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08-13 作者：司马轩 来源：司马轩作品集 点击：
夜已阑珊。
陆扣青第一次看到江梦君的时候，那时的她衣裾飘飞风华绝代。
可是她看到陆扣青时做的第一个动作，却是跪了下来。
陆扣青早已知道，这个外表比任何女人都要文秀的女人其实内心比男人还要坚强。
她一旦认准了一件事情，没有人能拦得住她。
陆扣青当时就认为这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
陆扣青对江梦君的第二个印象却更深刻。
她当时的脸上还是那种风情万种的笑，可是她却用两根纤柔白皙的手指戳破了一个男人的咽喉。
陆扣青也无法忘记江梦君给他的第三个印象。
她喝起酒来，比大多数的男人还要凶，她居然还可以和陆扣青抢酒喝。
现在呢？
灯下的江梦君泫然欲泣，凄凉无助，那目中的忧怨，让人觉得心都要碎了。
陆扣青没有说话。江梦君显然什么都知道了。
陆扣青不难理解江梦君此刻的感受。
“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江梦君仿佛在喃喃自语，“在他看来，只要是江湖上的事情就是最重要的。”
她苦苦笑道：“甚至比我还要重要。”
陆扣青叹息。
江梦君目中的泪慢慢地流了下来，陆扣青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女人流泪。
可是在他的心中，江梦君是不应该流泪的。
可是他错了。
女人就是女人，无论她们有多强，她们仍然还是女人。
对于女人而言，这世上只有一种东西是最重要的，那就是感情。
无论什么东西都比不上她们比金子还要贵重的感情。
可惜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有这种想法，对一些男人而言，这世上重要的事情很多，也许唯一不重要的就是感情。
所以这世上的女人经常流泪，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都有流泪的时候。
那么看到女人流泪的时候，男人自然是什么都无法说。
所以陆扣青还是没有说话。
江梦君忽地叹了一口气，她看着陆扣青，轻轻地叹着：“你是不是在笑话我？”
陆扣青笑不出，他摇了摇头。
他道：“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好笑，每一个人都有流泪的时候。我只知道有泪流的时候，就不妨尽情地流，正如可以笑的时候不妨尽情地笑。”
江梦君叹道：“人与人真的有很大的不同，柳昭南就不是这种样子，他总是有很多很多的心事，他心里有不快，从来就不对我说。”
陆扣青叹道：“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就是对你说了也没有用，他又何必让你也不开心。”
江梦君道：“为什么你们男人就连说的话也是一样？”
陆扣青笑了一笑。
江梦君轻轻叹道：“现在你说我该怎么办？”
陆扣青叹道：“这件事情别人又怎么能给你做决定？”
江梦君道：“你认为我会怎么做？”
陆扣青道：“我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又有谁能了解女人的感情？
也许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
江梦君淡淡地道：“他就这样死了，他这样做就是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我又何必为了他做什么。”
可是陆扣青知道她说的并不是真话，因为他看到她的眼里的泪光在闪。
一个女人在说着绝情话的时候，又怎么会流泪？
陆扣青叹了一口气，道：“你又何必欺骗自己，我知道你虽然有一点恨他，可是……”
他不必说下去，因为他已看到江梦君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他并不了解江梦君对柳昭南的感情，可是他看得出。
他从来没有听江梦君提到过柳昭南，可是陆扣青知道，她曾为柳昭南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下跪，为了他谈笑杀人。
有些人从来都不会把对一个人的感情放在口中、放在脸上，而是放在心里。
江梦君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他知道这种女人表面上就像是一块岩石，可是内心里却是一座火山，一座随时可以爆发的火山陆扣青没有再说什么，江梦君也没有说什么。
女人在说“不”的时候，往往意味着说“是”。
陆扣青忽然觉得已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
走到楼下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他忍不住抬头去看。
他看到江梦君已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正站在朱栏上静静地看着自己。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他们好像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甚至什么话也没有说。
