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痛失寒光剑
2023-08-03  作者:蹄风  来源:蹄风作品集  点击:

  那老道姑身形真快,声到人到。这时月波和玉仪正双双滚倒地上,打作一团。道姑把手杖微微一摆,那叫月波的道士立刻翻滚出外;玉仪一跳起来,转身对道姑哭诉道:“师傅,月波师兄无礼!”一句未毕,已经掩面啜泣。

  月波给道姑的杖风一扫,直翻到竹林之下,给竹棘钩的道袍裂开,面皮破损。这当儿刚爬起来,一脸惊惶之色,望着道姑发怔。道姑沉声喝道:“月波,过来!”手杖一顿,触处虽是草地,却震出砰的一响。

  那道士掩着破损的脸皮,走到道姑面前道:“师叔不要信玉仪师妹的话,我怎敢对她无礼,刚才不过要她说几句话才走,她便生气起来,拿竹竿打我了。”

  道姑哼了一声,面色沉下,拿手杖指着他道:“你愈来愈下流了,刚才你的举动,我在山上早已瞧到,玉仪大了,你还像小时候一般动手动脚的,我问你:是否你师傅教你如此没规矩的?好没出息的东西!今天若不把你教训一顿,怕你还不会就此悔改。”道姑虽然说的声色俱厉,可是还没有所动作。她像看看道士是不是知悔乞饶。如果月波这时跪下求情,愿意悔改前非,道姑或者会不为已甚的。谁料月波仗着自己师傅是个掌门,竟向道姑反唇相稽道:“师叔,你连我师傅也骂到啦,你袒护自己的徒儿,不分曲直,玉仪把我摔倒在先,师叔怎么单把我责骂?难道我是没师傅教出来的。”(校对按:“反唇相稽”,指受到指责后不服气而反过来与对方计较。“稽”,计较也。《汉书·贾谊传》:“妇姑不相悦;则反唇而相稽。”)

  他说了头也不回,转身便走。道姑一时绐他气的发抖,面色铁一般青,突把手杖一拨,喝道:“走不得!”那道士给杖风一扯,全身向后倒退,像有人把他牵回来似的。他把身形一定,转身瞧着道姑,悻悻的道:“我要回去禀告师傅,请他老人家评个道理。”

  道姑已是怒不可遏,大叫一声:“玉仪,把他抓来!”那年轻道姑迟疑一下,看看她师傅的面色,才举步上前,对那道士说:“你顶撞了我师傅,还不叩头认罪。”一边扯他的衣袖。那料月波蓦地一摆身子,玉仪冷不防他有这一着,当堂给他摔的颠开。还幸她的师傅在后一手挽着。老道姑口里一声:“忒是斗胆!”手杖一撩,月波当堂栽在地上。道姑跟着一指衣袖,把玉仪挑花篮的竹竿从地面撮起,向空一拋,那根竹竿便呼呼的在半空打转。只听道姑冷笑一声道:“没长进的东西,敢拿师傅来唬我,今天待我笞你一顿,看你师傅能奈我何。”

  道姑的掌转动着,竹竿便像受了她的控制一般,没头没脑的向月波身上打去。一刹那,打的这道士乱跳乱窜,他走到那里,竹竿便打到那里。不要小觑那竹竿只是指头儿一般粗,但笞到那厮身上时,比藤鞭还难抵受,月波痛的滚落草坡,杀猪似的喊叫,面上手上都已留着缕缕笞痕。

  打了约莫百来下左右,玉仪突然跪倒道姑跟前道:“师傅息怒!月波师兄不知好歹,冒犯了你老人家,如今已受过惩戒了,求师傅饶过他吧。”道姑这才停手,轻轻一招竹竿回到她的掌里,指着月波道:“今天打的你还少,若不是看在玉仪替你求情,就算把你打死了,你师傅也不能怨我出手太辣。”

  月波这时已像受过笞刑的乡间偷鸡小贼一般,衣服千疮百孔,一边呻吟,一边爬起来,回头狠狠地盯了玉仪一眼,然后佝偻着身子,一步一跄踉的转过山坡后去了。玉仪挑回花篮,山菊已散落草坡上,她也没有拾回,转过来挽着她的师傅,低声道:“师傅回去歇歇吧!为了徒儿的事,用不着跟他动气呢。”道姑怒犹未息,说道:“他师伯从来把他纵容,才会弄成他这样的斗胆,十年前为师的把你送到齐太极二师伯那里,也是为了避免你长日跟他玩在一起,习染了他的坏处,今次你回到峨嵋山来,若不给他一点厉害,以后他对你还会苦苦瞎缠的。”

