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回 和珅势败抄家且丧命 易水春寒搏虎复盟鸳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和珅的靠山乾隆一死,当时就有御史广兴给侍中广泰、王念孙等具章弹劾,历述和珅的种种劣迹。嘉庆皇帝是不顾恤这亲家的,就即日将和珅夺职下狱。这一回,和珅可在他那夹壁墙里藏不住了,软着腿就被抓到刑部;不到两天,就由皇上“隆旨”赐他自杀,一条白练,结束了他的生命。他死的时候,年纪还不到六十。
  那些娇姬美妾、广厦高楼、貂皮锦缎、古玩珍品、字画陈设、良田店铺,以及各种的财宝与“夜明珠”,人参燕窝等等补品,现在都已不属于他了;整库的、成山的一千两一个的大金元宝,还有说不清、数不尽的许多好东西,也已不属于他了;更有他对于小民百姓任意压榨、生杀予夺的那种权柄、那种淫威,现在这些都已不属于他了,连他自己的性命亦保不住了。
  和珅死时,家产尽被查抄,先后查抄没收他的财产,编了厚厚的一册,共分一百O九号,其中有二十六号可以估计出价钱,就已值白银二百二十三兆(一兆系按一百万计算)两还要多;未估计出价钱的有八十三号,若以比例算之,又有八百兆两有余,总计他的家财共有一千○二十三万万两。甲午之战及庚子之役两次的赔款总额,若以和珅的家财去付给,真用不了,还大大的有富余。又有人说:法国最富的皇帝是路易十四,他的私产也只有两千余万两,乘上四十倍,也没有和珅的钱多,所以和珅可称为旷古最大的豪门了。
  和珅死后,他的那些姬妾皆被“籍没入官”,像什么长二姑、贾丽琼都是有点才学的,也交与“官媒”给卖了。有一些无聊文人就作了几首诗,冒充“和府姬人”之名发表,以博得一些酸溜溜的先生们的惋叹。于是,据说那长二姑曾有:“坠楼空有偕亡志,望阙难陈替死书。”还说吴卿怜作了什么:“村姬含笑不知贫,长袖轻裾带翠颦,三十六年秦女恨,卿怜犹是浅尝人。”其实这都是无聊文人代作的。卿怜早在和珅未败之时,就坠楼摔死了。
  卿怜的坠楼并不是为和珅,而是因为那时伍宏超在被铁爪蛟龙所逼之时,没有拉住她而失足摔死的,她的死实在使伍宏超的心碎。那夜他们离开了和珅府,次晨为躲避冲天侠,在别处另找了房子搬去。过了两天,忽见那胖丫头绣球又找他们来了,她向伍宏超说:“卿怜的尸身,我已经在那后花园把她掩埋了,人已死了,你就别再想她啦。我这儿给你带来了一个纪念物,这是她生前永远在腕子上戴着的一只白玉镯子,她死后,我把它摘下来,留给你吧!”
  这只白玉镯,与三年前卿怜送给伍宏超的那一只,原是一对儿,据说是她妈给她的,总之这倒是干净的东西,不是王亶望、和珅非义所得。那另一只白玉镯,伍宏超在最穷困的时候也没有卖掉,回到苏州就放在家里。他被捕后,在狱中三年多,及至被顾画儿救出,回到家中一看,玉镯依然存在,这次他又带出来了,现今仍在他的小包袱里放着。只是,如今玉镯虽已成双,伊人却已惨死,留着它何用?徒然增添烦恼!因此,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他就将那只也取出来,凑成了一对,放在地下,全用青锋剑的钢剑镦崩崩吧吧地砸,将两只玉镯砸得粉碎。他自此成病,卧床不起,一切全由顾画儿服侍着他。
  绣球不再回和珅府了,便也住在这儿。她几乎是天天都要出去的,她那样儿,虽然是很胖,可是脸也不洗,衣服越穿越破烂,她长得既不好看,精神也不充足,有时还携着个罐儿,简直像个要饭的,因此也没有人对她加以注意。郝燕翎等人全都不出门,外边的一切事情,全都是她给打听来的——太上皇乾隆怎么死了,和珅怎样赐自尽并被抄了家等等事情,都是她回来绘声绘影地给报告的。
  郝燕翎听了这些事,就叹息着说:“我们到了这一趟北京,原想是手刃和珅,没想到只在他的府里白闹了一回;后来就因为外边太紧,都不敢出门了,白白度过了这么一冬,什么事也没干。如今竟叫和珅这样死了,总还是叫人心里不大痛快!”