可是他们都忽然发现，他们完全了解对方的心情。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了解过。
陆扣青终于还是走了，虽然他背对着江梦君，但他有一种感觉，感到江梦君对自己的目光并不仅仅是友情。
他忍不住就要留下来，可是他留下来又有什么用？
陆扣青慢慢地走在长街上，街上的行人并不太多，大家都走得匆匆忙忙，现在正是全家团聚的时候。
一个人只要有家，在这种时候回到家里，总是可以吃到热热的饭菜。
陆扣青不止一次想到该有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
家的含意对一个男人来说，往往就是一个女人。
没有女人，根本就算不上是家。
陆扣青很快决定不去想这些总是让他头疼的事情。
他现在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喝一点酒。
然后他就要回到他的家里去，不管那里算不算是一个家，却总是会有一个可以睡下来的地方。
一个真正喜欢喝酒的人是不会在乎场所的，只要有酒，就算是在阴沟里喝也没有关系。
陆扣青随便地就进了一家酒店。
在苏州城里，像这种小酒店实在是多得很。
苏州城毕竟是一个大地方，不管是多么小的酒店，总是会有一两样有特色的东西，这种小酒店里的酒往往也不算很差。
第一杯酒下肚之后，陆扣青的心情很快就好了起来。
酒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也是让人快乐的东西。
陆扣青不得不感激一个叫杜康的人，若不是杜康发明了酒，那么江湖上像陆扣青这种人又怎么能活得下去？
酒店里的人并不多，若不是客栈的旅人，或是像陆扣青这种无家的浪子，谁会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喝酒？
不过像这种人的确还是有一个，这家小酒店里连伙计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三个人。
所以陆扣青就算不去注意这个人，这个人也会注意陆扣青。
这个人其实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人，他的年纪看上去并不比陆扣青大几岁，身上穿着一件很随便的衣服。
他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客商，也不像是一个江湖人。
他看起来并不开心，他喝起来酒来的样子就像是在喝一杯毒药。可是他还是不停地喝下去，他喝得一点也不比陆扣青少。
陆扣青一向是一个很好奇的人，也一向是一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
如果是在平时，他看到一个人酒量这么好的人，一定会想方法认识这个人。
可是他现在并没有这种心情。
不过看到这个人像喝毒药一样把酒不停地喝下去，他当然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这个人却一直都在注意陆扣青。
现在这个人招了招手，酒店里并没有其他的人，陆扣青只好笑一了笑，道：“你在叫我？”
这个人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陆扣青喝的酒一点也不比这个人少，如果一个人像陆扣青这样喝酒，绝不会没有一点缘故，这一点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的。
陆扣青笑一了笑，道：“那么你呢？”
这个人苦苦一笑，道：“如果我没有心事，又怎么会喝这么多的酒？”
陆扣青道：“你以前不喝酒？”
这个人道：“也喝。”
陆扣青道：“可是喝得并没有今天多。”
这个人道：“所以我自然是有心事的。”
他又笑一了笑，道：“你猜猜看，我会有什么样的心事？”
陆扣青看得出这个人虽然穿着很普通，可是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陆扣青还看到这个人手上戴着的汉斑玉戒指，这足可以让一个人一辈子都过得开开心心。
他刚才像陆扣青招手的动作并不是因为他无礼，而是一个人如果平时指使人惯了，就很难在一时改变。
陆扣青甚至认为这个人是一个做官的人。
陆扣青虽然是一个官差，却并不喜欢和做官的人打交道。
他笑一了笑，道：“我猜不出。”
他并不想猜。
这个叹了一口气，道：“你只是不想猜，你只是不想和我这种人打交道。”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们这种江湖人就算是穷得要命，骨子里却傲得很，真正能被你们看上眼的并没有几个人。”
陆扣青不由笑了。
陆扣青一向接触的都是江湖人，不是小偷就是强盗，这些人虽然都是被大多数人看不起的人。
可是在这些人眼里，真正能被他们看上眼的人的确没有几个。
陆扣青忍不住去问：“那么你究竟有什么心事？我能不能帮你？”
这个人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陆扣青的表情开始缓和下来，他叹道：“我快要死了。”
陆扣青忍不住又要笑了。
这个人道：“你认为一个人死了很好笑？”
陆扣青笑道：“不好笑。”
这个人道：“那你为什么要笑？”
陆扣青笑道：“因为我虽然不会看相，却看得出你是一个大福大贵的人，你看上去也算是一个有钱人，你的身体也没有什么毛病，像你这种人怎么会死？”
