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5-06-27  作者:司马紫烟  来源:司马紫烟作品集  点击:

  认识了霍小玉,李益则完全地懂得了女人,因为霍小玉受了宿命的影响,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样为终身打算,她追求的只是眼前,她要把握的也只是现在。
  因此在过了新婚的初夜后,她的身心几乎是完全的开放了,她也很虚心,跟鲍十一娘本来就很接近,两人几乎无话不谈,在她决定终身事李益之前,已经从鲍十一娘口中把李益的一切问得很详细,同时也把一个女人如何去取悦男人的秘诀,请教得很周到,而鲍十一娘想促成了她与李益之间的好事长久。的确也很尽心地开导她。
  所以她与李益的相处是很愉快的,因为她不仅具有了鲍十一娘的全部优点,更加上了她本身许多优点,一年相聚,情意是越来越深了,霍小玉也发现了李益这个人深沉的一面,在男人而言,这可以算是一种长处,那就是李益的冷静与及理智。
  这个男人是真正属于创业型的一类,他天资过人,才华傲世,聪慧绝伦,心计极工。
  他具有诗人的浪漫气质,但没有诗人们那份恬淡,他雄心勃勃,斗志激昂,只有功名与富贵,才是他一心向往的目标,他不是没有感情,但绝不会为感情而影响他的理智,他的自制力极强,拿得起放得下,虽然置身于声色之中,却不会沉迷。
  他喜欢女人,但女人只能成为他生活中的点缀,却不能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爱一个女人,但只会付出有限的感情而不会付出整个的自己。
  他尽最大的努力去创造自己的未来,用自己的双手与智慧去铺设一条直上青云的大路,这才是他最重要的事,任何人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定,而且他是个绝对自我主义者,在他的方寸之地里空间很狭窄,只能容纳他自己,绝没有为别人留下的空间,而且在他奋斗的途径上,他的行进是冷酷的,近乎残忍的,凡是阻碍他的东西,他都毫不留情地加以去除。
  鲍十一娘跟他那么亲近,但是那段感情随着鲍十一娘的收帜后,就完全断绝了,原因无他,因为鲍十一娘在平康里设馆,是个以钱买得到的女人,跟一个妓女交好,在长安是允许的,但是鲍十一娘收起艳帜,回家去做耿大娘之后,身为人妇,就不能跟别的男人交往了。
  与有夫之妇交往不仅会引起异议,而且还有碍官箴。
  所以李益说断就断,断得近乎冷酷。
  李益更是一个很重实际的人,不尚空想,所以,他虽然因为小玉的缘因,住在霍王的别业,却知道这地方,这些东西,他只是暂时的主人,可以用,却不是真正属于他的,因此他对那高堂美厦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霍王败落后,他毫无考虑地让了出来。
  现在住的地方比霍王的别业差多了,但李益的心情却是愉快,因为这是他真正能掌握一切的,何况他的锦绣前程已经开始了,他即将拥有比这儿更好的一切。
  霍小玉因为李益将有远行,更因为李益为了她而辞断了卢方的召唤,感到高兴而感激,李益则因为给卢方一个钉子碰了而高兴,更由于卢方的做作矫情而轻视卢方,这样一个人,他是绝对能够把握的,甚至于他已经在盘算着,如何运用机会与手段,牢牢地控制住他。
  于善谦的死,卢方与王阁老的庸弱,使李益认清了一件事,那就是朝廷的人事趋势,老一辈的已渐渐失势了,高晖能及时递补为兵部尚书入阁,那是少壮派势力的抬头。
  主上体弱多病,即将退禅,把大权交给太子,高晖的入阁是开始,陆续地将有不少的少壮派入掌大权,高晖、秦朗、郭威、郭勇兄弟,这些人都是最接近太子的,却又是跟自己的关系最密切的,何况太子对自己又极为赏识,这次督工修城,正是自己表现才能的时候,好好地表现一下,等太子一接位,也就是自己飞黄腾达之时了。
  想得高兴,喝得高兴,不知不觉地有了点醉意,可是陪伴他的霍小玉与浣纱却都因不胜酒力先醉倒在桌子上了。
  李益停杯,先把浣纱摇醒了,然后又去摇霍小玉,却一直沉吟不醒,浣纱呢喃地道:“小姐怕是喝多了,连我也是昏昏的,爷要是有什么吩咐,就告诉我好了。”
  李益道:“也没什么,只是有点档书函之类的东西,我明天要带走的,只有小玉知道收藏在什么地方。”
  浣纱叹了口气道:“别的东西我还知道,只有爷的书函,都是小姐经管的,爷还是先安歇吧,等小姐酒醒了,告诉我在那儿,再为爷清出来,爷的书房都是小姐收拾的。”
  李益笑道:“不必麻烦你了,我把小玉挪到书房里的榻上让她先躺躺,等她醒了,我问明在那儿后,自己来找吧,你也辛苦了一天,该早点休息了。”
  他抱起霍小玉,走向书房,浣纱也在后面跟着,送上了茶,李益把茶接了,又叫她把裹着棉套的铜暖水壶送了来,催着浣纱去睡了,等浣纱出门了,李益关上了门,霍小玉已经坐了起来问道:“爷还有甚么书函要带走的?”
