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炼狱三年磨煞豪杰骨 金刚又闪惊见伊人来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人文富丽、风景优美的苏州,在伍宏超的眼里却觉得是凄惨而又愁黯的,他打听不出来吴卿怜是否在这里还有家——她的娘家。
  在家里歇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他又出门去找,听说卿怜的母亲还活着,可是不知道在哪儿住。他现在向邻人们去打听,甚至说明了,卿怜就是十二年前在这条街上住的一个女孩子,十几岁时,就卖给做过浙江巡抚,因贪赃被降罪在苏州正法的那个王亶望,做妾了;长得很好看,左眉尖上有一粒红痣的女子,她叫卿怜,姓吴,这儿是她的娘家。就是这样详细地打听,人也都摇头说:“不知道!”或是说:“想不起来啦。”
  这也因为这条葑门大街十余年来也就像“沧海桑田”,不住地在变化。在和珅所任用的那些府官儿、县官儿的苛政之下,人多已流散、迁徙,所以旧邻居已经没有两三家了,富者变为穷,壮者变为老,老者又都死掉了;再说人都各自奔忙于生计,谁还能记得十二年前在这条街上住过的一个女孩子?
  但是苏州城里,美丽的女孩子至今仍多,提着篮儿卖菱角的、卖瓜子的,都是长得那么秀气的小女孩,个个都像是卿怜昔日的缩影,只是很难得寻出有谁的眉尖上又有一粒红痣。当年恨不相逢,而今又悔相识,十二年呀!卿怜是飘零的身世,而我是抱着血海的深仇,和珅!仇人呀……
  这街上往来着还有不少的高车骏马,横冲直撞,路人侧目,这都是仗着贿赂和珅才做了官,和珅所养的那些奴才。伍宏超看见了这些府衙里的官人,更是不住地生气。他在街上转了半天,才回到家里,就叫他的二哥设法为他筹出点路费,他说他还要到北京去“找事”。他的二哥却说:“算了吧!你不是才从北京回来吗?连行李都给弄丢啦,衣服也弄得那么破烂,可见北京那地方找事难。再说和珅在那里当朝掌权,咱们是他的仇人,他能够叫你找事?找不着事,倒许找出祸来。依着我说,你就好好地在这儿帮助我,学着点做买卖,别再到北京去啦!”伍宏超却决然地说:“北京我还是非去一趟不可!二哥,你不肯给我办路费,我也能够自己去的。”
  他整天在家里着急,坐立不安。家里倒是还有一些古玩字书等值一些钱的东西,他想也不跟母亲、兄长言明,就拿出几件卖了,作为往北京去的盘缠,可是又想:那不就跟偷是一样了吗?我自小就离开了家,回来一趟,就得拿走些个钱,虽然我为的是给父亲去报仇,但仇也没能报,我只算是一个败家之子了!因此,他也不愿意由家里拿东西去变钱。可是除这以外,又没有一点法子,既不认识一个人,亲戚们因多年不见面,也都生疏了,简直没地方去借。可是他又恨不得当时就离开家再北上,当时就去与和珅拼才好,只愁的是路费毫无,寸步也难挪动!他就在家里发愁、着急。
  到第三天,清晨黎明之时,他还没有起床,突然间,先是外面咚咚地有人叫门。后来有许多的人索性打开了门,一拥而闯进来了,这些人,个个都戴着红缨帽,穿着官衣,有的拿单刀,有的拿铁链。这原来都是知府衙门派来的一些捕役,领班的一个名叫“薛头儿”,此人大声地说:“都不许乱来!别惊吓着人家的老太太!伍三少爷伍宏超!你是好朋友,我们府台大人派我们来,请你到衙门里去一趟,有点事情要跟你商量商量。没别的,只好劳动你走一趟,给我们哥儿几个点儿面子,别叫我们麻烦,捧我们一场。咱们都是老世交,我敢保处处都能够照应你,这是差事,三少爷你就陪我们走一趟吧!”