这个人又叹道：“因为我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
他又苦笑地接道：“一个绝不能得罪的人。”
陆扣青道：“你得罪了什么人？”
这个人道：“我得罪了“小霸王”李通。”
陆扣青知道李通这个人。
因为李通是苏州城的市井老大，像陆扣青这种人，自然经常和李通这种人打交道。
陆扣青虽然和李通算不上朋友，却总算在一起喝过几次酒。
对江湖人而言，得罪了李通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对一般人就不同了。
陆扣青道：“你做了什么事？”
这个人道：“李通虽然是一个不识几个大字的人，可是他偏偏喜欢附庸风雅，他知道我也认得几个人字，所以倒是经常和我来往。”
陆扣青知道李通的确有这个毛病。
一个出生低的人，总是怕别人看不起他，所以这种人一旦有了地位，就比任何都要骄傲。
自卑的人，往往就会特别自大。
一个人为了掩饰自己的弱点，总是会做一些奇怪的事。
陆扣青道：“这一次你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这个人叹道：“他喝过酒，总是要做诗，每一次做完诗之后，总要问我的意见。”
陆扣青道：“你提了什么意见？”
这个人道：“我一直都在忍受，所以每一次我总是说一些连我都会脸红的话，可是这一次，他做的诗实在是很差劲，我简直想不到这世上还会有人做出这种诗。”
陆扣青笑道：“所以你说了实话。”
这个人叹道：“是的，我虽然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总还是一个人，一个人不能总是做违心的事。”
陆扣青还是笑道：“所以李通就生气了。”
这个人道：“他叫我滚回家去，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他叫我回家之后洗干净屁股，等着他来杀我。”
陆扣青道：“也许他只不过是在吓唬吓唬你，并不会真的杀你。”
这个人叹道：“不会的，李通一向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他既然在很多人面前说要杀我，最后居然没有杀，那么他这个老大又怎么能做得下去？”
这一点陆扣青很明白。
江湖人总是要做出很多自己并不喜欢做事情，可惜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他们可以选择的。
对李通来说，自己的面子要比一个书生的命重要得多。
对江湖人来说，就算是不为什么理由也要杀人的，何况是关于面子的问题。
这个人又开始叹气，又开始喝酒。
他其实并不指望陆扣青可以帮自己什么忙，可是他的心事总是要找一个人说说，心情才会好一点。
现在他说出了自己的心事，脸上的表情就比刚才要好看得多。
陆扣青问道：“李通是不是马上就要来找你？”
这个人道：“是的。他说好在今天晚上，就一定会在今天晚上，他这个人说话一向很讲信用。”
他忽然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陆扣青道：“什么忙？”
这书生的脸忽然红了，他道：“帮我送一样东西给一个人。”
书生的脸更红了，接道：“给一个，一个……”
陆扣青笑道：“是不是给一个女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我转交给一个女人？”
书生吃惊地道：“你怎么知道？”
陆扣青当然知道，只要一看书生的表情，任何人都可以知道。
陆扣青笑道：“我可以帮你。”
书生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算了，算了，我马上就要死了，如果她忘了我，对她反而会好一点。”
这个人居然是一个情种。
现在已是晚上了，所以李通很可能马上就要来了。
陆扣青决定留下来。
这是一件小事，只是他说几句话就可以解决的事。他是一个捕快，这里虽然并不是他的地盘，可是他也绝不会让人随便杀人。
这种事他既然遇到了，就非管不可。
外面真的很快就传来了脚步声，来的人最起码有三个人。
书生立刻心慌地道：“他们来了。”
接着对陆扣青道：“你最好快一点从后门走，他们一旦生起气来，是会胡乱杀人的。”
陆扣青笑道：“那么你呢？”
书生叹道：“我又能到哪里去，无论我到哪里，他们一定都不会放过我。”
这时人已进来了，进来的果然是三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李通。
陆扣青不止一次见过李通，所以他立刻就认出了李通。
李通也立刻认出了陆扣青，他惊讶地道：“是你！”
陆扣青笑道：“是我。”
李通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扣青笑道：“有很多人都说我是一个神捕，既然是一个神捕，总是会未卜先知。”
李通皱了皱眉头，道：“这件事你真的要管？”
陆扣青笑道：“你知道的。”
他对李通很了解，李通对他也很了解。
李通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呆子居然会遇到你，看来他真的是命不该绝。”
陆扣青笑道：“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一个有福的人。”
李通道：“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事？”