  李益笑道:“我以为你喝醉了呢!你倒是醒得快。”
  霍小玉讪然笑了一笑,待要下地为他去清理函件,李益却把她按住了笑道:“别起来,根本没那回事儿,我要用的书籍函件早就整好了,我故意那样说,只是要你早点醒过来,别再装醉而已。”
  霍小玉怔了一怔,李益笑道:“你居然敢在我面前玩花样,你的酒量很好,今天你也没喝多少,那里会醉了?你闭着眼睛装醉,眼皮却一直在跳,你到底是什么存心?”
  霍小玉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只是想我醉倒了,可以让浣纱来侍候你。”
  李益道:“所以你一个劲儿去灌她的酒。”
  霍小玉道:“没有的事,到了差不多的时候,我不是还在拦着她,这妮子薄有酒意的时候很撩人的。”
  李益道:“是吗?我怎么就看不出有何撩人之处呢?”
  霍小玉道:“你到她屋里就知道了,那妮子虽然冷了一点,只是还没有时候,再等一回儿……”
  李益道:“我知道,我跟她也不是第一天相处,所以我才设法把她打发开去,故意把你留在书房里。”
  霍小玉叹了口气:“爷真的这么讨厌她?”
  李益摇摇头道:“我干吗要讨厌她呢?我是希望跟你多亲近一下。”
  霍小玉目中闪着感激之光,贴着李益轻轻地叹息道:“十郎,你这样对我,我就是死了也甘心,只是我怕我的身子撑不住,会使你扫与。”
  李益道:“扫什么兴?”
  霍小玉微微地红了脸。低声道:“爷,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知道这个病,经不起挑逗,情思一发就难以自己,而兴奋起来无休无息,我吃的药就没有用了,口里的那股气味薰人欲呕,今天上午你就经历过了。”
  李益挽着她,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并排地躺着,然后才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道:“小玉,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要留住你,表示我并不嫌弃你。”
  霍小玉贴得他更紧一点,颤着声音道:“十郎,只要你不嫌弃,我就拚了命也是欢喜的。”
  李益笑了一笑,徐徐地为她解除罗襦,然后再脱掉了自己的衣服,两人赤裸裸地相对着,霍小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扑过来抱着他,李益也紧紧地拥着她,一只手在她瘦削的身上轻柔地抚摩着。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是千万缕柔情,无限的爱意,仿佛都在默默中倾注在对方身上了,那是一种真正的爱,由欲而升华到情的爱,就这样紧相拥抱,他们已经得到了无限的满足了。
  良久,良久,霍小玉试探着用手轻触一下,发现李益居然毫无情欲的冲动,不禁悄悄有点不安,低声道:“十郎!你今天似乎有点反常。”
  李益微微一笑,道:“是的,反常得厉害,但是也可以证明我对你的情如何的真挚和恳切。”
  霍小玉的身子轻轻一颤:“十郎,我不懂!”
  李益吻了她一下:“小鬼头,你是在装糊涂,第二次你出去温酒时,端上来的酒特别香,我问你在酒里加了什么,你说是玫瑰露,但是我知道你把家中还剩下的小半罐锦帐春倒了下去,又想来作弄我一下。”
  霍小玉有点窘,忸怩着道:“我是为了浣纱,那妮子是块木头,一定要点上一把火她才会烧起来的……”
  李益笑道:“所以你自己涓滴不饮,把那壶酒分给了我们两个人,存心是想来个隔岸观火。”
  霍小玉苦笑了一声:“十郎,我是为了使你高兴,因为你要讲究情趣,而浣纱就是不解情趣。”
  李益笑笑道:“你自己呢?”
