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风帆点点,小屋外花木依然。
今年的秋天似乎特别肃瑟凄凉。是不是屋子里没有扑鼻饭香没有呀呀儿啼之故?
当然凡是知道马玉仪已被“笑面虎”何同设计占有的人都猜得到这幢江边的小屋变成凤去楼空是很自然很应该的事,就算何同确知沈神通已经丧命他也不会长居此地。何况根据他的线人密报得知沈神通一直尚未伤重毙命,所以他更不肯多所逗留。
沈神通在这幢孤独却幽美的小屋不知道呆了多久(其间当然也包括了清醒冷静查看一切遗迹的时间),日子时间于他好像忽然失去意义。
肚子饿时他还是知道的,他也乐得藉着生火洗米等动作而暂时甚么都不去想。
沈神通自然知道马玉仪和小沈辛绝对不会忽然回来,但更知道就算踏破一百对铁鞋地一定找不到她和儿子。因为何同不是普通人,也不是一般武林高手。他不但擅长跟踪,也是潜踪匿迹的大行家,故此小屋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线索简直是万分合情合理的事。
沈神通脑子里很多时候完全不去想马玉仪和小儿子,只拚命想何同,想他的面貌,想他的笑容、声音、举动。还有拚命回忆一切他曾经讲过的话,甚至连粗话脏话都一一尽力从记忆中翻寻出来。
他好像有点迷迷糊糊,但又好像煞有介事地寻思,有时喃喃自语。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他已经不知道已经忘记“想”了多少天了!
× × ×
麻雀却记得很清楚。自从沈神通朱慎司马无影,还有冯当世冉华这一对,再加上武当痴道人和胡说和尚走了之后,她被鸡婆婆关起来,一口气关了五天之久。
只是后来鸡婆婆要炼药,所以非得把麻雀放出来帮忙不可。因为她炼药万分秘密,从前是一个名叫玉莲的丫头做助手,但后来等到麻雀十二岁会做很多事情之时,玉莲就忽然不见了。此后就一直由麻雀帮忙。
除了“炼药”之外,还有压力是来自割爱手顾慈悲、万里云雁吴潇潇、擂地有声袁越这三大高手。他们三人已成为大江堂“长老”,他们每天有“饭”吃(饭里面有药),有酒有女人有银子等等,但他们天天都要看看麻雀的样子,所以鸡婆婆只好把她放出来让那些老头子看。只是他们看了好几天还看不出任何结论。换言之,谁也不敢很有把握地认为自己就是麻雀的生身之父。
严温也要见麻雀,他“见”的含义当然比顾吴袁三人复杂得多。
在严府里若是走来走去,想不让严温“见”到实在是不可能之事。故此这天中午,麻雀脚步缓缓而又沉重地在花园走动时,忽然被严温截住并且把她带到书房后面一个房间里。
这房间也相当宽阔,铺满厚软地毡,靠右边墙角有张大床,但锦帐深垂也不知有没有人?不过如果此床属于严温的话,严温既然不在床上,床内当然没有人了。
严温抓住麻雀一齐坐在地毡上。他觉得有点奇怪,因为麻雀只会吃吃低笑,眼神微微散乱,好像不知道自己在甚么地方,不过严温跟她说话,她却又会回答。
“我好想你,你呢?你有没有想过我呢?”
麻雀道:“唉,唉,温哥哥,我恨死你,但我却日日夜夜想你……”
严温笑一声。女孩子口中的“恨”其实就是爱,他那里还不知道?
笑声中他将她放倒平卧,然后脱掉她全身衣服。
她的皮肤虽然白皙,身裁虽然凹凸分明,极之惹火性感,但能够跟她较量的美女不是没有。事实上严温已经见得多了,但何以这个女孩子能使他欲火上冲,使他恢复雄纠纠的男子汉?何以别的美女就不行?
