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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老少忘年
2019-07-18  作者:萧逸  来源:萧逸作品集  点击:

  无为道人由瓦罐里倒了一盅水,一饮而尽,又为潘栋倒了盅。
  “来!喝碗水,跟我交朋友最干脆,没什么好讲究的,有钱就吃,没钱饿个三天两天,也是常事,渴了喝水,困了就睡,什么地方都行,庙里、观里、野山地里,除了棺材里我没住过,啥地方我都睡过。”
  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看着潘栋,由心眼儿里高兴的那种样子——
  “我可不像你师父或是柴老九那个样,吃好的穿好的,样样有人服侍,我不行,要让我过那种日子,我活不了三年准得死,一个练武的人,讲究的就要勤动,不动怎么行?”
  说到这里,却又触发了伤感,叹了口气。
  “还说这些干啥,如今他们两个人都死啦!倒是我这个最贱的,最老的,偏偏还活着……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偏死了,你说这话该怎么说?”
  潘栋也只能苦笑,插不上嘴。
  无为道人“唷!”了一声:“咱们打了半天,早该饿了!我这里有几个烧饼,还有斤把酱肉,来,有福同享,谁叫我们见投缘!”
  当下就地铺设,把个油纸包摊开。
  老少二人各据一方,便自吃喝起来。
  潘栋一面吃着烧饼,看着对方道人道:“如今你来了,你打算怎么对付晏春风师徒三个呢?”
  道人“哼”了一声,只管大口嚼吃着烧饼,好一阵子才讷讷说道:“问的好,这一问还真把我给问着了,怎么对付?没法子对付!?”
  “没有法子……?”
  “那可不是?”无为道人说:“要有办法也早就施出来了,还能等到今天?”
  潘栋失望地点了一下头。
  “你见过那个姓晏的?”
  潘栋又点点头。
  “那就对了!”道人说:“你当然知道这个人该有多厉害了,我实在还想不起来,还有比他更厉害的人,这老小子心狠手辣,杀人根本不当回事,真是没法子对付!”
  “不!”潘栋说:“晏春风确是极为可怕,但也不是任何人都不能对付的人!”
  无为道人翻着眼睛说:“难道还有人……比他更厉害?谁?”
  潘栋当然不会把雁先生的名字说出来,冷冷一笑说:“等着瞧吧,总会有人收拾他的!”
  无为道人却摇摇头说:“那可也难说,你知道吧,越有本事的人越是胆小怕事,像晏春风这种人,谁又愿意去结仇招惹?这件事……唉!难!!”
  潘栋试询道:“这么说,你也认为晏春风并不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人了?”
  “当……然!”道人讷讷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嘛!”
  “好!你说说看,在你看来,什么人比他还厉害?”
  潘栋解释说:“我的意思是比晏春风的武功还高?”
  “这可就很难说了……”
  道人垂下头去,苦苦在想。
  “难道天下之大,就没有一个人能是他的对手?”
  “这……不是……没有……”
  忽然道人眼睛一亮——
  “嗯——!?有了!”
  道人神情突地为之一振:“有了!有了”
  “这个人是谁?”
  嘴里说着,潘栋脑子里所能想到的自然只是一个人。
  雁先生。
  无为道人并没有立刻说出这个人的名字。
  “对对……哈哈……”
  说时一跃而起,仰天大笑了起来——
  “妙呀!妙呀——我怎么会把这个人给忘了……真是老糊涂了。”
  一面说着,无为道人竟自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先时的气馁,一下子俱似不复存在。
  “对……对……他行,他行!哈哈……一个是针尖,一个是麦芒,都是厉害的角色!”
  说着说着,他就又沉默了下来。
  “不过……这个人……是不是肯出来,可就不知道了!就是刚才我说的那句话了,越是有本事的入,越怕事,何况这个人已绝迹武林最少有廿几年了。”
  潘栋试探着道:“这个人是……?”
  他几乎已说出“雁先生”这三个字,却仍然没有出口。
  无为道人看了他一眼,露牙一笑:“你绝对不会知道,这个人……是个女人!”
  “一个女人!?”
  原以为对方所指,定是雁先生无疑,万万没有想到竟是另外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
  什么女人这么厉害?潘栋心里好生奇怪。
  道人深邃的目光,含蓄着几许神秘,直看着眼前的潘栋,其实心思神驰,所想的却是那个女人——一个在他心目中,有着极其震撼力量的女人。
  自然,这个女人毫无疑问,是个不为众所遇知的神秘人物,以至于就连无为道人也不能尽知其详。
  “她是一个奇怪的人……据我所知,这个女人一辈子,都不曾出来活动过,性情怪极了!”