  莫卧儿躲在竹林深处,刚才一幕从头到尾瞧个真切。心里暗想:原来这个貌似长缨的年轻道姑叫玉仪,刚才的老道姑定是她的师傅了。那叫月波的道士,看来是老道姑师兄的门徒,怪不得称玉仪作师妹。

  玉仪挽着道姑走下山坡了,莫卧儿望着二人的背影,正想离去。忽听山坡后来了一阵息索声响,心里暗觉纳罕。这时日影西沉,晚霞在天,山麓一片阴暗,她纵身走出树林,蛇行到坡上一望。只见坡后站着一人,正是刚才被笞的道士月波。他卸下衣襟,身上布满鞭痕,以为他在处疗伤。那料道士突然立马运气,双掌聚动,忽地一掌向自己的肩膊擘落,震了一响,他也当堂踣在地上。

  莫卧儿一惊非小,看他这一掌不是玩意儿的,他哎唷一声,倒在地上,肩膊即时现出瘀痕。他掩着肩头忍痛,口里骂道:“老妖妇,臭蹄子,看你两师徒活的几久,此仇不报,我月波誓不为人。”

  一边又道:“你这丫头是什么出身的,如今眼眶大了,认不得我吴月波。”他喃喃的骂了一遍,又哈哈笑道:“你的秘密只有我吴月波知道,看你能否逃出我的掌握。”说了支身起来,把破道袍披回身上,沿着山径走了。

  莫卧儿估不到他打伤了自己才走,从他的暗詈中,便猜出这个月波道士如此挖苦自己,定是回去禀告他的师傅,诬陷那道姑对他施出毒手。莫卧儿正义之心油然而生,心想:我何不跟踪着他,看他回去怎样搬弄是非?他的师傅又是个什么样子的老道士。想了便在后远远的钉梢着。

  天空罩下一重夜幕,吴月波一点不觉得背后有人跟踪。山径迂回,绕过两个山顶,面前浮着一所巍峨高耸的道观影子。石砌的台阶上,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牌坊,每根圆柱子就要两人才能合抱,牌坊上四个绿底金字,写的是“蓬莱宫阙”,单看门面已知这里是一间宏大的道观了。

  牌坊后是三重白石天阶,才是正门。门楼也是黄瓦飞檐,左右留着通路,气势比得京里的王公府第。门头的朱红匾额,刻上三个颜鲁公府体的金字“清虚观”,上面另有一块竖直的金龙小牌额,写上“敕建”两字,黑暗里闪闪发亮。这时吴月波早已溜过大牌坊下,沿着天阶转入通路的角门里去了。莫卧儿看见正面两扇朱漆大门紧紧地闭上,殿里传出阵阵磬声,观里道士似还做着晚课。她闪进两边护墙之下,绕到侧边一看,墙里一片树林,连到观后,树下设了许多石台石椅,供游坐人立的。

  她纵身树上,借天上微光,向观里一望,各殿灯光尚明。立刻飘过外墙,望着下面通路向前搜索。她的轻功比前大进,起落无声。将到观后,已瞧见吴月波的影子在长廊下飞奔,路上遇见两三个道士,看见吴月波满面伤痕,道袍破裂,便迎着他问师兄出了什事?却给那厮一手推开,应道:“不要阻我,师傅在云房里么?”说了也不等他的同门回答,便冲入月门去了。

  莫卧儿跟着他的背影,来到一所花木扶疏的小园里,看着吴月波走进一座三楹并排的静室。静室后面是一幢小阁,莫卧儿一势“白鹤冲霄”身形,窜登檐角上,她的身段纤小,倒挂着身子,便像檐角翘起一般,俯瞰室内,布置得非常清雅,沉香随风送来,云床上坐着一个老道士,年纪已在七十开外,相貌清奇,白须白发,手执经卷。见吴月波跪下,便瞧了他一眼道:“月波,你又到那里去鬼混?入黑才回……”他的来字还未说出,瞧见那厮的样子,像是暗吃一惊,当堂把经卷抛开,喝道:“你又在那里生事?弄成这样子回来,什么?你的面上缕缕伤痕,是……”

  老道气的瞪了双眼,没再说下去。那厮很会做作,抬起头已是满面泪痕,哭丧着脸道:“师傅,徒儿没有在外生事,是庆云三师叔把我毒打一顿……”他说到这句,突然掩着肋下,“哎唷”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倒身地上。

  那老道忙的双掌一扬,把月波搀起。口里叫出“月清快进来!”外边立刻进来一个衣服修洁的小道士,见月波晕倒,也吃着一惊。慌忙到竹榻上,颤声道:“师兄干么全身伤痕,谁下此毒手。”老道没有作声,偬偬拉开月波的衣襟,拿烛火细察一下,肩下现出一个瘀黑的掌印,不觉摇了摇首,切齿道:“她好狠毒,难道要把我的徒儿杀掉了,让他的玉仪来当下代的掌门人?”回头吩咐小道士:“快拿药匣子来!”

