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阴婆婆之死

2021-05-18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点击：

　　敲琴小筑的白日，很冷清。落叶无人扫，石桌上无琴，小亭很凄凉。
　　百两站在小亭内，看湖水。他永远也不明白，柳不恭为什么天天在这里望湖水。他看一会儿，眼就花了，心就乱了。
　　百两慢慢来到敲琴小筑。他站住了，很恭敬：“柳神医，庄主有命，让我来探望你。”
　　敲琴小筑无声息。
　　“柳神医，百两求见！”
　　屋里响起了鼾声。鼾声如雷。好像是说他不愿见人，宁愿睡觉。
　　鼾声说明有人，但不能说明一定是柳不恭。
　　百两一推门：“柳神医！”
　　“叭——”，一阵大力涌来，把百两打出门外。房门又关闭如故。
　　除了柳不恭，还谁有这么大力气？
　　百两说：“柳神医既不愿见面，东西就放在门口，百两告退了。”
　　百两转身走了，走出几十步远，身子突然一个轻纵，直飞向敲琴小筑，从窗子钻了进去。
　　床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这个人白发皤然，是个老婆婆。
　　百两冷笑：“果然不错，是阴婆婆。不是阴婆婆，谁还有这绝世神功？”
　　阴婆婆冷冷一哼：“过奖了，百两大总管，你一个人来的么？”
　　百两笑：“一个人。但一会儿不回去，庄主就自来了。”
　　阴婆婆笑得很冷，面蕴杀气。
　　百两突然说：“孔方庄都知道了。”
　　阴婆婆一扬头：“你知道什么？说说看。”
　　百两说得很快：“二十天前，洛陌瘦湖之上，大豪钟离玉携妓游湖，系绳儿去杀他，被一个书生所救。那人杀死了系绳儿。”
　　阴婆婆击掌道：“好，痛快！”
　　“十五天前，在一家酒楼上，一个书生搭救了白龙剑与鱼肠剑，出杀死了老夫子，老夫子的一柄扇子没入腹中，血流如注而死。有人认出，这个书生就是痴狂书生柳不恭。”
　　阴婆婆眉飞色舞：“好，好！百两大总管，你尽给人带来好消息。为这一个消息，我也该吃一杯才是。”
　　百两恨恨地看她。
　　阴婆婆一掠而出，把百两携来的食篮拿在手，她坐在桌边，为自己斟酒，嘴里念叨：“都死了，这一杯，为系绳儿死干一杯。这一杯，为老夫子干一杯。他们的尸体是不是弄回来呢？该把他们埋在围墙里面，对不对？”
　　百两不讲话，牙咯吱吱响。
　　阴婆婆笑道：“还有一个‘凿子’呢？死没死？这个人也该死。还有个‘托盘’呢？死没死？这些人啦，其实用不着别人操心，孔方庄就把他们都埋在庄内围墙下就是了……”
　　百两气得指尖发冷。
　　这时，突然有人搭话：“你操心你自己吧，你的尸体，可以在三日之内埋在孔方庄围墙外……”
　　这声音很远，很弱，但很清楚。
　　阴婆婆脸色马上变了。她抬起了头。


　　果然来了人，站在她面前。又果然就是钱不多。
　　钱不多在笑，虽然笑时嘴角肌肉很吃力。他说：“阴婆婆，你好啊？”
　　阴婆婆不理不睬：“好是好，就是家被烧了，没地方住，只好借这儿住几天啦。”
　　钱不多还在笑：“如果人说了话不算数，烧了房也算不得什么。”
　　阴婆婆冷笑：“也对，也对。这样也可以去杀人了，用不到再找借口。”
　　钱不多大笑：“对，对，阴婆婆的话对极了。”
　　阴婆婆突然不笑了：“钱不多，玩火者必自焚。”
　　钱不多笑得畅快：“阴婆婆，我孔方庄要在天下玩火，你看能烧到谁？”
　　随之，二人对搏。
　　孔方庄的人都要看，看这天下一搏。如今天下，只有钱不多、阴婆婆之间的搏杀才可以算做天下一搏。必然辉煌，必定精彩。


　　阴婆婆站在敲琴小筑，看湖水，她能像柳不恭那样么，她能从这生生不息的湖波中领悟到什么？
　　钱不多身后是瘦子，他还有一个名叫“凿子”。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小孩儿，他还叫“托盘”。最后一个是小双儿。
　　朝阳这时刚刚升起，把湖水染成了金黄。
　　阴婆婆一叹：“钱不多，管好你的孔方庄，像过去那样，对江湖有益，你也增寿。”
　　钱不多笑了：“我可不要寿数。我只要权力，孔方庄威震天下，武林至尊，集于我一身，有什么不好？”
　　阴婆婆摇头：“天下武林会与你为敌。”
　　钱不多笑：“我也要与天下武林为敌。”
　　阴婆婆：“我主意已定，要杀了你！”
　　钱不多冷笑：“你小心，别让我杀了。”
　　二人不再说话，只静静地站在朝阳之中。
　　阴婆婆突然问：“你不用夺命双钱？”
　　钱不多：“我不用夺命双钱，就可以胜你。”
　　阴婆婆冷笑。她突然纵身而起，用“阴姹八法”。
　　一阵阴风刮向钱不多，钱不多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没人见到这交手如何递招的，因为这招数太快。
　　阴姿婆落地时，一个趔趄。人站住了，但嘴角有血。
　　钱不多身子向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
　　阴婆婆看着钱不多：“你练成了？”
　　钱不多点点头，心头一阵子狂喜：“我练成了。我现在是天下第一人了。”
　　阴婆婆一声长叹，转身向敲琴小筑走去。
　　钱不多喊：“站住！”他冷冷道：“你败了，应该马上离开这里。不然我就杀了你！”
　　阴婆婆惨然一笑：“我不能离开，我答应别人，在这儿住三个月。你可以要我死，但不能让我离开。”她慢慢走进了敲琴小筑，从容地关上门，众人都被关在敲琴小筑门外。
　　钱不多挥挥手，喊了一个字：“火！”


