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5-06-27  作者:司马紫烟  来源:司马紫烟作品集  点击:

  说到这儿,李益自己也转为慷慨激动了:“在官途中绝不能倚仗一个人太深,像你父亲被于老儿陷害,就是未能将利害之势看得明白之故,我做人做事有一个宗旨,就是我不会存心去害人,但是我也不会被人所陷,我在长安广结渊源,绝不把自己的前途寄系于一个人之手,就是做一件较为重大的事,我也不单靠一方面的关系,也是防到了这一点,因为我的成败关联到很多人时,才不会被某一个人所操纵,一当事情失败时,别人想诿过于我,要我去背黑锅顶罪时,牵涉到别人的利害,别的人也不会答应的。”
  小红惑然道:“爷!您所说的道理我都懂了,只是我觉得您过于思虑周详,也想得太远了,以您目前的官职而言,似乎远不到可能有这种牵一发而动全局的可能吧!”
  李益笑了一下:“我本来是只为督署修城治河工程出来的,那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是你记得高晖到咸阳送行,跟我密谈终宵,交给我一项更重大的使命……”
  小红道:“我已经回避了,不知道爷谈的是什么。”
  李益道:“一堂堂的兵部尚书大员,密谈终宵,绝对不会是小事,我当时没有告诉你,是因为……”
  小红连忙道:“爷!妇人不宜问政,您告诉我也不懂,而且也不敢听,因为我怕在不经意时泄露了口风,反而会误了爷的事。”
  李益笑道:“你不是这样的,而且你聪明灵秀,那么复杂的道理,你一点就透,怎么会不懂呢?所以我要告诉你,而且要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小红感到有点愕然地道:“爷!您不是最讨厌女人家问得太多,而且也说过您不会谋及妇人的吗?”
  “不错!我说过这种话,现在我也坚持这个原则,只是你不同,你不是普通的女流。”
  “爷言重了,妾身并无异于他人之处。”
  “小红,你太贬低自己了,你见识深远,志行义烈,这已经是常人所难及,更难得的是你还有一身好剑术。”
  “那是爷谬赞,妾身虽然略谙技击,但是跟一些所谓好手相较,还是差得太远,像上次行刺于善谦,就被他杀得狼狈而逃,性命几将不保。”
  “我想于老儿绝不会比你高明,否则你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了。那次行刺不成,只是你自己的心太慌,不够镇定,使剑术打了个折扣,如果你沉得住气,伺定而暴进,于老儿绝对逃不过你的剑下,此其一,再者,你从公孙大娘学剑,那是刺客的剑法,重于一举,一击不中,气势已馁……”
  小红低下头道:“爷说得是,妾身自从那次脱身之后,反省了很久,追思原因,也找出这些缺点,镇定的功夫是很难的,因为妾身从来也没有杀过人,惊惶在所难免,而且第一击并非不中,而是刺中了他,却一无所得,因而慌了手脚,其实他只是自知竖敌很多,恐怕有人行刺,经常在身上穿了避刃的暗甲之故。后来妾身一面习琴以养性起,一面则深研剑法以求技精,只是未待有所成,爷已经代妾报了仇了。”
  “这么说我倒是妨碍了你手亦亲仇的机会了。”
  小红一笑道:“妾身不是江湖中人,因此并不以为亲仇必须亲了,只要仇人得到了果报,妾身就心满意足了,妾身之所以借刺杀为手段,本为万不得已,因为仇家势力太盛,如循正当途径,无法扳倒他的,爷能使他心怀忧惧而死,比妾身手杀他更为妥切,我实在不想杀人。”
  李益轻叹了一口气道:“小红,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感到很为难了,因为我要你做的工作就是杀人。”
  小红不禁一惊:“什么?爷要我杀人?”
  李益道:“当然不是绝对需要,但到了必须如此的时候,我是要借重你的剑术的。”
  小红沉思片刻才道:“爷!妾身已属君所有,举凡爷有所命,妾自当义无反顾,勇身以任,只是爷此刻春风得意,与人也没有解不开的仇恨,何须出此?”
  李益笑笑道:“你完全弄错我的意思了,我绝不会为了私怨而杀人,而且更不会做杀人犯法的事。”
  “杀人而不犯法,那是怎么说?”
  “奉有朝命廷旨,诛除一二狂妄不臣之辈,像我以前设谋诛除鱼朝恩的例子,那自然不犯法。”
  “鱼朝恩内挟君王,外干廷政,死有余辜,爷设谋诛除了他,是为国锄奸,为民除害,人人感激。”
  李益道:“我要你对付的人,也是这一类的。”
  小红更为诧然了道:“怎么!爷又要对付这一类的人了,鱼朝恩死后,天下归于一统,再没有人再敢如此跋扈桀骜了,爷要对付谁呢?”
  李益道:“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有一些人已经慢慢的有此居心,只是没有鱼朝恩那样明显,也没有鱼贼那么大的势力而已,可是缓患不除,天下难安,你对天下大局,像一般人的了解差不多,总以为很安定了,实际却不然,自后安史之乱后,叛象虽平,但专权并未统一,很多节度使节方镇,据地自封,对天子的旨意,阳奉阴违,敷衍塞责,更有甚者,根本就置之不理……”
  小红愕然道:“会有这么严重?”
  李益轻叹道:“是的!可能还更严重,安禄山、史思明这两个叛贼,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他们是百死莫取的贼徒,但是有几个郡州仍是他们的旧部为据,居然有尊此二贼为二圣者,即此一端,就可以想见廷威之衰矣,先前是为鱼朝恩所制,今上欲振无力,鱼监伏诛后,圣上为图振作,却又顾及大乱初定民心未复,实不堪再度用兵,而兵权初复,也不敢遽尔言战,所以高晖和我彻夜长商,就是为了如何能兵不血刃而重振天威的方法。”
  “爷!妾身愚昧,但此等军国大计,高大人据膺重寄,为国之干城,他得与闻是应该的,却不该要你这个新任的地方官来解决吧!”
  李益一叹道:“本来是牵不到我身上的,可是事情偏又缠到我身上,也可以说是因你而起。”
  “因我?爷!妾身实在不明白。”
  李益笑牵着她的一只手:“事情的确与你有关,你知道我岳父是以河西节度使内调入京的,其高升台阁,主要是为了安史乱时,以及鱼监弄权时,他能连络河西四郡,效忠皇室之故。”
  “难道卢大人有问题吗?”