  伍宏超愤愤地说:“和珅家里的那些钱,全是民脂民膏,应当把它散发给受害的百姓才对,怎么可以叫嘉庆皇帝一个人独吞了?”他的病已渐好,而心情更加急躁,仿佛恨不得再多杀几个与和珅大小差不多的贪官,再做些轰轰烈烈的事情才好。
  绣球却说,她的父亲草底蛇现正在川楚一带,杀贪官污吏,为百姓申冤。她说:“我这就要找我爸爸去了,你们谁愿意跟着我去?”当下伍宏超首先说:“我愿意跟着你去!”顾画儿也说:“我也去!”云飞、云佩、云飘也都高兴地说:“我们都去!”说这话时,并望着他们的父亲。
  郝燕翎却微微地叹道:“我送你们一程。不过,我时刻也没忘的是冲天侠呀!这许多日,全没有他的下落,可是我和他,早晚也还要决一生死!”
  因为和珅已死,太上皇也“晏了驾”,所以城里也不那么紧张了。在这期间,他们就办了几件事。第一件是顾画儿与她的姑妈见了面。“二摆风”现在与早先大不相同了,尤其因为她的酒店曾被铁爪蛟龙率人砸毁,所以她把那些倚势欺人的恶霸、土棍恨人骨髓,她对她的侄女也喜爱了,佩服了。她的小酒店也恢复了,生意还很不错,并去给凌万江迁了坟。第二件事是伍宏超曾与顾画儿同到护国寺街的花厂里去看过冯茂兴。冯茂兴以为他们俩已经结婚了,高兴得特意叫来了上好的宴席,请他们吃了一顿,并说:“以后咱们可是亲戚啦!”
  第三件事是绣球干的。和珅生前所用的一些恶奴——刘全闻已被吓死了,汪四及汪进宝俱已被杀,可是汪四还有一个侄子,外号叫“汪老虎”,住在京西李各庄,简直是一方的大恶霸。和珅势败之后,他依然仗着有钱在那庄里横行,并且招去了和珅府里早先的那些护院人,其中还有铁爪蛟龙的徒弟,声言要为他的伯父汪四和叔父汪进宝报仇雪恨;最近又因为强抢村中民妇而打死了人家的丈夫。绣球知道了,就于一天深夜到了那李各庄,割去了汪老虎的首级。
  第四件事倒不要紧,就是早先那在甜水井街开店的李二老实,他带着妻女到了山西一趟,后来同着一位山西的客商又到北京开了一个油盐店;买卖是合伙做的,生意相当不错。有一天他在街上遇见了伍宏超,知道了伍宏超的住址,他就特地派了个小伙计给送来了一篓酱油,以表他的心意。
  顾画儿是跟伍宏超又把宝剑换过来了,她跟他的感情渐近,大仇已报,她也不再似往日那样的忧郁了。伍宏超也平复了因为吴卿怜之死所致的那颗受创的心,而与画儿日渐亲密。这一点,郝燕翎也看出来了,只是他并不表示他是否赞成,因为他好像顾不得关心这些事;他一心一意,时时刻刻做着准备,就是还想要斗一斗他的死对头冲天侠,然而冲天侠早已没有了踪影。
  过了正月,是二月初旬,他们就离京西去,先回到顾画儿的“故乡”西陵。那里松柏萧萧,依旧似当年,但她的义母——白大爷的老妻,已于前年就病故了,那位白大爷之弟白二爷也死了。因为去年由京城传来了他的干侄女儿顾画儿拦轿行刺和珅的那件事,就把白二爷吓得了不得,本来前几年他的哥哥在“慎刑司”越狱的事情,他就几乎受了连累;谁都知道顾画儿是他哥哥给抚养大了的,跟他们自家的人一样,这次一定得连累了他,因此他一发愁,就跳井死了。这里发生的一些变故,使顾画儿的心里很是难受。她早日的邻居家里那个小孩,名叫“铁儿”的,现在倒长得很高了,以为人牧羊为生。这易州城西、西陵一带,本来山坡很多,最适于牧羊。自从三年以前,顾画儿将山上的几只狼杀了,就更平安了。牧羊的人越来越多,附近并开辟了羊市。
  当下那铁儿坐在山坡上,四面都是正在啃草根的雪白的绵羊,有几百只。见了顾画儿,他咬着舌头叫说:“顾姑姑!你们走呀?几时再回来呀?”顾画儿向他笑着说:“我们将来一定要回来看你们。”铁儿又向伍宏超说:“姑父!你也走吗?”弄得伍宏超也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转头看了看顾画儿,见她的双颊已有点发红。这山上的庙里,还有顾画儿的干爹白大爷的好朋友——那位老和尚,但他们也无暇再去访问,当日就离了西陵。
  这一带,因为有羊市的关系,境况已较前繁盛,大道上往来的车辆不绝。突然有一辆骡子车,看见了他们,特地赶着骡子追赶过来。这车上坐的赶车的高声叫说:“伍大爷!顾姑娘!少见你们呀!你们是几时回来的呀?现在还要走哪儿去呀?我的买卖这些日也不好,我还拉着你们去好不好?多远的路我也愿意去呀!”