　　敲琴小筑门口很快就堆满了柴薪。小屋犹如柴薪中的一块炙肉。
　　钱不多看着，他脸色冷漠，不作一语。众人也都在看，看武林宗师阴婆婆被火焚。
　　小孩儿举着火把，等待钱不多咳嗽。
　　钱不多很快活，他可以一举烧死一代大师阴婆婆。
　　钱不多马上就要咳嗽了。他一咳嗽就可以死人。
　　这时，小双儿走到了钱不多面前，说：“别烧死她！”
　　钱不多皱眉：“又是你？”他颇有些不耐烦。
　　小双儿灿然一笑，这一笑让钱不多心软，他突然想起来了，这个绝世美人要做他的新娘了。他该对她客气一点儿。
　　小双儿冲钱不多笑。这笑让钱不多很得意。小双儿又说话了，话也很好听：“这么些人都在看着你，是不是？”
　　“当然。”
　　“阴婆婆待人以信，为别人守信，诚是君子。你想号令天下武林，不可不信，对守信之人不敬，怕没一点儿好处吧？”
　　钱不多突然笑了，他想要窥探小双儿的心思：“你不用绕弯子，直说吧，你想怎么办？”
　　小双儿一叹：“阴婆婆已受重伤……”
　　钱不多冷笑：“她没有一年半载好不了。”
　　小双儿说：“那你为什么不卖一个人情与众人……”
　　钱不多突然冷笑了：“好，你说得好。”他一挥手，人都撤走了。
　　敲琴小筑仍是冷冷清清，仍是寂无一人，房门依然紧紧关闭。


　　天渐渐晚了。湖水依然裂岸，风依然顾及小亭。但小亭中没了那临湖人影。敲琴小筑似乎在沉睡。
　　有人悄悄走到敲琴小筑门外。是个女人，手里提着篮子。她站在门外，不呼吸，也不动。
　　有人说话了：“是小双儿吧？进来！”
　　房门开了，这女人慢慢踱进屋去。
　　她很熟练地点亮了灯。
　　皤然白发人坐在床上，被子上有殷殷血迹。阴婆婆在喘：“真对不住，我弄脏了柳神医的被子……”
　　小双儿不讲话，只是为她调药。
　　阴婆婆服了药。她说：“小双儿，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
　　一句话说得她扑了上去，抱住阴婆婆大哭。
　　萧啸该说这一句话的，他没说。罗敷该说这句话的，她也不说。柳不恭能说这句话的，他不肯说。他们一见面就教训她，难道她从来就没有一点儿好么？现在，这个皤然白发的阴婆婆说了一句，让她马上嚎啕痛哭。
　　阴婆婆抚着她的头，话语好亲切：“我答应柳不恭帮他照顾你。我没照顾好你。萧啸与罗敷被你送走了，你作得对。但你不能嫁给钱不多，这个人利令智昏，怕不能善终。孩子，告诉婆婆，你是不是喜欢柳不恭？婆婆要他去江湖上奔波，因为非他不可。你能原谅婆婆么？”阴婆婆看着她，像看着钟爱的孙女。
　　小双儿笑了，她依在阴婆婆膝头上，感到头一次有了亲情。她长了这么大，谁都斥责她，谁都不知道，她最需要的是亲情。
　　“答应我，别嫁给钱不多，找柳不恭，告诉他，你喜欢他。”
　　小双儿泪眼婆娑地看她。
　　阴婆婆笑得像个孩子：“他很喜欢你。我看得出来……从前，我也有过你这么一个淘气孩子，她是我们阴家的后人……她后来，后来变了……”
　　小双儿看着她，阴婆婆流了泪，很伤心：“她叫阴女，阴女……”
　　小双儿抚着阴婆婆的手。这手很瘦削，手掌中有无数条纹路。阴婆婆一生命运坎坷。
　　夜深了。
　　阴婆婆又咳嗽：“小双儿，记住了我的话么？”
　　小双儿点点头。
　　“那好，我也放心了。”阴婆婆这时突然抓住了小双儿的双肩。
　　小双儿一急：“阴婆婆，你……”
　　她怎么推也推不脱，阵阵大力由阴婆婆掌心送来。她只好屏心用功。
　　阴婆婆驱动全身功力，向小双儿体内传去。
　　三个时辰后，阴婆婆渐渐没了力气。
　　小双儿已经把这些内力运气调顺，全部归元。
　　阴婆婆慢慢放开了手。
　　小双儿泪眼模糊，喊道：“婆婆，婆婆，你干嘛要这样？”
　　阴婆婆只是很艰难地笑。
　　小双儿想为她运功，阴婆婆抓住她的手：“小双儿，你好好等两个月，他……他会回来，和他在一起，不分……”
　　小双儿泪流涌，忙点头。
　　阴婆婆头一歪，死了。


　　小双儿走出敲琴小筑。
　　她又经历了一次生死的熬炼。她默默地把那些薪柴再堆近些。她决心烧掉敲琴小筑。
　　她回头看，这小屋，这小亭，都在晨昏的凝视中给她了安慰。如今，她要亲手把它付之一炬。
　　她尊敬这老人，她决不让他们把她拖去埋在冰冷的围墙外。
　　她从容地点起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