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5-06-27  作者:司马紫烟  来源:司马紫烟作品集  点击:

  史怀义一向说话很有条理,只有这一番话,说得很模糊,罗春霆听后如堕五里雾中,还是莫名其妙,惨然地道:“听他的安排,莫非是他要学生去协助施工的吗?”
  史怀义开始对这位老夫子有点厌烦了,话已经点得很明白,他还是如此不开窍,看来卢安说自己该换一位老夫子的建议的确该考虑了,一个脑筋如此死的西席师爷,实在不足以担当参谋策划,以共机要的责任。因此他也不再顾虑到对方的尊严,淡然地道:“卢安刚走,本爵还没有去回拜,更没有交换过意见,他何从安排去,这是卢安说的。”
  罗春霆还没有听出主管语气的冷淡,有点不甘心地道:“那奴才怎么说的?”
  “他说李公子到河西来暗地里虽负有使命要与本爵磋商一些军务,但表面却为督工而来,因此希望我们能在工务上为他多分担一点,好使他分出时间来进行磋谈,要本爵派个精明一点的人去督促地方官吏会办施工事务,卢安是个下人不会自作主张作这种献议的,这当然是出之李公子的授意了。”
  罗春霆这才算是明白了,一定是自己对李益的态度过于倨傲,所以李益才授意卢安,跑来提出这个条件。
  “你看不起我个劄委的委员,我就非要你低头替我这件事给办好。”
  李益虽然没有指定,但是这个意思却绝不会错了,罗春霆的性子又犯了,可是他还没开口,就发现了主管的冷峻神色,连忙把到了喉咙的话又咽了回去。
  史怀义是为了顾全自己的尊严,不便把话说得太明显,才说成是他自己的请求,这已经是相当给面子了,如若再不知道进退,那这只饭碗就端不稳了。
  心里尽管不快,口中却不便再说什么。只有道:“学生这就去,学生这就去。”
  这位帅府的师爷虽然不是官员,但出门的架子倒是不小,他胆小不敢骑马,出门都是一乘便轿,用两名健汉抬着,另外还有四名军丁骑马随行,两名开道,两名护卫随行,这是卢方时就传下的规矩,因为卢方是个爱排场的人。
  史怀义接任后,萧规曹随,也没有什么变动,去到了府衙,把知府大人吓了一跳,帅府老夫子亲临,不知有什么要公,连忙亲自出迎,商明来意后,府台大人也十分尴尬,方子逸已经来过了,由于上午李益去到帅府拜会时,罗春霆没有当回事,只命一名书目到府衙知会一声,知府大人也是不以为意,再加上李益没来,只有副手方子逸带着部文投了来,知府也没当回事,随便交代一下,由府里指派了一名班隶会司同察看工地去了。
  这才使得罗春霆感到不安,假如自己不来这一趟,很可能这件事会办得很糟,假如承办人志在敛财,这倒是个好机会,随便承办人如何处理报销,反正地方官员不加闻问,正是大捞一笔的机会。
  但这次李益前来,以他的身分与地位,自然不会在这上面打主意,那就会弄得很难堪,即使不是李益,来的是个无关紧要的闲散部员,如果存心要好好办点绩效,地方这种态度呈报到京里,就是一场麻烦了。
  因此罗春霆很不高兴,把满腔怒火都在这儿发作了,沉下了脸,狠狠地训了府台大人一顿,而且他也抓住了题目,朝廷拨款修城以御外侮,这是为巩固国防,重视庶黎的德政,何等重要,地方官员怎可如此等闲视之?
  府台大人被斥得慌了手脚,连忙赔着笑脸,先听了一番训,然后才低声道:“先生请息怒,不是下官不重视此事,而是本府境内所直辖的长城要塞,为帅府所在地,下官不敢怠慢,经常派人检视,发现有坍缺之处,立刻就修缮妥当,因此凉州所直辖地区内,实在没有什么大工程,下官申报的所节辖的郡县处,缺漏较多,需要动工的,故而今日只叫人引那位方先生看看,等到方先生准备到四下僻远地区去施工时,下官自当前往会同督办。”
  话不为无理,可是罗春霆的火气还没有泄完,冷冷地反斥道:“贵府说的是自己的话,城防要塞乃国防之所倚,亦为征战胜负之所寄,非同寻常之筑瓦砌砖小事,挡过眼前就算了,因此那地方要修缮整顿,也不是贵府认可就行了的,一定要经过专门人才的审核才能知道的,督帅鉴于此举关系之重大,上午就着人知会贵府,著令妥为协助司办人员仔细勘察,如有所需,当全力支援。接着不放心,特又指示本人前来看看,贵府是否有力不能及而需要帅府拨调军工协助的?可见督帅对此事之关切,想不到贵府竟如此漠视……”
  知府大人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官腔,也不知道帅府是为了什么缘故而改变了态度,修城是常有的事,除了每年的小修,每经战火,总要大修一次,要不然是过个三五年,也得动动工,这一道要塞筑自秦始皇,而后历经东西两汉,三国鼎立后,而有晋隋,再加上本期百余年,前后几近千年都一直是北拒胡人的天堑,历朝都很重视,不但修,而且不断地增建延伸、连接,力具规模,保成不易,但是没有像这一次如此重视过。
  唯一的解释就是史怀义接掌河西,看法与观点与前人不同,那也应该早就开始督促,不必临时重视起来呀?
  何况史怀义并不是由别处调防过来的,他在河西由参将而逐渐晋升,在副师任上多年而由原节度使卢公奏请留后。卢公内调京师入阁,才真除布达拜印堂帅,为人作风继承卢方,并不像有什么新作为的样子。
  心中尽管怀疑,表面上却只有唯恭唯谨,不断地赔着小心,而且请示行止,问罗春霆是否要找了去?
  罗春霆威风也使够了,气也消了,看看天色,则已是日影偏西,尽管秋日尚长,但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太阳就会下山了,这时候若是找了去,恐怕到了那儿天就黑了,实在犯不着,若说不找,则又与自己先前那套言词不符,他再看看这位太守的神态,心中暗笑。
  “你这个村夫,居然在本山人面前弄狡狯了,要是给你耍了去,本山人岂不是枉作帅府参赞师爷了,先难你一难再说。”
  心中打好主意,用手指捻着那几茎稀疏疏的胡子,不动声色地问道:“贵府可知他们是从那儿勘察了?”