  伍宏超细细一看,认出这是三年前用车拉过他们的那小张三,也算是与他们曾在一起共过患难。不过这个人太机灵了,太贪钱,干事儿还有始无终,所以伍宏超不愿意再招惹他,只说:“我们只到南边,不远,用不着坐车。”说毕,就同着郝燕翎、顾画儿等人往南走去。
  他们一共是七个人,但只有一匹马,就叫云佩、云飘兄妹两人轮流骑着,这兄妹嘻嘻笑笑的,倒非常高兴。可是郝燕翎却永远深锁着几乎全都白了的眉头,只要是听见身后有一点声音,就立时回首;他倒不是惊恐什么,而是时时在准备着与人决斗,拼生死。顾画儿就说:“郝师父,何必要这样儿呀?现在绝不会再有什么事了!”郝燕翎却微微地现出苦笑,傲然地直视着眼前白波滚滚的易水。
  这条河又名沙河,据说战国时刺秦王的荆轲,便是在这地方与燕太子丹作别,又曾经唱过:“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郝燕翎常常唱着的就是那种调子,如今他到了这古代侠客慷慨悲歌之地,不禁发了诗兴,于是又高声唱道:“挟剑风尘兮五十年,骨已老兮发成斑,除奸贼兮誓不还,望易水兮春风寒。有仇家兮在我身边,胡不速来兮血相溅!”
  顾画儿心里又难过又着急,就说:“师父!师父!您干吗要唱这些个呀?谁又是您的仇家呀?谁又能够来与您血相溅呀?你岂不是要疯吗?”
  郝燕翎只微笑着说:“你哪里知道!”
  正在说着,已经来到了渡口。这易水古渡,现在已经荒凉了,因为在这东边又有了一个新码头,许多的摆渡船和来来往往的人全都在那边。这边的渡口本来不通着大道,只有一只小船在这儿摆着,是为便利附近住的人往来之用的;渡过一个人去,只用一文小制钱,倘若钱不方便,不给也行。在这儿撑着摆渡船的是一个老头儿。夕阳残照,古渡衰翁,令人疑惑当年荆轲过易水,就是这老头儿给渡过去的。这自然是一种幻想,然而现在郝燕翎实在就沉溺在这种幻想里了。因为他们几个总是在北京惹了些事,不得不避一避人,所以才走到这一条荒凉的小径,黄昏的古渡,然而却使得他不禁想起荆轲来了,就好像荆轲的鬼魂徘徊在他的身边。
  在这渡口的北岸不远之处,盖着有两间茅草的小屋,围以土墙、柴扉,可是没有树,可见这房子盖成的日子并不多。郝燕翎这几个人才来到这里,忽然间,就见自那土墙柴扉里跑出来了一个人,牵着一匹黑马,手持一口宝剑。这人骑上了马,飞也似的就扑向他们来了,大喊着说:“郝燕翎!我在这里等着你半年多了!知道你早晚要由这儿走过,好啦!现在你可来啦……”顾画儿等人一看,全都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冲天侠。
  其实他跟郝燕翎的年岁老得都差不多了,两人也谈不上有什么深仇,可是一见了面,当时就都红了眼。郝燕翎也点头说:“好!好!我也料到必定遇着你!”说着就抽出了宝剑,并跟云飘要过来那匹马。
  冲天侠又冷笑着说:“去年你们在和珅的家里大闹,我都没跟你们作对,可见我不是他的奴才!”
  顾画儿赶过去说:“既然这样,咱们有什么不能够说得开的呢?你干你的去,我们干我们的去,你也别管我们!”
  冲天侠却又冷笑着,说:“你说的这话倒容易!可是我和郝燕翎,我们几十年来名头相等,他虽没与我见过面,可是他处处压我,使我对他害怕,弄得我现在都老了!要不是因为他,画儿!我早就把你带走,教给你武艺,并叫你跟我享福去了!”