  “那倒不是,我岳父没那个胆子,只是他恃势而骄在所难免,为了要得到你,在我这儿碰了个钉子,他以为是高晖在支持我跟他作对,所以才故作姿态,扬言辞官而想摆点颜色给高晖看,那知道朝庭调他晋京,就是想从河西四郡上开始着手整顿,高晖把内情告诉了我,他方慌了手脚,在渭河源头,他匆匆捏到,态度一变,也是为了要我向高晖解释,他跟河西四郡,早无连系了。”
  “到底有没有呢?”
  “自然还有,他深明内情,也是仗着河西四郡的支持,他才想使使性子,知道了朝廷的态度后,不由他不惊,我向他提出密告后,也劝他为自固计,最好秘密修书致上那四处节镇,要他们稍敛桀骜敷衍态度,效忠皇室,切勿逞性胡作非为,自速其祸,信写好后交给我,带去边处,与各方镇面商,诫劝一番。”
  “原来是这么回事,爷如果办好了,又是大功一件。”
  “我并不在乎建什么功,只希望能为朝廷弭祸,免得百姓们又受一次战祸而已,高晖再度与我约会,原是问我一下岳丈的心意如何,我说了岳父的表示,他当然很高兴,所以才授权给我,先从岳父的渊源上,劝劝那些人看,如果他们执迷不悟,就要采取严厉手段来对付了。”
  “朝廷打算用什么方法妮?”
  于是李益把自己的计画与猷策详细地解说给小红听,她原是将门之女,对兵法上的韬略并不陌生,听完后大为赞赏:“爷!您这一手献策实在太好了,兵众则将骄,自古皆然,目前这些节度使也的确是太不像话了,听说安史之乱时,大部分的节度使都拥兵观望,既不尽守土之责,又不应勤王之召?坐视贼势强大,直取长安,否则朝廷养兵百万,何至于被安禄山十几万军马扰得天下不宁,圣驾仓皇而迁蜀中!”
  李益笑道:“那倒不能全怪他们,那时候杨国忠李林甫为相,狼狈为奸,一手掩尽天下耳目,那些节度使的粮饷被这两个人居间舞弊克扣,根本不足以养兵,他们只好自取于所辖的地方,朝廷的粮饷拨不拨过去都无所谓了。乱事初起,倒还有好几个忠心耿耿的节镇自动请缨要求杀贼一战的,但是被杨国忠回绝了,他是怕他们带了兵来到京师,要跟朝廷算账索饷,揭了杨国忠克扣军饷的事儿,在皇帝面前力陈节镇责在戍边,不可轻离,安禄山小丑跳梁,朝廷的禁军有三十多万之众,哥舒翰骁勇善战,足可扫荡贼乱而有余,不必调动边兵而虚边防。”
  小红道:“说起来倒也不为无理。”
  “巨奸大恶,当然总有一套说词,所以才能说动了玄宗皇帝,颁旨著令边镇不可轻离,可是杨国忠没有想到他玩这一手,禁军的那些将领们也玩上虚报军额,杨国忠跟安禄山一向不和,并不是有心要助敌的,他对各边镇的粮饷上连拖带扣,对禁军方面却十分丰厚。”
  “那怎么会一蹶不振?反而被胡儿给击败了呢?”
  “我不是说过了玛?他玩这一手,那些禁军将领们集居长安,跟他的私交很笃,自然清楚他的手法,同样地也玩上这一手,所以他以为长城的三十万禁军,实际上却只有二十万不到。”
  “以此之数,也优于安禄山的乱军,怎么会败呢?”
  “原因很多,安禄山蓄意谋反,他的十几万胡骑都是训练精良的劲旅,而禁军却都是些老弱残兵,哥舒翰虽善用兵,却过于自负,接下了那批老弱残兵,明知不堪用战、必需固守补充,却偏偏瞧不起安禄山,鼓勇好战,长驱应战,安禄山摸准了他的毛病,故意让他先小胜一两阵,增其骄妄,诱其深入,尽出精锐。终于在灵宣一战,大败哥舒翰而生擒之,潼关失守,天险尽失,但事并非不可为,偏偏玄宗皇帝由于年事已高,不如壮年英武了,闻警先乱,悄然而幸,那时禁军随行尚有十万之众,只要皇帝有决心,尚可一战,而且玄宗皇帝还是打着亲征的口号,人人振奋,那知竟是领军西遁。于是人心更乱,马嵬兵变,总算杀死了杨国忠,缢死贵妃杨玉环,太子率残部赴灵武监国勤王,皇驾则仓皇入蜀……”
  小红叹道:“上无斗志,怎能期望将士用命呢?爷!这些事妾父曾在军中都不知道,你怎么会清楚的呢?”
  “是高晖告诉我的,做君上的人只有对升平盛事或宣扬天威的大捷,才广事渲染。像这些窝囊事,只有一些帝室亲信才能与闻,痛定思痛,以为炯鉴。”
  小红叹道:“真想不到,天威赫赫的玄宗皇帝,竟是这么一个皇帝,想到天宝盛年的显赫事件,对于后来的祸败,简直使人难以相信,直到今天,我方明白,渔阳击鼓才起,国势早已衰败了。”
  李益也颇为感慨地道:“是的!他不能说是个昏君,少年英发,诛杀太平公主而登基以后,厉行改革,把帝戚弄权的弊端一扫而清,初以开元为号的二十九年,造成本朝的全盛时期,但是盛平之世过久,磨去了一个人的锐气,久事享乐,就不是那么英明了。”
  “现在的这位皇帝呢?爷曾经见过驾,应当知道得清楚一点,似乎不会那么懦弱吧!”
  李益笑道:“做臣子的本不应该批评君上,那是大逆不道的,故而我们只可于私室谈谈,这位万岁爷不过勉强称职而已,那还是由困难中挣扎出来的,还称不上大有作为,否则就不会被鱼朝恩挟制那么多年,不过现在是痛定思痛,力图振作,异日或有可为。”
  “爷不是说他准备逊位太子,自居太上皇吗?”
  李益笑道:“那只是说说而已,一时还不至于如此,在我的猜想中,这正是一个姿态,用以安安那些骄臣悍将之心,疏于防犯,然后才便于整肃,尤其听了高晖对我所作的剖析之后,更证实了我的想法。”
  他兴致勃勃再度以振奋的口气,把朝廷与高氏密谋,陆续把年青忠贞的将帅人选,举介到各路方镇帐下效力,再在朝中以几个廷臣的力量,徐徐支撑那些年青人,使他们在主帅面前窜红攀升,渐次被重用,终而取代之策说了,然后才笑道:“我想这个办法并不是始自今日,朝廷早就开始了,最显明的一个例子,就是汾阳王郭老岁当其未显之时,在哥舒翰帐下效力,旋又调仆固怀恩帐下效力,在两处都很得人心,这就是第一步;仆固怀恩嫉才,忌其大得人心,才找了个借口办他的罪,刚好遇上了青莲居士李白先生,为之缓颊求情获赦,未几,天室乱起,太子在灵武监国勤王,郭汾阳很快地就升了起来,所率士卒皆为哥帅与仆固旧部,也都是他当年相处过的袍泽,对他十分拥戴,故而能很快地收复两京,击溃贼众,完成了不世勋业,这整个事件就十分耐人寻味。”
  小红一怔道:“青莲先生慧眼识人,这又有什么呢?”