  月清偬偬从室里捧出一个药箱,又从葫芦里倒出一盏冷水。老道拿药丸放在月波口里,叫月清拿水灌下。一边运气双掌,替月波按穴散瘀,然后敷药止痛。月清在旁帮着,问道:“师傅,是庆云三师叔么?她怎么对师兄下此毒手呢?”

  那厮哼出一声“痛煞我了!”便醒过来。老道士忽地摘下壁间的剑,嚓的把剑锋拉出。沉着面孔道:“月波!你从实来说,若有半字虚言,我先把你杀了,省得活着现眼报应!”吴月波滚身下地,跪在老道跟前哭道:“师傅,徒儿若有不是,那敢回来向你老人家诉苦。这事起因,就在五天之前,师傅命我下山点验建造祭坛的木材,经过庆云庵时。迎面来了一个少年武士,觉得好生面善,细看才知是玉仪师妹,我叫她一声,她像很是惊惶,没有应我便跑,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扮作男子汉回来,以为她一时好玩便了,今天我监工完毕,回到千尺幢又遇见她。我问她那天为什么扮作武士回来?她便当堂翻脸,说没有这回事,又骂我造她的谣言。徒儿便说:‘我不告诉别人就是了,干么说没这回事呢?’谁料玉仪大叫一声:‘师傅快来,月波对我无礼。’一刹那,应云三师叔便来了,不由分说,指徒儿下流,拿竹竿把徒儿毒打一身。徒儿分辩几句,说若果我有不是,可告诉师傅把我责罚,干么在山上把我毒打。怎知徒儿提起你老人家,更触三师叔的怒,她说就算把我杀了,师傅也不能奈何她的。跟着便重重的擘了我一掌,当时我已倒下,她便冷笑道:‘死了还乾净,省得迷踪派掌门落在你这不成才东西的身上……’”

  老道听到这里,再没法按下去,大叫一声:“她真的有这样的说?你这畜牲要是造谣……”他拿起剑锋,双目瞪着月波。怎知那厮料师傅不会杀他,突然夺剑在手,哭道:“师傅不信,让徒儿死在你老人家跟前,也胜过活着给人家羞辱啊!”拿剑便想割颈。站在他身旁的月清早已扑上前去,扯着他的臂膀,一脚把剑踢去。老道才气咻咻的道:“月清,扶他回室里去吧!我明天一早找你的三师叔算帐,看她为什么施此毒手。”

  莫卧儿挂身檐角,老道和月波的话都一一听在耳里。心想:这道士忒狡猾,竟然施出苦肉计来赚他的师傅,老道若果相信他的话,那时他们同门之间,便会闹出大事来了。我虽然是个局外人,但眼见这狗才颠倒是非,如何能够不管呢?

  这时静室之中,只有老道士在处,他像心绪不宁似的,背手绕室,来回踱步。过了片刻,月清进来回禀,说已把大师兄扶到他的室里寝息了。老道吩咐道:“月清,你师兄今天给人毒打一番,是一丢脸的事,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出。”月清应过一声。老道忽道:“你刚才有经过玉洞府么?祖师叔安寝没有?”月清微微一怔,答道:“师傅,徒儿回来时,经过玉洞府后的禳星台下,仿佛见着祖师叔在台上仰看星斗,所以不敢惊动他老人家。”

  老道点头道:“你不打扰祖师叔也好。”跟着又自言自语的道:“金师叔这番带着个小累赘到来,忒是活该。像他这么大的年纪,还收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作门徒,简直是自讨苦吃吧,真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月清见师傅喃喃自语,又不敢走,便道:“师傅是说那位小师叔么?这孩子确是顽皮不过啊!自从来到观里,天天走进园来,不是舞拳弄棒,就是爬树掷石,弄的鸡犬不宁,徒儿想管教他一下,却因他是个师叔辈,那敢惹他,忒是呕气呢。”

  老道士忙道:“月清,由他闹去吧,他们两师徒就要走了,你再忍耐些时吧。”月清应了一声,告辞出室。莫卧儿听了,心里好生纳罕。不觉暗道:“这事我焉能不管?”立刻一势“雁落平沙”斜冲落下,一看园里已是静悄悄的,连忙闪身廊下。绕过静室门前,门扇已经关上。她打算写下几个字留给老道,让他知道月波撒谎,却一时没法取得纸笔。