  “这个……下官想总在城上,循着城道找了去总行。”
  “哼!本州城塞乃南北走向,北接民勤县,南走古浪,而分为两线,绵延百里,如果连个方向都弄不清,则一南一北,岂不是这一辈子都碰不到头了。”
  这番话表示了他胸中邱壑,绝非一个寻常的文案先生,镇边帅府的军务机要他也经常拿主意的,所以地理精熟,于是这位太守杨梦云不得不改容相向,长揖请罪道:“是!是!下官疏忽,想来他们测量地方,一定会向守军询问的,下官这就找人先去探询去。”
  罗春霆淡淡地道:“方法倒是不错,只是等贵府的快足问清楚后回头禀明,我们再出发,人家早已回头了。”
  “是!是!下官愚昧!请先生示下。”
  罗春霆这才得意地道:“贵府平时勘察,城垛塌损的方地,以那一个地带情形较为严重?”
  杨太守顿时红了脸,因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一时无法回答,罗春霆抓住了把柄,更进一步申斥下去:“贵府连这个都不清楚,那申报朝廷请修的奏表又是如何具本的?总不会是随便具奏吧!”
  杨太守这方呐呐地道:“先……先生,这是例行的公事,奏本上……说城池损毁甚严重,亟须整修,差不多每年都要上这样两三本,也没有说明是那些地方,而且申奏归申奏,也总是石沉大海,没有消息,谁知道今年居然报准了,朝廷拨款派员,前来着实整修呢。”
  “毁损的地方贵府也一无所知,居然就冒昧具本了,这国家要塞是何等重大之事,尤其是本州所据地形,外拒腾格里沙漠边缘的一片平原,正是胡儿入侵最可能的方位,所以帅府才驻节于此,贵府怎可在心如此,这叫我回头向督帅如何回报?”
  杨太守直赔小心,然后才道:“先生指责极是,不过本州仰仗督帅神威,屯重兵据守,胡儿也不敢前来相犯,所以下官也就疏忽了。不过下官已经告诉那个陪同前去勘察的差官,叫他回来后立即回报,先生就在下官处坐一下,等他们回来再听取禀报。”
  这本来就是罗春霆的意思,他知道史怀义交代自己出来,多少总要有个结果,才能回去交差,但是要自己赶上几十里路去陪同勘察,那可不能再坐轿子,骑马又受不了那份颠簸,最好还是留在这里等候消息。
  但是却不能不再装作一下,因此咳嗽了一声:“杨大人,你我虽无深交,但总也是有几年厮守之谊,再者彼此同为斯文,一脉总也有个关顾之情,所以在下也不便遽尔回帅府了,否则在下此刻回到帅府,把情形一说……”
  杨太守也听出事情的不对了,本以为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是此刻听来,竟是非同小可,他跟罗春霆相知原非一日,平时虽无深交,但也礼貌不缺,知道这位老夫子在帅府受知的器重,并不是作威作福的人,也不是存心敲竹杆打秋风,因为这个太守虽然比别的郡县富饶一点,但究竟地处边关,入息不如帅府的丰厚,三节奉敬,也只是意思一下,尽个礼数而已,对方从来没争过。
  此刻对方说严重,想必是真的严重,而这份人情,也是实实在在的人情,倒是该表示一下了。于是一面请罗春霆到内厅私廨,太守夫人留居家乡没有随任,为了排遣宦游客中寂寞,倒也置了几个妾侍,因为是玩玩的性质,不太认真,但亦姿色可人,不在身家上讲究,这四个妾侍有两名是塞外的胡姬,两名则是因罪流戍前来的罪官女眷犯,不但年轻,而且都很解事。
  安好了酒席,吩咐两名妾侍打扮得妖娆一点,刻意侍候,这位老夫子跟杨太守的情形一样,也是宦游客幕,寂寞难遣,追随卢方的时候,由于卢氏的家眷在帅府,不便过于放佚,节镇换了史怀义,偏又是行戎出身,不解轻柔。
  在营中的将校们,尚有随营的军妓可以取取乐子,他以夫子之尊,又不好意思挤着去凑热闹,所以他这几年的日子是很苦很苦的。
  杨梦云这一安排,正中下怀,先还有点不好意思,经过杨梦云一番低语:“夫子,这两个是发配的官妓,两个是流落在此的胡姬,只是聊备一格,以遣客居寂寞,可不是下官的眷属,因此夫子无须拘束!”
  听他这一说,罗老夫子心花大放,搂着一名胡姬,那只手就开始不老实了,口中却笑道:“杨大人,你倒是逍遥得很,很会排遣客中寂寞,哈哈……”
  杨梦云笑道:“那里!那里!前任督帅卢公儒将风流,柳营春光,颇有可观,比下官这儿可观者多矣。现任史帅较为严谨,所以下官才能分润余泽,发配来的官妓,下官也可择留一二,在从前,只要有流放的女犯一到,早就被营中的大爷们挑取光了,剩下一些粗服乱头的婆子,仅堪作粗使奔走而已。夫子主理师府,还怕各营不以绝色奉承,下官的这四名侍儿,恐怕难当尊意!”
  罗春霆苦笑道:“杨大人,你那里晓得,各营时有酬酢,歌舞声色,固不无可取,但只是雾眼观花而已。本席由于职分关系,既不便失态,又不好意思跟他们走得太近,最多也只能看看听听。史帅接任后,连那个机会也没有了!”