  “我无须要催情,跟你在一起,我就高兴死了,而且我永远是配合你的兴趣的,只要你高兴我就会跟你一样的高兴,所以我才没喝那壶酒。”
  李益笑了道:“小玉,既然你知道我讲究情趣,自然也知道我需要的是那一种情趣。所谓情趣,必须得之天然,发自本能,那才有韵致,勉强做作已经乏味了,更那堪藉物力催发的?无情之趣,有如商女之笑,反而令人生厌!你这一着实在不高明。”
  霍小玉连忙道:“十郎!不要怪浣纱,她本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她不是无情,只是……”
  李益笑道:“只是她的情完全专注在你的身上了,她的一生似乎专为你活着的,成了你的影子,有了你,才有她的存在,因此你不在旁边,她怎么会有情!”
  霍小玉不知说什么才好,顿了一顿才道:“那锦帐春大概是开了封,年久失效了。”
  李益摇头道:“不!我知道它很有效,只是你用错了人,浣纱刚才的脸红扑扑的,我知道她很需要,可是她见到了我抱你进了书房,她是不会跟你争的,所以她用对你的忠心把情潮压了下去。”
  “十郎,你呢?你怎么还是无动于衷?”
  “我?我是以无比的定力与对你的一片爱心压了下去。”
  霍小玉一怔道:“为什么?”
  李益一片庄容道:“因为我爱你,为你解衣后,我刚抱着你时,我的确是很需要的,可是我不能也不敢,尤其是我抚摸到你瘦弱的身子,想到你正在病中,更想到你的病最忌纵情,而且早上你已经激动过度了,如果现在再刺激你一下,无异是要你的命了。”
  霍小玉抱得他更紧,把胸膛贴着他的胸膛,激动地喊道:“十郎!我不在乎,爱我好了,尽情地爱我,如果能死在你的怀抱中,将是我最幸福的事……”
  她的身子扭动着,胸膛在揉动触擦下渐渐地发热,情潮一下子汹涌得有如决堤的狂涛,目中闪着火,李益究竟也是个人,斯景斯情,他的情欲再也压抑不住了。
  霍小玉在肌肤的摩触下,已经知道了李益的反应,但是她移动身子去迁就李益时,却被李益紧紧地抱住了。
  “十郎!你干吗,难道你不想?”
  “我怎么不想,这时候有谁不想,别说是玉人在侧,温香软玉在怀,就是一条老母猪在旁边,我也不在乎的!”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不能,你知道我的,平常你已经就不胜负荷了,今天又被你灌下了半壶锦帐春,我的定力只能维持到这个地步,如果我一放纵,就会像一头野兽,再也无法控制了。”
  “我不怕,我也不在乎,十郎,我说过了,那怕我此刻死了,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李益抱得她更紧:“小玉,那是你的想法,我却不能,我要的是与你长相厮守,共偕白首,所以我必须爱惜你。”
  “十郎,我要的只是目前,不管将来,我求你,不要冷淡我,除非你是嫌弃我!”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李益叹了口气,轻轻地放松了拥抱,让她的身子滑下去一点,也让两个人密密地结合了,霍小玉的身体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那是一种无限满足的震栗。
  李益的动作是很温柔的,霍小玉的情思在紧拥时已经启发到相当的程度,没有多久,她在轻微的呻吟中到达了高潮的顶点,全身似乎泄气似的软了,瘫在李益的身上。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相拥着,没有多久,霍小玉由于疲累过度,竟然睡着了。
  这一睡相当沉,李益轻轻地把她放下来都不知道,望着她瘦弱而娇慵的体态,绻缩起来,真像一头慵睡的小猫儿,李益心中不自然地泛起了一股怜惜之情。
  这是一个真正令他刻骨铭心的女人,美丽、聪慧、婉媚多情、可人解语,她几乎具有了一切女人的优点,唯一的缺陷就是她的健康,这也是任何一个男人梦寐以求的情人,祗遗憾的是她的病,“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李益发出了一声轻叹,怜惜之情,居然压熄了他胸中的欲火,不──从进房开始,李益就没有起欲念过。刚才只是内受药酒,外因摩擦所激起的冲动,也是为了不让霍小玉太失望而暂时放松了一下绪情而已。
  他知道刚才如果不安抚霍小玉一番,在她心中所造成的自卑与猜忌,比这一度销魂所造成的伤害不知会严重多少倍。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是在所爱的男人面前失去了吸引力,而霍小玉更是靠此为生命的那种女人。