陆扣青道：“不管是什么事，一个人的命总是最重要的，所以……”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知道李通一定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李通想也不想，就道：“好，这一次我放了他。”
他一向是一个非常爽快的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书生一直都在看着李通，李通一走进来，他就好像变成了一个死人。
可是李通居然走了。
居然只是因为那个和自己说了几句话的人，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就走了。
他不由地去看陆扣青，惊讶地道：“你是谁？”
陆扣青笑道：“我姓陆，叫做陆扣青。”
书生道：“李通为什么怕你？”
陆扣青道：“谁说他怕我？”
书生道：“他如果不怕你，为什么会乖乖地走了？”
陆扣青笑道：“因为我是他的债主，见了债主，他怎么能不走？”
书生也笑了，他笑道：“我虽然是一个书生，却不是一个书呆子，你们的话我全知道。”
陆扣青笑道：“你知道？”
书生笑道：“我知道陆扣青，在苏杭两地，不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实在很少。”
陆扣青道：“你早已知道？”
书生笑道：“是的。”
陆扣青眨了眨眼睛，笑道：“所以你才会和我说话，把你的事情告诉我。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管这件事。”
书生笑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陆扣青虽然不知道这个书生是谁？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人书生绝不是书呆子。
他是一个聪明人，比一般的人要聪明得多。
被别人利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不过现在他的心情还是很好。
一个人为了生存，不管做出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原谅的，何况这个书生并没有做错什么。
陆扣青笑道：“现在你可以回家去，好好地睡一觉，醒过来之后，再去找你的那位小情人，李通绝不会再来找你了。”
书生道：“你呢？”
陆扣青道：“我当然也要回家去，虽然我醒来之后，并没有什么情人可找，不过总算可以喝酒。”
书生道：“酒虽然是一个好东西，可是一个人喝酒，就算是最好的酒，也没有什么意思。”
陆扣青道：“哦？”
书生道：“我知道你虽然是一个名满天下的名捕，却是一个标标准准的穷光蛋，虽然你有俸银，可是那些银子最多可以让你不被饿死，哪里有钱去喝酒？”
陆扣青道：“哦？”
书生道：“酒色伤身，如果马马虎虎喝了很差的酒，对身体并没有什么好处。”
陆扣青道：“那么你……”
书生抢着道：“所以你一定要带我走，最起码有三条理由要带我走。”
陆扣青道：“居然有三条理由？”
书生道：“第一条就是我的酒量还不算差，我以前并不知道，可是今天我知道了。”
陆扣青笑道：“你的酒量的确很不错。”
书生道：“第二条就是我还有一点钱，虽然我的钱并不多，可是如果要用来喝酒，就算喝上十年都没有关系。”
他手上的戒指的确是很值钱的。
陆扣青道：“第三条呢？”
书生的脸又红了，他道：“虽然李通今天放过了我，可是你走了以后，他是不是还会杀我，就很难说了。”
他不等陆扣青说话，又道：“就算他自己不好意思动手，可是他手下的人很多，这些人随便找一个理由就可以杀了我，就算你以后去找李通，他也可以不认帐。”
陆扣青笑道：“看来你对这种事还很有经验。”
书生苦笑道：“因为我以前经常和他们在一起，对他们做事的作风，我还是有一点了解的。”
陆扣青大笑，道：“不错，不错。”
书生小心地道：“你是不是准备带我走？”
陆扣青笑道：“理由全在你那里，我怎么能不带你走？”
陆扣青开始觉得这个书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陆扣青一向是一个喜欢朋友的人，虽然这位书生并不是江湖人，可是找一个人陪着自己，总比自己一个人要强得多。
现在天色已很晚了，这家酒店居然还有几间很干净的房间。
书生却死活要和陆扣青住一间房间。
他道：“第一我们都是男人，住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第二，要一间房间总比要两间房间省钱一点。”
陆扣青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
其实有一个理由陆扣青是知道的，书生还是很害怕。他害怕自己一个人睡觉的时候，会被人一刀割下头去。
这种话他自己是不会说的。
他虽然是一个书生，可总算还是一个男人。
躺在床上，陆扣青很快就睡着了。
陆扣青有一种特别的本事，就算知道明天天会塌下来，他也会睡着很好。
这是一个江湖人必备的素质。
就算明天天会塌下来，如果今天不睡觉，明天怎么会有力气去顶？
可是陆扣青却知道书生并没有睡着，他一直在床上翻来复去，最后他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可是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女人的名字。
纤纤。
书生口中女人的名字就叫做纤纤。