  这时伍宏超在屋里本来已经穿好了衣裳,并且愤怒地拿起了青锋剑,可是又一想:不行!这是在我的家里,我要是再惹出更大的祸事,我的全家、我母亲、我的两个兄嫂,连亲友恐怕都要受累,我又何忍呢?于是他就又将宝剑放下了,自向自冷笑了一声,就说:“好!”遂即挺身走出了屋,向一些官人说:“你们都是和珅派来的吗?……”话还没有说完,早有两名官人提着铁链来锁他。
  他紧握着拳头,就要挥起,又见他的大哥、二哥全都惊惊慌慌面无人色;他母亲是倚在北屋的门旁,老泪纵横,颤颤地说:“超儿呀!你在外边闯下什么祸啦?你就是冤枉,也得跟着人家去一趟呀!可别给家里再惹……”边说边哭着,好像都要跌倒了。所以,伍宏超被人锁上,他一点也不敢抵抗。众官人们把他推着,揪着出去,招得大街上有不少的人都跟着看,他就这样被捉进了府衙。
  当日就过堂,由知府亲自审讯,问他为什么胆敢在京都私入和中堂府,盗去了珠宝,杀死了人,还勾结大盗,意图不轨?伍宏超却只是冷笑,一句话也不说。当时,知府命人把他拉下去,打了四十大板;可是他觉着奇怪,不知道是有谁在照应着他,打得不算很痛。知府又命把他拉上堂来,叫他承认“在和中堂府中曾杀过人,并盗过珠宝”,还逼着他画押。
  他只是哈哈大笑,说:“要杀要剐就随你们好了!把我解到北京,能够叫我再去见见和珅狗奸贼,我就更谢谢你们!要叫我承认杀人,就算和珅的奴才、铁爪蛟龙的徒弟是我杀的吧,这可以。盗珠宝的事我可不能认,因为我从来也没想要过他家的那些赃银珠宝、民脂民膏,我想要的倒是他的脑袋!”这话把堂上的知府都给吓糊涂啦。因为这案情太大,弄得连问也不敢多问了,就命人把伍宏超先押在牢里。
  这知府衙门里的监牢狱,四面都是高有三丈的石头墙壁,砌得又厚又结实,墙头上都铺着很厚的荆棘;假定犯人要越狱,爬到墙上就得先扎烂了手。狱门是熟铁做的,没有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极少,狱里真跟阴曹地府一样凄惨恐怖,臭气熏人,又湿又潮,四壁不断地爬着蜈蚣、蝎子和咬人的大蚂蚁。一间狱里就关着二三十名犯人,个个须长发乱,都已经没有了人的模样,病的是在呻吟,受了刑伤的是在呼号,老实的人是在哭泣,叫着菩萨祖宗,强悍的是在大骂。
  伍宏超刚一进来,很受老犯人的欺负、凌辱,有一个犯盗案的老囚徒,竟好像要吃他的肉。其实伍宏超也并没招惹着谁。及至,大家一问他的案由,知道他是因为在北京城得罪了和珅,立时大家就都对他敬佩起来,亲热起来,还有的向他抱怨着说:“你为什么武艺没练成,就去找和珅呢?弄得你没有杀成他,反坐了监狱。你想你,现在既掉在他的手里了,还能够活吗?咳!这都是因为年轻,办事太不前思后想呀!”