  但是李益更知道她的病必须禁欲、静养,因此李益等自己完全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展开脚头薄薄的丝被,轻轻地盖住了霍小玉的身子,然后把烛蕊剪了一下,到书架上找了一部春秋,躺在霍小玉的身边,慢慢地翻阅着。
  如此旖旎之夜,并不适合看这部严肃的书,何况李益对这一类的书并不喜欢。
  但是他要保持严肃的心情,而且更要保持彻底的清醒,他知道自己在色字一关的定力并不坚强,而且始终也没有在不动心这上面下过功夫。
  不见可欲则心动,李益知道自己是很难抵制诱惑的,唯一的办法只有远离诱惑,但是今夜他不能离开霍小玉,有一个办法,他可以找浣纱,那是霍小玉乐于见到的,但李益心中很不愿意。他知道霍小玉今夜的安排完全是为了浣纱,李益也不讨厌浣纱,那个丫头冷冰冰的,几乎全无反应,李益说她不解情趣是违心论。
  像李益这样的为人,对征服一个不解风情的女人,不但是对自己丈夫气概的一种挑战,也是一种刺激。假如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李益早就把浣纱弄走了,他并不是宽大的人,尤其是在自己的家里,他更不会允许一个把他的尊严置于第二位的人存在的。
  留下浣纱完全是为了李益自己的心意,征服浣纱,在一块石头上敲出火花,是李益的乐趣,这也是一种微妙心理。浣纱很不容易动情,每次侍寝都是冷冰冰的,既不拒绝,也没有什么热切的反应,大部分时间是为霍小玉分劳,因为李益是个精力过人的男人,而浣纱却是把霍小玉当作她的第一生命的,而这个平凡的女人可以说没有她自己的生活,至少她没有为自己要求过什么。
  她对李益很尊敬,而这些尊敬是因为霍小玉而产生的,所以,虽然她跟李益有过肌肤之亲,却没有将自己全副的心神放在李益身上。
  这种态度当然使李益索然无味,而且对他的男性尊严似乎也是一种打击,但私下也激起了李益的与趣,一种真正地征服她的兴趣。
  今夜,霍小玉再度地使用了锦帐春,李益是感觉得到的,而且他从浣纱的神情中也看得出她的渴求,但是一种奇异的报复心理突然促使他故意不加理会,所以他把霍小玉抱进了自己的书房,却把浣纱打发走了。
  他明知道霍小玉是把今夜安排给浣纱的,但他偏偏要作难她一下,看看这个石头般的女人会不会就范。
  李益是个很有经验,也很有耐心的猎艳人,他知道锦帐春的效力,更知道浣纱此刻绝难入眠,他倒是要看看这妮子的定力如何,所以把霍小玉安排睡了后,更找出一本严肃的书来克制自己的情欲,为的是磨时间,因为他自己的情欲已经被霍小玉挑起来,假如不压制下去,他会忍不住自己去找浣纱的。
  那样一来,他的折磨就失去意义了,当然,他是准备去找浣纱的。但一定要在绝对平静的时候去让浣纱明白这次去不是为了自己的需要,而且拖得越长,药性在浣纱体内的冲击也越烈。
  外面的更鼓已经三击,霍小玉睡得很沉,李益算算该是时候了,该是他去布施恩典的时候了。
  李益知道霍小玉这边,浣纱是绝对不会来的,而这个时候,也一定是那块冷石头被火烧得滚热的时候。
  悄悄地起身,披了一件衣服,踮着脚走向了后面的屋子,李益的书房与后面的卧室之间,还隔着一个小小的院子,有着两重门户,但李益歇宿在书房中时,这些门是不关的,因为她们不知道李益在什么时候会回到后屋来。
  门果然开着,而且浣纱所居的那所外间窗上仍然有灯光,可见李益的揣测没有错,这妮子一定辗转反侧,难以入梦的,李益在心中暗笑着,再慢慢地掩近过去。
  李益不禁惊奇了,他居然听到了似乎有男人在内的声音,李益顿时感到一阵热血上冲,他想不到看起来沉厚老实的浣纱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李益猛地回身,走到书房里,那儿悬着一口剑,是霍小玉由别邸带来的,这口剑还是她父亲霍王领军杀敌时所用的佩剑,据说有辟邪的作用。
  霍小玉当作纪念品带了过来,却没有什么用,悬在书房里的壁上,给李益作装饰之用,但这是一柄名匠铸造的利剑,李益准备带着。交给小红作为防身之用,所以没有收起来,想不到今夜居然会用到了。
  取下了剑,呛然一声,长剑出鞘,剑森闪辉,李益就势一削,把一张桌子的角给削了一来,可见这是一柄利剑。
  桌子角落地的声音惊动了熟睡的霍小玉,睁开眼睛,看见了李益执剑忽然的神色,不禁骇然惊问道:“十郎!怎么了?你怎么半夜起来玩剑?不对!你的神色好怕人!”