陆扣青第一次看到江梦君的时候，那时的她衣裾飘飞风华绝代。
可是她看到陆扣青时做的第一个动作，却是跪了下来。
陆扣青早已知道，这个外表比任何女人都要文秀的女人其实内心比男人还要坚强。
她一旦认准了一件事情，没有人能拦得住她。
陆扣青当时就认为这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
陆扣青对江梦君的第二个印象却更深刻。
她当时的脸上还是那种风情万种的笑，可是她却用两根纤柔白皙的手指戳破了一个男人的咽喉。
陆扣青也无法忘记江梦君给他的第三个印象。
她喝起酒来，比大多数的男人还要凶，她居然还可以和陆扣青抢酒喝。
现在呢？
灯下的江梦君泫然欲泣，凄凉无助，那目中的忧怨，让人觉得心都要碎了。
陆扣青没有说话。江梦君显然什么都知道了。
陆扣青不难理解江梦君此刻的感受。
“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江梦君仿佛在喃喃自语，“在他看来，只要是江湖上的事情就是最重要的。”
她苦苦笑道：“甚至比我还要重要。”
陆扣青叹息。
江梦君目中的泪慢慢地流了下来，陆扣青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女人流泪。
可是在他的心中，江梦君是不应该流泪的。
可是他错了。
女人就是女人，无论她们有多强，她们仍然还是女人。
对于女人而言，这世上只有一种东西是最重要的，那就是感情。
无论什么东西都比不上她们比金子还要贵重的感情。
可惜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有这种想法，对一些男人而言，这世上重要的事情很多，也许唯一不重要的就是感情。
所以这世上的女人经常流泪，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都有流泪的时候。
那么看到女人流泪的时候，男人自然是什么都无法说。
所以陆扣青还是没有说话。
江梦君忽地叹了一口气，她看着陆扣青，轻轻地叹着：“你是不是在笑话我？”
陆扣青笑不出，他摇了摇头。
他道：“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好笑，每一个人都有流泪的时候。我只知道有泪流的时候，就不妨尽情地流，正如可以笑的时候不妨尽情地笑。”
江梦君叹道：“人与人真的有很大的不同，柳昭南就不是这种样子，他总是有很多很多的心事，他心里有不快，从来就不对我说。”
陆扣青叹道：“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就是对你说了也没有用，他又何必让你也不开心。”
江梦君道：“为什么你们男人就连说的话也是一样？”
陆扣青笑了一笑。
江梦君轻轻叹道：“现在你说我该怎么办？”
陆扣青叹道：“这件事情别人又怎么能给你做决定？”
江梦君道：“你认为我会怎么做？”
陆扣青道：“我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又有谁能了解女人的感情？
也许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
江梦君淡淡地道：“他就这样死了，他这样做就是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我又何必为了他做什么。”
可是陆扣青知道她说的并不是真话，因为他看到她的眼里的泪光在闪。
一个女人在说着绝情话的时候，又怎么会流泪？
陆扣青叹了一口气，道：“你又何必欺骗自己，我知道你虽然有一点恨他，可是……”
他不必说下去，因为他已看到江梦君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他并不了解江梦君对柳昭南的感情，可是他看得出。
他从来没有听江梦君提到过柳昭南，可是陆扣青知道，她曾为柳昭南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下跪，为了他谈笑杀人。
有些人从来都不会把对一个人的感情放在口中、放在脸上，而是放在心里。
江梦君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他知道这种女人表面上就像是一块岩石，可是内心里却是一座火山，一座随时可以爆发的火山陆扣青没有再说什么，江梦君也没有说什么。
女人在说“不”的时候，往往意味着说“是”。
陆扣青忽然觉得已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
走到楼下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他忍不住抬头去看。
他看到江梦君已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正站在朱栏上静静地看着自己。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他们好像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甚至什么话也没有说。
可是他们都忽然发现，他们完全了解对方的心情。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了解过。
陆扣青终于还是走了，虽然他背对着江梦君，但他有一种感觉，感到江梦君对自己的目光并不仅仅是友情。