  那最凶的盗案老囚徒,竟向伍宏超论起朋友来了,说:“我也是叫和珅逼的害的,等着吧……”扒在他的耳朵上说:“有朝一日咱们要能够离开这儿,妈的,把和珅那些狗官全都杀尽!还得叫他这“大清国”塌了台!那才叫高兴……”
  这夏天,监狱里热得像一个火笼,想要喝点冷水都难。看监的狱卒凶得都像铁爪蛟龙,势力似乎比和珅还大。可是,当日就有一个人来探监,是特地来看伍宏超的。隔着铁门上的方孔,伍宏超一看,不由得愤怒之极,并且明白了自己是被谁捉到这里来的。这个人原来就是和珅的家奴、汪四之弟汪进宝,是和珅派来一路上专盯着伍宏超和顾画儿的。在束鹿县一别,想不到他又跟到这里来,看狱卒对他都是既敬且怕的样子,就可知他的势力恐怕比这里的知府还要大。
  汪进宝穿着白绸子的大褂,摇着小折扇,脸越发的发福。他笑着说:“伍老弟!你落到这田地,可别怨我呀!我维护你也维护不来。不过,你要能够答应着到北京去给中堂赔罪,并以后给中堂效劳,再把那位顾姑娘也送到和府。我知道只有你才说得动那位姑娘,她是听你的,她跟你的那些事儿,哈哈!我还能够不知道?你们两人的心一转,就不但没有罪,你还必能升官发财,她也就当了中堂最宠爱的姨太太了……”
  伍宏超怒声说:“滚开!恨我那天在束鹿县没有杀了你!”
  汪进宝依然微笑着说:“我劝你别再这么耍脾气啦!你已经是小命儿难长久了。其实和中堂府里现在有的是豪杰、壮士,用不着你,不过我是很可怜你年纪轻轻,怎好就这么死了?顾画儿现在哪儿,我也知道。中堂是真喜欢她,想她,劝一劝她,她也不能够不乐意。只是这句话,我不能找她去提,郝燕翎恐怕也不能跟她去提,只有你能向她去劝,因为你们两人好。还有,她要是进了和府,你还照旧能够跟她见面,到那时我担保给你想法子……”
  伍宏超气得几乎要将铁门踹开,他哐哐哐地用手上戴着的手铐不住地向铁门去砸,怒骂道:“滚蛋!凭你来杀来剐,这些做梦的话休来胡喷!你去告诉和珅,只要我能够再到北京,别管是我这个人还是我的鬼,也得要他的命,也得叫你们这些恶奴尽皆死掉!”汪进宝的脸都吓黄了,勉强地发着冷笑,说:“好!那我可就救不了你啦!”便气哼哼地回身走了。
  狱卒又过来埋怨伍宏超说:“你这是图什么,怎好把他也得罪了?他现在是说叫你死你就死,说把你放了,知府也就能放。你在苏州有家呀!你们老太太都快要哭瞎啦!你的哥哥要把纸行兑出去,给你打点人情,你可还把这么一条能够活命的道儿,都给堵死啦!”
  伍宏超却又大骂和珅,大骂刚才走的汪进宝,大骂本地的知府。他最恨的就是手中没有金刚玉宝剑,不然,劈破了铁门杀出去,由这苏州府衙杀到北京“三座桥”和珅的府里。
  他唯一的盼望就是顾画儿能够知道他在这里了,就手执金刚玉宝剑前来救他。所以,夜里他就睡不着觉,时时惊觉着,好像是顾画儿来了,但哪里有顾画儿的影子?她恐怕在武进县郝家巷,也甘心乐意、丧志忘仇地吃上了和珅间接养活郝燕翎的饭!宝剑无光,像凌万江、白大爷那样的豪杰义士都已死了,和珅奸贼更在狂笑了吧……吴卿怜怎么样了呢?咳!更不能想!