  李益的心中很愤怒,但是声音却很小。他怕惊动了那一边的浣纱,因此压低声音道:“我要去杀人。”
  霍小玉看他的神色,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连忙披衣坐起道:“十郎!爷!你要杀谁?谁得罪了你?”
  “杀一对无耻的狗男女。”
  霍小玉怔住了,不知道李益究竟是为的是什么,李益道:“你快把衣服穿好,我要当着你的面,捉到那一对奸夫淫妇,给他们一人一剑,你是见证。”
  霍小玉匆匆地穿上衣服,连忙问道:“爷!究竟是怎么会事,三更半夜,你拿了剑要杀人!”
  “浣纱,那个贱人。”
  霍小玉听说是浣纱,再看李益只踩着草履,披上一件外衣,里面却空的,想到可能是李益在浣纱那儿碰了壁,心放了下来,过去接了他的剑笑道:“爷!那妮子本来就是这副性子,也犯得上生这种气吗?她是天生的冷人,以后不要她侍候也就是了!实在你看她不顺眼,等你回来,把她送到娘那儿去就是了!”
  这一段话把李益突地提醒了。他并没有杀浣纱的权利,严格地说来,就算是霍小玉有了外遇,朝庭很重节操,丈夫对不贞的妻子有惩诫之权,假如撞上妻子与别的男人苟且,可以当场杀死他们不抵罪,但只是指结发正配或继室而言,妾婢不贞,就没有那么严格,何况纱与李益之间的关系,连妾侍都谈不上,又不算李益的家奴,详究起来,什么都算不上,因此李益并没有权利去干涉到浣纱的行为,更没有权利去为她的不贞而杀死她。
  但是李益又实在无法甘心忍受这种事,略一思索,他才深沉地道:“小玉,这种事我也不愿张扬出去,但是她的胆子也太大了,何况我又将远出,若是不加以儆戒,对你来说,也是一种威胁。你一个弱质女流……”
  霍小玉听出李益语调的不对,也感到事态的严重,似乎不是她所想像中的情况,忍不住问道:“爷!究竟是怎么回事?听你的口气似乎很严重?”
  “当然严重,浣纱的屋里有个人。”
  “那怎么会?”
  “是真的,我亲耳听见的。”
  “光是听听就知道另外有人?”
  “小玉,我听见的声音不会错,那是两个人在一起才会有声音,你应该知道了吧?”
  “什么?浣纱会做这种事,你不会弄错吧?”
  “怎么会错,我刚从那边过来,你可以去听听,说不定现在还不曾停止呢!”
  霍小玉领先急急地向前走去,李益执着剑在后面跟着,走到浣纱的窗外,那低细的声息果然还在继续着。
  霍小玉的身子起了一阵颤抖,回身去夺李益手中的剑,李益连忙挡住了她:“你要干什么?”
  霍小玉的脸色在微光中看来是那么的白,她的语音低沉,但很坚定有力:“我要杀了她。”
  现在倒是李益较为平静了,握住了她的手:“别傻了,小玉,难道你就这样执着剑冲进去?”
  “当然!还有什么可等的?”
  “别忘了里面还有一个人,一个不知那儿来的野男人,而且此刻的情状不是你应该见到的。”
  霍小玉摇摇头:“爷!我不在乎,我也不是千金小姐了,我什么都不枉乎,我一定要杀了这贱丫头。”
  泪水从她的眼中滚出来,可见她是很愤怒的,李益却想到了后果,低声道:“算了,小玉,刚才我也是太冲动了,现在想想,我们都没有权利杀她,明天打发她走了就算了。”
  “不!爷!屋子里有人,绝不是外面的,家里的男人除了李升就是秋鸿,这还得了!”