  杨太守其实早就知道了,但不得不故作初闻,然后才无限同情地道:“说得是,夫子虽为客卿,却司掌文教重责,在大营的各将校爷们谁不敬重?督帅也需要借重夫子以立德威,倒是苦了夫子了!在这绝塞边地,风沙苦寒,像别人还有个混头,挨个三年五载,至少能博个前程,夫子与下官这样就太不上算了。”
  罗春霆叹了口气:“大人究竟是为自己,如兄弟者,为人作嫁,才是真正的没意思。”
  杨太守轻叹一声:“夫子有所不知,在节帅辖地里,地方官虽为吏部所简放,但是不比中枢所属的地方,还有个晋升的机会,爬到太守,也就到了头了。内调京官是绝无可能的;所以下官也不作奢望,只求能平平安安的混到退致的时候,回家能有几亩薄田,不至于两袖清风,就是万幸了!别的还有什么想头?”
  他说话很坦白,罗春霆觉得他还够意思,也就不再客套,但也不肯糊涂,笑笑道:“本朝的太祖独孤太后就是来自胡族,诸先帝的公主们事胡人驸马的也有好几位,长安帝都,胡风渐已成时尚,虽然那些东西未必此汉家出产的好,但价钱可贵了好几倍,大人的这一府尤为重要,胡商东来,华商西去,都是必经之途,很多货品就在这儿易手,比起江南鱼米之乡来,大人的这个地方并不逊色。”
  杨梦云自然也不必装糊涂,笑着道:“夫子明鉴,利润是大,奉敬也多,帅府之外,各营的将爷们一处也漏不得,有些是夫子经手。有些虽不是经过夫子,但也一样马虎不得,落到下官手中的实在也有限。”
  罗春霆拈着胡子笑道:“那当然,不过细水长流,积年累月下来,还是可观的。”
  杨太守一笑:“所以要多干上几年,才能不虚此生,端赖夫子成全,在督帅前多为包涵才好!”
  罗春霆笑道:“杨大人客气了,敝人或可尽力,总也要大人自己会做人,光靠兄弟一个人是不够的。”
  “但是少了夫子却不行,夫子的贵里是什么地方,请见示一下,以后下官也好着人前去致侯。”
  这是一句很明白的话,罗春霆自然懂,心中一动道:“这方便吗?给人家知道了就不好了。”
  “夫子放心,下官在此几年,就是这件事办得还稳妥,所以跟大营的各位将爷交情尚称莫逆。”
  “原来他们是用这个方法转回去的,高明!高明!杨大人,你既然如此见布腹心,兄弟也就不客气了,以往的成例不必打破,兄弟不是不开窍的人,话说回来,兄弟在帅府大小事也能作几分主,来源很活,唯一遗憾的是跟舍间距离太远,通讯颇不便,每年只托来往驿站所带几封家书,把敝人的薪资带回去赡养家小而已,经手的不是自己人,难布腹心,诸多不便,大人能在这方面帮帮忙就成。”
  “那更没问题,下官这府衙里,有一班人就是专司其事,只要包封妥当交下去,准保原封不动带到,每个月都有人跑一趟的,只要不太远,隔月即有回音。”
  “好!好极了,舍间在江南,但是有舍亲在长安作贾……”
  杨太守道:“夫子,别处或有困难,江南不必麻烦令亲了,交给贩丝缎的商人转托还稳妥往多。夫子在帅府居幕多年,积存的土产一定不少,如果假手令亲,辗转反而麻烦,而且还容易引来闲言闲语。”
  “那行吗?靠不靠得住呢?”
  “至少比托令亲靠得住,他们是专门做生意的,采购丝缎,多半来自江南,也差不多每年总要走个十来二十次的,东西交给他们比什么都稳妥,大营里有几位将爷,家小也在江南,经常托他们带些东西往返的。”
  “这个我不清楚,原来还有这些方便。”
  “夫子,俗语说得好,千里做官只为财,下官离家何止千里,简直是万里了,而且干的又是青云路绝的边守,简直跟充军发配差不多,若是没个贪图,谁肯在这儿受罪?下官摸索了几年,好容易才把这点门道弄清楚了,所以才为夫子一剖腹心……”
  罗春霆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笑着道:“杨大人,你放心,只要兄弟在帅府一天,你这个太守也就不会动摇。”
  杨太守这下才真的放心了,他知道这位夫子在帅府的影响力,也知道他这一句保证比什么都靠得住,他泄露了不少业务上的秘密,目的就是把这位老夫子给套住。
  为了修城的事,虽然疏忽了一点,杨太守还不太紧张,因为这种事虽是太守业务之内,但只要照派来的司员所需,出人出工就行了,这方面也没问题,而且还可以做次人情,不必动用到民工,因为流戍的囚营也在附近,几个统带的营官跟自己的私交极笃,调用那儿的免费人工,支报庸调,这笔收入可以三三均分,皆大欢喜,不管京中派来的督员是谁,也不会再挑眼的了。
  倒是他这个任上缺太肥,几个有心人都看中了,私底下在活动想顶走他,使他感到发愁,因为督帅史公不太容易说话,这位夫子也是难以亲近的人物,天送来这个机会,怎么能放过呢?用尽机心一定要把他给拴住。
  罗春霆也有他的想法,那是听说了杨太守有关系人在长安,能够为他办那些秘密事,自然是消息灵通,今天史怀义的语气显然是对自己未能把京师动静摸清楚而不满,自己虽然有门亲戚,但是人太死板,而且也不可能责成专人来往通信,而这条线又必须秘密,又要有官方的身分,走动方便。他正在为难,听见杨太守的这条路子,正好加以利用,双方各有所需,自然而然地谈得很愉快。
  正因为愉快,也忘了时间,他们这边才达成了协定,那边陪方子逸去勘察的班役也回来了。
  因为杨太守吩咐了话,那家伙还没来得及回家去擦把脸,就被同伴架了来。罗春霆问过了方子逸勘察的情形,跟杨太守两个人都变了色。
  如果照方子逸的估计差不多整段城塞都要修,不是外面破了,就是里面空了,还有些地方,城砖被营官们拆了回去,盖了临时的别馆。
  这情形太严重了,积弊之生,自非一日之病,但糟到这个程度,却是他们都没想到的。
  如果这个情形具奏朝廷,不仅是太守要丢脑袋,就是身为节度使的史怀义也招架不住。
  别的劄委员好说话,这次派来的李益却是难以对付的人,城是太守管,兵是节镇带的,拆城砖以营私宅,那是砍头的大罪,主帅失察这还得了?
