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阳赋

2021-05-18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点击：

　　有人大笑：“阴女，你想错了。”
　　下首桌上站起了两人。
　　柳不恭是那个孔方庄内一隐十年，十年出庄，一驰天下止杀的柳不恭。他杀系绳儿在琴瑟之间，毙老夫子于酒楼之上，豆花楼逼杀“凿子”，大侠威名，如日升中天。
　　柳不恭当然敢与阴女一较长短。
　　萧啸！十载奔波，为求人信。与罗敷二进二出孔方庄。孔方庄在世人是梦中宫殿，是人间阎罗，大侠萧啸能二进二出，其气也豪。
　　罗敷站在阴女身侧，她轻轻一笑：“还有我！”
　　她长剑一抖，剑未出，剑气直出。剑气不逼阴女，直逼小双儿。
　　在阴女一惊愕时，小双儿的盖头落在地。小双儿才以真面目示人。
　　小双儿一双俊目，在人群中寻。如暗夜久息，一入光明，这一双眼儿怎够？找谁？众目均睽睽，眼光凝聚，视小双儿面色。看小双儿，才知道人世间什么叫女人。看小双儿，才知道泉庄艳绝天下。看小双儿，才知道世间情痴，原是值得有上千回百次。
　　小双儿的眼光凝住了，她的目光找到了那人：柳不恭狂痴……柳不恭，清竹……柳不恭。狗屁大侠，你只是个柳不恭。你还好么？人仍清朗如竹，人仍狂傲如竹。你背着琴到处跑，闲着也奏“风入松”么？你闲来时夜，中宵不寐，想不想小双儿？想不想那个恨不能杀了你的小双儿？
　　阴女孟簇笑：“‘见钱眼不开’当然毒不倒当世神医柳不恭了。”
　　柳不恭长身而起，向孟簇走来。
　　阴女仍笑：“我想错了，不杀尽你们这些自号侠义的王八蛋，我哪有闲心来杀钱不多……”
　　她狞笑着看柳不恭：“我杀死你们，埋也就够了，我没闲心看你们那尸首。”
　　柳不恭站在阴女孟簇身前。他宛如一枝箭竹，声音很轻，说得很清楚：“我要杀了你，为海大少，为大双儿，为湖人，为井人，还有闲人、淡人……”
　　阴女孟簇脸色一变，人飞旋转着，在柳不恭身边急转。
　　孟簇两手急急地在柳不恭身前身后飞施，起手成勾，又变为抓，十指箕张，招招杀手。“女儿羡花”，十指箕张，欲解花语，想摘入鬓，又惜花意，不知摘好不摘好。一招甫递，便使风生嘶语，阴波风激，直刺柳不恭头颈两旁大穴。若被她指风扫及，柳不恭焉有命在？
　　柳不恭以肘贴肋，手若平托，指如拈花，倏忽往还。这是回了一招佛手拈花的第三式“佛心恭维”。
　　这一指封住了阴女十指变易。
　　孟簇变指为抓，指如鹰喙，直取太阳、百会，双手前后，一引一伸，若双鹰明翔，扑翅欲击。
　　柳不恭手若拂花。右手变易为掌，如直祷又若静心，拇指为鼻准平齐，四指拢而成掌。这一式又拂去习习阴风。
　　孟簇越攻越急，便连续施出“阴蔽斜阳”“阴风习习”“女儿献茶”“阴憩柳下”“斜偎暮霞”“女儿卸妆”“懒梳娥眉”七式。
　　柳不恭仍以佛手拈花抵之。
　　阴女孟簇凝定，众人先见一团黑影定住，又见她凝定身势，最后才见她苍白脸色。
　　阴女一击无功。
　　柳不恭擅“佛手拈花”二十四式。这在前曾以起式教关东侠客高凤奇，高凤奇以之与孔方庄“凿子”赌胜，以此奇技活命，使“凿子”虽挟一阳指绝技却不能奏功，有蛇心钩之妙用却只能使关东侠客沁血，这佛手拈花也真是绝技了。
　　但柳不恭这一战却也很吃力。外人看上去阴女孟簇比柳不恭吃力得多，柳不恭静，她动。柳不恭沉凝，变指应招，比她又少费气力，且这佛手拈花，本无世相，无世相则不着相，显佛之优容。佛手拈花千姿，原只为一态，为人生态为悟世态，为绝尘态。但事实上是阴女孟簇招招凌厉，柳不恭处处应对，无攻只守显是劣势。
　　阴女笑：“你以佛来制我，须知佛不近女色，原因为惧女色。佛手拈花也制不得我阴姹八法。”
　　柳不恭不动。
　　阴女孟簇冷笑，面上忽白忽青，隐隐青光闪现出八次。
　　柳不恭脸色微变，大侠萧啸与三江女侠罗敷亦凝立在侧，如见柳不恭不敌，欲仗剑全力一击。
　　阴女孟簇身子急转，绕柳不恭飞旋。又是倏忽而定。