他忍不住就要留下来，可是他留下来又有什么用？
陆扣青慢慢地走在长街上，街上的行人并不太多，大家都走得匆匆忙忙，现在正是全家团聚的时候。
一个人只要有家，在这种时候回到家里，总是可以吃到热热的饭菜。
陆扣青不止一次想到该有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
家的含意对一个男人来说，往往就是一个女人。
没有女人，根本就算不上是家。
陆扣青很快决定不去想这些总是让他头疼的事情。
他现在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喝一点酒。
然后他就要回到他的家里去，不管那里算不算是一个家，却总是会有一个可以睡下来的地方。
一个真正喜欢喝酒的人是不会在乎场所的，只要有酒，就算是在阴沟里喝也没有关系。
陆扣青随便地就进了一家酒店。
在苏州城里，像这种小酒店实在是多得很。
苏州城毕竟是一个大地方，不管是多么小的酒店，总是会有一两样有特色的东西，这种小酒店里的酒往往也不算很差。
第一杯酒下肚之后，陆扣青的心情很快就好了起来。
酒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也是让人快乐的东西。
陆扣青不得不感激一个叫杜康的人，若不是杜康发明了酒，那么江湖上像陆扣青这种人又怎么能活得下去？
酒店里的人并不多，若不是客栈的旅人，或是像陆扣青这种无家的浪子，谁会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喝酒？
不过像这种人的确还是有一个，这家小酒店里连伙计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三个人。
所以陆扣青就算不去注意这个人，这个人也会注意陆扣青。
这个人其实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人，他的年纪看上去并不比陆扣青大几岁，身上穿着一件很随便的衣服。
他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客商，也不像是一个江湖人。
他看起来并不开心，他喝起来酒来的样子就像是在喝一杯毒药。可是他还是不停地喝下去，他喝得一点也不比陆扣青少。
陆扣青一向是一个很好奇的人，也一向是一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
如果是在平时，他看到一个人酒量这么好的人，一定会想方法认识这个人。
可是他现在并没有这种心情。
不过看到这个人像喝毒药一样把酒不停地喝下去，他当然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这个人却一直都在注意陆扣青。
现在这个人招了招手，酒店里并没有其他的人，陆扣青只好笑一了笑，道：“你在叫我？”
这个人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陆扣青喝的酒一点也不比这个人少，如果一个人像陆扣青这样喝酒，绝不会没有一点缘故，这一点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的。
陆扣青笑一了笑，道：“那么你呢？”
这个人苦苦一笑，道：“如果我没有心事，又怎么会喝这么多的酒？”
陆扣青道：“你以前不喝酒？”
这个人道：“也喝。”
陆扣青道：“可是喝得并没有今天多。”
这个人道：“所以我自然是有心事的。”
他又笑一了笑，道：“你猜猜看，我会有什么样的心事？”
陆扣青看得出这个人虽然穿着很普通，可是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陆扣青还看到这个人手上戴着的汉斑玉戒指，这足可以让一个人一辈子都过得开开心心。
他刚才像陆扣青招手的动作并不是因为他无礼，而是一个人如果平时指使人惯了，就很难在一时改变。
陆扣青甚至认为这个人是一个做官的人。
陆扣青虽然是一个官差，却并不喜欢和做官的人打交道。
他笑一了笑，道：“我猜不出。”
他并不想猜。
这个叹了一口气，道：“你只是不想猜，你只是不想和我这种人打交道。”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们这种江湖人就算是穷得要命，骨子里却傲得很，真正能被你们看上眼的并没有几个人。”
陆扣青不由笑了。
陆扣青一向接触的都是江湖人，不是小偷就是强盗，这些人虽然都是被大多数人看不起的人。
可是在这些人眼里，真正能被他们看上眼的人的确没有几个。
陆扣青忍不住去问：“那么你究竟有什么心事？我能不能帮你？”
这个人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陆扣青的表情开始缓和下来，他叹道：“我快要死了。”
陆扣青忍不住又要笑了。
这个人道：“你认为一个人死了很好笑？”
陆扣青笑道：“不好笑。”
这个人道：“那你为什么要笑？”
陆扣青笑道：“因为我虽然不会看相，却看得出你是一个大福大贵的人，你看上去也算是一个有钱人，你的身体也没有什么毛病，像你这种人怎么会死？”
这个人又叹道：“因为我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
他又苦笑地接道：“一个绝不能得罪的人。”
陆扣青道：“你得罪了什么人？”
这个人道：“我得罪了“小霸王”李通。”