  园里几株林树,其中一株对正静室。莫卧儿偬偬来到树下,拔出宝剑,在树身划下两行字道:“月波撒谎,打伤自己,诬陷好人,休要信他。”正想应否在下面留个名字,举剑迟疑。背后突有人哼出一声道:“原来是你!”莫卧儿大吃一惊,以为给老道瞧见了。连忙一步纵开。一刹那,她手里的宝剑给一股劲风摄走,转头一望,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影子,从星光下辨出是个头绾竹笋冠的老道士,长眉两边下垂,耳悬大金圈,颔下挂黑须囊,身穿八卦水火袍,手执尘拂,她的一口宝剑已给尘拂的铁须卷着。正是冤家路窄,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金罗汉。

  莫卧儿本想纵身便走,但她的无影剑一下子便给金罗汉的尘拂卷去,无异丢掉自己的心肝宝贝一般,怎肯就此罢手;但不走时,没有宝剑傍身,更不是金罗汉的敌手。到这时候,只有把心一横,大叫一声:“你这杂毛老道,干么夺去我的宝剑!”说了使出最快的溜窜身形,一记“野狐跳涧”,双掌向前一分,要把宝剑夺回。

  金罗汉功力本就高出莫卧儿几倍,前番在星宿海作了一次“阴沟里翻船”,倒在小妮子的手里。一来他不懂水性,而且估不到莫卧儿有一口无影的宝剑;二来中了莫卧儿布下的圈套,命神鹰把他抓到半空,这样便什么本领也施展不出。这当儿,莫卧儿肩头一动,老道知她欺身窜到。忙把左掌迎风一送,这一记二行掌,带起一股劲风,莫卧儿顿觉一震,全身跟着倒仆出外,急把身形定着,如何立足得牢,一直颠开了几丈才站稳身子。

  金罗汉冷笑道:“莫卧儿,你在星宿海,叫神鹰把我吊在半空,回到密宗上院,又当着各位法师面前把我戏弄,算我是个神仙,也会动气的,这半年来,我以为你遁匿星宿海不敢出,我这口气再也难消了,谁料天堂有路你不走,今夜竟会撞到清虚观来,哈哈!小妮子,这叫做地狱无门自找寻,活该是你倒楣的了。”

  莫卧儿一双怒目,盯着老道不少瞬,直到金罗汉说毕,才道:“好老道,你也不摸摸自己的一把胡子,你活多我八十几年,和我这个作你曾孙的儿子还嫌赶不上的黄毛丫头斗气,你知羞不知羞的?想你在玄空掌院跟前,也曾答应五年之内再不来惹我,今天你又来欺负我了,难道你说的话过就不算的?”

  老道给小姑娘骂的老脸皮上有点红,强词答道:“小妮子,道爷是说过五年之内不去惹你,可是谁叫你不躲到青海去?这里是四川峨嵋山,不是青海哇!你今天偷进清虚观来,留书树干,你可知道这里的规矩么?就算我不抓你,迷踪派同门也不会放过你哩!小丫头,你也忒好胆子!”他带讥带哧的,把莫卧儿说的有点恐慌。心想:今夜斗是斗不过了,但我要设法取回一口剑才能走。

  她练过半年“龙猛真经”的练功口诀,最快进步的就是轻身本领和闪腾功夫。园里树影森林,金罗汉也在防备她施出闷招儿来。正在眼观四面,突觉莫卧儿一幌身,人影向侧冲来。忙把尘拂拦门扫出,怎知胸前攸忽冒起一团黑影,原来莫卧儿像青蛙般一跳便到,老道眼看真切时,一把胡子已给莫卧儿揪着,叫道:“快还我的宝剑!”

  金罗汉究是道敎武林宗师,他的头颅一仰一摆,把五行真力送出,莫卧儿揪着他的胡子,双脚即时离地。金罗汉胡子一拂,作小妮子是飞铊一般,全身摔的斜飞出外。她抓着的黑须囊还在手里。要是别人,一下子便要拋出十丈之外。但莫卧儿已懂得借力腾身的运用,顺势翻起跟斗,一刹那去的无影无形。

  老道正展开夜视,放眼四望。树上呼的一阵风,滚下一人,像是椰子坠落,不偏不倚,刚胯在他的肩膊上。莫卧儿双手揪着他的道髻,大叫一声:“还我剑来!”金罗汉一时狼狈万分,想一掌把她擘杀,心里却不忍下毒手。他是个修道的人,给小姑娘胯在肩上,成何体统?急把气劲一沉,真力上冲,莫卧儿给他双肩一耸,全身抛起半空。老道的纯阳髻也散开了。怒火陡起,拿起铁尘拂,狠狠地迎着一扫,想把小姑娘扫落地上。