  李益笑道:“李白为他求情之时,正是失意离京流浪漂泊之际,郭子仪所犯的是死罪,岂能以一个失意的人一书而获免,这就是费推敲之处。”
  “那自然是因为青莲先生的清望之名,倍受尊敬之故,他身虽获谪,但在朝野间仍是很有名望的。”
  “这话是一般人那么说的,但李青莲不过是小有文名,若言清望,实在还不侈清到那里,他致荆州刺史韩朝宗书,也十足地表示了他只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名利之徒而已。”
  小红这下子就不服气了:“他要真是那样一个人,为什么不向高力士、杨国忠门下去求荣呢?那两个人总比韩荆州的权势大得多吧,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是一般人的公评,可见他之对韩公谦虚,是心仪韩公之为人……”
  李益笑道:“韩朝宗是玄宗皇帝时的刺史,距今并不太远,如果他真有为人景慕之处,怎么会默默无闻呢?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两句话除了青莲先生的那封信中,并未见于其他文字,因此这两句诗究竟是天下公评还是李白一个人的谏辞,就很有问题。”
  小红搬书本子是斗不过李益的,只有改变话题道:“李白对一个荆州刺史如此谦卑,游幕长安,却不惜获罪权贵,这正是他可敬之处。”
  “李白的文章好,诗句工而有仙气,这些我都承认,但是对他的做人,我始终不以为他有多清高,一定要我批评,那就是小有才气,不务正途。”
  这八个字下得太苛刻了,小红对李益是很尊敬的,但李青莲居士也为她私心所淑,那与她后来的职业有关,寄身歌楼,吟唱时最多的还是青莲的诗,因为他的诗句中多飘逸之气,那是天才与灵感再加上洗炼的作品,在诗的王国中,他那超然的地位是无人可及的。
  李益看出小红的表情,笑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我的看法,那没关系,因为你没有研究过他的人,只试过他的诗文,从诗文上去了解他是不够的。”
  “那该从什么地方了解他呢?”
  “从很多地方,先从他来到长安之后,未显之前那段日子看,他就是个很投机的人,佯狂诗酒,作出一副自命不凡的狂士之状,目的无他,为售其才而已。因为他很清楚,只有这个方法,才能很快地引人注意,自有一批书呆子为他吹嘘,为他荐举,把他捧成个名人,这一点他成功了。像贺知章等人全为他的磅礴才气所倾倒,把他誉为天下无双奇士,高捧上三十三天去。”
  “他为什么不投杨国忠的门路呢?”
  “这正是他聪明处,他知道自己的一切很对玄宗皇帝的胃口,只要能为宫中所知,立可直步青云,而杨国忠、高力士等人跟皇帝太接近,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若是投入那两人的门路,一定合被倒当出不了头,而且那两个人地位虽显,却为士林所不齿,皇帝祖信他们不错,却不会看重他们荐举的人。皇帝很重名士,为士林所不齿的人,虽然有才,也不会受到重视的,因此他选了第二条路,尽量表现自己的狂态,这无非是一种故作姿态而已。”
  小红低头不语。李益笑道:“高杨二人和士林不睦,士林所重,必为高杨所贬,一方面抬,一方面眨,正好达到了他的目的,使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声名大噪,还没有见到皇帝,他的名字已经简在帝心了,终于渤海国上了一封本国文字的表章,而他恰好游过渤海,懂得渤海文,造成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其实这也是贺知章等人故意造成的。长安有同文馆之设,专事通译各国文字,岂有不识渤海文之人,只是这个机会一向不为人重视,操之于士林之手,贺知章等人利用这个机会,把他给推了出来,他更懂得利用机会,藉机拿矫,故意要高力士脱靴、杨国忠捧砚,来引起皇帝的兴趣,加深皇帝的印象。”
  “那是很危险的事,这两人都是当朝贵显。”
  李益笑道:“不错,但是他知道这么做不会有危险,而且一定会得到皇帝的答应,因为皇帝对高杨二人的不学无术是知道的,对他们平时与士林不睦的事也很清楚,有时为了压抑士林的骄气而宠信他们,但有时也必须压压这两人的锐气来取悦士林,这样才能表示他的圣明,这也是一种权术。他在那种场合下,故意来上这个要求,看上去是为了读书人出口气,其实却是给皇帝造成一个尊重斯文的口碑而表彰圣德,这件事深深地乐到皇帝的心里去了,皇帝当然会欣然同意,因而也一下子造成他显赫的盛明。”
  小红只有点头的份儿,她想得不如李益深入,但毕竟是个明理的人,李益分析得都在理上,使她无可辩驳,但是毕竟对一例私淑已久的偶像,不容易一下子推翻,想了半天才道:“爷,草檄退蛮书,醉拟清平调,这是倚马才华,爷用小有才气四字,不是太苛了一点吗?”
  李益笑道:“退蛮书不过是渤海文字通顺而已,清平调三章,词意新丽可喜,但那一章是经世纬国之才呢?士人之才应以治世经济为上,青莲的倚马才华固为不错,但最多只是个文字清客而非庙堂之器,所以一下子爬上了天,得到皇帝那样的赏识,却无以寄重,因为皇帝跟他接触久了,也了解他的才气只在诗文,不谙世务,所以宠过一阵子,又渐渐地疏远了,这才是位不得志的原因。有人说他是以飞燕新妆一句,暗讽贵妃杨玉环而获罪,那是冤枉了杨贵妃,玉环姊妹跟皇帝那一手谁都知道,何况飞燕合德姊妹并宠于汉宫,被认为是天子风流韵事,皇帝经常聚了杨家姊妹一起行乐,以不逊色于汉皇而自诩。可见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而且杨妃体腴,自以为傲,皇帝也喜欢胖美人,绝不会为做以飞燕暗讽太真之肥而生气的。”
  “爷说他不务正途又是何据呢?”
  “他没有把握机会,没有善用自己的才华聪明,受知之时,不在治世之学上下功夫,一味以词藻之丽而为计,就是不务于正,这批评难道错了?”
