢翠鸟，他也喜欢黄鹂。
　　他的手很灵活，他已经抱住了黄鹂。
　　他感到怀里的女人很温暖。
　　黄鹂向他笑。
　　旁边的翠鸟为什么瞪了他一眼？她是不是嫉妒黄鹂？她是不是也在嫉妒他的艳福？
　　翠鸟这时匆匆塞给他一件东西。
　　黄鹂抓住他的手，让他看这东西。
　　这只是一根羽毛，一根孔雀之羽。
　　白脸狐狸苍天仇愣怔住了，他在想，他在想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也是一只鸟。
　　她似乎比眼前这些鸟都让他开心，快活，但她是谁？她在哪里？
　　“这是什么？”
　　他看着这根羽毛，心里在想。
　　女人们都围绕着他，唱得越来越快，跳得越来越放荡。
　　但人已经要视而不见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片羽毛。
　　他在沉思。
　　眼前没了一切女人。
　　只有他自己，还有这一片孔雀之羽。
　　又响起了那女人的声音：“你在看什么？你在想什么？”
　　他想得很吃力，但他的心中渐渐明晰起来了：一只船，荡在湖上，水鸟从船边慢慢飞起来，在一间草屋里，有柳树的枝条拂着，慢慢挺身坐起来一个女人，那女人是个美人。
　　“孔雀，她叫孔雀……”
　　他在心里说。
　　他又被领入一间密室。
　　这里是一间很华贵的密室。
　　在这里，有男人和女人需用的一切。
　　女人放开了他的手，抚着他的双肩，把他轻轻摁坐在椅子上。
　　“你不喜欢那些鸟儿，是不是？你喜欢孔雀，对不对？”
　　她的话很轻柔。
　　他在拼命想，他为什么喜欢孔雀，而不喜欢那几只鸟儿。
　　“因为孔雀漂亮，你才喜欢孔雀。可是你知道我是谁？”
　　他心中毫不迟疑，马上答道：“你是凤凰。”
　　他为他的敏捷而快活。今天晚上，他好象不很敏捷。
　　女人笑了：“对，我是凤凰。”
　　女人的声音很有诱惑力：“你说，凤凰比不比孔雀美？”
　　他在想，手里仍在攥着那一件孔雀之羽，在拼命想。
　　他看着眼前的凤凰。
　　凤凰慢慢在他眼前，也变成了一只鸟了。
　　她先是摘下了她的面纱。果然，果然，象他所想的女人，这是一个美人，一个他似乎早就认识的美人，一个在男人心中早已经确认的美人。
　　她明眸传神，皓齿动人，双目闪光，似向他传无数动人语言。
　　一让他见到了她的面容，她反而不讲话了，她明白自己的魅力，既然秀色可餐，又何必喋喋不休地讲话？
　　她很快地把她的衣服也脱了。
　　她站在苍天仇面前，嫣然一笑。
　　这一笑荡走了苍天仇的魂魄。
　　她又来到他身边，依偎在他身上，他马上就触到了她光滑的肌肤，她又哝哝软语：“你喜欢孔雀，还是喜欢凤凰？”
　　苍天仇忘情了，他当然喜欢凤凰。
　　凤凰笑了，她牵着他的手，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人向欢乐之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