  “嗳呀……”无为道人接着叹息一声,继续说道:“说这话……一晃眼可也二十来年了,那个时候,知道她的人就不多,据说人缘不好、骄傲、看不起任何人,所以一辈子都是独身终老一个,到老也没有结婚。”
  “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赫——不知道!”道人摇头道:“真的不知道,只知道她姓秦,人住在九华山,平常出没,总爱穿着一件白雀毛的披风,人长的漂亮,轻功又高。九华山风景绝佳,水光山色样样都美——那个地方属于海内外三十六洞天福地之一,从古以来就被传说是出没仙人的地方……”
  潘栋只是点头,真不希望他把话头扯远了。
  道人伸出一只鸟爪子样的瘦手,在眼角一面揉着,也许是年纪大了,常常莫名其妙地淌着眼泪,是以也就一次一次不停地擦拭。
  “据说这个漂亮的女人,在九华山,总喜欢在湖水树梢上施展她的轻功绝技……日子久了,山上的那些道人就给她取了个外号叫‘秦仙子’,把她当成仙人一样崇拜……”
  “秦仙子?”
  潘栋真像是在听一个奇妙的神话故事一样,而“秦仙子”这个名字,又是那么的唯美、缥缈,却是从来也不曾听过的陌生,顿时使得他陷于无限神驰与憧憬之中。
  “对了……你不是问她的名字吗?”无为道人说:“秦仙子,这就是她的名字了!”
  “这个人……现在还在么?”
  “嗯!这可就难说了,早些年我还听人提起过她……嗯嗯……”道人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对了……说是秦仙子所以不再出现,是因为她病了!至于是不是真病了,谁也不知道,现在还活不活着,也很难说……”
  潘栋心里不禁微感失望,然而“秦仙子”这个名字,却引发了他极大的好奇,以及探索兴趣!
  “你就知道这些?”潘栋说:“这个秦仙子,你可认识?”
  “见过一面……”无为道人不自然地笑了笑,摇摇头:“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知道吧,那时候有关这个秦仙子的传说很多,把她形容成天仙一样,又说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见她面,你懂这个意思吧!”
  潘栋摇摇头,表示不懂。
  无为道人说:“那是因为这个女人太霸道,自视太高了,谁要看她一眼,也要给人家好看!我呢!我这个人就是个倔脾气,人家说不的事情,我偏要,就因为这样,我去九华山……”
  “你去了九华山找她了?”
  道人说:“去了三次都没有见着她,不但没见着她的人,连她住的地方都找不着,我那时性子也急,自认为剑法高明,谁也不是我的敌手,三次都见不到她,心里一生气,便在九华山传说她出没之处,破口大骂……唉!”
  说到这里,道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越加的不得劲儿。
  潘栋心里多少明白了一些,猜知他必然在那个秦仙子手里吃了苦头。
  果然无为道人脸上讪讪地说道:“我也不是真的骂她,只不过意在激将而已,却不知就在半月后,我转回道观的当日夜晚,她竟然来找我算账了!”
  无为道人嘿嘿笑了两声——
  “我到底见着她了,可不是她的脸,是她的人——”道人脸上显示着一种罕见的倾慕神采:“她脸上蒙着纱,只看见两只眼……”
  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又自发出了一声长叹,他说:“小兄弟,你知道吧,见面之后,她只跟我说过三句话,这三句话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也是我这一辈子所受过最大的耻辱……”
  “哪三句话?”
  道人又在叹气了。
  摇摇头,他苦笑道:“第一句:她看着我说:‘你要见我?’,我说‘是。’”
  “第二句:她问我,‘你也用剑?’,我说‘不错。’”
  “第三句:她说:‘你不配。’,便自拔出了身上的长剑。”
  无为道人说到这里,嘿嘿连声冷笑不已,脸上红一阵白阵,虽是事隔了二十余年之久,提起这件事仍使他为之汗颜、脸红,但是在内心的深处,却早已完全投降了,投降给了当年那个打败他的女人。
  他气馁地说:“她只施展了一招,便打败了我!”
  “一招?”
  “无论我用什么方法,她也只是那最初的一招,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败下阵来……”
  “这是什么样的一招?”
  “说来你也许不信……”
  道人忽地捡起了潘栋放在地上的剑,站起来说:“起来,我学给你看!”
  潘栋忙自站起。
  无为道人笑了一笑,便自缓缓探出了剑身,直到他的剑尖距离潘栋胸前半尺左右才停了下来。
  然后便不再移动。
  潘栋等着看下面的变化,却是没有了。
  “就是这样了!”
  “这就是秦仙子施展的剑招?”