  罗春霆立刻朝杨太守道:“杨大人,真有这事吗?”
  杨太守也顿了一顿才道:“长城已建了近千年,少有几块砖是从前的秦窑了,历代以来,修修补补,拆拆换换,都是后来又烧的,城砖流落民间的也很多,何况秦代的长城只建了几处,隋后的两汉锐意经营,连接延长,扩大规模,到隋炀帝时,再度扩大修建,就是本朝几代,也在上面下了不少功夫,所用的砖块自然都是后来烧的,因此那些是城砖根本无从查起。”
  那名衙役道:“这位方先生却很在行,他指出城塞的砖块长短厚薄宽窄都有一定的尺寸,比一般的砖块不同,而且砖块上还有特别的记号,他看了好几处营里大爷们的建宅,把那些砖块都结认了出来。”
  在城砖上还有些花样,罗春霆与杨太守都怔住了,罗春霆道:“营里的将爷们拆城建宅的事有没有呢?”
  “老夫子,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营里的将爷们做事全凭自己高兴,谁也管不了!”
  戍边的守将士卒跋扈,罗春霆是知道的,可是这种事太严重了,他追着道:“他们会拆了墙来盖房子?我想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吧!”
  那衙役笑了道:“那当然不会,何况这玩意儿还真不简单,故意派人去挖了拆下来,费的事倒不如买砖还便宜些,都是城墙坍圯下来,他们带了兵工去整修时,顺便把砖块搬回去倒是有的。再者就是在修建时,把要用来补修的砖块预先就从官窑里搬走一部分……”
  不管是怎么样的情形,反正这件事可大可小,而且一本烂账,两个人都数,杨梦云是为了好浮报庸调的支费,跟戍营的将官们磋商好了。动用戍所的流犯来做工,再把账算在庸额上,那些将官们则刚好利用机会,昧下些材料,替自己造间临时的别所,因为他们在这儿长年戍守,每个人多少也落了几个,在塞上另建一个家。弄上几名姬人侍儿,那是很普通的事。
  以前修城都是由地方官奉准施工,工部派个人事后来检视一下,有时也有劄委的委员前来,可是到了地方,只有谈斤论价,一切都谈妥了就自顾逍遥,工完了就饱载而归,连工地都没去过一下,何况他们也不懂。
  这次李益带了个方子逸来,却是真正的行家,那个衙役还道:“这次派来的李大人好像是个很实在的人,小的听说了他在前几处修城的情形,既认真又切实,而且还一钱不沾,也不叫做工的百姓吃一点亏,他请的这位方先生更是内行,指出许多以前施工时的错误与疏忽……”
  杨太守越听越急,罗春霆也是心里打鼓,同声问道:“那位方先生呢?他上那儿去了?”
  “他回驿馆去了,说是明日再来见老爷谈谈!”
  “快备马,去把那位先生邀到衙里来。”
  杨太守显然还不知道李益的身分,罗春霆却是知道的,连忙道:“杨大人,不妥,此马来头大,派人去接他未必请得动,你我还是自己去拜访他吧!”
  拖着杨太守,离开了府衙,罗春霆才告诉他李益是卢方的女婿以及这年轻人一些传奇性的遭遇,杨太守总算明白何以帅府这一次对修城之事如此重视了。
  他也忍不住要怪罗春霆,何不早点告诉他,那样他会亲自陪同去视察,对城墙失修,尽可有许多话搪塞,至少不会让他们知道城砖被移作私用之事。
  但是话到口头又忍住了,第一,他的身分不够资格去埋怨罗春霆;第二,李益早上在帅府投递文书的事,他已经知道的,正因为帅府对李益的冷淡,他才不经心地派个衙役陪着去看看就算了,不过罗春霆既然对李益如此,可见是帅府对李益的来头先前也不清楚。
  至此,他才明白罗春霆要自己以后在长安设置人员走通门路,专事打听朝中动静与重要知名人事的原因,敢情这是在这个疏忽上得到了教训。
  可是这个疏忽已经是要命的疏忽了,只希望亡羊补牢,时间还不太晚,而且也寄望于史怀义跟李益的关系能处得好一点,则事情尚可弥缝。
  两个人赶到驿站上,把驿官吓了一大跳,太守与帅府首席亲信夫子连袂来临,一定是有了不起的大事,再一问他们是来拜访方子逸的,更是吓得发抖。
  驿馆原是招待过往官员的,凉州为河西节度使署所在,而且还经常有西胡的使臣来往驻节,设备倒是很豪华,可是正因为如此,驿丞的眼光也势利了,像样的官儿见多了,往来钦命的特使专差,他也接待过不少,自然不把部劄的小委员放在眼中。
  方子逸跟李益一起来的,李益只带了侍妾跟班书童,年纪又那么轻,驿丞知道不会太了不起,但是还照着普通的礼仪招待。
  李益一怒自己去住店了,留下了方子逸,驿丞就更不经心,随便安置了一间屋子,还是供过路官员的跟人们住的,连用过膳了没有也不知道。
  罗春霆问到那位方先生回来没有,他支支吾吾地答说不知道,然后又请两人到官厅上去坐着,说是派人去请方子逸出来,正在说着话,却见一个人托着木盘,盘中是两味简陋的菜蔬与一碗粗米饭,那是驿中粗使工人的伙食,那个跟着来的衙役是陪着方子逸一起去勘察的,眼睛明快,连忙指着叫道:“喏,那厢是来的不是方先生吗?”