陆扣青知道李通这个人。
因为李通是苏州城的市井老大，像陆扣青这种人，自然经常和李通这种人打交道。
陆扣青虽然和李通算不上朋友，却总算在一起喝过几次酒。
对江湖人而言，得罪了李通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对一般人就不同了。
陆扣青道：“你做了什么事？”
这个人道：“李通虽然是一个不识几个大字的人，可是他偏偏喜欢附庸风雅，他知道我也认得几个人字，所以倒是经常和我来往。”
陆扣青知道李通的确有这个毛病。
一个出生低的人，总是怕别人看不起他，所以这种人一旦有了地位，就比任何都要骄傲。
自卑的人，往往就会特别自大。
一个人为了掩饰自己的弱点，总是会做一些奇怪的事。
陆扣青道：“这一次你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这个人叹道：“他喝过酒，总是要做诗，每一次做完诗之后，总要问我的意见。”
陆扣青道：“你提了什么意见？”
这个人道：“我一直都在忍受，所以每一次我总是说一些连我都会脸红的话，可是这一次，他做的诗实在是很差劲，我简直想不到这世上还会有人做出这种诗。”
陆扣青笑道：“所以你说了实话。”
这个人叹道：“是的，我虽然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总还是一个人，一个人不能总是做违心的事。”
陆扣青还是笑道：“所以李通就生气了。”
这个人道：“他叫我滚回家去，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他叫我回家之后洗干净屁股，等着他来杀我。”
陆扣青道：“也许他只不过是在吓唬吓唬你，并不会真的杀你。”
这个人叹道：“不会的，李通一向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他既然在很多人面前说要杀我，最后居然没有杀，那么他这个老大又怎么能做得下去？”
这一点陆扣青很明白。
江湖人总是要做出很多自己并不喜欢做事情，可惜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他们可以选择的。
对李通来说，自己的面子要比一个书生的命重要得多。
对江湖人来说，就算是不为什么理由也要杀人的，何况是关于面子的问题。
这个人又开始叹气，又开始喝酒。
他其实并不指望陆扣青可以帮自己什么忙，可是他的心事总是要找一个人说说，心情才会好一点。
现在他说出了自己的心事，脸上的表情就比刚才要好看得多。
陆扣青问道：“李通是不是马上就要来找你？”
这个人道：“是的。他说好在今天晚上，就一定会在今天晚上，他这个人说话一向很讲信用。”
他忽然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陆扣青道：“什么忙？”
这书生的脸忽然红了，他道：“帮我送一样东西给一个人。”
书生的脸更红了，接道：“给一个，一个……”
陆扣青笑道：“是不是给一个女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我转交给一个女人？”
书生吃惊地道：“你怎么知道？”
陆扣青当然知道，只要一看书生的表情，任何人都可以知道。
陆扣青笑道：“我可以帮你。”
书生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算了，算了，我马上就要死了，如果她忘了我，对她反而会好一点。”
这个人居然是一个情种。
现在已是晚上了，所以李通很可能马上就要来了。
陆扣青决定留下来。
这是一件小事，只是他说几句话就可以解决的事。他是一个捕快，这里虽然并不是他的地盘，可是他也绝不会让人随便杀人。
这种事他既然遇到了，就非管不可。
外面真的很快就传来了脚步声，来的人最起码有三个人。
书生立刻心慌地道：“他们来了。”
接着对陆扣青道：“你最好快一点从后门走，他们一旦生起气来，是会胡乱杀人的。”
陆扣青笑道：“那么你呢？”
书生叹道：“我又能到哪里去，无论我到哪里，他们一定都不会放过我。”
这时人已进来了，进来的果然是三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李通。
陆扣青不止一次见过李通，所以他立刻就认出了李通。
李通也立刻认出了陆扣青，他惊讶地道：“是你！”
陆扣青笑道：“是我。”
李通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扣青笑道：“有很多人都说我是一个神捕，既然是一个神捕，总是会未卜先知。”
李通皱了皱眉头，道：“这件事你真的要管？”
陆扣青笑道：“你知道的。”
他对李通很了解，李通对他也很了解。
李通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呆子居然会遇到你，看来他真的是命不该绝。”
陆扣青笑道：“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一个有福的人。”
李通道：“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事？”
陆扣青道：“不管是什么事，一个人的命总是最重要的，所以……”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知道李通一定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李通想也不想，就道：“好，这一次我放了他。”