  “不错!”道人深邃的眼睛看着他,慢慢说道:“不要看轻了这一招,嘿嘿,无论你由四面八方,多厉害的攻势,全都不是敌手,败在她这一剑之下……”
  潘栋不由神色一凝。
  道人道:“这是一种以不变而应万变的极上乘剑式,你说他不变吧,他千变万化,你说他变吧,他根本就不动,深呀……深到极点的功力!”
  “这又怎么说……呢?”
  “小兄弟,以你功力,也许你应该知道,一个最上乘功力出手的人,无论是空手或是兵刃,嘿嘿……要想成为一等一的高手,循规蹈矩,那是决计不行的……那是得凭恃一点‘灵’性的!”
  潘栋不由心里一动,想不到雁先生的见解竟然也在道人身上得到了印证。
  无为道人缓缓松下了手上的长剑,气馁地道:“这话我体会了七十年,越加证实,只可惜我本人,什么都行,独独就缺了那么一点灵性!”
  昨日以前,容或潘栋还会有所疑问,可是今夜此刻,他已是“过来人”,对于“灵性”这两个字,算是有了极深的体会,更且受惠不浅。
  “后来呢?”虽然他已经知道了道人必然失败的下场,却仍希望知道得更清楚一点。
  “还用问?惨透了!”
  无为道人一只手抹着脸,笑得极是凄凉——
  “你知道吧,当日我一共攻了八剑,也输了八剑!”道人说:“不只是输了八剑,而且还受了伤,你听着,八个不同的地方都受了伤!”
  潘栋先是一惊,随即赞了声:“好剑法!”
  “好剑法!?”道人愣了一下:“你也懂!?”
  潘栋点点头:“听你这么一说,我大概可以猜知一二!”
  “啊——!?”
  潘栋说:“秦仙子的剑招既是感灵性而发,便无所不动,无所而不在了!”
  “对……说的好!”
  “所以,老道,我已可以大概猜想出来你们当日动手的情形……也许不会相差太远!”
  “啊——!?”道人眨着一对绿豆小眼:“你倒是说说看!”
  “你听着!”潘栋说:“第一剑你心存好奇,见她剑势不动,所以你的出手很可能是去接触她手上的剑,而却不是她的身体!”
  道人惊讶的眼神,已证明他的猜测完全正确。
  潘栋乃道:“如果是这样——‘弹剑七寸,伤在其左’,那么你受伤的位置应该便是在左侧肩胛之间了!”
  无为道人哈哈一笑道:“有点意思——”
  所谓“弹剑七寸,伤在其左”乃是越女论剑诠释之一,道人当然听过,却是不知道竟能拿来运用在这里。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有些见解,诚然不可思议,看来对方这个少年,亦当具有上乘剑术的质地,或许也同于那个秦仙子一样,是属于“灵性”那一类超级之流的人物,也未可知。
  “第二剑呢!”道人试探地道:“你猜猜看?”
  “第二剑你因左肩负伤,自然心存怒火,很可能出剑向对方要害,刺她的咽喉或是前心!”
  道人又是一呆,接着笑了笑:“你这小子……”
  “如果这样,对方那口剑便是无所不在了,你全身上下任何地方,都可能受伤……”
  “你说的完全都对!”道人摇摇头:“反正是那一次惨透了……全身上下,受了八处剑伤……看来她是全无心机,却又是处处心机,唉唉……我这才算明白了,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一个人的武功造诣,光靠毅力苦练,成就还是有限,最重要的是资禀和智慧……要能有悟力,才能成就大器!”
  话声方住,只听着窗外传过来一声清晰的冷笑。
  由于置身高耸的钟楼,况乎深更半夜,怎么也不会料到,这么一处隐秘地方,仍然会有人跟踪偷听。
  乍听之下,老少俱都为之吃了一惊。
  几乎是同时间无为道人已抢先作出了反应,随着无为道人右手抛处,打出了此老昔年风光一时的独门暗器“白眉针”。
  “嗞!”一线流光划起,直袭窗外。
  便是这玩艺儿,先时连潘栋也险为所伤。
  暗夜里,忽然伸出了只手。
  ——却是只纤细修长的女人之手。
  ——这只手自非无故示人——在一个妙若兰花的巧妙姿态里,不快不慢,不偏不倚,恰恰正好地拿住了道人打出的暗器。
  只此一端,已令人大大震惊!
  那一只女人的手,随即迅速收回——连带着一袭女人曼妙的身影,蓦地翻起。
  “呼——”裙角飞卷,已似落向钟楼之巅。
  这一霎快到了极点。不过是闪动之间。
  无为道人自以为绝手暗器“白眉针”落空不说,还为对方故示轻薄的那么玩了一手,如此年岁,自觉着大大不是滋味,不觉顿了一顿。
  潘栋却是足够机灵。
  乍见此情景,右手轻按,一式“倒卷飞帘”,“刷”地已跟纵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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