  驿丞窘得只恨没个地洞能钻进去,罗春霆与杨太守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尤其是罗春霆,心中更是愧疚万分。
  早上他对李益端端架子,因为他是代表着节度使镇帅还说得过去,何况在礼仪上,他多少还送了李益二十两金子,也说了几句客气话,多少还像个样子。
  方子逸当然不能跟李益相比,但他也是长安工部劄委的专差,却受着这种待遇,可见势利二字的凌人,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没想到驿馆里会如此对待来人的。
  那个衙役此刻自然知道本地方官与帅府老夫子对这位方先生的重视,抢先过去,行礼招呼后道:“方先生,帅府的罗老夫子偕同敝上太守杨大人专诚前来拜晤。”
  方子逸毫不惊奇,心里也有数,他勘察完事后,就先到李益那儿去说明了勘察的情形。
  李益听了他的报告后,神情为之一轻,这个消息对他而言,实在太重要了,因为他要找史怀义谈商调动驻守戍军的事,虽然身边有着高晖的私函,但是他要求高晖随后飞递送来的兵符还没有到达,光凭高晖的私函,恐怕还不够力量,因为他来到此地,看见帅府的情形,知道史怀义虽是由朝廷选拔,在高家培植起来的人,但是一旦兵权在手,没有朝廷的明令,恐怕不会像以前那样的听话了,何况李益的计画虽是将史怀义的暗中控制力提高了,但在表面上看来,则是将他的辖军减少了将近两万人,这还是小事,如果他这儿调出去的军卒也未能完全把握控制的话,则他手中所掌握的军卒全是他处抽调来,运用起来不能指挥自如,尤将增加许多困扰。
  所以这个计画虽是在大处着眼,使河西镇尽入朝廷掌握,对史怀义而言,则是害多利少,很难同意。
  方子逸抓住了他治下将官们私拆城砖营建私宅的证据,这个证据足可使史怀义乖乖就范。
  所以李益把方子逸留下,着实商量了一下,还指示了一些他应如何进行的方法,直到听见说史怀义来访,才叫他回去,特别叫他耐心等候,如此这般。
  方子逸还只是将信将疑,不动声色,一直等在屋子里,直到听见督帅府的罗老夫子与太守连袂前来,心中暗佩李益料事之能,这一切竟全在李益的预料之中。
  到厨房里去端饭,也是李益叫他如此做的,他回来得较晚,驿馆里早已开过饭了,他也不计较,自己随意找了两样菜,用个木盘端着就到屋子里吃去。
  厨中因为这位方先生住的地方不见得高明,也就不以为意,方子逸故意多绕了几步路,跟他们碰个正着,衙役招呼后又替他介绍了,他仍然端着木盘,笑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敝人刚刚到正使李大人处去禀陈勘察结果,只谈了一半,恰好督帅史公微服来访,在下那儿不便,所以才回来用饭,两位请先在堂上坐坐,等在下用过了晚饭,略整仪容,再行恭聆教诲。”
  罗春霆与杨太守一听他已经见过李益,神情已呆了一半。不过罗春霆较为细心,听说他只讲了一半,想必还不太详细,或许有补救之处,心中正在斟酌如何把话题引出来,又如何接下去。
  那位衙役倒是很会做事的,他把方子逸的食盘接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就叫道:“方老爷,您怎么吃这种饭菜,早知道如此,小的就恭请您上府衙敝上杨大人的府中去便饭了,因为小的想您是出京师来的,这驿馆里的款待与住所都比杨大人府里周到,所以才没敢多事。”
  他的确够伶俐,一句话就把简慢的责任推到驿馆去了,那位驿丞更是张口结舌,在一边辩都不敢辩。
  杨梦云一听自己的手下人很会说话,心意着实满意,驿馆是独立的单位,虽在凉州府治中,却是出户部经营,只是经费报销在府中支领而已,人事统辖上他管不着,但是在公事上,他还是可以说几句的。
  因此连忙接口道:“是啊!刘兄,贵处也太不像话了。方先生住在贵处,即使不要你特别款待,也有他一份例支的供应,何至于怠慢若此?”
  刘驿丞的官儿比太守小,但是能够在这儿混上几年,自然总也巴结过一些显宦之士,对地方太守固然要维持个适当程度的客气,但也不必恭身听训,见杨太守居然把责任整个推了下来,一沉脸色,就准备回顶上去,可是看见了罗春霆的眼睛直向他示眼色,只有忍下了。
  太守得罪得起,节使帅署却得罪不起,罗春霆的眼色暗示下来,他只有认了,连忙躬腰道:“下官失察,下官失察,方委员驻节敝馆,为国宣势,下属们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克扣供应的,可能是因为天时已晚,方委员公干未回馆,下人们以为是在别处应酬了,所以才未曾侍候,方委员又客气,不肯吩咐他们……”
  方子逸笑道:“是的,方某就因为错过了用膳的时间,不便过分麻烦他们,胡乱找点东西果腹就算了……”
  刘驿丞道:“其实方委员不必对他们客气的,他们领了国家的钱粮,就是要他们侍奉驻节的公使委员。”
  眼珠转了一转,他终于找到了反击的说词了,笑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国家所支的份例不分地区而定额,在江南鱼米之乡,足可供应丰厚,但在这地塞苦寒之地,米珠薪桂,实在也难以供应出什么好东西,一般京中来到凉州公务的差员,都是由府衙另行款待的,下官也因为已过用膳时间,认为方委员必然是由府衙款待了,才未加候问,那知道杨大人这一次竟然是例外呢!”
  这一着反击很厉害,但是罗春霆在一边已经接上话了:“杨大人是要专诚款待的,特地在府衙设筵准备给方先生洗尘道劳,还特地拉了兄弟来作陪,等方先生一回来,又拉兄弟过来敦请以见诚意。方先生,李大人既然要跟督帅作商谈,吾等不便前往打扰,阁下则务必请赏光……”
  巧妙地把事情带了过去,方子逸见他们两个人脸上犹是红红的,口中还透着酒气,分明是吃过了饭,但是他在长安混久了,官场上的事情经历过也不少,像这种装糊涂的事情当然懂得不少,但是因为有了李益的关照,故意装着不通情地道:“不敢当,不敢当,时间已经很晚了,不便前去打扰,而且回头兄弟还要去向李大人磋商公务,有些事情很重要,必须今夜谈妥的。这就很好了。”
  他要去取回衙役手中的食盘,那衙役自然不会给他,而且早就借机会端走了,刘驿丞见罗春霆如此,也知道不能再推卸责任了,连忙道:“罗老夫子与杨大人既是专诚而来,方委员也不必客气了,不过方委员劳累了一天,再要更衣赴宴,似乎显得我们这些地主们不体恤客人,这样吧,方委员请先喝杯茶,略事梳洗,下官叫人到府衙去把酒菜送到这儿来,在厅上为方委员洗劳吧。”
  罗春霆道:“这样好,这样好,就这样说定了。”
  刘驿丞这下子可不敢怠慢了,连忙叫人把方子逸的行囊搬到上等官舍去,备好温汤,请方子逸去浴身,然后吩咐厨下立即准备菜肴,因为天色已晚,有几样还真硬是派人骑着快马到太守官廨去搬了来的。
  在方子逸浴身的时间内,他们三个人已经作过一番谈话,化除了私嫌,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罗春霆的话说得较重,他责怪刘驿丞对李益的款待失礼:“刘大人,纵然你不知道李十郎的官讳,也不知他袒腹卢公的门下,但他到底也是一位六品部劄委员,不比这位方先生,我听见卢安说起他们在驿馆中的情形,觉得你实在太过简慢了,听说中午你只给了他一方肉,一块豆腐,一把蔬菜,一斗米,要他们自行料理膳食,这成话吗?”
