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神通又有第六感灵感,隐隐觉得其中有点问题,似乎自己不能置身事外,所以他不敢粗心大意而凝神冥思。
沈神通的第六灵感一万次中恐怕也没有一次误差落空,金算盘跟他果然有关连,至少何同曾经在“野趣园”出现过。
事实上何同出现于野趣园并不是很久以前之事,他根本还未曾走出野趣园。他眉毛加浓,留了胡子,两鬓却染上少许灰白,从外表看简直是个历经风霜的中年镖师。不过他大概已有点钱,所以急流勇退而有一种退休了的悠闲神情。
金算盘果然正如外面传说长得很帅,眼睛灵活精明。何同的确从沈神通处学会了不少特殊知识,因为他一看金算盘走入凉亭时的动作节奏步伐,加上腕骨手指眼神等细微地方的观察,便已大致上知道这个传奇人物武功心智成就境界。
详情不必浪费笔墨,总之何同的印象是:金算盘无疑是个危险可怕人物。不但武功精深,而且智计过人。但最可怕的是他内心情感理智好像有点不平衡,所以眼中有时闪过尖锐骇人的光芒。
金算盘只用手指做个动作,四个神色骠悍壮健大汉立刻退出亭外。这四名家将显然都头脑灵活反应奇快,否则金算盘这种不显明的示意就很容易错过了。
何同放低声音:“要见到你真不容易。”
金算盘态度微现烦躁:“你是谁都不要紧,但我猜你绝不是特地为了说这句话而想尽法子见我。”
“当然不是。可是既然你对我那个女人有兴趣,何以又有点不耐烦呢?”
“我没有兴趣。”金算盘的率直使何同吃一惊:“不过我也得承认,你那个女人真正是江南佳丽,的确不容易碰到。”
“你没有兴趣?但你又肯见我?”
“这是我自己的事,但我不妨透露一点点。我近三年来已经不要女人,我家里除了婢女仆妇之外,就没有其他女人了。”
何同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其他女人”指的是跟他上床的姬妾而言。但这个以广蓄姬妾肯花大钱在女人身上着名的豪富,何故不要女人?难道这是真的?
“这样也很好。”
“未必很好。”金算盘笑得很冷漠:“好从何来?”
“既然你不要女人,而我又已见到了你,岂不是很好?”
“可是我虽然不要女人,但我这儿还有不少男人,男人很少不喜欢漂亮女人的。”
“是的,这道理我明白。”何同已觉得对方气焰把他压下去,所以讲话微感困难:“但我认为这个女人只有你有资格占有,别人恐怕配不上她。”
恭维的话向来不会招来白眼,故此金算盘神色好了一点不足为奇,只不过他仍然坚持道:“不行,我打算将那女人赏给我手下。”
何同沉默一会,才叹口气:“做你的手下很有福气。我想拜见岩岛健先生。”
金算盘第一次紧紧皱起眉头,声音流露明显敌意:“岩岛健是谁?”
何同道:“他是黑夜神社的一员,当然任何人一听这姓名就可以知道他不是中国人。”
金算盘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会,才道:“你大概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因为我可能不认识这个人,我也可能杀死你,免得囉嗦麻烦。”
“你不必提醒我。”跟这种厉害高明人物打交道办交涉,往往直接坦白得使人愉快,自然危险性也增加很多。何同有过无数次经验,所以领略得出“愉快”之感。
“我找岩岛健先生没有恶意,只不过恰巧我有朋友认识他,而又很凑巧我有一个死对头必须对付,所以我找到一把天下无双的宝刀,我决定用这把刀换那死对头的性命。”
金算盘仰天大笑一声,大有嘲讽意味,不过笑声忽然中断。这个人既有本事用一个极美丽女人作为见面礼,可想而知他的“宝刀”一定非同小可。何况他居然叫得出“岩岛健”的姓名,这也是从所未有之事,所以这个人一定不同凡响,一定不可以轻视。
何同觉察出已经扳回劣势,立刻又道:“我为了见你,已经花了十几天时间。我看情势已经相当危急,那个人可能已追踪到天津卫了,所以,我希望马上见到岩岛健先生。”
金算盘耸耸肩头,虽然是表示无可奈何的意思,但看来却很潇洒:“你好像已说服我了。那个人是谁?”假如金算盘仍然“不认识”那岩岛健,自然不会问起找他之人是谁。
“你一定听过他姓名。”何同说:“不过他的姓名不容易令人觉得愉快。他就是浙省总捕头沈神通,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最得意弟子,他甚至可能青出于蓝,可能比孟知秋还要厉害可怕。”他看见金算盘露出预期中郑重神色,天下谁能听见“沈神通”之名而不皱眉而不感到严重压力的呢?
“我对沈神通知之甚深。”何同又说:“所以一定要找到岩岛健先生,而且他还必须有一把盖世无双的宝刀才行。”
金算盘忖想一阵才开口:“是的,对付沈神通的话,必须有一把宝刀。”但他忽然现出犹豫之色:“我不知道可以相信你到甚么程度?而且你已扰乱了我的计划。”
何同叹口气:“你可以相信我,因为那个美女就是沈神通的爱妾。”
金算盘禁不住惊讶的注视对方,然后一连说两句“原来如此”。
何同声音中大有黯然神伤意味:“那女人不但很美丽,而且又知书识礼,又风情又温柔。如果她是我的女人,杀了我也不把她让给别人。但命运很奇怪很冷酷,所以她比飘零落花的还要可怜……”
金算盘同情地轻叹一声,凉亭左侧忽然“蓬”一声冒起大团浓密青烟。何同虽然骇一跳,但眼角瞥见主人金算盘神色如常,便也立刻使自己冷静如常。
那大团青烟高达两丈,约有三四丈方圆范围。由于烟气浓厚,故此里面不论有甚么东西也无法瞧见。
青烟中透出一个女子娇脆口音:“金老爷,看来你很怜香惜玉啊!”
金算盘苦笑一下,大声的道:“甚么话?我几时怜香惜玉了?”
何同一听这种话题,立刻把嘴巴闭得像石头人一样的紧。
青烟中女子口音道:“你去瞧过她,又为她叹气,其实干脆接她回家多好呢?”
“我没有瞧过她,也不是为她叹气。这个女人既然是沈神通的,情况便立刻变得十分复杂,变得加倍危险。所以我用心考虑这些问题。”
那大团青烟居然久久不散,别人一定会十分诧异,但身为东瀛第一忍者伊贺川门下的何同,却不当是一回事。他只想看看烟雾中的女子长得怎样?想知道何以金算盘像遇见祖奶奶一样顺从和温柔?
青色迷雾中的女子发出欢愉笑声,然后说道:“又复杂又危险?好极了,这件事就这样决定吧,哈哈。”笑声可不能说不好听,但何同却感到毛骨悚然,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因为他记得听过这种笑声,但那是在甚么地方,是甚么人笑呢?
直到何同离开野趣园之时,仍然看不见青色迷雾中女人面孔,但却忽然记起那笑声,原来是在杭州一间疯人院听过,有几个年轻疯狂女子的笑声,正是这种味道……
× × ×
沈神通转动着手中酒杯,强烈又带着玫瑰芳香的酒香扑入鼻中,若是酒量不佳的人,闻久了恐怕也会醉倒。
街上灯光以及人声好像渐渐减少,那个缺一只门牙的小饭馆伙计再送来半斤玫瑰露时,忠厚的面上露出善意笑容:“大爷,你已经喝了三斤,别人只怕已经醉死啦。”
沈神通眼睛一瞪:“我醉了没有?”
伙计仍然露出缺牙:“你老当然没有,但酒喝多了一定误事。”
这种体贴世故而又善意的语气笑容,沈神通心中一动。唉,人家老黄是小饭馆跑堂伙计,但每天见尽形形色色的人,而心地好的人又往往能够观察得深刻些,因为他是用心灵探索而不是用俗眼观看。
“是的,老黄你说得不错,我可能已经误事,如果是的话,我就更需要酒了。”
老黄的缺牙忽然距他面孔很近,那是因为他要放低声音说话之故:“大爷,那房子一定没有你想找的人。”
沈神通声音也压低,但心脏却砰砰大跳:“真的没有?”
“错不了。那个外乡人中午已经扮成一个中年镖师出去,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回来。现在屋子里只有四个下人,都是本地人,还有一个女的,却是一个卖唱女子。我从前见过她,所以这回她虽然坐着大轿满头珠翠,还是瞒不过我眼睛。你不会找那卖唱女子吧?”