  背后忽地来了一人,把他的手臂托着,边道:“师叔为什么跟小娃儿一般见识,她是什么人?让小道把她抓来给师叔发落吧。”那尘拂瞬已落在那人手里。这时莫卧儿正给金罗汉一股内劲冲的全身骨节疼痛,一交跌翻地上。连忙跳起,一看那个夺去尘拂的人,正是刚才静室里的老道士。口里暗叫:“不好!原来这老道和金罗汉是一窝儿,今夜还是逃此这清虚观,找着玉仪道姑再作打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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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点双足,风一般上了屋檐,身形快若轻烟升起。忽听道士喊道:“小娃儿走不得,贫道有话问你!”莫卧儿再不答话,展起轻功,如箭纵出外墙。谁料背后风声响处,似有一条人影掠过身旁。眨眼之间,已撞在一个人的怀里,定眼看时,那道士已双手按着她的肩头,沉声道你再跑快一点,也逃不出我的迷踪步法呢,快跟贫道下去吧!”

  莫卧儿初生之犊不畏虎,一看站处正在墙头,忙的运劲足尖,想一脚把老道扫跌墙根之下,怎知双足像生了根一般,动也不动,试把手臂提起,也是痪瘫了一般,心知有异。老道笑道,你再倔强的话,我要你全身动不得哩。”才知道士双掌按着自己的肩头,已禁制了全身穴道。便道:“我没有犯你,干么要把我抓起来?”

  那道士没睬她,搭着她的肩膊一提,一同纵回园里。金罗汉见了便道这丫头忒是刁钻,鸿钧师侄,当心她的暗算啊!”老道笑道:“不会的,算她再本事一点,也逃不过我的手里呢。”

  莫卧儿跟师傅隐禅离开青海以来,恁着一点聪明机智,无往不利,从来便未遇到今天的糟糕。她骂二人道:“你们蛇鼠一窝,合着来欺负我,让我告诉大师哥,他定会找你们来算帐的。”老道听了,回头问金罗汉道:“她的大师哥是谁啊?”金罗汉道那不是密宗弟子巴哈罗。”老道当堂啊的叫出一声道:“这小妮子就是师叔日前说过的莫卧儿吗?哈哈,我正是要看看她是否有着三头六臂的呢。”

  说了把莫卧儿抓到静室,金罗汉问道:“鸿钧师侄,刚才有见着树干上刻的字么?”道士答道:“这总瞧到了,原来这小妮子有点来历,我要问她为什么会偷进清虚观来。”莫卧儿听了,心想:我若说出和庆云庵的道姑认识,这殉老道怕不敢将我为难吧。便道:“你们快放我回去,要是庆云庵主持知道你们把我抓起,那时定不肯干休。”

  她不说犹可,一说便惹起老道士的误会,瞪了她一眼道:“怪不得你偷进本观来留字树上,原来受了庆云妖妇的差使,叫你前来陷害月波,指他说诳,好得掩饰今天的毒打,抹煞事实,让我不去找她们师徒来算帐。”莫卧儿才知一时口快,忙分辨道:“我没见过庆云庵的主持,月波打伤自己,那是我今天亲眼瞧见的,都是真话。你不信便了,休要怪错了好人。”

  老道哼了一声,冷笑道:“小妮子好狡猾,看你乳臭未干,便想替人来离间我们师徒的感情,你要我取你,除非叫庆云两师徒来向我认罪吧。”莫卧儿大骂他含血喷人,又道:“我和你们峨嵋道教中人素没过节,今夜留书,无非不想你们同门之间,因一个不肖的门徒颠倒黑白,发生误会便了,其实我何尝认识庆云庵主持的。”

  她突把身子一溜,想从老道手下挣脱。谁知老道沿着她的手臂一抓,立刻扣着她的寸关,莫卧儿全身一麻,踣倒地上,再挣不起。原来这一下是迷踪门的气功截穴手法,和普通点穴不同。莫卧儿像瘫痪了一般,看着老道士把月清叫进来,吩咐把她关在禳星台下的石室里。又道:“你干妥之后,把铁门的钥匙交来。”月清应了一声,抓着她出门去了。

  金罗汉望着莫卧儿的背影,心里像有点不安,便道:“师侄打算把她怎样发落?”老道士应道:“这娃儿是否替庆云庵作反间的,待我明天找着庆云庵三丫头质问,看她如何回话,再作计较吧。”话话间忽觉光影闪动,从金罗汉的手里烁出。老道双目一触,当堂瞪着。他已瞧出是一口宝剑,灯火下晶莹透亮,又似没有影子一般,不觉又惊又喜,一时如获异宝。他的双目放出光芒,过来一手接过金罗汉的剑。跑到灯下细看一遍,口里不停地赞道:“好剑,好剑!”