  刘驿丞无限委屈地道:“夫子指责固是,但下官却已经贴上老本了,这几样东西折算凉洲的市价已经要一两银子了,而能够报销的只有他本人与方先生两位,每人的公支份例只能支报二钱,下官就因为他是京中来的部差,才自认倒霉,贴上六钱银子,他们一共来了六个人,下官见他们要自炊,给的分量足敷六人所用的。”
  杨太守笑笑道:“刘兄!照你这么说来,有些官儿大小随从一带二三十,你不是要贴死了?”
  “杨大人,你心里明白,那种情形,下官不但不会贴,而且还有好赚的,带随的人多,自然不会自炊,因为这二三十人中至少有一半是能够报例支的,另一半人照规矩是应该要自备膳食,但是他们从来也不会付,下官也不会做那种不识趣的事,自然会设法在员额上报支,三十五十,随着我斟酌情形签报,到时候造个总册请他们认可批交,他们心里有数,也不会细查,这是彼此有利的事。可是这位李大人除了一名副使外,不带一名随员,叫我怎么个申报法?”
  杨太守笑道:“一个随员都不带,岂不更好,你要报多少就报多少,全能落下来了。”
  刘驿丞苦笑道:“杨大人,你又不是不清楚的,下官这驿馆的收益是死来源,唯一的生财就是以少报多,取有余以资不足,落个皆大欢喜,但也不能无中生有呀!”
  “一员六品的京差,多少总有几个跟差的,怎么不能报?”
  “说得是,六品部委京差不算小,照一般情形说,至少也有二三十名随从才是,可是这位部差大人却微服简从,连这位方先生还是部中专委的简从,有职无品,下官根本不知道他是来公干的,还以为他只私务路过,舍不得花费住店钱,在这种情形下,下官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浮支滥报,说不定连那四钱银子也得出自私囊呢,这叫下官如何大方得起来?”
  杨太守叹了口气道:“这位李公子也是的,既是堂堂的部差,而且也是专放的治河筑城要公,为什么连个属员都不带?两年前的那修城的委员,还只是个七品闲员,临时点了这么一趟外差,就浩浩荡荡带了二十几个从员。”
  这是他们想不透的,因为谁也不知道李益这一趟差是瞒住了部里的人,悄悄地放出来的。
  而且李益对吏情虽熟,究竟没放过外务,对驿馆里的情形一无所知,所以才落了一场冷淡,如果他明白了内情,早跟驿丞打个招呼,不必再扯上其他的关系了,就凭他这一趟公务本身的条件,也可以让驿馆里上上下下都发次小财,整个驿馆怕不把他当财神爷般的供起来。
  关于李益为何简从以出,他们算是从方子逸的口中得到了答案,那当然不会是事实,真相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方子逸提出的理由是,三台鉴于以往的专差都把放外差当作了捞油水的机会,这个计画才由朝房批下,就有不少人在活动了。卢方新接中书,为改革流弊,才跟门下省的王阁老,会同了新任兵部尚书高晖,工部尚书薛知远,联合决定了请李益辛苦这一趟,要切切实实事地办事。
  同时也要调查一下以往的流弊以为兴革的参考,所以简放的公文都是保密的,只有两部两台的主事人知道,以免那些人听见风声而阻挠,或是设法弥缝。
  这个理由编得合情合理,使得三个听的人面面相觑,各怀鬼胎,因为他们都有弊病,唯恐被李益知道了,把资料带回长安,那就苦了。
  不过方子逸得了李益的指点,吊足他们的胃口后,又笑着宽慰他们说,李益这次的重点是在杜绝京师两部差员的流弊,对地方上不会太苛求的。又说李益是个很通达情理的人,知道任何一项工程,都难免要打扰地方的,不能叫地方的牧民司员赔钱受累外,还要招致民怨。
  这番话首先使得刘驿丞宽了心,他也很见亮,看看杨、罗二人似乎还有话要跟方子逸商量,敬了两巡酒,就托故告辞了,于是罗春霆才慢慢把话套到勘察的题目上去。
  方子逸的回答是叫他们大吃一惊,因为他说挪移城砖以营私宅的事,已经告知了李益。
  接下来,他又把杨太守撇开了,说李益知道在节度区内,地方官很难做,驻戍的军营,地方官根本管不到,严格追究责任,应该在督帅府。不过他又说,史督师与李益的岳父卢公渊源非浅,自然也不会太认真的,史帅现在跟李益正在商谈,可能已经把问题解决了,只是在日后修城方面,尚请他们多予赐助。
  于是两个人才算喘了口气,杨太守见方子逸把自己的责任出脱,加重到帅府去了,知道李益必然对帅府另有所求,他也很聪明先告退了。只剩下罗春霆一个人的时候,方子逸才改变了态度语气,先向罗春霆道歉,说卢安对他种种失礼之处,实在是出于李益的授意,虽然指摘了罗春霆的疏忽,但实际上却是为挤迫史怀义的。
  末后一番咬耳朵说的话,使得罗春霆脸色数变频频抹汗,方子逸笑道:“李公子说夫子在卢公帐下掌理文案多年在,史帅帐下不过才几个月而已,亲疏自见,而卢公对夫子一再夸赞,说夫子剑胆琴心,稳健干练,而可寄心腹。卢公在长安的地位,寄于四郡,而四郡的休咎,则又在于河西,兹事体大,无论如何还要请夫子大力促成。”
  罗春霆的声音都发抖了:“学生理会,只是史帅恐怕未便驾驭。”
  方子逸笑道:“这正是要借重夫子的地方,李公子在正面施以压力,但尚须夫子由侧面斡旋。”
  罗春霆叹了口气:“子逸兄,实不相瞒,兄弟虽然参赞帅府机密,可是刚才你说的那些事,兄弟一点都不知情,由此可知督师在某些地方,对兄弟还有所隐瞒的。”
  方子逸道:“那是以前,他并不知道朝廷对边廷的决策,还以为像以前一样要采取次第接替徐图之策,现在朝廷大权已经一统,即将雷厉风行,力振朝威,而且就是以河西为开始着手,史帅就须多加慎重了。”
  “话诚不错,但是这种事,督师不会问计于兄弟,也不会接受兄弟的意见的。”
  “夫子可以造成这种局势的,尤其是这次对调戍军的行动,夫子可以先把话点明,督帅就势必非借重不可!”