  李益倏地一惊,这是他没有想到的问题,浣纱不是那种招蜂引蝶的人,也很少出门,不可能在外面勾上男人的,而且那个人能与她如此亲密,一定是来往很久了。
  因此,这关系必须在家里找。李升七十来岁了,自然不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秋鸿,虽说是小孩子,毕竟也有十六七了,何况他一直就跟两个丫头很熟。越想越有可能,李益感到很愤怒,秋鸿虽然因为是李升的外孙,由李升带着过来跟自己一起谋个出身,算不得个家奴,但毕竟是个下人,居然敢如此无法无天,这太不成话了。
  不过他已经能控制自己的愤怒了,这是在辇毂之下的长安,杀人是有罪的,即使主人殴毙家僮,罪不致死,但至少也要坐上几年牢,不能因为这样断送了他的锦绣前程,这太不合算了。
  顿了一顿,他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肖,何况是两个奴才,算了,把他们叫起来,有着真凭实据,不容他们狡赖,一起赶出去就是了。”
  霍小玉的愤怒也过去了,无言地叹息一声,她要夺李益的剑,要杀人,也只是一时之愤,怒气过了头,她想起浣纱究竟是自己从小的伴侣,又何忍如此相待呢。
  两个人上前去推门。门居然是开着的。李益冷笑一声:“连门都不栓,好大的胆子!”
  这次没有压低声音,这道门是通向李益与霍小玉的卧室,浣纱的房间是紧邻着大卧室的两个小间之一,推开门后是一条通过的走道,可以看见三处的房门。
  他们大卧室的门用把大铜锁锁了起来,因为里面有着箱笼衣柜,放置着银钱、首饰等贵重之物,浣纱可能以为他们一时不会回卧室,所以锁了起来。另一间是放置普通衣服杂物的,现在还兼为霍小玉炉药的地方,火炭、小风炉、药罐等都摆得整整齐齐,并无杂乱之象,这丫头很勤快,也爱干净,浣纱的屋子垂着一重布帘,只是声息已经停了。
  霍小玉叹道:“每天她都要整得整齐了才去睡,这个丫头既勤快又干净,怎么会那么胡涂。”言下已有不忍之意,李益道:“叫他们出来吧,我也懒得进去了!看见那份丑相又要生气。”
  霍小玉道:“我把浣纱叫出来,带到房里去问话,爷再进屋里去吧,分开来也好处理些。浣纱!浣纱!”
  叫了两声,浣纱已经答应了,倒是很快地出来,手中拿着门匙,二人倒是一怔,因为她的衣着很整齐,虽然绉绉的,却不像是刚穿上的,可是头发乱乱的,脸上还带着浓浓的春意。
  霍小玉沉着脸,劈手就掴了两嘴巴:“鬼丫头,你做得好事,跟我来,到我屋里去回话。”
  说完转身走了,浣纱莫名其妙地跟着,等她们走开,李益进了屋子更怔住了,屋里没有人。
  虽然有窗子。但是窗户栓得严严的,这是从里面栓死的双扉,李益等一直在窗外,直到推门进来才离开一刹那,不可能在这段时间有人跳窗出去的。
  即使如此,李益还是很快地推窗看出去,空旷而静寂的院落,通向外屋的门掩得死死的,通向书房的门也关着,极目所及,光线虽暗,却没有一个人能躲藏的空间,也看不见人影,屋中很简单,一架绣棚,旁边燃着烛火,烛泪流积,可见点了很久,绣棚上是一幅鸳鸯戏水图,李益下午看过,还只是绣了半只鸳鸯,现在已经快完工了。
  这架绣棚是他在用餐前由房中出来,经过这儿看过的,用晚餐时,浣纱也在一起,后来那些绣工一定是她离开书房回到这儿才着手的,这些绣活儿很费一点时间,那她就不可能去找人进来幽会了。
  绣棚在旁边的矮几上放着半盏苦茶,绣棚上却又有着两根落发,李益看看她的床榻,被褥折得很整齐,似乎根本没有睡过,他用手去摸了一下被子,果然是冷冷的,最后李益拿起蜡烛,照向了床底下,床下也没人,李益知道有人的成分不会太多,因为浣纱掀帘出门时,看了他们时,脸上并无惊慌之色,假如她真的与人在屋中苟且,猝然听见他与小玉在外召唤,断乎没有那么镇定的。那是怎么回事呢?看来是他冤枉浣纱了,李益是个很细心的人,稍一思索,就知道浣纱在屋中做什么。