  金罗汉也不知他对这口剑有什么兴趣!因为这口剑是莫卧儿的东西,自己也不晓到它的来历,正想问他有何用处。又听到老道口里喃喃的道:“是了,定是这一口,我访寻它这么多年,想不到今天撞着了……”拿了那剑走进他的卧室,一会又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残缺的册子,摆在灯光下乱翻。

  金罗汉上前一看他翻的是什么经典,原来是一本手抄的秘笈,名叫“古剑搜奇”,这时鸿钧老道已打开一页细看,内里写着一段文字,第一行五个篆体字:“北极寒光剑。”下面就是记载,写道:“世界之北,有地名北极,传说是天脚,人不能至。是地终年积雪,半年为书,半年为夜。雪山得日月精花,映射空中,豪光万度,千万年结成雪晶,即金刚钻之大者,通体透明,视如无物,能发火光,俗称火钻。元大帝时,大军攻入俄罗斯,探悉北极产雪晶,有磁石吸力。帝忽发奇想,派部将率万人赴北极,取雪晶造剑。三年生还者仅七人,得一透明晶石奉呈大帝。长三尺二寸,润如手掌,坚硬无比,刀剑不入,数年经无数工匠雕琢,难损丝毫。后峨嵋道士李元素,自言能琢石成剑,但须取小粒金刚钻千枚,作为刀锯,期以五年。帝许之。元素遂雇玉工,置金刚钻于转轮上,磨擦雪晶,三年而剑成,当空照视,透明无影,夜发火光,如电闪动,帝大喜,重赏元素,不受。问应取何名,以‘北极寒光剑’对。其后帝赐儿子窝阔台汗,建都西北,至元室灭亡,窝阔台次子携剑遁黄河源头,陷流沙中,人马没顶,从此北极剑亦不知所踪。”

  老道褚鸿钧阅罢,抱剑狂叫道:“北极寒光剑!北极寒光剑!你终于来到我的手里了。”他像疯狂似的跳动。金罗汉一时看的愣住,问道:“鸿钧,你从什么时候起,知道世间有此奇剑的?”鸿钧笑道:“这本古剑搜奇,从明朝初年便流传下来的了,也是迷踪派的秘籍,天下奇剑都记在此中,只要按图索骥,宝剑便会发掘出来,不过世问宝剑,像于将莫邪之类,无非是传说的东西,其他尚存世间的宝剑,又已有了主人,因此只好打探那些数百年来失落的,贫道费了几十年工夫,要访寻几口名剑,其中一口就是北极寒光剑,也就是这一口晶莹无影的稀世之宝,我在黄河源头寻觅了几年,什么地方也踏遍了,寒光剑还是石沉大海,没丝儿朕兆。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今夜这小娃儿会把它送上门來,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金师叔啊,你说这不是我褚鸿钧的运气么。”说过之后,便老实不客气的把剑背起,像是踌躇满志。

  金罗汉心里很是不高兴,暗念这口剑是我从莫卧儿那里得来的,我也没有存心夺去小妮子的东西,你就算心受这口剑,也得问我一声,才能拿走,何况我是你的长辈。可见你平日已是目中无人。想了便对褚鸿钧道:“褚贤侄,你要考虑清楚才好,莫卧儿作这剑是她的命根儿一般,也曾带着上密勒池去,谁也知道是她的东西,你要据为己有,难道不怕少林派找你算帐吗?”金罗汉来到清虚是个客人,因此只讽示他不可夺人之所好。

  怎知褚鸿钧呵呵笑道:“金师叔,你是道教前辈,难道不知峨嵋清虚观的祖师爷是谁?你居住的玉洞府,就是李元素祖师爷的修道之所,洞后的禳星高台,也是他一手建成的,至今已是五百年古迹了。我们祖师爷铸的宝剑,今天物归原主,我是远传弟子,岂能让它落在别派人的手里?”

  金罗汉暗想:李元素不过替元大帝铸剑便了,说到头来,这口剑还是蒙古人的东西,何况你也不是李元素的远房弟子,实在没有理由据为己有。但念再劝他罢手,那厮定会老羞成怒。便向老道告辞,临行道:“月波的话,贤侄还是不要过信,免你们同门之间种下怨嫌。”说了便离开静室。

  老道褚鸿钧直到金罗汉的影子消失,才狞笑一下,偬偬来到静室后的高阁上,那里供奉的是文殊菩萨。盒里一尊金像,高三四尺,道髻髹上黑漆。鸿钧来到金像背后,把菩萨的道髻一按,头顶即时露出一个穴口。他把那口北极寒光剑放进,又复闭上活门。这时候,阁外黑暗当中,刚才莫卧儿挂身的檐角上,又有一条细小的人影翘着身子,动也不动,双眼盯着褚鸿钧的举动。老道正在心花怒放,那料有人在阁外偷窥。这黑影是什么人?下回便有分解。