  小红叹了口气道:“爷是够资格作此批评的,爷初到长安,也是以文名而噪,可是爷之屡受重寄,表现的是治世之具。”
  李益傲然道:“我不否认我是个名利之心很重的人,但是我求的不是浮名虚利,我拿出来的是真本事。”
  小红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谈下去,转移话题道:“爷刚才谈到郭老千岁,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李益笑道:“郭汾阳可能就是朝廷有心作育的人才,派到哥舒翰帐下,就是为了要渐渐取代哥帅的将权,那知道他太得人缘,引起了主帅之忌,故意生了他一个死罪,朝廷有意开脱,却又不能太明来,正在为难之际,恰好李白来上这么一封说情的信,使得当事者顺水做人情,借重李白的清望,把郭汾阳开脱了以塞人口而已。”
  小红道:“如此说来,郭老千岁之有今日是早已内定了?”
  “那又不然,朝廷对这一类的青年将才甄选了很多,但成就则视各人的机遇与作为,郭老千岁平乱拒胡,是以他不世的功业与汗马功劳,才造成今日的地位。”
  小红道:“这也是高晖告诉爷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的揣测,不过也有相当的根据,正因为郭老千岁当初受命以制哥帅,他深知朝廷用将之道,乱世可拥重兵而捍卫国土,太平盛世,拥兵则易遭忌,所以他很聪明,每当战事一了,立刻自请释兵权,除了一些家将之外,几乎全部交出去,这样才能得保首领,以及功名富贵,居朝握兵权,是最危险的事……”
  小红轻叹道:“不过这也难怪朝廷猜忌,兵权到了谁的手里,都会威胁到皇室的安全,鱼朝恩以寺人之微,手执兵符之后,就开始作威作福,内挟天子,外令朝臣了。”
  李益道:“这是很难说的事,权势握在手中,就会使人改变了,在朝如此,在外的将领又何尝不如此?玄宗初,原来只置了十方节度使,就是怕他们拥兵太重,慢慢予以分散,可是到了现在,分为三十九镇,仍是难以控制,那些人军权在手,就不肯放开了,而且还变本加厉,对朝廷的旨意也都不太愿意接受了,他们如果忠心国事,倒也罢了,可是安史之乱,就是一个明鉴,那些节镇为了怕自己的兵力受到损失,坐视朝廷为乱贼所凌而拥兵不动,这变成了朝廷替他们凑兵,而让他们坐雄一方,这种情形绝不允许久长。先肃宗皇帝时,天下初定,无力振作,今上登位后,又有鱼朝恩所制,难有所为,好不容易把鱼朝恩诛除了,开始着手整顿边镇,但又不能做得太明显,只好从小的地方先开始,而且也不能明令以行,只有从徐徐更替着手,我适逢其会出边筑城治河,牵到岳父那一闹,高晖才告诉我一个大概,当然另外一半是我自己摸索而得,向高晖讨来的差使。”
  小红一怔道:“怎么是爷自己找来的事儿?”
  李益意气奋发地道:“是的!小红,你明白我这个人是不甘雌伏的,有这个机会我绝不会放过,在个人而言,固可一抒所学,博个万里前程,但是对君国而言,也是分君之忧,为朝廷奠定万世之基,继往圣之绝学,我不屑为,但是待万世开太平,则我当仁莫让……”
  小红叹道:“爷的志向是很令人钦配的,只是爷为一个书生,无拳无勇,如何去担当这个责任呢?”
  李益傲熬道:“我胸中有十万甲士,身外有卿一支宝剑,只要算无遗策,一样可以建奇功,立功业,莫谓书生无用,蔺相如在秦廷劫持暴君,终于完璧归赵,他也只是一介书生,可是赵国名将廉颇,徒拥重兵,却办不了这件事。”
  小红震了一震道:“爷说要用我这支剑?”
  “是的,我先用岳父的手书,加上商晖的密劄,说动他们接受调兵之议,假如他们拒绝。就用得到你的剑了。”
  “爷说要我杀人,就是指此而言?”
  “不错!我不会要你去胡乱杀人的。”
  小红搪担心地道:“在这种情形下,妾身自然不敢推辞,不过爷,方镇节署,都是禁卫森严,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不少的卫士。我这一支剑恐怕难以成事,而且还会误事,爷要考虑消楚。”
  李益笑道:“我早就考虑好了,这本来就是行险之举,只要万无一失的来干,带上几万人马也不够,但是,一支剑却可以成得了,因为我轻骑简从,也不是武将,更备有岳丈的私函,他们谁都不会怀疑我。”
  小红苦笑道:“话虽不错,可是要谈机密事,他们固然会摒去从人,妾身也没有理由跟在身边呀!”
  “你是我的侍儿,自然不同。”
  “不!爷!您对军队的情形还不熟,越是机密大事越禁妇人介入,您要求对方摒退卫从,自己却带个侍儿前去,不仅在道理上说不过去。而且反而会招疑?”
  李益倒是一怔,他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也只是怔了一会儿,随即笑道:“小红,多亏你提醒,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有解决的法子了。我带着你去拜客不便,但是他们来回拜我时,就好办了。”
  “爷要他们来回拜?”