  伍宏超在监狱里,大概是他的二哥花了不少钱,由知府贿赂到狱卒,所以使他比较着还没受什么苦。又因为那汪进宝大概也使了钱了,所以也没有把他往北京去解,只把他押在这里,也不问也不杀。汪进宝一定是回京里去了,这案子既重大,知府不敢自行处置,就这么搁置下去了。
  天气是由夏而秋,而冬,转过了一年,再过了一年;铁窗里的岁月是冗长的,白天跟黑夜一样。伍宏超的铁骨钢筋,被折磨得又瘦又弱,头发、胡子长得跟个鬼一般,说是怪物恐怕更相像。虫螯蚤咬,都已习惯。狱中的老犯人都成了他的莫逆之交,死的更不少了,连狱卒都好像由中年变成了老年。铁门外常趴着的一只狗,早先是个小狗,现在变成了大狗,现在也死了。
  光阴荏苒,不觉过了三年,伍宏超在狱里还不知道。此时正是戊午年(公元一七九八年)。伍宏超刚关在狱里的那时还是“乾隆年间”。乾隆皇帝是和珅的儿子的老丈人,做了整整六十年的皇上,下了六次江南,游山玩水,写字作诗;各地的官员们为接驾,花费老百姓的钱无数万万。同时他宠用和珅,和珅又用了不少的贪官污吏,以致逼出了“白莲教”的“民变”,几乎把他的宝座推翻。
  到了乙卯年,那时伍宏超正在狱里,这乾隆皇帝就把帝位让给了他的儿子颗琰,改年号为“嘉庆”。乾隆他自己却做了太上皇,号称为“十全老人”,在宫里享他的晚年之福。没事时,就写他那一笔跟汉人学来的“赵体字”,令人到处建亭立碑。民间的血迹未干,老百姓在刀兵烽烟里依然流离失所;和珅倚仗太上皇的关照,依然当着宰相,并且贪得更厉害,狠得也更厉害,权势更是了不起,为所欲为。
  伍宏超在苏州监狱中,对京里的事情他虽然不能够知道,可是也听狱卒说过,是换了皇上啦;这个新皇上,按理说还是和珅的“亲家儿子”,他儿子的“大舅子”。这,以伍宏超来想,觉得今后的和珅一定更要权势增大,超过了皇上,所以心中越发的愤愤,就越发的急躁。自身被囚在这地狱一般的监牢里,杀又不杀,剐又不剐,永久没有出狱之日,没有报仇、除奸的机缘了,这岂不令人忧心如焚,怒气如火,而握拳长叹。
  这一天,是他在狱中第三年的一个秋天,中秋节才过,月轮尚圆。晚间,远处已交过了四更,梆梆梆梆,这声音因为被那么高的墙阻挡着,十分模糊不清,而阵阵的秋风吹到铁门里,越发凄凉。别的囚犯都跟死了一般地躺在地下睡着了,他却睡不着,他就站在铁门的方孔旁边,看那方孔外惨黯的月色,就觉着心里越发的难过。他更不知这三年来,吴卿怜在和珅府里的景况如何。月光照在这里,跟照在和珅府中的“迷楼”上,恐怕是一样,然而自己被这扇铁门所阻,今生今世是难再见着她了……
  伍宏超更觉着的身上挂着的铁锁、腿上戴着的脚镣十分的沉重,压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已经受不了;几年来被镣磨得脚上的皮肉都破了,掉了结了几次的伤疤,天一凉,风一吹,更显得疼痛。他自人狱以来,虽听狱卒说,他家中的人不断地在外边打点,可是从来没有人来看过他,当然是因为他这案情过于重大,恐怕连累了他的家人,可是也不知家中是否还是那样?白发的老母,此时还在世吗?想到这些,他的眼泪就不住地簌簌地往下流。
  眼泪流在脸上,他觉出自己的眼泪还是热的,是!自己的胸头热血也还在滚,义愤、恩仇也并没忘,更没有销,日日积累。数年以来,伍宏超与和珅的仇更深,对吴卿怜的相思更重。咚咚咚,他愤怒得不住用力捶打了几下铁门,可是铁门纹丝不动,依旧向他板着严肃的、残酷的、无情的面孔。门外的月色越发凄清,风刮得枯叶在地下滴溜溜地打旋,可没有人声,狱卒们倒真是都舒服,他们酒足饭饱之后,有的去回家,有的在班房里大概已经酣睡了。知府在内宅一定是娇妻美妾地正在狂欢,或是又将搜刮的民脂分出那最大的“份儿”来,准备给和珅去送贿赂……在这夜深天寒之际,又有谁能知道伍宏超这万丈高的怒气、一片义烈的肝胆与两行热泪呢?