  书中交代:且说五十年前,迷踪派有一位绝顶高手来到峨嵋山修道,隐姓埋名。他每次下山,总是乘坐青牛来往,人家便叫他作“青牛道士”。晚年收了三个门徒,传授本门绝技。大弟子是个道士名叫褚鸿钧。青牛道士羽化后,便承袭衣钵,作了迷踪派掌门。二弟子齐太极,年纪还比褚鸿钧长六七岁,不过拜门在后,排列第二;三师妹是个道姑,法号庆云。三位同门之中,只有齐太极是个居士,平日和师妹庆云感情颇恰。褚鸿钧好高自大,瞧两个同门不上眼,师傅死后,气焰更盛。齐太极一气,跑到衡山去发展,不久拜在陈家沟太极陈门下作寄名弟子,再练内家武功,和迷踪门合而为一从来开创南派内家拳剑,作了南岳派宗师。

  庆云仙姑初时在莲台庵修道,青牛道人在日,对她最是痛爱,暗把几手不传绝技教晓了她。廿五年前,庆云仙姑云游各地名山,一天行经泰岳,见一辆破篷车停在路旁,车里坐着一个中年妇人,抱着周岁大的孩子,哭的死去活来。仙姑一时动了怜悯之心,上前一看,才知那孩子患了惊风,手足已僵,还有一点气。仙姑立刻拔出银簪,在孩子背后点了三点,那孩子当堂呀呀地哭出声来。妇人跪下叩谢,仙姑从囊里取出一包药末,给孩子服过,问妇人何去?才知她是个乳娘,奉了女主人之命,把女婴送给一位武林朋友寄养,谁料一年之中,找了七八遍,那位武林人都说不在,因此流离道上,盘缠也用去八九了。

  庆云听了很是奇怪,便问那武林人姓甚名谁?乳娘袖出一封书,仙姑一看封上名字,才知那位武林人已给官兵抓出杀了,家人不敢说出原委,只说外出。仙姑知道已是无望,暗地告诉乳娘,叫她另打主意。这晚同宿一尼庵中,乳娘求她把女孩抚养,仙姑很是迟疑,后来拆开那封书,书里叙述女孩子的身世,又说大难临头,为着孩子的小生命,只有托那武林人抚养成人。信里还付着一张银庄的兑票,没有写上数目,庆云暗暗纳罕,知道女孩子大有来历,终于答应了乳娘,过几天便一同回到峨嵋山去。

  过了些时,庆云把银票到成都钱庄兑款,这间是大钱庄,各省一律通兑的。店主见她没带随人便问明地址,答应三天送到。那知到时扛来十只箱子,满载银锭,共是五万两,反把庆云哧的一跳。暗念这孩子家里定是名门贵胄,只得把银子建了一间庆云庵作为纪念,又替她改个名字叫“玉儿”。

  这时褚鸿钧见师妹有了这多的银子,便和她亲近起来,天天见面,瞬过几年,褚鸿钧也收了一个门徒,名叫吴月波,年才十二三岁。玉儿已长成七岁了,初学拳技功夫,月波天天到来和她一起玩,两个孩子在山头奔跑,乳娘年纪大了,跟着他们走动,有点吃不消。庆云仙姑见了,也乐得月波到来,让玉儿有个同伴。

  两个孩子渐渐大了,月波长了二十岁,已懂得人事。玉儿刚是月满之年,豆蔻年华,出落得像个天仙一般,两人的武技也到了成熟阶段。月波不时对她眉来眼去,借故挑逗,小姑娘却不理会,只是专心苦练武功,也没料到师兄怀着歹意。

  一天,月波又来找她到草坡下练技,借故把玉儿摔倒,他便上前一把抱着,诈作绊着山石,一同滚在地上。庆云仙姑刚好走过,瞧到月波的举动,暗念玉儿年纪还轻,武功未成,恐怕落在月波手里。过两天一声不响,把玉儿扮作男子,带到衡山,交给二师兄齐太极替她管教。那时齐太极已有一个弟子金仪,这个是江南望族海宁陈家的儿子,他的母亲特送来衡山学技的,也就是陈阁老的孙儿家汉。前篇“武林十三剑”已有叙过,这里不必再表。

  齐太极不知道玉儿是个女孩子,见带着乳娘同来,又不好向庆云仙姑多问。只得答应把玉儿留下。但觉得这名字像个女儿家,便替她改作玉仪,和金仪以师兄妹相称。原来庆云仙姑知道齐太极平生不收女弟子,因此早就编好了一番话,说玉仪姓梅,从幼便有夜游病,所以还要乳娘在身旁,侍候起居。齐太极信以为真,叫庆云每年到衡山来看她一次。