  “难!难!节度边镇,完全是以实力为后盾,减弱兵员数额,已经叫他难以接受了,何况是要调走他的亲信,调来的却是他处的部属,这是任何一个人都不肯接受的。”
  “史帅接长河西不过才半年多,何来心腹亲信?”
  “他在卢公帐下任副帅多年,举凡麾下各营的将官,都跟他有多年交情,也就等于是一体了。”
  方子逸笑笑道:“他来到河西时,带十几个亲校,大部分还是卢公的旧部,不能算他的亲信。”
  罗春霆刚要开口,方子逸又笑笑道:“这话出自他人之口,他可能只是略而不顾,但出自夫子之口,他就要慎重考虑了,因为夫子在卢公任上就担任帅府的师爷,前后参赞二帅有十数年之久,他对夫子不得不另眼相看……”
  罗春霆不是笨人,但也被弄糊涂了,他究竟不曾参与过那些机密事务中机密,完全无法了解内中情况,因此苦着脸,朝方子逸作了个揖道:“子逸公,尚祈深入赐教。”
  方子逸笑道:“兹事体大,法不传六耳。”
  罗春霆忙凑过耳朵去,听方子逸口传几句秘诀后倒是懂了,可是脸上也变了色道:“子逸公,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兄弟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
  方子逸道:“何必真有其事呢!夫子不妨在言词之间稍作暗示,做成若有似无,史帅就会深信不疑了,只要他相信了,对夫子的话就会言听计从,夫子日后在帅府的地位将大为不同了!”
  这个诱惑使得罗春霆忍不住怦然心跳,可是他究竟比较谨慎,还是不太放心地问道:“子逸公,万一督帅要兄弟举出一两个人来呢,那可怎么办?”
  方子逸笑道:“夫子别说外行话了,这种事既属最高之机密,怎可轻易泄之呢?史帅绝不会问,就是问了,夫子也可以轻描淡写地推托过去,史帅断然不敢相逼。”
  “如果到了紧急时,他向兄弟要求几个心腹的部属,兄弟又将如何应付呢?这是无可托推的。”
  方子逸更为佩服李益的料事之明了,居然早就算到罗春霆有此一问,因而也就准备好了答案,笑笑道:“那时夫子可以斟酌情形,如果十分紧张,不妨就平日观察,找两个认为靠得住的了,先行密谈,试探对方意思后交出去。”
  罗春霆道:“这……行得通吗?”
  “自然行得通,只要夫子找妥人之后,立即通知李公子一声,要是找对了人,李公子自会通知对方悉力以赴,如果找的人不对,李公子也会设法暗中通知那些真正可信赖的人,予以支持作成的。”
  “难道还当真有那些人?”
  “当然了,如此军国大计,李公子怎会草草从事,无中生有而作成空穴来风呢?”
  “那……李公子何不略透一二,使兄弟也好踏实些。”
  方子逸看了他一眼道:“夫子!卢阁相手中有些人,高兵部也有些人,但是兄弟却是局外人,李公子身受两方之重寄,不会草率地将名单轻泄于兄弟的,如有必要,李公子自会转告夫子,否则夫子还是不问为佳。”
  罗春霆自己也知道过于孟浪,讪然道:“是!是!这是兄弟冒失,兄弟冒失!”
  方子逸淡然道:“李公子只是要兄弟转商于夫子,在未曾达成协定之前,交浅不足以言深,夫子当有以谅之。”
  “是的!是的!兄弟当力为报效,等有了表现后……”
  方子逸笑道:“这就对了,李公子手中掌握了一批人是不错的,但是这种人不会嫌多的,夫子如果真的想有一番作为,不妨从现在开始留心,找几个认为尚可一谋的人私下谈谈,如果能够作出一番成绩来,就是夫子的功劳了,只要夫子不藏私,把你的成果献给朝廷,长安方面,对夫子自然也不会亏待的……”
  罗春霆悚然动容,连连地道:“是的!是的,兄弟这就开始着手,只是兄弟向谁去连络呢?”
  “目前夫子只认识兄弟,凡事就跟兄弟商量好了。兄弟回到长安后,就会先行着人前来与夫子商量,再者有关于长安的动态,兄弟也官替夫子多留心一下,夫子找到了杨太守这条路子是不错的,但只是来回传递消息快一点,对长安的朝廷动静,那些人未必能深入,但凭道听涂说,谬说难免,就算是不出大错,也比人晚了一步。李公子目前既乘龙卢公门下,又为门下省王阁老之忘年畏友,兵部高大人与之交为异性手足,而继鱼监之后领禁军翼公秦世子与两位汾阳王郭世子部与李公子相交莫逆,朝中钜细事务以及各种重大的决策,谁也不会比李公子更清楚的……”
  罗春霆想到早上对他的冷淡,不禁感愧,满脸通红,借着酒意道:“是!兄弟耳目闭塞,实在该死,还望子逸公在李公子面前多为美言一二。”
  “李公子倒不为这个生气,他既衔有特殊使命而来,也不会生这种闲气,只是认为夫子既掌帅府文案,即军令露布,也都是由夫子先行过目以定缓急,可知夫子之受寄重,不应该有这种疏忽,因是想到河西帅府之人事零乱,不是夫子的责任,因为夫子只参赞事务,却不负管人的责任,但史帅不经心却是事实,故而有意整顿一下,不过对史帅不便当面提出,只有在暗中借重夫子才作了这个安排,希望夫子好自为之!”
