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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角的铜钟掀起,现出沈宇身形。
他把铜钟轻轻放好,又用衣袖,在他指掌碰触过之处,拂拭了几下,看看没留什么痕迹,这才回身向那掌柜望去。
陈掌柜但觉此人目光冰冷,似乎从来没有一点人性的感情。他打个寒噤,指指柜台上那锭银子。
沈宇摇摇头,面上陡然升起了浓重的忧郁。
陈掌柜的情绪马上松弛下来,因为这个年轻人虽然是忧郁的表情,可是终究是恢复一个有爱有恨的人,而不似刚才那样,只像是一件没有感情的物体。
他道:“大爷,快点走吧,免得他们回转来看见你。”
沈宇点点头,举步行去,经过柜台时,道:“对不起,刚才我对你无礼了。”
陈掌柜摸摸脖子,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反应,因为早先沈宇锋利的短刀,曾经顶住他脖子当中的要害。但沈宇的道歉,颇令他十分感动。也不知是什么力量的驱使,陈掌柜叫道:“沈大爷,等一等!”
沈宇在门口停步,转头望他,道:“什么事?”
陈掌柜道:“你这一出去,说不定他们就在街上等候着你。”
沈宇点头道:“这真是说不定之事。”
陈掌柜道:“你如果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躲藏,我这后面还有一间空的房间,你先躲一躲,等天黑了再走,那就不易被他们碰见了。”
沈宇道:“谢谢你的好意,但躲在后面,更不安全,那个姑娘,不久就会回转来。”
陈掌柜一想起艾琳,登时感到那只右手,热呼呼的疼痛起来。他低头瞧瞧,敢情手背已完全红肿了。他道:“你人生路不熟,却到何处躲藏?”
沈宇迟疑一下,道:“不要紧,我有办法。”
陈掌柜活了四十几年,一辈子安份守己,十分怕事。可是他这刻突然勇敢起来,急急道:“你可以到我的亲戚朋友家中躲起来。”
沈宇惊讶地瞧瞧这个生意人,问道:“你为什么要帮忙我呢?”
陈掌柜怔了一下,才道:“我……我觉得你的人很好……”
沈宇忖道:“从这个小人物的身上,我看见了人性中光辉灿烂的一面。无疑的,既然有光辉灿烂,也就有黑暗卑鄙。”
他没有让自己沉溺于玄渺的思潮中,抬起眼睛,向那陈掌柜望去,道:“谢谢你,我还是不要连累别人的好,我这就到九龙巷那边。”
陈掌柜道:“那儿很热闹,都是售买蜀锦的店铺,您不怕碰见他们么?”
沈宇道:“不要紧,假如那位姑娘回转来,向你迫问的话,你不妨告诉她说,我到九龙巷去了。你可以说是我问过你哪儿最热闹,而你便把九龙巷的走法告诉了我。”
陈掌柜颇表怀疑,道:“那位艾姑娘还会回来?告诉了她不要紧么?”
沈宇道:“不要紧,她擅长家传追踪之术,我终究会被她追上的。”他停歇一下,又道:“她原本是很好的一个女孩子,但后来发生之事,使她性情大变,如果她开罪了你,请别见怪。”
沈宇说完之后,立即走出门外。陈掌柜见他行得很快,方向正确,心知他认得道路,甚感诧异。他同时又记起这个年轻人一身黑色的满是灰尘的衣服,脏破不堪,显然是因为躲在铜钟内所至。
在角落中的铜钟,面积不大。陈掌柜忽然大为迷惑,忖道:“那么大的个子,怎能躲在那里面?”
方在想时,通往店后的通道上,悄然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她手中提着的金软鞭,鞭梢微微摇拂。陈掌柜一直没有察觉,犹自盯住那口铜钟发愣。
那个美貌少女走向铜钟,口中发出冷峭的话声,道:“这一口铜钟,果然有点古怪。”
陈掌柜大吃一惊,一方面畏惧这个少女的鞭子,另一方面,颇悔恨自己的失态,实是不该盯着那口铜钟。但还好的是沈宇已经走了,而他说得真不错,艾琳果然回转来了。
艾琳走近铜钟,只略一查看,便道:“这厮相当精细,居然拂擦去痕迹,但拂擦之举的本身,也会留下痕迹的。”
她回过头来,冷冷的向陈掌柜望去,道:“你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
陈掌柜大惊,道:“小的……小的……”他惊慌之下,话也说不上来。
艾琳道:“他还在里面么?”
陈掌柜的脑袋和舌头,总算恢复了功能。他道:“哎呀!姑娘你瞧,这口钟那么小,谁能躲在里面呢?”他胆敢如此说之故,便因为他晓得沈宇已经走了。艾琳如若不信,撇开此钟,必定找不到人。
艾琳冷冷道:“你这个蠢货当然躲不进去,但沈宇修习的是上乘神功,身子可以缩小。”
她这刻已认定沈宇还在钟内,当下又道:“你这蠢货竟敢帮着他,我把他找出来之后,再取你性命!”