“我不会。”沈神通已没有话好说。由华灯初上之时,他就来到此处(当然改易了容貌),直到现在这个大都市晚上最繁华地区已经渐渐暗淡,也就是说已经耗费了将近六个钟头,却不料反而入了何同的圈套。如果好心的老黄不告诉他,恐怕还不知道中计。
他深深叹口气。何同果然是个人才,可惜却是伊贺川派来卧底暗杀他的,不然的话这个人一定可以对社会作出相当贡献。
老黄的缺牙仍然在沈神通眼前幌动。他本来禁不住泛起讨厌感觉(虽然老黄是好人),但老黄说:“你绝对不是坏蛋,所以我帮你打听一下,你等一等。”当下观感马上改变。沈神通同时也得到一点安慰,总算还有人瞧得出我不是坏蛋,这实在是不容易的事。
老黄出去时险险被一个满身尘土壮汉撞翻,那壮汉却是彭璧。他一屁股坐在隔壁桌子,等掌柜亲自送上一壶酒,喝了一杯烈酒,才低声道:“老总,你若不想进去,让我先进去。”他发现沈神通还坐在馆子里,竟生出误会。
沈神通苦笑一声,道:“这儿只是狡兔三个窟穴之一,从前我们要抓的巨奸大恶都喜欢来这一套。”但今天何同却自己用上了,并且也能够瞒过沈神通一时。
彭璧心中涌满忿怒苦恼,一口气喝下三杯烈酒。只听沈神通低细如蚊语声钻入耳中:“酒不能多喝,你立刻赶回曹氏父女那边。记住我的话,若是两个以上的流氓地痞找上门,定要先下手为强,也一定要先打倒一个,砍断手脚都不妨。”
彭璧乃是公门高手,平时对付流氓地痞简直比吃豆腐还容易。但有了张牙郎林二虎的经验,便不可大意疏忽了。
这一点彭璧理会得,可是那曹家父女和老苍头李干现在已送到城外匿居,若是遵命前去守护,沈神通岂不是只剩下孤身一人?
幸而彭璧向来没有违抗或反驳的习惯,所以沈神通不必再加解释。彭璧去后,店伙老黄便已回来了。
“没有错,屋子里只剩下卖唱女子和四个下人,他们还在等主人回来才敢开饭,所以一个个饿得发慌怨声不绝。”
“我认识做厨子的老张。我问他你家郝老爷在此地有没有相熟朋友?老张先说没有,但想一下又说,前几天到市场买菜,无意中看见郝老爷从一家丝绣作坊出来。那一家乃是师姑绣作,老师姑送他出门,看来好像以前相识的样子。”
他把那师姑丝绣作坊地点人名都说出之后,又露着缺牙道:“你如果想打听本卫发生的事情,不妨再来找我。”说完这句话,意思已经十分明显要他算帐走路,因为小饭馆老早应该打烊关门了。
沈神通按捺住心中焦虑仇恨,晃晃悠悠慢慢走回曹家。曹家现在应该只有张牙郎林二虎两人,因为曹氏父女等已悄悄送去别处隐藏。但是沈神通瞧一眼墙边有两块瓦片靠墙竖起,便知道另有两人进入曹家尚未出来。
他掏出一块银子塞在瓦片后面。这世界有银子的确能做很多事,当然你还得懂得如何花才收到效果。有时往往花了钱却得到相反效果,相信很多人有过这种窝囊经验。
他走入曹宅,一直来到囚禁张林二人房间。房内灯光明亮,所以除了看见张林二人昏迷躺在床上之外,还有两个汉子,一身打扮甚至坐在椅子的姿势都露出一副流里流气样子。
沈神通一进门就扬手发出暗器,银光闪处击中一个人脑袋,那人登时躺下。另一个掣出一把两尺长尖刀,但沈神通已冲上去一把抓住他手腕夺过尖刀,于是明晃晃刀尖就反过来对准那人喉咙,那人骇得双腿发软跪倒连声求饶。
沈神通冷笑一声,一脚把他踢翻,走到另外已躺下那个人身边,拾起一块银子,那就是他刚才的暗器了,吹掉银锭上的灰尘才收回囊中。
他回头正要对付还在哎哟叫痛的流氓(那一脚踢得大概不轻),却又看见门外右边射过来的灯光把庭院都照亮了。右边是走廊,廊上是厅堂,谁在厅里点上灯烛?有何用处?来者究竟是谁?
这些答案惟有出去看出去问才找得到。沈神通闪到门边,探头望去,只见厅内灯烛火炬都有,把任何角落的蜘蛛网灰尘都照得原形毕露。厅门走廊上有个廿七八岁华服男子,背负双手望住这边房门微微而笑。那华服男子现在有没有瞧见沈神通不能肯定,但他一定知道沈神通身份,也知道房内情形无疑。
沈神通走出去,手中还拿着夺来的两尺尖刀。“你是谁?”他目光灼灼迫视对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华服男子皱起眉头:“奇怪,小周应该有机会偷袭你,至少你出房之时有一次机会。但小周既然不敢出手,可见得沈神通名不虚传。”
连沈神通那么老练沉着的人也不禁吃了一惊,因为对方居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无疑也必有对付他的方法。他表面上用公门捕快常用熟练高妙手法击倒小周等二人,其实小周已被他一脚踢碎膝盖,另一个也最少昏迷一两天才会回醒,这等隐藏不露效果当然不是一般公门高手办得到的。
沈神通手中尖刀飞起两尺,在空中翻个筋斗又落回手中:“小周没有刀子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你贵姓?”
华服男子道:“他靴筒还有一把刀,我不明白他为何不敢用。我姓金,天津卫姓金的人不算多。”
“你就是金算盘金大爷?”眼看对方点头之后,左手在背后摸出一把刀:“小周靴筒也没有刀子了,我不喜欢有人带着刀子在我背后。”
“我也不喜欢。”金算盘哈哈一笑,一面入厅一面道:“进来,咱们谈谈。”
沈神通用公门人物蛮横自大态度大步入厅,忽然发现两个壮汉突然跃出,一个手提一对短戟,份量看来甚为沉重,另一个左手短刀右手黑色长鞭。黑皮鞭发出撕裂空气“啪”地大响,另外那对短戟亦舞得风响。他们不是表演,而是当真恶狠狠向沈神通攻去。
沈神通一面躲闪一面怒喝道:“住手,你们想干甚么?金算盘,叫他们住手。”
金算盘年轻的脸上只挂着得意笑容,而那两个壮汉攻势更为凶悍猛恶,一下子就将沈神通迫到大厅角落。
但此时反而对沈神通有利,因为对方已不能任意放手抡舞兵刃,亦不能同时攻击沉神通,因为两边墙壁很阻手碍脚,所以每次只有一个人的兵器可以攻到。沈神通双手都有尖刀,抵挡一个人的攻势不算很困难。
那两名壮汉轮番猛烈扑攻了十几次,忽然退到金算盘身后。
沈神通大大透口气:“这算是怎么回事?他们是甚么人?”
金算盘神色冰冷:“你武功过得去而已。你真是大名鼎鼎的沈神通?”
沈神通仍然站在角落不出来:“如假包换。”
“你修理小周他们的手法虽然够快够辣,但毕竟只算得是公门高手而已,而你居然不知道我们在这边埋伏,居然不知道我们是谁,故此我实在很怀疑你是不是沈神通?”
“如假包换,但只保证我自己而不是你。你是‘如真包换’的金算盘,换句话说你才是冒牌货。”他丢掉双刀又冷笑道:“我向来不是靠武功出名,只靠脑袋比旁人灵活一点,眼光比旁人尖锐一点。你如果真是金算盘,一定不会从武功上推测我试验我。不过你却一定是金算盘亲信的人,所以如果你有话就快说,没话就请。”
对方连连点头,道:“好极了,你头脑很灵活,眼睛很锐利,希望这两样在凶险激烈争杀中能保护你。我是快嘴小金,奉主人之命请你到野趣园喝酒。”
他嘴巴的确很快,因为他又立刻告诉沈神通说,那两个壮汉只不过是金府中次一级武师,论起武功远远比不上主人身边四名家将。并且又透露他可以看见名闻天下武林的那座黄金台,甚至可以见到两位名姬李沉香薛群玉艳绝天下的歌舞。
× × ×
金算盘(真正的)听到李沉香薛群玉名字马上就沉下脸,眼中闪出杀气。
快嘴小金膝头颤抖得好秋风中的黄叶:“老爷,有些男人若不提到黄金和女人,他会一点兴趣都没有。沈神通用银锭打晕王四,急急忙忙拾回银子还吹掉灰尘,所以小人知道他一定是财迷,一定对黄金更感兴趣。黄金再加上女人,他非跟着来一趟不可。”
“我没有关系,但你提起李沉香薛群玉名字却犯了吕夫人大忌,吕夫人一定不肯饶恕你,你我一场主仆,我教你一个法子。”
快嘴小金感激涕零,道:“老爷,谢谢你指点迷津。”
金算盘神气潇洒的面孔微微现出迷乱痛苦,但剎时已自恢复平时冰冷神色:“你尽快自杀,省得多受折磨。”
快嘴小金一怔:“就是这个法子?”
“只有这条路,最好现在就动手。”
快嘴小金脸色如土:“老爷,就算吕夫人生气,她也不能不讲理……”
金算盘冷冷哼一声望住他,果然屏风后传出女子娇脆口音:“我喜欢不讲理。小金,你心里恨不恨我?”