  他倚在铁门里长叹了多时,动也不动,好像就站在这里睡着了。半天之后,他才转了转身,可是披戴着这么重的“手镯”跟铁链,转身都觉得困难已极,脚上钉着“镣”,一步更移动不了半寸,他又以“咳”地一声长叹。这时,忽然就听见外面有人动这铁门。他吃了一惊,立时显得精神十分的兴奋,就问说:“外边的人是谁?”
  外边没有人回答,他心里就明白了,这不定又是哪一个狱卒趁着半夜里,又来找哪个家里有点钱的囚犯加以勒索,当时就更生气。可是忽然间听得哧哧的,好像是用钢锯锯什么东西发出的那一种声音,这更使他吃惊;他瞪大了眼,扭头去看,就见自那铁门上留着的小小方孔,自外向里探进来一口冷森森、光芒芒的宝剑。他不禁心中暗叫一声:“啊……”又见这口宝剑就像裁纸似的,把这厚铁门上的方孔越割越大,并有人向里面叫着说:“伍大叔!快快出来!”
  啊呀!这语声久违了!但灌在耳里仍觉着很熟,这正是顾画儿!她拿的正是金刚玉宝剑!这剑果然是锋利无比,一霎时就将这方孔割成了一个大洞,如同是大铁门上新开了一个小门。伍宏超这时候心里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顾画儿就从这洞走进了狱中。
  她一手执剑,一手将个火折子一晃,黄中发青的火光突突突地腾起,照彻了这阴沉的监狱。许多的囚犯全都惊醒,有的爬了起来,有的倒吓得大叫。顾画儿赶紧先割断了伍宏超身上的铁链、腕上的手铐和脚上的脚镣。她又要去救别的囚犯,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班房的狱卒已经听见声音惊醒了,要出来捉人。旁的院里,连这府衙的内宅,似乎都已经有了什么警觉,所以梆梆梆、铛铛铛梆锣之声,自各处腾起。
  伍宏超身上虽觉着轻了,可是两条腿依然迈不动,他着急地说:“这可怎么办好?我的腿走不了啊!”顾画儿却急忙掐灭了火折子,就把他揪了出来。到了外边,那班房里的几个狱卒已经各持刀棒走出了屋,高声喊着:“快拿!有人要劫牢反狱!”顾画儿却匆忙将伍宏超背在背上,紧跑几步,嗖的一声就飞上了那很高很高的墙。由墙上在月光下,秋风里,她又一闪身,顷刻之间,连她带伍宏超,全都没有踪影了。
  伍宏超被顾画儿背着,真觉着惭愧,又觉出顾画儿比以前力气更大,身体更强。在这寂静无人的深夜,她踏着霜一般的月光,履屋登墙,行走似电。仿佛是没有多时,就来到了一个处所,伍宏超细一看,这原来是葑门里,他自己的家。
  顾画儿来到他家好像已有好几天了,可是只有伍宏超的大哥大嫂晓得这事,当时顾画儿就把伍宏超搀到他的大嫂的屋里。夜这样的静,家里本来没住着什么外人,何况人都已经在沉睡之中,大嫂却叫顾画儿仍然将门紧紧地掩上,灯光都不敢亮一点,说话也尽量小声。他的大哥,这位苏州城内有名的书法家、诗人,却也慌里慌张。顾画儿摆着手说:“你们不要害怕!绝不要紧,那知府绝不敢怎么样,除非他真不要性命了!”于是,她就叫伍宏超先躺在床上休息。
  这时他的大哥就说:“你在监狱里三年多啦!家里倒没有什么事,只是为你这官司,暗暗地真花了不少的钱,不然怕你早就被解到京里去了!可是咱们家里连房子都典出去了,过了明年正月,就得给人腾房了;纸行也倒闭啦,你二哥躲债也往安徽去了,可是还救不出来你。衙门里的人都说:你这案子,恐怕要在监里押一辈子了,我真着急!幸亏前天来了这位顾姑娘,说跟你是早先的江湖同道,现在特意来救你。这件事,我怕叫别人知道,就请顾姑娘进里院来,在你大嫂屋里住,连娘都不敢叫知道!现在,这位顾姑娘既是把你救出来了,明天你们就赶紧,赶快地走吧!我这里给你们预备了一点盘缠,你同着顾姑娘明天就走才好。记住了,千万到北京去割下和珅的头!若再出什么事,我愿意担当杀头、受剐的罪!”