陈掌柜道:“小的一个人可搬不动这口钟。”他意思说没有法子搬开给她看,但艾琳却认为他想借此难住自己。
她冷哼一声,软鞭唿地扫去,金色的鞭丝卷住钟顶,玉腕一甩,但见那口数百斤重的铜钟,猛可飞起来。
陈掌柜脱口叫声“我的妈呀!”骇得赶紧闭目抱头,等候那口铜钟跌在地上的震耳巨响。当然这口铜钟,难以保存完整。并且店中许多其它的器物,也得毁损。
但那只铜钟飞起数尺之后,艾琳一瞧底下无人,玉腕一沉,那只铜钟,登时落下。
此钟一上一落之际,速度大有分别。飞起之时,甚是迅猛,但落下之时,缓慢得如同有一只无形之手,提着钟顶似的。
原来此是艾琳施展出内家上乘卸力手法,将那口铜钟飞起的力道,巧妙地变为托住钟,使之不致迅快落下。要知此钟重达数百斤,如是迅猛落下的话,虽然是武林高手,亦无法突然使之中止。艾琳本身不是长于膂力之人,当然更没有法子。因此她乃是施展至高上乘的内家手法,变换力道使那口铜钟缓缓落下。
陈掌柜一睁眼,恰好看到那口铜钟,轻轻降落在地上原来的位置,铜钟边缘和地面相触之时,只发出轻微的声响,这等奇怪景象,使他又看得呆了。
艾琳淡淡道:“果然不在里面。”
她回转身去,迫近陈掌柜之时,手起一鞭,鞭丝唿一声,把陈掌柜的脖子缠绕两匝。陈掌柜但觉不能透气,眼前一黑,几乎昏死。
艾琳微微放松,但随即又收紧,如此数次,陈掌柜已面色涨红,眼前金星飞舞,再也支持不住了。但他想倒下去也办不到,因为脖子上的鞭丝,竟能把他的身体挽着,只是这时,竟松了不少,使他得畅通地连吸好几口气。
艾琳的鞭子,生似有灵性的长蛟一般,且有种种妙用,惟其如此,陈掌柜才觉得格外恐怖震惧。他的意志勇气完全崩溃消失,害怕得哭泣起来。
艾琳冷冷道:“钟内尚有人气汗味,可见得他走了不久,他往哪儿走的?”
陈掌柜不由自主地道:“那位大爷,往九龙巷那边去了。”
艾琳点头道:“据我所知,那是买卖蜀锦的街道,相当热闹。他到那边去,倒是合理。”
话声未歇,那条软鞭像活的物事一般,自动缩回去,卷成许多圈子。这样,鞭梢就不至于垂拂地面了。
她转身行去,到了门口,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注视陈掌柜。陈掌柜骇得脖子一缩,面色如土。
艾琳道:“你老实告诉我,沈宇这种人,值得你帮忙他么?”
陈掌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却把脖子缩得更厉害了。
艾琳又道:“没有关系,我决不会再与你为难,不论你的说话使我高兴或不高兴,我都不再向你动手,你告诉我这个人值得你帮忙么?”
陈掌柜意欲不答,又怕会招惹了她,想想倒不如顺她之言,从实回答的好。他道:“小人真的不知道。”
艾琳道:“但你后来却在无意之中,流露出偏袒帮助他的态度,你为何要这样做?当然不会仅仅是为了那点银子。”
陈掌柜吶吶道:“小人觉得沈大爷是个好人。”
艾琳秀眉一耸,现出怒气,道:“反过来说,我和厉斜都不是好人了?”
陈掌柜忙道:“不,不,你们也不是坏人。”
艾琳道:“他只是比我们更好,是不?”
陈掌柜不知如何,突然大胆起来,慌忙地道:“沈大爷好像很孤独可怜的样子,所以小人对他很是同情。但姑娘和那一位却不孤独。”
艾琳怔了一下,唇角慢慢的泛起了一丝苦笑,道:“我可不大明白,但想来孤独就是寂寞,而我却常常感到非常寂寞。”
陈掌柜眼中现出同情的光采,道:“以姑娘的才貌,到处有男人奉承爱慕,如何也会感到寂寞?”
艾琳轻叹一声,道:“虽是如此,但人贵相知,如若不是知心,身边纵然环绕着千百人,仍然如同独处孤岛之中。”
陈掌柜点头道:“啊!是的……是的……”但他随即又摇头道:“但是以你的年纪,实在不必想得这么多,这些想法,只该是年纪老大,有了丰富的人生经验的人,才会有的。”
艾琳道:“也许我想得太多了。”
陈掌柜道:“姑娘,你正当青春年少,万万不可为了别的事情,虚度了光阴。小人听一位老秀才说过,由于人死不能复生,是以生命才格外宝贵。他又说,青春一去不返,所以也宝贵如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