快嘴小金大惊道:“吕夫人,小的甘愿做牛做马忠心耿耿侍候您一辈子……”
吕夫人没有现出身形,声音透过屏风:“但你在外面仍然提到那两个贱女人名字,你很忠心么?啊,可能你一时忘记老爷的告诫而已。”
快嘴小金全身索索发抖,口袋里的金子银子互相碰击,发出悦耳而又奇异的声响。
金算盘叹口气:“小金,你做错任何事我都可以帮你救你,唯有这一件我没有办法。”
屏风后忽然飞出一道彩光,彩光末端一下子就缠住快嘴小金喉咙,原来是一条七彩夺目灿烂的锦带。小金好像被一条七彩毒蛇缠勒住颈子一样,面孔很快就变成紫色,人也软跪地上。
彩带忽然放松隐入屏风后面。那从未露面的吕夫人道:“云桥,沈神通已经在外面?”
金算盘真正姓名是金云桥,十几年来也只有吕夫人敢叫他名字。他点点头:“他已经在流韵轩。我远远看了他,觉得这家伙有点深不可测。他表面上装出公门恃势欺人惯了的样子,但其实他很有自信,他知道自己在甚么地方,知道自己正在干甚么事情。”
“名闻天下的沈神通理当如是。”
“但据小金说,沈神通武功并不怎样。可惜小金已活不成,要不我倒是还有些话想问问他。”
“小金只不过昏过去而已,你居然瞧不出?莫非你竟然是冒牌货?”
金算盘笑声中有点邪和有点怪:“天下间只有你能鉴别,至少能知道我是不是二十年前的我。”
屏风后面终于走出一个嬝嬝娜娜美貌少妇。她的出现必定会引起任何男人惊讶和垂涎注视,因为她身上只有一件透明衣裳,是比丝还柔软而轻纱雾霭质料,衣裳内光裸雪白的胴体好像有一层薄雾遮掩,而其实却又一览无遗,纤毫毕现。她看来只有廿余岁,腰很细但胸臀却十分丰满夸张,所以放射出无限肉欲魅力。怪不得她躲在屏风后面,如果她是金算盘的女人,这种等于赤裸的装扮当然也只有金算盘可以瞧看了。
她盈盈浅笑,声音含有醉人魔力:“你是金云桥没错,但我是不是吕惊鸿呢?是不是二十年前风光如画的大明湖边那个快乐女孩子呢?”
金算盘耸耸双肩:“你有可能不是吕惊鸿么?”
“当然可能。我的妹妹吕素情年纪只比我小三岁,她长得跟我一样,而且你我昔年事情她完全知道。如果现在的我不是吕惊鸿而是吕素情,你分辨得出么?”
“我不知道,可能分辨得出吧?但你有可能是素情?我不相信。”
“我知道我们重逢相聚两年以来,你深心中疑惑却又不敢多想,更不敢调查。”
金算盘叹口气,颓然坐下:“世上很少人见到我之时能够不畏惧或者不尊敬,可是我在你面前却变成傻瓜一样。我究竟该怎样说呢?唉,你有时的确使我想起那淘气爱捉弄人的素情,因为你已使我陷入麻烦危险情势境地。你要我做的事情,每一件都足以使我倾家荡产,使我死于非命。”
“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听我?”
金算盘忽然站起身,腰支笔直,气概迫人,声音也充满信心勇气:“这是秘密,我最后一个秘密,一定要等到我快咽气时才可以告诉你。”
吕惊鸿一步步向他走近,乳波臀浪震抖得使人口干心跳。金算盘眼中露出火焰,一把抱住她,双手以及嘴唇滑过印过她全身任何一处。
小金的呻吟声使他们火辣炽热动作突然中断。吕夫人(惊鸿)迅即隐没屏风后,但声音却是屏风隔不住的:“小金嘴巴太快了,这种人留着有何用处?不如送去给沈神通杀死。”
金算盘道:“嘴快也有好处,例如我想使消息传出江湖,他一个人比一百人还管用,所以龙门派道士、关外大牧场以及春风花月楼的人到处被人盯注着,像看‘电影明星’一样。如果你是他们相信也觉得很不舒服。”
吕夫人承认道:“的确很不舒服。”
“他们连洗澡甚至上厕所都有眼睛盯住,所以我不但对他们每一个人的行动了如指掌,最大收获却是他们还未到天津卫,就已经被那些眼睛迫得快要发疯了,哈哈!”
“但春风花月楼三个人当中,却有两个是很漂亮的女孩子。我不喜欢你看见人家洗澡上厕所。”
那金算盘身在野趣园中,怎能看得见还未到天津卫的美女洗澡上厕所?可是吕惊鸿古怪的声音透出强烈无比妒意,任何人都能听得出她十分认真,决不是说着玩的。
“所以我想把小金送给沈神通,你会不会反对呢?”
金算盘叹口气,道:“这些人忠心耿耿侍候我好多年,但现在却只賸下两个。小金嘴巴虽然快了些儿,可是在别的地方还是很有用处的……”
小金眼睛已经睁开,也听见主人和吕夫人对答,心知这等情况之下决计清醒不得,所以赶快又闭上眼睛。他听见主人金算盘声音充满惊讶:“惊鸿,你怎么啦?”
小金当然想像不出吕夫人做出甚么事使主人如此惊讶,鼻中却忽然嗅到一阵甜腻荡情思的香气。香气来源似乎距他鼻尖不远,这一点使他忽然血脉贲张心跳加速。
因为他听另一个也是亲信家人金旺说过,那吕夫人不但有沉鱼落雁之貌,不但肌肤身裁都是第一流的,而且她居然不穿衣服,那件纱雾似的外衣根本等于没有。金旺提起她之时,神情痴痴迷迷,任何男人一望而知他的感受多么强烈多么深刻。
可惜金旺不久就因大醉而跌死,所以现在纵然能偷偷看见吕夫人,却也无人可以谈论可以比较观感了。
小金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一双白玉般赤足正在眼前。指甲涂着蔻丹,红得使人心跳。
这双赤足简直完美得全无瑕疵,不但足踝、小腿、膝盖都一样美的,而且也使人心跳血涌。那层如纱如雾的外衣果然完全没有遮盖作用,反而增添无限魅力诱惑。圆润得毫无皱纹的膝盖上面,除了雪白光采之外,细腻浑圆的线条呈现妖异冶丽热力。小金的眼光如痴如狂,沿着那对玉腿逐寸向上移动。
虽然眼光缓慢地逐寸移上去,但仍然不太久就到了大腿尽头处。
小金忽然全身发抖,喉咙中发出奇怪呻吟声,直到本能地在虚空在迷惘状态中忽然发泄了,才能稍微恢复清醒,眼光又向上移动,先是在高耸乳房上停留回旋一阵,最后终于看见那张艳色四射容光照人的面庞。
樱唇似是含着微微怜悯,但美眸中却闪动炽烈可怕光芒。为甚么许多男人都受不了女色诱惑呢?她可能这样想,也可能感到强烈满足和蔑视。
其实呢,假如天下男人都磡得破“女色”这一关,当然多姿多采的世界马上黯然无光黯然失色。巧取豪夺、压迫、战争等都变成历史名词。反过来说如果天下女人都放弃外表被动,其实却是主动猎取男人的方式,如果她们不要男人,这个世界也必定立刻和平宁静。
这不是神话也不是荒诞幻想,人类数千年历史之中,许多宗教社会(当然是真正虔诚的)已经显示和出现过祥和宁静的生活例证。不过倘若天下的男性都不要女性,或者女性不要男性,人类的延续就大受威胁了,有些人会这样想并且强烈抗议。但问题却是“人类”一定非得延续不可么?这个使命何以如此神圣,何以如此不可动摇?
世上许多珍贵动物绝了种,当你听见这个消息,你会不会像丧失了好朋友、亲人甚至儿女那么悲痛呢?既然有些动物可以灭种,人类又为何必须例外?
“自私”和“自我”恐怕就是一切答案了。
× × ×
流韵轩正面是清澈池塘,不远处传来流水淙淙的逸韵。另三面却植满了翠竹,微风过处琤琮有声,散出悦耳宁谧天籁。
沈神通凝视着石径,因为石径上出现了一个挺拔潇洒的男人,后面还有一顶软轿。那个男人的气概丰度一望而知必是金算盘,但软轿内是甚么人?是由于不良于行抑是不肯露面才使用软轿?