  她可能是受了药酒之故难以入眠,干脆泡一盏苦茶,坐在绣棚前从事刺绣来平静心境,这就像他看春秋来平复自己是一样的,而且这妮子的自制工夫可能比他还强,从绣的鸟上看,刚开始接上的几针还有点粗草,后来紧密整齐,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工作热潮中了。
  最后实在累了,她就把头搁在绣架上睡了,所以绣架上会有两根落发。李益把鼻子凑近绣架上嗅了一嗅,还可以嗅到浣纱用来梳头的桂花油香味很浓重,这证实了他的推测,一直到被人叫了起来为止,她始终都是坐在这儿,因为坐椅布垫子上被压了一个深深的凹坑也可以证明。
  那妮子是规规矩矩的,这是绝无疑问的了。
  可是窗外听到的咿唔声,以及她掀帘而出时,那满脸的春意又当如何解释呢?这时霍小玉的声音从屋中传来,很尖利:“浣纱!死丫头,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说实话,你真是想作死!”
  李益觉得事情很紧急,连忙到屋里,只见浣纱跪在床前,霍小玉坐在榻上满脸泪痕,看见他进来了,浣纱的表情还是坦然的,霍小玉的眼中是盼切与希冀,期待着他的宣布,李益笑了一下,把浣纱拉了起来:“小玉,我们都冤枉她了,房间里没有人。”
  霍小玉怔了怔道:“是真的?会不会跳墙走了?”
  李益笑了道:“那恐怕得要黄衫客跟贾仙儿那种身手才行,这内院院墙高有三、四丈,这房子是江姥姥带着小桃住的,她们祖孙两个很谨慎,因此绝无可能。”
  霍小玉吁了口气道:“这就好,爷,我比谁都希望浣纱是清白的,我问她在屋子里干什么,她说把内外门户加锁后就在屋子里刺绣,然后就睡着了。”
  李益点头道:“完全正确,我下午看过,一幅鸳鸯戏水图只绣了半个身子,现在差不多已经快完工了,大概这段时间内她一直都没停手,我们叫醒她时,她睡了没多久。”
  浣纱低头道:“以前我睡觉很惊醒,这次可能是喝多了一点酒,又支撑了大半夜,所以才没听见爷跟小姐过来,小姐打我两巴掌,我以为就是这个,小姐说我不规矩,那真是冤枉我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既没感到冤屈,也没有任何情虚之处,李益倒是颇感歉疚,略顿了顿道:“浣纱!不过也难怪我们,我们在窗外听见你在里面哼哼唧唧,不知是跟谁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浣纱低头沉思了片刻才道:“我实在是不知道,也许我是在说梦话。”
  霍小玉不禁红了脸道:“鬼丫头,你究竟梦到了什么,才会那样出神,幸亏是在家里,要是给个外人听见了,成个什么样子?”
  浣纱却茫然地道:“真正梦见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梦见在从前的园子里,小姐跟爷在喝酒而我也在一边,就像小姐以前摆的醉月筵一样,这大概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我是真记不得了。”
  李益哈哈大笑道:“那必然是一场有声有色的妙梦!更妙在你醒后会记不起曾在神女会襄王!”
  浣纱道:“爷!是真的,我根本就很少做梦,而且从来也没记得自己做过梦,这次是可能在蒙朦胧胧中被叫醒了,还有点影子。”
  霍小玉见她说得很认真,不禁叹道:“浣纱,你真是懵懵懂懂的人,在梦呓里哼哼哈哈的,气得我跟爷几乎要劈了你,你居然会把梦到些什么都忘了!”