他一向是一个非常爽快的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书生一直都在看着李通，李通一走进来，他就好像变成了一个死人。
可是李通居然走了。
居然只是因为那个和自己说了几句话的人，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就走了。
他不由地去看陆扣青，惊讶地道：“你是谁？”
陆扣青笑道：“我姓陆，叫做陆扣青。”
书生道：“李通为什么怕你？”
陆扣青道：“谁说他怕我？”
书生道：“他如果不怕你，为什么会乖乖地走了？”
陆扣青笑道：“因为我是他的债主，见了债主，他怎么能不走？”
书生也笑了，他笑道：“我虽然是一个书生，却不是一个书呆子，你们的话我全知道。”
陆扣青笑道：“你知道？”
书生笑道：“我知道陆扣青，在苏杭两地，不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实在很少。”
陆扣青道：“你早已知道？”
书生笑道：“是的。”
陆扣青眨了眨眼睛，笑道：“所以你才会和我说话，把你的事情告诉我。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管这件事。”
书生笑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陆扣青虽然不知道这个书生是谁？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人书生绝不是书呆子。
他是一个聪明人，比一般的人要聪明得多。
被别人利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不过现在他的心情还是很好。
一个人为了生存，不管做出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原谅的，何况这个书生并没有做错什么。
陆扣青笑道：“现在你可以回家去，好好地睡一觉，醒过来之后，再去找你的那位小情人，李通绝不会再来找你了。”
书生道：“你呢？”
陆扣青道：“我当然也要回家去，虽然我醒来之后，并没有什么情人可找，不过总算可以喝酒。”
书生道：“酒虽然是一个好东西，可是一个人喝酒，就算是最好的酒，也没有什么意思。”
陆扣青道：“哦？”
书生道：“我知道你虽然是一个名满天下的名捕，却是一个标标准准的穷光蛋，虽然你有俸银，可是那些银子最多可以让你不被饿死，哪里有钱去喝酒？”
陆扣青道：“哦？”
书生道：“酒色伤身，如果马马虎虎喝了很差的酒，对身体并没有什么好处。”
陆扣青道：“那么你……”
书生抢着道：“所以你一定要带我走，最起码有三条理由要带我走。”
陆扣青道：“居然有三条理由？”
书生道：“第一条就是我的酒量还不算差，我以前并不知道，可是今天我知道了。”
陆扣青笑道：“你的酒量的确很不错。”
书生道：“第二条就是我还有一点钱，虽然我的钱并不多，可是如果要用来喝酒，就算喝上十年都没有关系。”
他手上的戒指的确是很值钱的。
陆扣青道：“第三条呢？”
书生的脸又红了，他道：“虽然李通今天放过了我，可是你走了以后，他是不是还会杀我，就很难说了。”
他不等陆扣青说话，又道：“就算他自己不好意思动手，可是他手下的人很多，这些人随便找一个理由就可以杀了我，就算你以后去找李通，他也可以不认帐。”
陆扣青笑道：“看来你对这种事还很有经验。”
书生苦笑道：“因为我以前经常和他们在一起，对他们做事的作风，我还是有一点了解的。”
陆扣青大笑，道：“不错，不错。”
书生小心地道：“你是不是准备带我走？”
陆扣青笑道：“理由全在你那里，我怎么能不带你走？”
陆扣青开始觉得这个书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陆扣青一向是一个喜欢朋友的人，虽然这位书生并不是江湖人，可是找一个人陪着自己，总比自己一个人要强得多。
现在天色已很晚了，这家酒店居然还有几间很干净的房间。
书生却死活要和陆扣青住一间房间。
他道：“第一我们都是男人，住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第二，要一间房间总比要两间房间省钱一点。”
陆扣青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
其实有一个理由陆扣青是知道的，书生还是很害怕。他害怕自己一个人睡觉的时候，会被人一刀割下头去。
这种话他自己是不会说的。
他虽然是一个书生，可总算还是一个男人。
躺在床上，陆扣青很快就睡着了。
陆扣青有一种特别的本事，就算知道明天天会塌下来，他也会睡着很好。
这是一个江湖人必备的素质。
就算明天天会塌下来，如果今天不睡觉，明天怎么会有力气去顶？
可是陆扣青却知道书生并没有睡着，他一直在床上翻来复去，最后他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可是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女人的名字。
纤纤。
书生口中女人的名字就叫做纤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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