　　柳不恭肩上受伤，汩汩流血，他发髻散开，披发而立。
　　柳生披发，肩头滴血，人更见狂痴。
　　柳不恭盯牢孟簇：“阴女，你莫要后悔，我劝你还是不使用‘阴姹八法’，那样你或许有活命在。”
　　阴女咯咯冷笑：“柳不恭，你的三魂七魄已经散去了一半，哪里还有闲心在这儿逞口角之利，纳命吧！”
　　阴女孟簇飞身而上。
　　大侠萧啸与三江女侠罗敷并肩齐出，两剑剑风凌厉，直击阴女。
　　阴女挥袖一扫，逼退两人。
　　萧啸一柄重剑，嘶嘶风厉，阴女对之尚有些忌惮，不然刚才欺身而上，萧啸罗敷就不免受伤。
　　柳不恭坐在地上，喷血如箭。
　　萧啸一呼：“二弟！”
　　柳不恭声音很弱：“琴……”
　　萧啸以手托琴，平平一送，琴缓缓飞向柳不恭。
　　大厅内众豪喝一声彩。
　　萧啸与罗敷引剑而不发。
　　柳不恭终于抓到了琴。他犹如溺舟之人，抓牢一块船板，苍白失血的脸上竟然有些许笑意。他拨弦而弄。弄一曲“秋阳赋”。
　　于是，众豪便觉出秋阳冉冉，自林端升起，普照大地，阳光拂煦，大地万物皆沐阳光而浴。人人笑颜。阳光如洒，连阴蔽林中也可隙透，洒点点光斑，林中鸟鸣，欢声啁啾。
　　阴女身子突然一抖，不能自己。“阴姹八法”，原避秋阳，但一入阳光，便生迟滞。
　　阴女恨声而起，一个纵身，如空中化蝶，一扑而至，直杀向柳不恭。
　　萧啸与罗敷双剑齐击。
　　阴女顺手一挡，罗敷的剑去刺萧啸，慌忙回剑，无处可击，剑点厅柱，透柱盈尺。
　　萧啸重剑在手，见罗敷剑迎又变，心一踌躇间，阴女身影已飘忽过去，向弹琴重伤之柳不恭痛下杀手！
　　小双儿突然呼嘁：“柳郎！”
　　阴女孟簇的身子在柳不恭面前停住了。
　　柳不恭也身子凝定了。
　　各豪不知究竟。阴女这一纵势若飞虹，杀气盈盈，柳不恭伤重难支，势必已无生理。
　　小双儿眼睛都闭上了，她不敢再看下去。
　　阴女孟簇一动不动。
　　柳不恭端然凝坐。
　　阴女声音平静，几无声息：“她教你了‘阴姹八法’？”
　　柳不恭垂头：“不错。”
　　阴女恨恨地：“她为什么，为什么？”
　　柳不恭叹息：“你杀戮太重，天理难容。”
　　阴女咯咯冷笑：“狗屁天理？！你以‘阴姹八法’来解我，我怎么甘心？我怎么甘心？”
　　她回过头来，众豪才见，她双目中滴血，人已失明。
　　“阴姹八法”习阴风，得阴气，阴风阴气生于心，出于目，有心无目，阴女便无可施法了。
　　阴女突然吼：“萧啸，柳不恭，为什么你们还不杀我？为什么还不杀我？”
　　柳不恭缓缓起身：“我答应过阴婆婆，放你一条生路。你如今已不能施法害人，杀你何益？”
　　阴女一叹，用流血双瞳向四处看：“你们众人之中，有谁想要杀我？”
　　众豪无语。
　　原来本是一个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女魔，被柳不恭以琴中阳镜射目，竟然双目失明。这一张苍白如玉的脸上有两只空洞，洞中流血，让人生怖，让人生怜。谁还会去杀她？谁还会当众杀她？
　　柳不恭一叹：“你走吧，你走吧。”
　　阴女惨然一笑。她回头冲众人：“托盘儿，托盘儿，你随我走吧？”
　　托盘儿正手持那柄泉庄宝剑，等待时机，这些时候皆不曾动作，这时他突然一笑：“我往哪里走？我毕竟是钱庄主之人，我毕竟还是他的托盘儿。”
　　阴女一叹，也不再说什么了。她突然问：“钱不多，钱不多，你也不肯杀我么？”
　　钱不多一叹：“不，我想杀你，都是在梦里。我盼你来，让往事了结。想了十年，就不想再杀你……不过你不会懂这个……”
　　阴女冷笑：“我懂，我懂，我当然懂。”
　　阴女突然欺身逼近钱不多：“我虽然双目失明，但还是可以杀死你。”
　　钱不多仍叹：“我欠你的甚多，也该由你杀了我……”
　　他闭目等死。
　　阴女尖笑：“好，好，我杀了你！”
　　她出手如风，认穴居然一丝也不差。阴女这最后一击，让人不能阻，无法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