软轿四面帘帷密垂,首先入轩,然后是两名青衣侍女,样子都不好看,最后才是仍然挺拔潇洒,没有肚腩也不瘦削的金算盘。人到了中年,不论男女,仍然保持年轻时代身裁,实在值得自傲。
幸而沈神通本身亦不比金算盘丝毫逊色。所以他不但不嫉妒,还知道要保持身裁是何等的不容易。
软轿是停在角落,那两名佩着长刀的年轻轿伕分立两边,而两个侍女则站在轿门两旁。
除了对金算盘之外,外表上沈神通没有对其他的人多加注意,甚至那顶软轿亦不过淡淡扫瞥一眼而已,但这位有特殊本领的公门超级高手,不但已经记得每个人的面孔手脚衣着身量步态等等,连一些较为突出一点的气味都嗅到。
他们免不了说得几句仰慕的客气话,之后沈神通便直接触及其正面问题:“金兄,你派人找我来有何见教?老实说我身有要事,不能浪费时间。”
金算盘笑得很悠闲:“我敢保证你绝对没有浪费任何时间。”
“这样最好。”沈神通表面安静如常,其实心灵震动得有如海啸有如大地震。古人说见微知着,孔子说闻弦歌而知雅意,许多事情落在有智慧的人身上,只要少许征兆,一点点迹象,就可以了解很多,利害得失及如何应变也都马上有了答案。
“既然这话是金兄说的,我沈某相信你。”他语气仍然冷静得好像谈论别人事情一样:“不过在转入真正问题之前,沈某却有个小小请求。”
“沈兄请说。”
“我想表演一点小功夫,证明我是沈神通而不是冒牌货。例如抬轿的两位朋友,两把刀根本是幌子,他们至少精练过十种暗器。如果有人想欺近轿子,很可能远在两丈之外全身已变成蜂窝了。”
连金算盘也不禁大露钦佩之色,连忙道:“不愧是沈神通,不愧是沈神通……”
沈神通淡淡一笑,又说:“我想表演的也是一种侦测功夫。大家都是看见那顶轿子帘子深垂,任何人都决不可能看见轿内有甚么人,但这只不过是错觉而已。”
金算盘不禁露出大惊之色:“难道你看得见?”
沈神通道:“我不是看见,而是知道。”他指指脑袋:“用这个东西知道。如果侦查一件案子样样都要看见,请问我们能破甚么罪案呢?”
金算盘摇摇头道:“但有些事情是不可能侦查推测得到的。”
“例如轿中人是谁?你意思是不是这样?”
“是的,我认为没有可能。”
沈神通伸手入囊,拿出一件小东西捏在掌中,人人都能从剎那间看见是一件闪耀金光以及彩色宝光的小物事,但是甚么东西却无法判别,无法知道。
“金兄亦是武断了一些,但本来说得很对。谁能从看不见看不透的轿子里认出那是甚么人?很多受过严格训练的一流巨盗,能从蹄尘车辙看出装载的大约是甚么东西,正如我看见轿杠起伏节奏以及弯度,就知道轿内的人身子很轻,已可以猜想不是小孩就是娇小的女人。在这种场合中,小孩来干甚么呢?”
金算盘颔首道:“对,小孩来干甚么?”
沈神通微微而笑,他又有所发现了,因为这句话金算盘根本不必答腔的,所以他为甚么要答嘴?当然是一定有某种理由使他下意识地插上一句。
不过现在暂时不管这一点:“金兄,就算轿子里是个女人,但她是谁呢?当世恐怕只有两三个人有本事侦测得出,而我却是其中一个。所以我说刚才金兄的话武断了一点。”
金算盘摇摇头道:“沈兄,我不相信,可是话出于你口中,我又不敢不信。”
沈神通右手捏住那件物事,左手向那个比较高大的身材健美的侍女招几下,道:“你过来,快点。”他显然要将右手掌心捏藏着的物事给她看或是交给她。
那侍女平板而稍嫌丑陋面孔毫无表情,脚下迟疑一下,才向沈神通走去。但她却不敢走得太近,距对方五尺就停住脚步。
沈神通向她摊开右掌,显示出掌心的物事。那是个小盒子,用黄金打造,四周雕着细致花纹和龙凤等,还镶嵌了几颗宝石,反射出耀眼宝光。盒面是一片细磨透明水晶,所以眼光可以透过水晶而看见盒内有一棵珠子,很有规律地绕盒而滚动转圈。
别人由于各种角度及障碍,所以连盒子外型也看不清楚,只有那侍女看得真切。但她显然也不知道也不明白,所以眼中出现迷惘之色。
沈神通声音很自信道:“拿去,给轿中人一瞧就知道了。”
那侍女虽然距他五尺之远,但沈神通伸直右手已达三尺,所以她只须伸手就可以拿到。同时由于沈神通已伸直手臂,所以也不怕他会有任何不轨阴谋。因为人的四肢任何一肢若是伸得很直,就不能发力也不能迅速变化姿势伤害稍远的人。
她只能看见盒内珠子滴溜溜滚动,但那珠子是不是沿着轨道滚动?盒内还有甚么秘密?想知道这些最好方法自然是把盒子拿过来。
可惜她永远都拿不到那个镶嵌宝石的黄金盒子,因沈神通五指一合,已把她的手掌抓住而动弹不得。
黄金盒子被她黄褐粗糙的掌背遮住,下面则是沈神通的手,所以黄金盒子夹在两掌之间,亦不会掉落地上。
别人伸直手臂之后任何动作都必定比平时慢些,但现在这个人是沈神通,他修练的“天龙抓”神功乃是中原数千年绝学,几乎连影子也能抓住,何况是一只人手?
侍女没有挣扎,原因不是沈神通扣住脉穴或使用独门指力,而是她感觉得出盒子上面有些尖刺,只要她一挣扎一用力,手掌非刺破不可。何况沈神通浑厚强绝的指力也使她知道挣扎是一件无聊而又无益之事。
沈神通把她拉近一点,声音很温和礼貌道:“你没有挣扎,可见得你很聪明,比任何女人都聪明,由此也可知你比任何女人都美丽。”
金算盘走近数步,却不敢太近,因为现在的形势一看而知就算天下第一高手也没有可能救助那侍女脱出沈神通的掌握,除非根本不管她的安危。
可是既然不必关心她的安危,又何必拚命抢救她?所以金算盘只说道:“有话慢慢说。沈神通,你这一手是甚么意思?”
沈神通道:“我正在赞美她,你没有听见,你不同意么?”
金算盘叹口气道:“沈神通,你别忘记这儿是我的地盘。”
沈神通道:“如果不是你的地盘,我保证不会对你来这一手。金算盘,小心听着,躲在北城外某处地方,我有一个伙计彭璧,还有半身不遂的老人和女儿,以及一个老仆人。你立刻下令派人保护他们。”
金算盘简简短短应一声:“好!”
沈神通道:“其实只要你收回修理迫害他们的命令,他们就比任何人都安全了。”
金算盘大喝道:“邓威,还站着像个死人一样?快快把命令传出去,而且你带十个人在暗中保护照顾,不许有任何意外发生。”
一个年轻轿伕朗应一声,拔脚飞奔出轩,霎时走得无影无踪。
沈神通左手大拇指一挑道:“果然不愧是名震武林大豪金算盘,沈某佩服。”
金算盘道:“如果你真的佩服,为何还不放手?”
沈神通道:“我不能放,因为有时候有些情况很难掌握。我意思是说你老兄没有办法控制,虽然这儿是你势力范围。”
金算盘居然不作声不反驳。
“所以我先得请问过这位绝代佳人,如果她同意,我才敢放手。”
沈神通不再瞧看金算盘,只望住那侍女,然后道:“我的眼睛曾经特别修练过,所以你面上的化妆并不能掩遮你的天香国色。”
他转头向金算盘道歉一声,表示只是说实话而不是轻薄占便宜。然后又盯住侍女道:“你双手都套着火蝠翼膜精制手套,可见得你不但擅长毒药暗器,还能空手入白刃,可惜我的金刚针可以轻易刺穿你的火蝠手套。你一来不舍得这付手套,二来如果我金钢针上也有毒又如何呢?故此你作了最明智决定立刻不挣扎。”
侍女第一次开口,声音很娇软很悦耳道:“我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吕惊鸿。”
“吕姑娘请恕沈某失礼之罪。”话虽如此,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手。
吕惊鸿可能会微笑,不过面上的化妆却遮掩住她的一切表情:“叫我名字就好。如果你要我不跟你捣乱,但我们却好像很陌生的人一样,我觉得没有理由帮你。”
沈神通有一种抓住一条毒蛇之感,不放手不行,但放手又怕她的毒牙。
幸而他一向潇洒得很,当下微笑道:“好,我叫你吕惊鸿,你叫我沈神通。吕惊鸿,你的玉手有没有被我抓痛呢?”
吕惊鸿眼中闪出令人不安的炽热光芒道:“有点痛,但我不在乎,以后只怕要你这样抓住我的手已很少机会了,至少云桥会呷醋的。”
沈神通当然知道“云桥”就是金算盘,他只好耸肩笑一下道:“对,除此之外,也只怕我很难再有机会威胁住他了。”
金算盘面色还算好,因为他不知何故感到沈神通绝不是轻薄好色之徒。何况吕惊鸿落在别人手中还是第一次,这种经验很新鲜很新奇,而且也许有点报复或挫折吕惊鸿气焰的深意吧?
“沈神通,你真的能看透我的化妆?真的看得见我本来面目?”
“老实说只有一半真,看得出你有化妆那是绝无疑问,但本来面目还是要等你卸掉化妆才行。不过你的体态、动作、香味、智慧,后来又加上声音,却使我能判断得出你必是天香国色,这也是绝无疑问之事。请问以你这种人物,却化妆为随轿的侍女,除了你就是正主之外,还有甚么解释呢?”