  “这有什么不可以?他们是地主,理应回拜的。”
  “爷!别的我不清楚,但是军中的情形妾身略有所知,尤其是这些当节度使的,一个个架子大得很,朝中一品大员路过,他们都爱理不理的,爷这六品前程……”
  李益哈哈一笑道:“小红,我这六品官儿与别人不同,在长安你也看得出,我结交来往的都是些达官显宦,而且堂堂兵部尚书,我照样也能把他整下台来,阁老丞相,我李益的名刺送进去,都是亲自出迎的。”
  “那是在京师,到了外面,大家只重势。”
  李益淡然道:“我知道,小红,但是权势并不在官品的尊卑,而在人事之运通,正如你所说,一品大员他们爱理不理,但我这六品的委员却非要他们降阶相迎不可,原则上就这么决定了,你等着瞧吧,只要他们敢不来回拜,那就算他们有种。”
  谈话就这么结束了,在此后的行程中,李益绝口不谈此事,但是他并没有安闲下来,只要一有空,他就在构思如何进展这件事,而且在快要接近第一站时,他的神情显得有点焦灼。因为他在等高晖的密函,虽然他的囊中带了高晖与卢方的私札,可是听了小红那番谈话后,他知道那些可能还不够,要想使得这些方镇们俯首听命,他必须还要一些真正具有权威的证据──兵部调度军马的兵符。
  这才是真正权威的象征,所以在第二天,他就以十万火急的加紧文书,致函商晖,要求给与便宜行事的兵符。
  这等重要的东西是不轻易予人的,可是李益敢开口要,相信高晖也肯定会给的,因为他从事的是一项非常的任务,必须要用非常的手段,所以他在信中的语气很坚决,但是也把理曲陈述得很明白。
  回文未到,他的行程却已经到了第一站──凉川。这原是卢方的节度使区,接任的节度使史怀义是高晖的同门,也是由卢方自荐留后的继任人,整个计画的实施,必须要先透过他的同意才能实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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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益在这儿第一次尝到了冷落的滋味,也使他更相信小红的话,边廷使节的架子是够大的,也够势利的。
  李益的名刺投进去,因为他在这儿有一些小工程,所以做的名刺上只拟兵工二部劄委督工的名义。史怀义只派了一个书启文案先生接待他,态度很冷淡,略道辛苦后,就交代道:“贵委员治城工务有什么需要,直接责成地方官供应就是,凉州为帅府所在地,贵委员又是为筑城国防公务,兄弟一定会关照当地州府悉力相助,这是督帅的一点小意思,以酬贵委员为国宣劳。”
  信手递过一个盒子,李益蹩了一肚子气,但是他的涵养很好,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两锭赤金,大概是二十两重,原来史怀义把他当作登门打秋风的了。出手二十两金子不算少,可是对李益而言,却是一个很大的侮辱,他还没有来得及表示,那位老夫子已经拱手道了一声告罪,自行退去了。
  李益本来想立时取出卢方的私函的,但是想想忍住了,一声不响,怀了盒子出来,然后回到行馆,督工的事情他叫方子逸去向州府联系会办了。
  自己把卢安叫了来,把卢方的私函叫他递进去,同时也吩咐了一番话。
  卢安原是从这儿去的,卢方晋京赴任,带走的只是私人,帅府的人员都是旧日班底,他自然很熟,所以很顺利的进入了内堂,见到了史怀义,呈上了卢方的私函后,史怀义的脸色变了,先请了卢方的安,然后才问道:“恩相的娇客李公子是否已经来了?”
  卢安道:“回督帅,姑爷已经来了。”
  “请!请!贵管家也是的,李公手既是恩相的东床娇客,就是自己人,怎么还那么客套,让他在外面等候呢?”
  卢安道:“回督帅,姑爷此行另有要务,恐怕引人启疑,所以讨了一份顺便的公务,监工筑城,上午已经来过一次,奉了府中罗老夫子的指示,去接洽州府了。”
  “什么?罗春霆没有跟我说起呀!”
  卢安知道他在做作,也不便说破,取出一个盒子道:“家老爷对罗老夫子的能干一直很推崇,这次还命小人带了一点微意,致上罗老夫子。”
  盒子里面放着早上给李益的两锭赤金,史怀义自然是知道的,但是这个时候却不能承认,一迭声的叫把罗先生召了来,那位老夫子进来时还十分从容,他跟卢安也是熟人,见面就笑道:“卢安,你怎么来了,莫非长安卢老大人有什么重要消息吗?”
  卢安笑笑道:“没什么事,只是一件小喜讯叫小的来通报一下,我家小姐字人了。”
  “哦!那倒是一件大喜事,是那一家的王孙公子,有这么好的福气,能娶得这位绝世佳丽。”
  史怀义已经沉下脸道:“春霆,你是掌管文案的,本爵的一切书信都是你经手,对京中的动态,你也应该注意,京里来了人,你怎么不问问清楚就随便自主应付了!”
  罗老夫子一怔道:“没有什么人来呀,只有今天早上兵部来了个督工修城的,那是地方官的事,根本无须禀告帅府的,但他递了个帖子,学生也不便太过冷落,照往例打发了,看他的意思,似乎意犹不足,学生嫌他太贪心,懒得多纠缠,借故告退了。”
  史怀义冷笑道:“你真能办事,尽替我得罪人。”
  罗老夫子道:“督帅,那家伙年纪轻轻,又只是个六品闲员,学生已经照最厚的例子开发……”
  “你有没有看看那是什么人?”
  “好像是姓李的,学生一看品衔职称就懒得去记他的名字,督帅,这些家伙学生很清楚,不学无术,夤缘人事弄了个部里闲员,好容易逮到这么一趟差使,就想一次把本钱弄回去,那有这么好?”
  卢安实在忍不住了,冷笑一声道:“罗老夫子这次你可弄错了,这位李公子可是真才实学,少年得意,去年中的进士,文名遍满天下。今年年初在长安灯市时,作客汾阳王府,会同了他的几位江湖侠士,谍杀了鱼朝恩。这么大的事,罗老夫子难道也不知道?”
  罗春霆道:“这个敝人自然知道,这位公子讳益,人皆称李十郎,是前肃宗皇帝时,丞相李揆公的侄子,而且又是卢中书大人的内侄,贵管家随卢大人晋京,想必见到那位表少爷李公子了。”
  “当然见到了,而且我家小姐就许配给表少爷。”
  罗春霆眉开颜笑地道:“原来就是这位公子呀,好!好!珠联璧合,玉人无双。那时卢大人还在此地任上督军,夫人与小姐对这位少爷的事特别留心,每次京师来人有了新的消息,她们都召见敝人来亲自垂询,那时敝人就想到他们可能会亲上加亲的,现在果然是如此……咦,管家,你说的这位李十郎,不会就是今天来的那位吧?”
  他蓦地警觉,看到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对,尤其是史怀义,神色已经沉了下来,这方知道自己犯了过错,更明白那位年轻的委员,正是卢府的娇客,不禁变色道:“这怎么可能呢?那位李公子建了这么不世奇功,朝廷因功封赏,也不会放这么一个闲缺呀?”
  卢安道:“姑爷放的是郑州主簿的缺。”
  罗春霆又道:“那还是太委屈了,不过郑州是府郡,主簿是六品缺,李公子是新科进士,已经算可以了,功在朝廷固然不错,可是这一功不同于在疆场杀敌卫国,鱼朝恩弄权挟制朝廷,却是件不便公告于天下的事,那是朝廷的一项隐衷,所以只有把李公子记在心里,慢慢地擢升……”
  史怀义冷冷地道:“春霆,你是在卢恩相手下的老人,对一切的情形都很熟,所以本爵接任后,依然一切都借重,而合作以来,诸多赐助,本爵十分感激……”
  罗春霆惶恐地道:“督师爷言重了,学生才疏学浅,蒙督师爷不弃,学生铭感五内,唯竭驽钝以报……”
  “罗先生,客套话都别说了,今天卢恩相的娇客李公子前来,你那种接待法,实在使本爵感到愧对恩相……”
  罗春霆苦着脸道:“督帅,筑城小事,兵工两部劄委员前来督工,在一般的惯例上,都是指派一些闲员前来,学生怎么会想到是李公子呢,何况这件事学生也曾……”
  史怀义冷冷地道:“不错!你向我报备过,但是你可没有说来的是什么人!罗先生,我相信李公子的名刺上,不会没有姓氏吧,你难道只看上半截的?”