  顾画儿听了这话,当时就气红了脸;云飞、云佩、云飘也齐都生气,抽出匕首,跳起来骂他:“浑蛋!”伍宏超手持“金刚玉”就扑向前,说:“冲天侠!你这夹缠不清的人,有话你不要找郝燕翎,你来找我说好不好?”冲天侠却大笑着说:“我为什么要找你呀?”正说着,又听哧哧哧,由绣球那里一连射来了三支短箭,但都被冲天侠用手接住了。
  郝燕翎上了马,挥剑向绣球、画儿、伍宏超,以及他的子女们大声地说:“不许你们帮助我!谁要是帮助我,我可就将他的好意当作恶意,我就从此也不认他,和他翻脸!”又向冲天侠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也很好,省得咱俩人的账永远也算不清;省得咱俩人的武艺、名头永远分不出来高低上下。现在咱们两人就走,谁要是叫人帮着、跟着,谁就不是英雄!”
  当下,他和冲天侠两人全都骑着马,全都使着宝剑,全都是白髯飘飘,可也全都如凶煞附了体,两匹马就由此往北,蹄声嘚嘚,扬起了很高的尘土,顷刻之间就已去远,在这里全都看不见了。
  四面已暮色低垂,顾画儿着急地说:“这不行呀!”绣球也说:“快追着去看看吧!”于是他们六个人便也往北紧跑,在各处都找遍了。这里是田野无边,高原、沙丘、低地坑坎不平,有疏疏的村落和破旧的庙宇。忽然听见了马嘶之声,就见冲天侠的那匹黑马,背上也没驮着什么东西,惊奔着过来了,他们便又顺着这匹马跑来的方向去找。
  这时夕阳晚霞俱已落在山后,东方的明月已升,在惨淡的月光下,他们就发现了在这旷野上躺卧着两个人。他们紧紧地“肉搏”在一起,每人的利剑都深扎在对方的胸间,流血很多;两人都已经死去了,可还都紧紧地互不撒手。这两人正是郝燕翎与冲天侠。
  云飞、云佩、云飘一看他们的爸爸已经死了,都不住地放声大哭,顾画儿也落了许多的眼泪。然而伍宏超总觉着郝燕翎这样与冲天侠相拼而死,是死得有点不值,他们死得没有金臂飞侠凌万江壮烈。绣球在旁边也说:“他们这两个人倒都是侠客,可是都太糊涂,只知道赌气较高低、拼生死、争名头,却不知道真正的侠客只应当舍己助人,这样勇于私斗是不对的!”然而无论怎么说,郝燕翎与冲天侠是都已经死了,他们的两匹马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是那两口剑,顾画儿与伍宏超费了半天的事,才把他们各自的剑从对方的胸中拔了出来。
  这时绣球跑出了很远,从人家里借来了镐头和铁锨。顾画儿、伍宏超一齐上手,就在这地下掘了两个深坑,将郝燕翎、冲天侠,连同他们的宝剑,各自分别掩埋;也堆起来两个坟头儿,让他们与距此不远的那个荆轲古墓做伴吧。当时绣球又去还了人家的镐头和铁锹,云佩、云飘小兄妹两人还是不住哭泣。
  六个人赶紧再向南走,他们就又赶到了那古渡口。小摆渡船上的老头儿已在河边睡觉了,他们给唤醒来,就请他给渡过河去。这老头儿睡眼蒙胧的,真不大高兴,就说:“我要不是看你们六个人,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和小孩儿,说真的,我才不管渡你们呢!”于是小摆渡船晃晃悠悠,天上明月浮云,他们就渡过了这春风萧萧的易水。
  的确,他们除了伍宏超是个壮年的男子之外,云飞、云佩、云飘都算是小孩,绣球是一个粗笨的大胖丫头,而顾画儿则像是个小媳妇。顾画儿与伍宏超确实是俨若夫妇了。
  过了易水往南,有时步行,有时搭车,数日后就来到了元氏县境内。坐在店房里,忽然由云飘小姑娘领头,说是一定要去买点布。顾画儿还以为他们是要去买白布缝孝衣,给他们的爸爸穿孝呢,当时就也没有注意,绣球也笑着跟着他们走了。
  这里顾画儿与伍宏超是同在一间屋里,旁边放着他们的“金刚玉”与“青锋”两口宝剑。两人正在谈心,伍宏超还惭愧似的提到了吴卿怜,画儿就笑着要用手堵他的嘴,说:“得啦!你就不用再提啦,人家已经死了……”
  忽然间,绣球带着云飞、云佩、云飘,都笑着从门外闯进来。他们买来的布,原来是两长条子大红色的布,就把这布分向伍宏超与顾画儿的身上一围,当时伍宏超就成了新郎,画儿就成了新娘,绣球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由此,伍宏超与顾画儿就成为了夫妻,他们与绣球、郝云飞、郝云佩、郝云飘等人,又同往川楚之间去行侠仗义。“金刚玉宝剑”全卷,至此告终。

  (全书完,感谢古龙武侠论坛“chen820414”录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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