世上很多事情看来一团糟,混乱得无法理出头绪,也无法解释,但落在某种人手中,却又非常轻松容易地使复杂变为简单,使深奥变为显浅。沈神通无疑正是具有这种特别本事的人,所以他不但一下子抓出了“正主”,同时也判定轿子是空的。
根据他说出来的推理过程,好像简单容易得有如喝一杯水,不过别人当然深知绝对不是这么回事。
吕惊鸿笑声忽高忽低,敏感的人可能听得出她心情波动变化,但沈神通却不止如此,他还听出好些别人不知道的内容。
沈神通等到她笑声一收,突然放开了手,金盒子则回到他囊中。所以别说金算盘等人,连吕惊鸿也终于弄不清楚金盒内还有甚么古怪,亦因此沈神通增加了几分神秘魅力。
“吕惊鸿。”沈神通直呼她姓名,表示双方并非陌生人:“既然你已经想好已经有所决定,那就开始吧。”
从笑声中竟能听出对方寻思事情,又能知道作了决定,这当然是很奇怪很特殊本领了,但沈神通其实还不止如此。他甚至知道吕惊鸿修炼过一种心灵功夫,已有相当成就,不过其中又好像有点问题,这意思是说她很可能出了纰漏。
大凡是心灵方面的功夫,由于精深微妙无比,又由于每个人在一剎那间都会闪掠过二十个以上的妄念,所以极难控制而往往发生严重问题。用一般人常常爱用的话来形容,就是“走火入魔”。“心灵”方面的功夫若是走火入魔,小则免不了错乱疯狂,大则丧了性命。
但愿她还没有疯狂,沈神通暗暗苦笑一下。怪不得金算盘会做出一些奇怪不合理之事,如果是因她所致,也就不令人奇怪疑惑了。
吕惊鸿退入轿内,发出号令,那两个轿伕和余下一个侍女马上退出这明亮宽敞的轩堂。他们步声远去,显然奉命不得在近处逗留。
金算盘搔搔头皮,疑惑地摇摇头:“惊鸿,下人都走精光啦,为甚么呢?”
轿内先传出一阵笑声:“因为我不想他们像快嘴小金一样。”
金算盘叹气道:“其实你不必这样。”
沈神通微微而笑,声音既冷静而又自信的道:“金云桥你放心,我是沈神通而不是快嘴小金。”
金算盘瞪他一眼,很多年以来已没有人敢连姓带名叫他,所以不觉有点愠怒。但马上记起这个人是沈神通,沈神通当然有资格这样叫他。
不过,金算盘仍然含着苦笑:“你知不知道快嘴小金的下场?”
沈神通居然点头,还大言不惭道:“如果小金是我的仆从,他就不会有今日这等下场了。”
连吕惊鸿也禁不住惊讶大声问道:“吓?你自己以为真是天下无敌?你以为我们连你的仆从也杀不死?”
沈神通道:“不是武功问题,而是脑袋问题。如果他是我的仆从,我老早传他一种脑袋里面炼的功夫。”
金算盘仰天大笑两声,才道:“真是有趣极了,脑袋里面能炼甚么功夫?”
吕惊鸿却冷冷道:“别笑,他不是开玩笑,他这话大有学问。”
金算盘略感尴尬连连摇头。只听沈神通道:“我会传授他一种‘过目即忘’的功夫,不论他看见过甚么东西甚么景象,都能够永远忘记,连梦中也不会出现。”
这时金算盘变得一点都不潇洒。因为他嘴巴张大得有如金鱼,眼睛突出程度也和金鱼一样。
如果快嘴小金有这门功夫,他当然不必死,虽然他看了吕惊鸿裸体,虽然那时大大出了丑,但既然能永远忘记,岂不是跟没有见过一样?
金算盘最惊讶的不是这门功夫,而是沈神通怎能有如知道一切详情经过而说出破解之法?这种敌人多可怕!这个人要不要继续跟他作对?抑是立刻变为朋友?
轿帘一掀,香风飘扬中吕惊鸿已走出来。她的面貌已经恢复春水芙蓉那么美丽,艳光四射使轩堂顿时更为明亮。
自然她身上薄而透明的薄鞘外衣,由于完全不能对那丰满雪白胴体发生遮掩作用,反而更增加好几分诱惑,所以轩堂内好像也忽然燠热起来。
沈神通拍拍额头,向金算盘道:“啊,老天爷,这样的美人你怎么受得了?”
金算盘用男人都能会心的语气回答:“我没练过你那种功夫,所以只好让她老是在脑袋里。除了你那种功夫,你可还有更好法子?”
“没有。”沈神通摊摊双手:“如果我年轻十岁,我可能舍不得忘掉她呢。你可会见怪我这样说?”
“算了。”金算盘挥一下手:“如果你不是这样说,我反而可能会怪你呢!但告诉我老实话,你真修炼过这种功夫?”
“你不妨问问吕惊鸿。”沈神通眼光很坦然地回到她身上,居然还在她等如赤裸的美丽娇躯上下巡弋:“这种永远忘记某一经历的功夫本来没有甚么用处,不过若是修习过‘动心忍性’之术,不必到最高的第四层,其实在第一层时就必须着手。如果未炼成‘过目能忘’这一关,根本就没有希望上达第四层最高境界。”
吕惊鸿显得大为惊愕。金算盘道:“这种心灵术就算炼得成功,有何用处?”
沈神通道:“我也不大清楚,但至少可以连手指都不动就能制服敌人……”
他可能当真不知最精微奥妙的功用,可是还有一点他却是知而不言──炼过这种心灵方面的神功秘术之人,可以使身边周围的人顺从听话,此是平时的绝妙功用。目前显然金算盘很听吕惊鸿的话,所以这一点还是不要指出不要戳穿为妙。
金算盘声音大为向往:“连指头都不必动就能制服敌人?唉!这是真真正正天下无敌的绝学,可惜惊鸿还未到此境界,否则任何强仇大敌都不必放在心上了。”
吕惊鸿定定神,用温柔语气表示不想与沈神通为敌的秘密心意:“沈神通,你当然不会吃饱饭无缘无故远离杭州跑到天津卫来,任何人都会猜想你必有极重要极秘密任务在身。但如果我居然进一步说知道你的心事知道你的任务,你相信不相信?”
“我相信。”
“那么你肯不肯为那个杭州女子,跟一位刀法大家拚斗?”
她能讲得出“杭州女子”,当然已知道马玉仪的下落。
沈神通虽是感到已落下风,却也不敢稍作迟疑:“我肯。但那女子是谁?刀法大家又是谁?我和他非决战一场不可么?”
“那杭州女子姓马,我保证她一定是你想找的人。”
“我也可以保证。”金算盘说。
“至于那刀法大家,姓岩岛单名健,当然这姓名一听而知不是中华人氏。不过他的刀法却兼有中土东瀛之长。以我看来,当今武林能够比得上他的高手廖廖可数,可能只有刀王蒲公望才赢得他。”
她一定是因为沈神通面色凝重而大为得意,所以轻笑两声,又道:“你是不是他的敌手不得而知,但如果你击败他,你的好处又多一样,就是可以从他手中夺回一把宝刀,据说这把刀也是你的心愿之一,我的消息有没有弄错呢?”
沈神通答道:“我几时可以会晤岩岛健?”
金算盘道:“最快也得等到后天,今明两天他都很忙。”
沈神通立刻道:“后天太久啦,万一岩岛健这两天吹风受凉得了病痛,或者不小心摔跤摔破头,对我来说问题就大啦!”
金算盘颔首道:“这话有理。”
吕惊鸿笑得娇躯摇动,因此那对高耸而又等于没有遮蔽的乳房跳荡颤动不已。
“你这话很风趣。”她一面笑一面说:“我知道你真怕岩岛健这两日会有三长两短,因为你已猜到他是黑夜神社的人。”
沈神通苦笑一下,道:“对,像他这种人会忙些甚么呢?自然一定与动刀子的事有关。所以如果他老兄一时疏忽大意,我怎么办?我找谁好呢?”