  他的大哥一向是个文绉绉的人,想不到脾气也变成这样了,大嫂也说:“这位顾姑娘,既有这么大的能耐,能把宏超从监狱里救出来,自然就能带着宏超去杀和珅。咱们家里的仇恨还不说,这些年,谁不叫和珅叫那些贼官害得家败人亡?现在该叫恶人遭报了!”
  顾画儿却仍然说:“不用忙!也不用着急!伍宏超在狱里住了三年,身体已经这么坏了,他也得歇一两天,然后才能够跟着我去上路。”看来,顾画儿还是这样细心谨慎。
  伍宏超躺在床上,心里想着:三年多了,也不知她是干了些什么?她的脾气,还是那样不大爱着急。此时微弱的灯光照着她,仍然是梳着辫子,可见没有结婚;个子虽似较前稍高,且更康健,脸儿可还是很瘦。她穿的是青布的紧瘦的小夹袄,浅灰色的布单裤,倒都没有补丁;下面是黑布鞋,跟男子穿的一样。她还是那么温文,坐了一会儿,便同着大嫂往里屋睡觉去了。窗上的月色渐渐退去,过了一会儿,鸡就啼了。
  伍宏超在这屋里躺了两天,连家中的老仆全都不知道,顾画儿也不常出那屋;她像没事人似的,还帮助伍宏超的大嫂做些针线活。金刚玉宝剑就放在伍宏超躺着的床上,那被褥的底下,好像是她又借此机会,将宝剑换过来了,难道她还要实现她的干爹生前那“换剑订婚”的主张吗?伍宏超可不敢再那样想了。他只急着要急速地离开家里,一来免得知府又派人来这里搜拿,连累了家中的人;二来是愿意立时就往北京去杀和珅,以报十五年来的冤仇,而申三年狱中的怨气。
  但也奇怪,监狱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伍宏超被人救出来了,可至今竟不见那知府再派官人来他家里搜查、拿问,知府难道是聋子、瞎子?府衙里的那些捕快班头,也一点不管事吗?