  浣纱道:“小姐,你知道的!我本来就是个懵懂的人,闭上了眼睛就睡,张开了眼就醒,一心一意就希望小姐能够早日病愈,平常我根本就不太敢睡,所以你一咳我就醒,赶着过来侍候了,那有时间做梦,今天是喝了点酒,才有点迷迷糊糊。”
  霍小玉眼睛又润湿了,一把拉住浣纱的手。
  浣纱却充满了歉疚地道:“小姐,真是对不起,我没能尽心侍候爷跟您,反而把你们闹得不能安息,可见喝酒真能误事,您原谅我这一次吧,以后我一定不喝了。”
  李益哈哈大笑道:“圣人无梦,至人无梦,达人无梦,浣纱,你虽然不是那三种人,居然也能修为至无梦之境界,我该如何以名之呢?对了,妙人,你是妙人,妙人无梦,哈哈真是妙极了。”
  霍小玉是知道李益何以会连声称妙的,但是对李益的大笑却误解了,以为李益是在讥嘲浣纱的冷漠,连忙为她婉转地辩解道:“爷,她就是那么一个人。”
  李益止住了笑声,满脸正经地对霍小玉道:“小玉,你错解我的意思了,现在对这丫头不仅是佩服,而且是真心的尊敬,以前我不相信世上真有不动心的人,现在我总算见到一个了。”
  霍小玉仍然不理解他的话意,皱了眉头,李益笑道:“小玉,记得我曾经说你是天上嫦娥素女,小谪凡尘吗?”
  霍小玉忸怩地道:“爷!你怎么又想到这种话了?”
  李益笑道:“我可不是说着好玩的,现在我仍然有这种感觉,只是没有把这丫头也算进去,卿为仙中之人,故有情心万千,她是人中之仙,故具冰心一片,我生而何幸,居然得占如卿等二人!”
  霍小玉见他居然有点魔意,但实在难以理解他心中的深奥之处,不敢随便搭腔。
  李益望望窗外,见天色已渐有曙意,笑着道:“天快亮了,我也不想再睡了,浣纱!麻烦你去弄点东西,我吃了好准备出斗上路。”
  浣纱看看天色然后道:“爷!这么早就要出门?”
  李益一笑道:“不算早,这时候早朝已经宣班了,虽然我还没入朝的资格,但能得神仙小驻,必是个有福气的,未来的青紫可期,就以今天作个最好的开始吧。”
  霍小玉道:“爷!昨晚你好像是一宿没合眼吧,朦胧中我好像感觉到你在旁边看书,想起来侍候您的,可是人实在太倦,眼皮子就是打不开来。”
  李益笑道:“一夜未曾交睫倒是真的,可是也没有良宵虚度,我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刚才闹的一场趣剧,足堪供客中系思了,梳洗一下,我就出门了,到几处衙门去转一下,刚好可以赶上他们退朝回来,交代一下最后的事务,趁忙悄然上路,免得惊动别人,我的行李都已经整理好了,回头卢安来的时候,交给他就行了,我就不回来了。”
  霍小玉这时才感到一丝离情,轻倚着他:“您!您这就走了?”
  李益揽住她的肩头,笑着道:“是的,不过是小别而已,为我珍重此身,趁着大家高高兴兴的时候,含笑告别不是很好吗?等我回来的时候,希望能够看到你养得结结实实的,假如顺利的话,年下回到长安,跟你们过个团圆年。”
  李益怕见人哭哭啼啼,霍小玉是知道的,听他这样说了,只得把离情收起,而且她的心里的确也有高兴,因为证实了浣纱的贞行无亏,比什么都令她欣慰,虽然天下本无事,完全是庸人自扰,但是想到李益在房中愤然抽剑出鞘的脸色,不禁仍有余悸。
  不过她还是很欣慰,因为李益能为这件事愤怒得想杀人,证明了他对这个家,对浣纱的重视,而在霍小玉的心中,浣纱的地位是很重的,她一直就在为李益对浣纱的不喜欢而苦恼着,而经过了昨夜那一闹,李益似乎对浣纱的兴趣突然地增加了,这使她非常地高兴。
  离别的滋味是苦涩的,但是那只有寂寞的人才感觉得出来,李益却始终尝不到这种滋味的。
  他束装出门的时候,鲜衣怒马,在曙色中去向皇城时,太阳刚冒出一点脸,由侧面投过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似乎,他像是一个巨人了。
  而前面是金黄色的路,背后是霍小玉与浣纱娇美的笑容与挥摇的纤纤的玉手,使李益有着一种振奋的感觉,他恍惚自己是一个身率百万铁骑的主帅,这时正是挥师征伐,开始了另一次的征战,建树另一次彪炳的勋业。

相关热词搜索:长干行

下一章:第七章

上一章: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