金算盘走过去揽住那裸体美女肩头,低声商议一会,才抬头道:“你放心,岩岛健如果遭遇不测,那个女子和宝刀我双手奉上。除此之外我不能答应你别的条件了。”
所谓别的条件无疑就是“何同”。金算盘不敢答允交出此人实是理所当然,因为何同不是傻瓜笨蛋,绝对不会落在金算盘手中。沈神通一点就透,立刻同意。
× × ×
沈神通暂住野趣园等候。房间虽然华丽舒适,也布置得富丽而不俗,可是沈神通自是没有心情坐在房间。何况那吕惊鸿丰满完美胴体的印象时时会呈现脑海(沈神通猜想那是她已曾施展过“动心忍性”秘术之故,而他却从未炼过甚么“过目能忘”的心灵功夫),所以他不敢枯坐房内而出去走动,藉此消灭吕惊鸿的魅力和倩影。同时也免得她忽然走入房间来,那时就真真正正要考验他的定力了。
以沈神通这等人物,以他的功力,以他广博知识经验,尚且对只看过一次的吕惊鸿如此难忘而又畏惧,可见得吕惊鸿的确有多么强烈多么厉害的魅力了。
野趣园占地甚广,除了散布的屋宇之外,园子并没有显着的围墙或篱笆与外面划出界线。唯一可以看出迹象的是在野趣园范围内,花草树木都很整齐,而且菊花特别多,其他的野草闲花便很少见了。在金黄色或白色的丛菊中不时会看见一些花匠园丁正在整理园圃。四下十分寂静,风景幽美雅趣盎然。
沈神通这个人既可以称之为“劳碌命”,也可以视为不落无宝之地的凤凰。他绝对不会随便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故此他外表优优悠悠穿过一些房屋更兼无数花圃,直到离开了野趣国范围,就显出他此行根本是有目的的迹象了。
迹象是第一点他沿着大路行去,走了里许,在距大路不远一间破屋门口停住脚步。
这间破屋一望而知是座年久失修的庙宇,由于有树木围绕,所以从大路走过的人不一定能够发现。不过沈神通前来野趣园之时已经路过发现,还特地到破庙瞧看过一下。
第二点迹象就是他变魔术一样从身上左掏右摸,居然弄出一包腌菜三个馒头,还有一大碗凉面,这些食物不问可知决非他准备自己享用。既然不是自己吃,当然是送来给别人吃。
破庙只有前后两进,前进殿堂倾塌了许多处,连大门都没有,所以在外面可以看见后殿一部份。
后殿殿顶其实也破烂多处,如果下雨一定不易找到干燥不漏的地方,但居然还有供桌,上面还有佛像。佛像和供桌都拂拭得纤尘不染,未褪尽的金漆闪闪生光,桌前地上有个僧人趺跏坐于蒲团。
这个和尚年纪最多四十岁吧?但又瘦弱又土气又肮脏,在北方已经寒冷天气中,他那件夹袍简直像丝绸一样薄得使人打寒颤。
后殿另一角有个用破砖砌成的小灶,上面有个瓦钵,只可惜灶里无柴钵内无米。甚至任何人都瞧得出这个灶很久没有起过火,没有煮过食物,因为钵内灰尘厚积,灶内也冷清清的。
那僧人居然还坐得毕直,双目瞑合。
沈神通动手起火,一会工夫就烧了一钵开水,放下茶叶,然后将滚茶拿到僧人面前,把凉面馒头腌菜等也陈列茶钵边,自己坐在一旁,微笑望住僧人。
不但滚茶有香气,其他食物也有。僧人缓缓睁眼,声音虚弱地唸声“阿弥陀佛”,伸出瘦人的手拿起馒头,就着腌菜吃了几口,又喝点热茶和吃点凉面。
不久,生气渐渐回到他身上,直到这时,他才望了沈神通一眼。
等到他吃完一个馒头,吃完一大碗面,喝茶之后打出饱嗝,沈神通才道:“在下沈神通,还未请教法师道号?”
那僧人默然又瞧他一眼,才道:“贫僧净意。沈檀樾如果不布施这些食物,贫僧只怕已熬不过今天了。”
沈神通道:“出家人行脚四方云游天下,不免会有冻馁之时。可是你明明可以在附近托钵求施,但你不肯这样做,你已经犯了戒律。”
净意和尚道:“施主责备得是,托钵化缘不但予人功德,而且是忍辱去骄慢门径,世尊当年规定沙门弟子必须托钵便是这等深意。”
晨间的阳光,尤其是在秋天,除了明亮晴朗之外,还予人以温暖舒适之感。但马玉仪现正在何处?她可能享受到秋日温暖的太阳?小儿子沈辛呢?他还活着么?我还有没有机会吻他玫瑰色的面颊?咬他肥胖的腿?
“法师,每一个人的命运是不是已经注定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古人这句话是对还是不对?”
“既对而又不对。”净意和尚答得快而简短。
“这等于色即是空一样了?”沈神通声音带着不满和讥诮:“你可以相信我绝不会误会这个色字是女色意思。我知道色就是万物就是现象,所以你们佛家不外说万物即是没有,没有即是万物。”
净意和尚摇摇头:“不对。空不是没有,只不过没有法子形容每种事物每种现象含有的变幻和不永恒或者虚假的性质,所以勉强用一个‘空’字。这个‘空’字又常常可以用作没有用作虚无的意思。”
“命运呢?”
“谁的命运?是佛的?神仙的?抑或是人的?”
“人的命运和佛的命运有区别么?”
“由于佛已经超越你我所知的时间和空间层次,所以佛有没有命运我不得而知。这是因为一旦超越了时空,我们人类根本不能思考不能想像。在我们人类中,没有任何词语不是时空内的产物。你能不能找到任何一个名词,是没有时空性质的呢?”
沈神通愣一下,的确没有,别说有形体之物必须占有空间,即使是抽象概念也必有时间,例如“思想”,如果没有时间你能够思想么?
又例如龟毛兔角,龟当然没有毛,兔也没有角,表面上既然不存在的东西当然不含时空性质了。殊不知一方面既属虚假的名词,本身已无意义可言,另一方面既然含有“没有”性质,则已包含着时间和空间了。
总之沈神通知道找不出这种名词或言语。
“沈檀越,任何人的思想都必须由词语观念组织构成。既然人类文字言语思想都跳不出时间空间的窠臼,你怎能想像怎能知道时空外的一切呢?蚂蚁的层次比人类低,所以蚂蚁决不能了解人类的思想。就算其中有些居然能了解,但牠能够用牠们有限的经验把人类的思想及作为使别的蚂蚁明白么?当然不能。虽然有些情形似乎可以用有限的经验知识推论未知事物,可是这不过是‘未知’而已。假使你转个方向以证明经验可以超越,例如你说逻辑学的一些定律就是先验的,就是不能用逻辑本身证明的,好比同一律‘我就是我,不能同一时间是我而又不是我。’这个定律果然不能以逻辑本身证明,但这都是经验中的事实,若不相信,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真正变成既是某一对父母所生的张三,而又同时是另一对父母所生的李四?”
“法师,你扯得太远了,我们只谈谈人的命运好么?”
“人的命运在有限时空内显然看来早已预定,原来却是你在无限时空自己做下的业力所致。业力问题且不说它,我只指出一点,在无限时空(还不是超越时空)角度来看,你可以摆脱,可以改变命运。角度这两个字十分重要,因为你未必相信人有过去世有未来世,正如当你小时候,如果吃不到一粒糖果,你会大哭会觉是天塌下来般的灾祸不幸。到你变成青年,你会为一个少女而觉得根本活不下去。这时你对糖果那屑一顾呢?到了老年,年轻时的恋情你可以不忘记,但值得去死么?这就是‘角度’问题了。而这些只不过是经验内(亦即此一时空内)的角度而已,尚且变化如此巨大,你怎知超越经验的角度又如何?”
沈神通似懂非懂,只觉得无法反驳而已,倒不是完全明白完全接受。
“命运也是这样。”净意和蔼地说:“如果你非站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来生的角度来看,也就是你一定要站在小孩子看糖果的狭小角度来看,命运当然是注定的。所以有些人尽情享乐,也拚命赚钱,他们说这就是积极,这就是改变命运。但笑话之至,你怎知道命运不是早已安排了你必须这样?你不知有没有来生,但你又怎知没有来生?事实上这个堪忍世界(指地球)就有这种特性,你获得的乐虽然其中有苦,却必能忍受也必须忍受。唉,我太囉囌了,你可能觉得很乏味很没趣。”
沈神通沉思了一会,才道:“我心中固然有疑惑想请有学问的人指点,可是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我想知道你是甚么人?你真的有了悟解才出家?抑是借沙门袈裟掩饰身份?”
“那么我是甚么?”
“你是真正的和尚不错,可是你仍然也曾是武林中人,至少你修习过上乘武功,也是毒药暗器高手。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十分困惑,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净意微微一笑:“你本来不必困扰的,因为你若不送来食物,明天我可能已经死了。我是甚么人对你又有何相干?”
如果这种道理在别人口中说出,沈神通就算不给他一巴掌,也至少骂他几句。可是这和尚早就声明过“角度”不同,因此你以为给他食物使他不必饿死是好心好事,但他却不一定这样想。
好吧,既然你用另一种角度,既然你用佛教徒的身份,我非质问你不可。当下沉神通冷笑一声:“如果你饿死了,你岂不是违犯佛祖命你托钵化缘教规?你凭甚么活活饿死自己?”
“我现在饿死了么?”
“废话,当然没有。”
“世尊说过,他只须用眉间一根白毫的功德,就一定可使后世沙门弟子不会饿死。”
沈神通真想从他肚子里挖出那些食物:“你很固执,也很迷信。”
“择善固执没有错,迷信世尊(即释迹牟尼)的话至少到现在为止也没有错。”
“但你可能当真饿死,这是事实,不是虚无飘渺的假设。”
“如果我饿死,那是业力,也就是从前恶因现形,跟佛祖的戒律不相干。”
“也是佛陀说的?他说甚么你都深信不疑?”