  罗春霆道:“学生曾经看了一下,可是名刺上写的是李君什么的,学生对那个名字没有印象。”
  卢安道:“君虞是姑爷的官讳,姑爷是以公务来谒,当然不能写上小名,而且也不能用李十郎为名吧?”
  罗春霆用手敲着脑袋道:“对!对!李公子官讳君虞,我以前倒是打听得清清楚楚的,只是姑臧李十郎的名气太大了,往往使人记不起他的官讳,而且李公子年纪轻,初出仕不久,他的官讳知道的人实在不多,学生自承疏失,可是督帅可以问问,府里别的人对这个名字是否知道?”
  史怀义道:“罗先生是专营这方面事务的,别人可以不知道,先生却不该不知道。”
  这是直接的申斥了,罗春霆低头不敢作声,史怀义更为生气地道:“先生如此对待李公子还不打紧,要是让卢恩相知道了,却以为是本爵故意怠慢,恩相对本爵提拔之恩如海之深,这一来以为本爵是忘恩负义之徒,这个误会叫本爵如何解释?”
  罗春霆汗如雨下,只有连连躬身道:“是!学生该死,学生立刻前去向李公子请罪。”
  卢安冷冷地道:“罗先生,你现在得意,不记得家主人了,家主人却没忘记你,这次还特别叫小的给你捎了一份薄礼来,请先生赏脸收下。”
  说着把那个盒子递了过去,罗春霆不必看内容也知道是什么了,更是惶恐难安,迟迟不敢收下。
  史怀义冷冷地道:“罗先生,人已经得罪了,该怎么想个弥补的办法是你的事,还推托什么?”
  罗春霆久居幕府,对官面上应付的手腕到底还是内行的,这件事虽是自己的疏忽,但史怀义本身也有责任的,只是目前必须要自己顶起来,因此双手接过那个盒子,谢过了卢安,然后把盒子又塞回在卢安手中赔笑道:“安老哥,你我以前总还是一起同事,凡事总得多多照应,这件事还望老哥指点一二,兄弟改天再说。”
  卢安二十两金子到手,心中着实欢喜,也深深地感激李益料事之明,因为这一切都在李益的意料中,唯其如此,他方更要为李益争一下,因此一笑道:“这是算什么?”
  罗春霆笑道:“这是督帅对老哥远道而来,略酬辛苦的微意,兄弟回头对老哥还有一番谢意。”
  卢安笑道:“我是奉了大人的命令侍候姑爷前来的,家大人致督帅的私函,本是由姑爷带来的,因为没机会投递,才叫我再送来,我可是一点都不辛苦。”
  史怀义道:“管家,日间得罪李公子之处,本爵实在也难辞其咎,万望管家在李公子面前妥为解释,回头本爵当请罗先生专程前往叩诣李公子,一则是请罪,再者也邀李公子过来一叙。”
  卢安笑道:“督帅!您这儿对京里的情形太隔膜了,京师发生了很多大事,您好像一点都不知道的。”
  史怀义道:“河西远处边塞,本来就难通音讯,完全是靠军中文书传布公文才知道一点事,管家从长安来,正要多多请教呢。”
  卢安笑道:“督帅,别的事不值一提,兵部尚书易人,这是与督帅有切身相关的大事,督帅该知道的吧!”
  史怀义笑道:“这当然知道,邸抄在五天前就得到了,前任尚书于善谦病故,新放了吏部侍郎高晖是本爵恩师应龙公的哲嗣,与本爵有同窗之谊,是以闻讯之后,立刻拜书前往道贺了。”
  “这其间颇多曲折,督帅是否也知道?”
  史怀义笑道:“这个本爵倒是比别人清楚得多,先恩师为权监鱼朝恩所害,跟于老儿不无关联,吾辈门生故旧,对此莫不耿耿于怀,想必圣上也知道了,所以于老儿一死,兵部尚书放了高晖兄,本爵并不感到突然。”
  卢安道:“督帅,家大人的信中说了些什么,小人不知道,但是小人临行时,家大人曾经吩咐过有几句话一定要面告督帅,刚才一打岔,小的没来得及说。”
  口中说着话,眼睛却看着罗春霆,罗春霆见机,连忙道:“安老哥,兄弟不知道你来了,因此也没准备,你跟督帅把事情交代好了,回头上我那儿去喝两杯,我这就叫人去准备一下。”
  他正准备走开,史怀义却道:“罗先生不必走开了,你是恩相手上留下来的人,本爵与卢恩相之间的事,你完全清楚,你也听听好了。”
  卢安笑道:“原来罗先生受到督帅如此器重,那可就太不该了,因为家主人所要交代的事,不仅与督帅有关,跟新任尚书高大人更有密切关系,而所有的关系,都串在我家姑爷身上,姑爷这次出来督工,是高大人一力促成的,就是有很多的秘密要公,要委托姑爷来促成的,罗先生怎么竟把姑爷当个叫化子似的打发出去了!”
  这句话说得罗春霆很不是滋味,因为卢安在帅府中也只是司阍之职,还在他的管辖之下,现在因为卢方调升,卢安跟着走了,他仍留在节度使署,互相不在隶属,较为客气一点,刚才更因为一时疏忽,得罪了李益,不得已才称呼他一声老哥,已经够委屈了,但卢安居然当着面指斥他起来了,怎么样也下不了台,脸色一变,朝史怀义一拱手道:“学生无能,学生告退。”
  他这么一走,史怀义也感到很不是滋味,故忍不住道:“管家,得罪了李公子,究竟是下官的疏忽……”
  卢安却笑笑道:“督帅,不是小人放肆,实在是督师大人太不明白现势了,罗先生跟您的关系,小的自然清楚,有些话不能当着他说,小的才点了一句,督帅硬要留他下来,小的只好挤他走了,不过请督帅再恕小的放肆,督帅大人这个亲信师爷,也该换个人了。”
  史怀义更是不耐地道:“管家,本爵与卢恩相之间……”
  卢安道:“家大人与督帅之间的事,罗先生可以听,但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与督帅之间的事,他不能听,小的这么说,督帅大人应该明白吧!”