  玉仪究竟是谁家女孩子?将来自会水落石出。不久齐太极病逝,庆云把玉仪带回峨嵋。谁料小姑娘已暗地爱上师兄陈家汉,回来见着道士吴月波,隔别数年,月波举动还是一般的猥琐,不时游词挑逗,和陈家汉的英俊潇洒,简直无可比拟,渐渐便和吴月波疏远起来。

  月波见施出种种手段,却没法把师妹弄到上手,还以为女儿家畏羞。一天壮着胆子,写了一封情书,提起往日大家如何厮混,也曾同寝一室,直认童年时曾抚弄过她,作为要挟。约玉仪夜里到竹林相见。这封书写好了,偷偷跑到庆云庵后,隔墙丢进玉仪的卧室里。怎知又给庆云仙姑窥破,检起那书一阅,不禁怒火如焚,立刻把月波叫来,教训一顿。月波吃了师叔几巴,面上肿了一块,却因证据落在庆云仙姑手里,不敢回去告诉师傅。

  玉仪奉了师傅之命,再度离开峨嵋,她到了什么地方?暂不细表。一过年余,这次峨嵋山道教同门举行盛会,玉仪刚遇着一件疑难的事,回来请命师傅。谁料吴月波是个城府甚深的人,自从玉仪疏远了他,这几年来不断的明查暗访,发觉了玉仪身世的秘密。原来玉仪的来历,当初庆云仙姑也有对师兄褚鸿钧说过。最近玉仪离开峨嵋山,在金川宫匿迹多时,又给月波探得她的行动。因此这次便实行拿她的秘密作为要挟,昨天就在竹林外等她经过,要她明白答覆,估不到反给庆云仙姑笞了一顿。

  交代完毕,书接前文,这天莫卧儿闯进清虚观,给褚鸿钧点了穴道,关在石室。这石室在禳星台下,屋顶留着几个通风穴,钻不过一个人身。石室的铁门,厚逾一尺,正是插翅难飞。过了两个时辰,她的穴道复通,全身回复活动。小姑娘一跳起来,仰首一望,屋顶射进阳光,知道已是晨早。走近门旁使劲一推,如蜉蝣撼大树,休想动得分毫。

  她叹了一口气,暗念这番失掉了一口宝剑,都因爱管闲事。又想起昨夜非撞着金罗汉,自己便不会被关禁起来,不觉切齿痛恨,深悔那次星宿海上,没叫蛮奴把这老毛道摔死。她起来再巡视一遍,知道这石室别无通路,除了有人来救之外,要想逃走,真是难于登天。想到这里,又后悔昨夜没有先往庆云庵一走,拜访叫玉仪的女道姑。如今落在别人的手里,一旦遭到毒手,也没有人晓到?一时徬徨无主,不觉吊下泪来,口里道:“我若把蛮奴带在一起,便没今天的祸事了。”

  肚子叽咕一响,才想起昨天黄昏,在一间庵堂吃过点东西之后,至今滴水未曾进口。不觉叹道:“这番就算老道不杀我,也会饿死此间呢。”忽听屋上来了一声响,通风穴外人影一幌,丢了几枚枣子进来,在地上溜溜的转。拾起一看,是新鲜摘下来的,不觉好生奇怪,仰首看时,刚才的人影不见了。

  她着实又饿又渴,也顾不得有没有毒,抛进口里,像吃蜜枣子一般,一下子吃了几枚,留着枣核。心生一计,把腰带撕下一幅,铺在泥土上,拿枣核划了几个字道:“谢谢你,再给我几枚。”那衣带是白绢造的,枣核划过,沾上泥污,果然现出字句。莫卧儿暗喜,拿枣核里在白绢上,搓作一团向穴外投出。

  一会还没有音响,莫卧儿也料到不会有什么效果,因为清虚观里都是老道的手下,那有人帮助自己的。正在闷的无聊,忽觉上面骨碌一声,丢下一包东西来,急忙打开一看,却是一条童子用的紫发帕,裹着十来枚新鲜的枣子,两个馒头,还有点热气,似是蒸熟不久的,仅可看出笔划。那字写道:“不要怕,我来助你。”字体歪斜,似小儿涂鸦。

  莫卧儿不禁楞着,暗想这个是什么人,一边把枣子馒头吃光了,还想不出一点道理,蓦地拍的一响,一块石子打在她的秀发,抬头一望,穴外有一双眼睛瞧下来,睫毛甚长,眼睛两边溜动,像是个小孩子。一时又惊又喜,竟说不出话来。上面的人忽道:“哙!姐姐,怎么不说话呀,你不喜欢我吗?”声音不大,还是童子的嗓音。莫卧儿大喜,招手道:“小哥儿是谁?那食物是你送给我的么?”上面的人点了点头,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还没告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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