“答案分为两部份。第一,世尊自己说过绝不骗人、绝不讲假话。他连富贵荣华醇酒美人甚至娇妻爱子都舍弃,难道他看重教祖地位?他当然不会看重,所以不必讲假话骗人入教。”
沈神通耸耸肩,这道理果然颠扑不破,无论如何做个富贵帝王总比做个清苦教祖好,如果不是已经觉悟已经获得真理的话。
“第二部份,佛教不怕你疑,只怕你不疑。我的信仰是经过无数小劫大劫才建立的。不但是我,无数佛教信徒也有这种经历。”
沈神通又耸耸肩,目前他没有时间研究这些问题,除非可以撒手不管马玉仪和小沈辛的下落和安危。
“你若是继续住在这间破庙,迟早活活饿死。”
“我已经住了两年多,我希望不要饿死。”净意和尚微微笑:“我并不怕死,但这样子的解根本不是我追求的。不过奇怪的是从前三两天必定有些乡人拿些疏菜粮食来,但这两个月来竟无人来过。”
供僧已经成为我国风俗习惯,但如果那些乡人本身也不够吃,不来也不希奇。
沈神通看法却不是这样,道:“你认为谁不来使你最感奇怪呢?”
净意和尚道:“有对姓林的夫妻。他们虽然住在几十里外,但家里有点钱,自从我医好他儿子林长寿之后,十天八天总会来看我一趟。”
沈神通的话锋锐如针:“你不但关心,而且流露出担心。他们会有甚么危险?”
净意赶快收慑心神:“唉,我居然流露出担心么?其实我不知道他们会有甚么危险,不过由于林贯中练过武功,他家里有点钱财。他妻子林李氏虽然已是三十左右,但看来年轻而又漂亮。他儿子林长寿自从被血蝎螯过,虽然得我解毒复原,但一年来却变得性情躁急之极,不要说对别人,就算对自己也随时会弄伤,甚至一头撞死亦不希奇。”世上最容易发生事情的因素像“武功”、“钱财”、“美色”、“奇特性格”等都具备了,所以净意和尚担心实是很有道理。
沈神通的话题忽然拉回和尚身上:“此地不是修行的地方,你何以一住两年多还不舍得走?”
净意沉默一会,才叹气道:“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我表面上为了三个人而留下,但严格说只为了其中一个。”
沈神通道:“这三个人当中有男人也有女人甚至也有孩子?”
“正是。”
有男有女加上孩子,除了林家三口还有谁呢?沈神通算是一口道破,但越想越觉得不对越觉得迷糊。
净意见他思索得苦,讶道:“你向来对别人的事都这么关心?”
沈神通只苦笑一下,自从任职公门十多年来,管的都是别人之事。但现在却是自己的事了,我怎能不尽快查明金算盘和何同的关系?我岂可糊里糊涂跟那岩岛健决战而无法判断任何后果?
其实苦笑也有好处,因为至少思想感情都松弛一下,暂时跑出牛角尖。“我想不通的是你明明跟吕惊鸿有很深的渊源,你们甚至可能是同门,但何以忽又牵扯上林家三口呢?”
净意和尚不觉露出佩服之色:“你看得出我跟吕惊鸿是同门?唉,我刚才说的女人就是她了。”
沈神通登时心中一亮:“原来是她?男人是谁?”
净意沉吟一下,才道:“你为何问这么多?你甚么事都要知道?”
沈神通答得很快:“因为我也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来到此地。那个女人是我的妻子,孩子是我的儿子,他们都落在那个男人手中。”
净意和尚大惊道:“有这等事?”
“不但如此,其实我能不能活过这两天也大成疑问。但我个人生死还不要紧,我只想救出我的妻儿。”
照说如此重大隐情,怎可告诉刚刚认识的人?但沈神通却很有信心,因为他已经知道净意和尚是真正悟道的佛门弟子。如果这种人都不能相信,那就不必相信任何人了。
“那个男人是黑夜神社的首领濑川半藏。”净意和尚忽然恢复平静,人世上一切感情冲击亦同样变幻而又不永恒:“半藏中了毒针,是我出手救了一命。这已是两年前的事,但半藏每个月还要服药才能够行动如常,只是一身武功已施展不出了。我只奇怪他何以一直不能痊愈,使我不得不每个月费好几天功夫替他炼药?”
“如果你不炼药给他的话,他会不会死?”
“当然会啦!但我怎会袖手不理呢?”
“假如濑川半藏之死有人会得到好处,这人自然希望你不能炼药。你知不知道排行第三的是谁?”
净意和尚讶道:“你不问第二而问第三的?他是大野丰前,年轻而有野心。第二把交椅是会津简一。”
“会津简一现在已等于首领,只要你永远医不好半藏,他的地位屹然不变。但如果半藏死了,简一就不能用半藏之名发号施令,那时一定要另选首领。就算简一还能当上首领,可是第二号人物已变成是丰前。”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大野丰前最希望我死掉,这样我就不能为半藏炼药?”
“最好方法莫过于饿死你,于是任何人都没有嫌疑。我看当日你竟然医不好半藏,其中也大有文章,不过我们犯不着多费脑筋就是。”
净意和尚恍然点头,又道:“如果他们封锁不许乡民来此,简直易如反掌。唉,我这些话对你有没有用处呢?”
“暂时只对你自己有好处,可惜你对自己生死荣辱都已不放在心上。”
净意和尚慢慢起身,显然由于缺乏食物以及打坐太久,所以腿脚很不灵便。
“如果没有人为阴谋,饿死病死没有分别,但现在我却不能坐着束手待毙。何况我若是被害死,至少有三个人也活不成。”
他瘦而污垢,头发有两寸长,胡须希落难看,沈神通很想建议他由头到脚好好洗个澡,换套干净衣服,还有就是剃头刮胡子,否则以他这副肮脏样子,全无和尚威仪,保证很少人能够不把他当作那些穷极无聊混吃混喝的云水僧人。
“如果我是自自然然饿死的,那三个人活不成也就不要紧了。因为这三个人当中一个是黑夜神社首领,这种人活得太久对世间没有好处。第二个人就是吕惊鸿,她活着也是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第三个……”他想了一下:“也是一样。”
“所以你本来以为饿死自己也不坏,是吗?”
“对,很对!可是身为比丘,绝对不可故意伤毁自己身体。你看,人往往活在矛盾和夹缝中。”
“吕惊鸿从不来看你?从不送食物来?”
野趣园近在咫尺,以金算盘之富有,就算每天三餐特别为他送来十席精美素菜也绝无问题,何况难道吕惊鸿自己也不怎么想活不成?
“我已很久没有见过她,她只派家人送药材来,然后拿药回去。但连她的家人也不肯走入后殿。”
净意和尚没有讲出理由,只说明事实,沈神通居然也不追问了。因为他现在已知道何同跟吕惊鸿甚至金算盘原本没有关系,何同一定是由于伊贺川而晓得“黑夜神社”这个组织的,所以他会找上金算盘而联络上黑夜神社。
找到何同自是最要紧之事,但目前何同一定还未高飞远颺。他既然找到岩岛健出手,当然认为岩岛健有资格杀死我,所以他必须亲自等候结果,甚至亲手埋葬我才安心。如果何同一直连影子痕迹都没有,当然谁都无计可施。但现在,哼,哼,何同,我希望你仍然不太低估我也不太高估我。低估我的话,你自是潇洒离开,不必等看我的结局。高估我的话你拚命逃得远远,像孙子一样躲起来,那也是大伤特伤脑筋的。
净意和尚已经提供很多有关资料,其中有些秘密除了他已无别人知道。这个肮脏和尚还有这间破庙,绝少人会加以一顾,但沈神通号称不落无宝之地的凤凰,他果然落在有宝之地。
他临走时还殷殷叮嘱净意和尚起火烧热水,越多越好,因为和尚实在太脏了。
× × ×
市场里还存留着热闹熙攘气氛,只不过没有刚才那么挤拥喧嘈就是。
那人头发已经半灰,身材矮小,面貌笑容和蔼可亲得使你愿意叫他一声“伯伯”或是“叔叔”的。
他是这市场内一家肉店老板,几乎到市场来的人都认得他,喊他一声“陈大叔”。因为他不但十分和气,而且总是站在肉店门口,手托一根尺许长旱烟管,笑嘻嘻跟挤来挤去的人打招呼。
陈大叔的手很白净细致,手指细长,他大概认为这对手不怎么适宜拿刀剁肉,所以就算几个伙计忙死了他也不帮忙。
他不时从背后窗户内拿出旱烟袋和打火的刀石,点燃烟袋吸几口之后,顺手又把刀石烟袋放回窗内桌子上。这种动作不但他十分习惯,连天天到市场的人都看熟了。
窗户内的房间,大部份地方堆放肉店各种东西杂务。可是肉店这间贮物室平时却不许伙计进来,除非市场已停止一切活动,或者老板陈大叔不在的时候。
这规矩很奇怪,照理说应该正在做买卖时才常须使用贮物室,应该老板在场的时候才不怕丢东西等。不过几年下来那些伙计已经习惯了,何况另外还有房间可用,故此他们根本就懒得使用这一间。
虽是不合情理的事也必定有原因,如果有人看得见桌面时时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包括金银珠宝、药丸、香囊、手帕、书信,甚至有时出现摺成小块护身平安的符咒等等。而这些奇怪东西总是由房间另一道后门有人悄悄送入来悄悄溜掉,你自然恍然大悟何以肉店伙计不许进来之故。
陈大叔每次拿烟袋火石时,其实已将桌上奇怪物事顺便拿出去,藉点烟姿势看看那些物事,有时会皱眉头,有时会嘻嘻一笑。
这些物事如何处置呢?那也是要在房间内才看得见一部分。在桌子旁边地面有个箩筐,垫着软布,偶然会有一件东西飞落箩筐里。由于有软布为垫,所以就算珍贵玉器也不会破碎。
假如你能站在房内窗边,同时眼睛又快得可以看见劈到面前长刀锋刃上的小小崩缺。有这么锐利迅快的眼力,才可以看得见陈大叔的手时时会伸入别人怀中,有时甚至解开女人腰侧的扣子,伸手入去之后,缩回时却也已经将几个扣子都扣好如常。
被他伸过手探怀摸袋的多半是年纪轻看起来很灵活的人,男女都有,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有丝毫警觉神色,可见得他们根本完全感觉不到有过这末回事,自然也不知道有些本来在口袋甚至兜肚里的东西,竟然曾经离开过一段时间而又被放回原处。
这也是箩筐内东西很少的原因。现在箩筐内只有一个绣工极精美的香囊,还发出清淡幽远香气。桌面上有把一尺长的短刀、一锭银子还有些碎银铜钱,旁边有一个火漆封口的公文袋以及一张已拆开的海捕文书。这些物件如果同属一人所有,不问可知身份必是公门捕快。
陈大叔细长手指一摸,便知东西体积太大,立刻从桌子另一边拿了两张包肉用的莲叶,顺便将所有物件都夹带出来。
他看了看摇头低骂一声“胡闹”,便打火吸烟。谁也想不通他手中有那么多东西,却又怎能好像两手空空一样做完打火点烟等繁碎动作?而且容易得有如拿起一杯茶而已。
他面前行过的壮汉虽是穿着得跟买卖人一样,但灵活的眼神和态度却显示不是生意人,市井中黑社会分子更是一眼就认得出他必是“捕快”。
这个捕快一直行过,除了两张莲叶飘落地上陈大叔弯腰捡起来时他脚步曾经停滞一下以免踏坏莲叶之外,一切都十分正常,所以这个捕快不久也走远了。
窗门微响一声,这是有东西在桌上的暗号。陈大叔回手去摸,一面向两个妇人笑着打招呼。
其中一个妇人忽然停步,声音有点惊讶:“陈大叔,你不舒服?”