  史怀义不禁一怔,望着卢安发呆。
  卢安道:“督帅,事情有轻重缓急,有些事,家大人知道一半,小的因为追随姑爷,知道七成,所以姑爷才命小的前来投书。”
  史怀义更是诧然地道:“那李公子是……”
  卢安道:“我家姑爷自然是完全知道,他今天来拜诣督帅,原是准备从事密谈的,他也以为督帅见到了他的名帖,必定会邀到密室相商的,那知督帅连面都不见。”
  史怀义更为紧张地道:“这……本爵的确不知道。”
  “所以小的才认为督帅该换个老夫子了,方今的局势督帅是知道的,打从安禄山父子作乱以来,一直没稳定过,督帅虽然镇守边处,对朝廷动向不太清楚,但是盛衰兴废,跟督帅的前程多少总是有关系的,所以对长安的动静,督帅应该关心才是!”
  史怀义的脸上现出了惊色,爱容道:“管家在恩相门下时,就以干练见称,本爵没想到管家还有这一肚子学问!”
  卢安有点得意,心中对李益更为钦佩了,他知道自己虽然心眼儿活,也不过是官场上的事儿通达一点罢了,怎么样也说不出这番有学问的话,这套说词是李益教的,而且李益保证,只要他对史怀义说了这番话,必然可使对方改容相向。初时他还不敢相信,现在斗胆说了出来,果然使得史怀义态度改变了,而且改变得很多。
  史怀义本来是坐着,让他站着回话的,这时居然伸手道:“坐!坐!坐下来慢慢地说,下官还要详细请教。”
  指着侧面的座位,那是客位,卢安以前在帅府侍候卢方,知道这个位置的尊贵性,普通州府前来叩诣晋谒,也未必能挨到这个座位,因为唐代的节度使地位相当崇高,起初只是领军,到了后来,则兼及民政。
  州府郡守等地方官,虽由朝廷管辖任免,却也归节度使节制,对于地方官,节度使只差没有直接任派,却有权去免,方镇认为那个地方官不合意,无须申述理由,一个手谕就可以叫他滚蛋,然后再通知吏部另行选派,所以在节镇辖区内的地方官很难做,他们必须受到双重的节制。跋扈一批的节度使,更是自行荐举官吏的,如安禄山为范阳节度使时,就保举范阳户曹参军颜杲卿为常正太守。不过颜太守倒是位好官,并没有因为禄山的保举提拔而成为他私党,安禄山兵变时,颜杲卿竟大义凛然,坚不相从,率部以抗,城破被执,破口大骂安贼不屈,终被割舌而死,这是天宝末年一件很令人感动的忠臣事迹。
  安史乱平,节镇的许可权稍遏,但是对地方官,还是具有相当的控制力的,即使不能自行指定要谁来干,却可以决定不要谁干,一直换到满意为止。
  所以在节度使辖区内的地方官,到了帅府是没有多大地位的。
  卢安能够在史怀义的面前捞个位子坐下谈话,可见所受的重视了,因此他告罪坐下,态度不敢放肆,只是屁股挨住半边椅子,随时准备起立,谈话却壮胆多了:“蒙督帅抬爱,小的追随家大人在边廷,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的,追随家大人内调晋京才懂得多一点,自从指定侍候姑爷出京公干,跟着姑爷,才算真正地懂得这些官场的琐碎,所以才斗胆进言,督帅是军伍出身,用兵捍卫国土,对从政之道,自然生疏一点,可是罗老夫子既为督帅倚重,却不该忽略这种事情。”
  史怀义道:“罗春霆也不是不注意,只是凉州距长安数千里,消息阻隔,在所难免,要等朝中有人来才得知一二。”
  卢安笑道:“督帅,不是小的放肆,像这种事不能等候消息来,必须要争取主动,在长安预先就连络好专人,把有关的消息尽快地传告,这样才能掌握先机,预定决策,一旦有利害相关的事情发生才不致仓皇无策;罗老夫子没有做到这一点,就是没有尽到职守……”
  史怀义道:“受教!恩相的这位娇客李公子,倒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年纪轻轻……”
  卢安忙道:“督帅,这位爷的确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才,满腹经纶不必说了,最难得的是他在长安两年内,不知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
  于是他把李益的事迹吹嘘了一遍,不必添枝加叶,已经够惊人的了,尤其是会合江湖游侠,力诛鱼朝恩,以及扳倒于善谦等事迹,几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最后又加重语气道:“家大人的确幸运,招了一位乘龙快婿,虽然家大人的官儿比他大得多,但是沾光的却是大人,长安的官很不好做,要不是靠着姑爷的维持成全,家大人那顶纱帽差点就保不住了,而且新任的兵部尚书高大人跟他称兄道弟,临行之际,高大人亲送过渭水,在咸阳密谈了一夜,有很多重要大计交付,罗老夫子居然把他当作了一个打秋风的闲员打发,这不是误事吗?”
  史怀义这才连声跺足道:“该死!该死!罗春霆的确太疏忽了,不过这位李十郎也是的,既然另外负有使命就该到私宅来相商的,他以那个身分前来……”
  卢安道:“督帅!不是小的多嘴,姑爷那个身分虽然不足道,但他李君虞三个字却够分量的,如果罗老夫子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是该卷铺盖了,这表示他对分内事毫不关心,怎能替督帅分劳呢!”
  史怀义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搭讪着道:“管家,我高晖兄要李公子带什么样的消息来呢?”
  “这个小的可不知道了,不过小的想一定非常重要,否则姑爷也不会忍着罗老夫子的那顿奚落回行馆了,如果他能告诉小的,也就可以告罗老夫子了,他只吩咐说这事只可对督帅一人陈述。”
  “那就烦管家回报,说下官在私衙设筵为他洗尘,请他务必前来赏光。”
  卢安苦笑道:“督帅,您的私衙未必都是自己人,姑爷如果能来,又何必要小的跑这一趟呢,早上他来的时候是有身分做掩护,督帅那时见了,不会引人注意,罗老夫子当着那么多的人,给他一番难看,如今又隆重其事的在私衙设筵,不是反而会引人注意吗?”
  “那……要怎么办呢?下官倒不是搭架子,已经得罪了他,就是去回拜他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只是那样一来,不是更为张扬吗?”
  卢安道:“罗老夫子日间那一番冷淡,倒是不无好处的,姑爷的行馆里反而很清静,依小的看,督帅不如微服简从,悄悄地去一下,倒是好谈事情。”
  史怀义不禁犹豫道:“这……要是让人发现了不是更糟吗?驿馆里的人杂得很……”
  卢安道:“姑爷没住驿馆,驿馆里的人嘴脸太势利,姑爷在帅府里饱受冷落,驿馆里的人也就不起劲儿了,中午的时候,驿站里只交了两方豆腐,一块猪肉,一把青菜,还是姑爷身边的侍儿小红姑娘自己下厨料理的,姑爷那受过这个,没等用完饭就搬了出来,包下了一家客栈……”
  史怀义更不是滋味了,连忙道:“下官失礼,下官失礼,这太不像话了,管家请回去先向李公子道歉,下官回头立刻就去回拜。”
  卢安道:“那不敢当,姑爷所以搬出来,也是为了方便与督帅私下一晤,他把客栈里的人都摒开了,单独要了一个独院,除了小的外,就是一位跟着侍候的小红姑娘,再也没有别的人了。”
  史怀义道:“管家回去说我即刻前往负荆请罪!”