  他的大哥每天要到街上去探听,回来就说:“街上一点什么事也没有!府衙监狱发生的那事,简直好像就没有人知道,衙门里平平安安的,捕快班头们闲得好像全都手痒痒。知府可是有三天没有坐堂问案了,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伍宏超对此都想不出是什么理由来。顾画儿却一句话也不说,一点神色也不动,似乎她心里全都明白。
  伍宏超在家里休养了四天,身体、精神渐渐恢复,手脚也都灵活了,就决定走。回到家里这几天,他还没有见着他的母亲,如今大哥、大嫂领着他到北房里一见,原来母亲已经双目失明,看不见她最小的儿子了,但性情却仿佛变为刚强。她切切地嘱咐着说:“你不必惦记着家里了!以后外边若是有路,也不必回来啦!你趁着这个时候,赶快去找和珅,请那顾姑娘帮助你,将那奸贼除掉!因为现在连皇上都换啦,千万别叫那贼,那毒死你爸爸,那害尽了天下好人,那万恶的奸臣得了善终!你快去报仇吧,我在这儿瞎着两眼等着看你了……”
  伍宏超悲痛地落了几点眼泪,但立刻就咬着牙将热泪忍回,遂即找出了青锋剑,自己还要把“金刚玉”交给画儿使用。可是顾画儿脸红着摆了摆手,说:“谁用那一口,还不是都一样?”于是,两口剑就又换过来了。
  家里还有一匹马,伍宏超就自己去备好。顾画儿的驴原来也在这儿了,还是三年前从北方骑来的那一匹驴,可是这驴也显出老得多了。伍宏超又将胡子都刮光了,收束好了行李,带上了盘缠,他就别了他的母亲和兄嫂,与顾画儿一同出门。这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他们走在街上,也没被人注意,一驴一马,各携宝剑,就离开了苏州府。往西,秋风里晚稻新收,明月照着处处汪洋的水田,他们就连夜而去。
  二人先到了武进县,三年前,伍宏超曾在这里欠下过店钱,现在他就赶紧去给还了。那店掌柜的把这件事情全都忘了,不过既有人来还账,钱虽不多,可这总是一个君子人,所以十分感激,还执意地要让伍宏超到柜房里去喝茶。伍宏超却谦恭地说:“我们还到别处有事。”这店掌柜看见顾画儿一点也不认识,由此可见,顾画儿虽在武进城里住了三年多,大概她真是永远住在郝燕翎的家里,没有出门到街上来过一次。
  这店掌柜突然看见他们全都带着宝剑,不禁吓了一跳,赶紧拉了伍宏超一把。他回首看了看,院里没有别的人,就悄声地说:“你们快把这铁家伙收起来吧!叫衙门的人要是看见了,可真了不得。你难道不知道,这一年多来,这武进城、镇江、南京,连个敢使拳棒在街上卖艺的人全都没有啦!因为衙门里是见了会武艺的人就抓,把一些教拳为生的老师们,吓得也全都改了行啦!”
  伍宏超听了这话,不由得十分诧异,说:“会使刀剑的人,也不见得就是犯法!”
  店掌柜又探头低声、指手画脚的,把这事的原因详细地告诉了伍宏超,他说:“老朋友!大概你这两年没在江南这一带吧?要不怎么这些事儿你竟一点也不知道?难道你就没听人说?江南大织造——皇上派来的最阔的官,是中堂和珅的姑表亲,在他的公馆里,半夜里就丢了头;总督因为太贪了,去年的一天,半夜里被人在他睡觉的床帐里,用宝剑斩去了一只手;本府的郎知府,忽然一夜被人吓死了,新府官儿到现在还没有敢上任……因为这些事,江南的一些大小官儿,全都日夜胆战心惊。连江南的七八岁的小孩,也都晓得这两年,江南是出了一位‘无影奇侠’,可是谁可也没看见这‘奇侠’是怎样的一个人,只弄得人人不敢携刀,都不敢说是会武艺的了,都怕被人疑惑上是那位连作大案的无影奇侠;真是,倒不要紧,假是,可就糟了!你们还敢带着宝剑哩?连这城里的郝燕翎老师也早就不练武啦,也大概有两年多在家里不大出来啦……”
  伍宏超听到了这里,不禁更为惊异,转头看了看,却见顾画儿神色如恒,态度淡淡的,一点也没有因为这些事、这些话显出来什么诧异。伍宏超心里就突然明白了,他笑了笑,向这店掌柜的说:“不要紧!我们两人带着宝剑,是不会使人疑惑的,因为我们不配当那‘无影奇侠’,好!多承你关照了!再会!再会!”
  当下,他同顾画儿走出了这店房,怀着十分兴奋的心情,再往郝家巷,三会郝燕翎。

相关热词搜索:金刚玉宝剑

下一章:第二十回 织布编蓑隐身行侠义 长江小镇把盏待豪雄

上一章:第十八回 夜发悲歌尔岂真侠士 重归故里谁识旧邻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