那是因为陈大叔和蔼亲热的笑容忽然冻结,变成奇怪表情。但陈大叔马上恢复如常,道:“没事,没事……”
他还敷衍几句话才使那两个妇人走了,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但不是“没”事,简直是“有”事之至。
那是当他摸索桌面发现空无一物,心中突然浮起不妙感觉时,手腕好像被蚊子叮一口,登时五指和手掌完全麻木,不过仍然可以缩回去,只要不拿东西,外人仍然看不出。
但别人看得出或看不出只是小意思,问题是他的手到底怎样了?是不是永远麻木呢?
由于陈大叔老早已知道这现象既非毒蚊或任何其他原因,而是“人”为,所以他震骇得面色都变了。
果然有人在他耳边轻轻道:“你的手如果永远失去感觉,连我也替你可惜,何况说不定另一只手也会忽然被蚊子咬坏,那就更加可惜了。我说得对不对?”
此是绝对不会被对方反驳的话。所以耳边那声音又道:“所以你大概不反对跟我清清静静谈几句话。”
陈大叔低声道:“我得先去办点事,”
“不必了。如果你只不过要叫回三个徒弟叫他们不可继续动手,免得你不在所以不能把失物还给失主的话,这件事我已替你做了。”
市场里充满肉类菜类气味的狭窄街道来往的人已经很少,店铺和摊子大多数显然准备休息。陈大叔忽然觉得很寂寞孤独,觉得好像在深山野岭中,没有人会帮助他,更无人来解他孤寂。
行行出状元这话绝对不错,而且绝对放诸四海皆准,但不可不知的却是每一行的状元(高手之意)时时会有孤独无依之感。那是因为在他的圈子里,很难找得到可以援手呼应的人物。如果连顶尖人物也解决不了的难题或不能解救的危险,试问圈子里其他的人怎能帮助他呢?
高处不胜寒!
陈大叔的心已经凉飕飕。他平生只认识扒儿手圈子的人,但他本人却已是这个圈子(范围不仅仅是天津卫)顶尖儿人物。那么谁能帮忙他?答案是一定没有。一切只有靠他自己,绝对无人可以帮忙。
肉店后面还有院落房间,陈大叔的卧室分为明暗两间,暗间是真正寝室,甚么样子还不知道。但明间却有如一个小小厅堂,桌椅都是精雕红木,名贵异常。另外居然还有些名家字画,以及一些古雅饰物陈设。
沈神通目光注视一座橱内一件东西,那是一支尺半长短棍,可是有个丝囊套住,丝囊上五彩光晕流转,任何人也能够一望而知单是这个棍套就名贵无比。
他眼光忽然移到另一个橱内,不经意地看了一座小小瓷制屏风一眼。事实上这座小型屏风绝不简单,只要是男人应该多看几眼,因为六扇相连的白瓷屏风上,却精绘有七彩的俊美男女。由于画中男女不但不穿衣服,还相拥着显示出交欢淫亵光景,所以女人可能不敢看,也可能没有兴趣,但男人一定多看细看,除非环境不许可。
可是沈神通现下的环境情势许可之极,甚至他认为值得把玩收藏的话,这座六扇屏风就必定是他囊中之物。因为陈大叔万万不会忘记右边指掌完全麻木这回事,假如能够使这只妙绝人寰的指掌恢复如常的话,你想他岂有不肯用屏风交换之理?
两个人都不说话,但他们却没有一个是哑巴。
沈神通微微而笑,走过去从橱内拿出那根短棍。他好像在自己家里,好像所有名贵东西(还有许多精绝贵重不及细表)本来就是他的一样。不过他没有除掉棍套,仅仅一手拿着轻轻打在另一手的掌心。
“我并不是横蛮不讲理的人。”沈神通终于先开口:“我们既然都是老江湖,所以都不说废话,也所以你等我开出条件才肯开口。很好,请帮主小心听着。”
提到“帮主”两字,陈大叔不禁身子一震,眼中掩饰不住无限惊讶而面色也变成苍白。沈神通果然一开口就言之有物,使对方受到近乎致命的打击。
“我知道你是杭州神手帮帮主司徒拙。你十年前被浙省总捕头丁世英迫离杭州,远远来到天津卫隐姓埋名,做了肉店老板。”
陈大叔面色剧烈变来变去。我的底细行踪怎会泄露?这个人究竟是谁?他有甚么打算有甚么阴谋?
“你收了两男一女共是三个门人。请问你是怕绝技失传?或者是在天津卫成立新的神手帮?”
“我绝不另组神手帮。”从这句话中陈大叔不但回答了问题,还承认了他就是从前江南神手帮主司徒拙。
“你只怕绝技失传的话,不问可知一定是天津卫的扒手儿本领大差,你实在看不过眼,所以收徒传艺?”
唉,这人简直是魔鬼,不然他怎能一句话就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司徒拙叹口气,假如他对于许多宝物都无动于衷的话,我实在猜不出他的来意、他的图谋了。
“你知不知道手中拿着的是甚么东西?”
“不要开玩笑。”沈神通声音严肃:“这是武林人的防身至宝,也是杀人利器,你不应该称为东西,应该称为宝贝。”
沈神通忽然笑一声:“很多古老传可不一定可靠,但我希望关于这支电棒的古老传说没有虚假。”
“绝不虚假,我试过敲击砖头,一样可以使三块叠着的砖头变成粉碎。如果你喜欢便请收下这件礼物。”
“帮主一定是忘记这电棒乃是神手帮数百年来祖传秘藏的三件宝物之一,怎可随随便便就送人?”
司徒拙苦笑道:“我的手比电棒重要,这是我的想法,希望你能同意。”
“当然,我非常同意,所以我只借用几天就还给你。我说过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司徒拙现出十分困惑的神色。这么贵重的武林至宝给他也不要,那么他要甚么?难道他特地来毁灭我的“神手”?
“所以我宁愿要你的手,还有你三个徒弟。他们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但却已经是高手了。所以他们除非被环境突变影响才不能将东西放回人家口袋,才须要送给你,让你亲自出手。”
这就是为何司徒拙把守在肉店门口的原因,要是这个市场天天发生扒窃案件,司徒拙迟早不能立足,这道理正如兔儿不吃窝边草相同。何况司徒拙怎会看得上到市场买菜的人的荷包?你可曾听说过千万富翁会带着很多钱亲自去市场买菜?显而易见司徒拙只不过是训练徒弟而已,尤其是把东西扒到手之后又要送回人家口袋,那才是这一行里面最高手法。
“我们的手法对你有甚么用呢?”司徒拙声音中微微露出惊骇。
“有用之至,而且我已经试验过已经证实过,所以我需要你们的手。”
但最灵活最精巧甚至最美丽的手若是离开身体,很快就会干枯腐烂变成毫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