  罗春霆听了方子逸的语气,顿感事态的严重,他本是个读书人,虽然在帅府多年,但也只是出出主意,管管一些普通事务,真正的军机,他是插不进去的。
  现在陡然踏进了另一个圈子,却又全无倚仗,完全要他去摸索,先时为权力所带来的那一阵喜悦过去了,他才意识到附带的责任之重大,不禁有点踌躇了,因此他讷然地道:“子逸公,这……兄弟恐怕难以胜任!”
  方子逸一笑道:“夫子必须勉力为之,现在打退堂鼓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夫子知道得太多了。”
  罗春霆这才知道自己被陷进一个多么深的漩涡了,除了随着那股力量向下沉之外,他没有第二条路走,因为那股漩涡已经把他拉得很深,很深,只要脱出漩涡,立刻就会被那股洪水所淹没,方子逸透露给他有关史怀义的秘密就是那个漩涡,史怀义是以何种身分,何种方法接替了卢方节度使的地方这是朝廷与高家的秘密。
  虽然目前知道的人不止他一个,李益知道了,这个方子逸也知道了,但是他们却不会有多大的关系,因为他们是高晖的代表,而且他们只是路过,不会长久留在此地,自己却是史怀义的幕客,跟史怀义有着密切的关系。
  除非自己能掌握着一点足以威胁史怀义的东西,否则史怀义绝不会容许自己活着离开凉州的。一时他的手心冰冷,背上也是冷汗直流,紧抓住了方子逸的手:“子逸公,兄弟可以尽力效命,但是李公子能否多给兄弟二些消息,使兄弟办起事情来方便些?”
  方子逸淡淡地道:“夫子,李公子就告诉我这些,兄弟也是爱莫能助,不过兄弟以为夫子的职务与地位,大可斟酌情形,巧妙运用,好在夫子的话,史帅无法查证的,不过兄弟可以告诉夫子一个诀窍,话不妨说得严重,却千万不可点出是什么人……”
  “兄弟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人。”
  “这样才好,李公子之所以不把能用的人告诉夫子,就是怕夫子泄露出来,交浅不足言深,夫子一无表现,原来也不该要求太多,话又说回来,夫子多知道一个人的秘密,就多了一分危险……”
  “可是兄弟也不能一直故弄玄虚呀?”
  “所以夫子必须妥自为谋,自己找几个可供腹心的人。”
  罗春霆究竟不糊涂,他居幕已多年,也懂得一点诀窍,不管是朝廷也好,节度使署也好,层层节制,私设耳目以了解动静是一贯的手法。他在史怀义这儿,也办过类似的工作,在营中找些人以了解各将校的行动心向,只是没想到会接受一个更高,更繁复的任务,监视到督帅的身上而已。
  再问也是白问,想推托也不可能,罗春霆只有认命了,考虑着要如何着手进行这新受的使命。
  方子逸也不再跟他多说了,笑笑道:“夫子可以慢慢斟酌进行,这是急不来的,要注意的是找的人必须可靠,现在史帅可能已经从李公子那儿回去了,所以兄弟也不敢多留,夫子还是赶紧回衙以备督帅询问吧,李公子在谈话中已经暗示了史帅,对夫子有一番褒词的。”
  最后一句话很厉害,听起来似乎是为罗春霆说好话,实际上却是加上了一副桎梏,牢牢地套住了罗春霆。于是这位老夫子再也坐不下去了,匆匆告辞,一脚就回到了帅府,虽然在门上,杨太守还留下了人,递了一个密函给他,告诉他在府衙中已经另辟静室,特遣了那名叫美美的胡姬在等候他,罗老夫子此刻却全无绮思,把密函往袖中一掖,对那个等的衙役道:“请拜上杨大人,说本席有要公亟待处理,改日再行前往叨扰吧。”
  他这儿回到使署,史怀义还没回来,倒是有空让他稍稍斟酌如何说词。

×      ×      ×

  方子逸从容吃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房间已经移到了最豪华的特等行馆,那是一个独院,而且也有专人侍候,世态炎凉,瞬息间竟有云泥之别,他倒是万分地感慨而且对李益深为佩服起来。
  李益从赴长安羁命分发,就跟他来往了,当李益带着家中筹措的一点资金,往长安充阔挥霍时,他也经常被邀沾光,因为李益对有实学的人是很敬重的。
  李益的境况较为拮据时,跟他来往更密,直到李益住进了霍王别业后,才略略地疏远一些,因为他很知趣,在人家卿卿我我,欢情正炽时,他不会前去惹人讨厌的。
  但是李益的情形,他是十分清楚的,这个年轻人由困窘中突然地扶摇直上,势动公卿,一本账全在他的肚子里,固然是由于机缘的辐辏,造成这种局势,可是李益的通权达变,巧妙地运用形势,制造机会,却是人所不能及的真本事,真才华。
  李益没有瞒他,尤其是他勘察回来,去跟李益商谈时,李益告诉了他一切的内情,以及应采取的步骤,吓了他一跳,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计画。高晖致史怀义的私函,他也看了,高晖下笔很慎重,对李益所提的调戍动军的计画只表示了私人的赞同,希望史怀义多予支持,并没有太肯定。
  李益请求高晖拨发的兵符没有送到,可见这位兵部尚书行事很慎重,兵符一发就是朝廷的旨命,势在必行。
  但如果边镇节藩不答应,仍然可以拒绝而不受,另行备章申奏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已经是很平常的事。

相关热词搜索:长干行

下一章:最后一页

上一章: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