  卢安这方答应着行礼告别,史怀义把罗春霆又召了来,虽然卢安那样说了,但是一个心腹文案师爷,掌握着主帅太多的机密,那怎能轻易说换人就换人的。
  不过史怀义把李益在长安的事情说了,又把卢安的话,婉转变为自己的意思:“春霆,看来我们对长安的消息太隔膜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们竟一无所闻,究竟是不太方便,以后是否要在长安专设一两个连络的人呢?”
  罗春霆这时也是一身冷汗,呐呐地道:“是学生的疏忽,学生对这一点并未遗漏,长安有几个朋友,把发生的重要事故都会写信来告诉学生,只是那些朋友都是些不得志的斯文名士,像这种秘闻一时难以详知,而李公子又来得太快,所以才没赶上。”
  史怀义笑道:“春霆,诛杀鱼朝恩的事可是半年多以前的,你我也是所知不详,还以为是郭老千岁与翼公秦爵所为,可见我们传消息的人有待加强!”
  “是!是!但是这种秘闻不是寻常百姓能得知的,学生都是些布衣之交,实在难以为力!”
  史怀义道:“春霆,你别多心,我知道这不能怨你,只怪李十郎的名号太响亮了,大家都把他的官讳给忽略了,至于有关加强对长安的连系,我看还是借重卢安吧,这个人很精明,到长安去混了一阵变得更干练了,回头我另外找个人跟他谈谈。至于这儿的事,还要你多费心,现在我们来商讨一下微服私访的事,你意下如何?”
  罗春霆想了一下道:“李十郎既是卢阁相的女婿,督师与卢阁相渊源深远,就是回拜他一下也是应该的,而且也不会招致物议。李十郎所以要如此做作,无非是要报复一下学生给他的难堪而已,这是学生的疏漏,连累督帅受屈,但礼亏在吾方,督帅只有破费一点,公开前去回拜一下。”
  “那应该的,谈不到破费,不过他说有密事相商,倒不是故作渲染,恩相的私函上也曾说过。”
  罗春霆见史怀义没把信拿出来,知道内情必然很重要,因此略加思索才道:“礼不可缺,微服亦可如议。”
  史怀义道:“这是怎么说呢?”
  罗春霆笑道:“假如真是要秘密,他就会让卢安先来缓容后,随即到内衙来商量了,何必要督帅再去一次呢?而且他离开驿馆,包下一所客栈,又何尝不张扬呢?以他是卢阁相女婿的身分与督帅会晤也不在乎张扬的,即使到帅府来,仍然可以秘密晤谈,不过因为礼屈在我,也只有听他的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以他的身分地位,日间在帅府受到学生的对待是也难堪了一点,不给他扳回一下,对卢阁相及高尚书面上也不好看,所以他理应有这番做作……”
  史怀义点头道:“不错,你跟我的想法一样,若对京里来的一个部劄委员,我们的对待没有错,我节度河西,坐镇一方,是不必应酬这些过往司员,不过,今天卢安那奴才的话也不无道理,本帅之得有今日全仗卢恩相的提拔与栽培,卢恩相内调后就全靠本帅自己了,内无奥援,朝廷的动静不可不知,有些人虽然本身不足道,但背后靠山却硬得很,对他们还是以不得罪为佳,今后你要留心点。”
  罗春霆不以为然地道:“督帅,我们这儿已经算是客气的了,据学生所知,有些地方,节度使帅对朝廷的大员都不理不睬,朝廷也莫之奈何。”
  史怀义轻叹一声道:“春霆,这里中情由你不知道,那些边帅对廷令蔑视的情形,本帅很清楚,但是你不要以为这是朝廷纵容他们,而是一时无法顾及而已,前些年,朝廷内制于鱼朝恩,鱼党的私人自然是有所恃而骄,对非其羽党,鱼朝恩为巩权起见,也不肯轻易启怨,才造成这个局面的。现在鱼贼伏诛,大权归于一统,对这些桀骜将帅,朝廷绝不会坐视的,慢慢的就会设法对付了。”
  “可是督帅忠心耿耿,朝野皆知,绝不会如此的。”
  史怀义苦笑道:“忠心耿耿,只是你知我知而已,如果得罪的人太多,那些人近在帝侧,随便进上几句谗言,圣上看不见我们的忠心,却听得见我们的跋扈,会对我们有什么看法呢?”
  罗春霆感到惶惑了:“督帅的意思如何呢?”
  史怀义道:“我想在长安设置一两个自己人倒是必须的,希望联络一下几个说得起话的人。”
  罗春霆道:“学生也想到了,但是这条路走起来很困难,帝都荣枯变化无常,尤为难以测料,而且三台六部,各成势力,接近了一方,就得罪了另一方,往往又得不偿失。”
  史怀义笑了一笑,他毕竟是从帝都出来的,行情较为清楚,而且有很多话还不便对罗春霆说得太详细,祗有道:“那倒没什么,有人中伤不在乎,只要有人能替我们解释就行了,问题是找的人要真能说得上话的。”
  “那卢相阁是绝无问题的了。”
  史怀义点头道:“是的,恩相这次叫李公子来,就是要我连系一下,便于照顾,所以等一下我去拜会李公子,你恐怕要稍受委屈一点!”
  “学生对李公子多所失礼,理应前去道个罪。”
  “不!春霆,你弄错我的意思了,这种事过去就过去了,再去赔罪反而着了痕迹。”
  罗春霆又不懂了:“那督帅要学生何为?”
  史怀义道:“卢安说了,这次来办理督工的还有另一个姓方的,那是个真正的专家,只是身分不正,仅由部里发了一纸聘书,工务上虽然由他负责,但是都得要李公子出面才能在地方上办得通事,到了我们这儿,假如还要李公子如此分心,我们对恩相也不好交代,因此我想请你多辛苦两天,工务上的事,你帮那个姓方的会同督促地方一下,我就可以跟李公子多谈谈了。”
  “这是学生分内之事,学生当得效劳的。”
  “春霆,我知道这种事原不必要你自己去,吩咐一声地方也就是了,可是,为了向李公子略申歉意,还是辛苦你一趟吧,这位娇客年纪虽然轻,可是门路之广,行事之奇,受知之隆,听起来的确令人难以置信,咱们实在惹不起他,只好委屈些,听他的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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