当严温在她身上尽力驰骋蹂躏之际,麻雀发出阵阵销魂蚀骨的声音。
每个女人的声音都不一样,所以每一个听见的男人反应都不一样。但此处讲的不是严温,因为严温已经不必等她的声音。那是另一个男人拨开帐子从大床跳下来。
这个男人很年轻,身上寸缕皆无,所以他的欲念给任何人都瞧得清楚。
严温忽然一愣,道:“陶正直,你睡够了?”
那年轻人原来就是“人面兽心”陶正直。他笑一下:“没有,我那里睡得够?我从四川巫山赶回来累个半死。唉,其实不是累,只不过白走一趟,甚么人都不找不到,所以觉得很疲乏。”
严温慢慢起身,一低头看见麻雀眼上仍然闪耀着情欲光芒。他叹口气,道:“你到底想说甚么?阿陶,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我怎么样我都听你的,绝不敢说一个不字。”他声音之温柔,简直比任何女孩子还要过之。
陶正直笑一声,道:“我被你们吵醒了。这小女孩是谁?一定是你念念不忘的麻雀吧?”
“她是的。”
“果然很不错,我希望你肯娶她。你也应该有一个正正式式的妻子了,对不对?”
严温摇摇头:“我就算想也办不到,因为鸡婆婆不肯,我也不明白为甚么。”
陶正直拍拍胸膛道:“包在我的身上。”他已走近麻雀,蹲低身子伸手捏摸她高耸丰满的乳房,洁白滑腻而又紧绷的皮肤上微微有点汗水,显然她刚才很疯狂很剧烈。
虽然她耗支极多精力,但陶正直的手一碰到她身体,她马上就有反应,就像是飢渴已久的怨妇,眼光、动作以及全身每寸肌肤都迸出情欲光芒热力。
陶正直一点不客气,再不征求严温同意,竟自倒向她身上为所欲为……
严温居然能够在旁边闭眼蒙蒙矓矓睡了一下,他惊醒的原因是陶正直推他。陶正直道:“快起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看之下果然发觉麻雀不大对劲,因为她眼中仍然射出情欲光芒,全身香汗淋漓娇喘不已,但面上表情看来有点痴痴迷迷。
陶正直苦笑道:“我和她已经将近一个时辰,我知道她应该极之满足。可是你看,她的样子和姿势动作等好像还不够。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严温居然一点不惊奇:“当然有古怪,她来的时候已经服食过一种药物。”
陶正直一方面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大为疑惑──麻雀不但不是外面弄来的女人,甚至由于“鸡婆婆”羽翼保护而具有特殊地位。她怎会服食古怪而看来一定是春药的药物?是她自行服食抑或是被迫?在严府内有被迫的可能么?
“鸡婆婆住处有无数药物,麻雀一定在她那里拿到药的。但我只不明白她为何要偷食这种叫做‘春满人间’的春药?”
陶正直道:“你也不知道的话,我更不知道了。但无论如何先想法子解去药性为妙。”
严温吃吃笑道:“这个不难,解药我有。”
陶正直捏捏他下巴,好像捏的是个标致冶荡的大姑娘:“你坏死了,既然你有解药,你一定也有‘春满人间’。这种药还有解药我都要……”
严温去拿了两瓶药丸给他,其中一种是绿色的,取了一颗塞入麻雀口中。她赤裸的身躯四肢本来大大伸摊甚是淫亵,但绿色药丸一入口,很快就卷缩成一团,眼中情欲和面上痴迷表情剎时消退净尽。她无疑已恢复理智,以她的年纪以及一身武功,虽是耗尽精力大伤元气,却也不至于疲倦无力得立刻睡着。总之她还能够动,还能够想和观察。
陶正直很感兴趣地注视她,谁也猜不出在他那副俊俏面孔后面转动着甚么主意。
麻雀既已能看能想,也就是说她恢复推论能力。
这个王八蛋脑子里转动的念头一定很可怕。麻雀对自己说:他绝对是有邪魔般神秘力量的人,因为从前若是有男人不怀好意碰我,他用手我就斩掉他的手,用脚就斩脚。但这个王八蛋狠狠玩了我,我心里居然不恼不恨。他如果不是邪魔是甚么呢?
麻雀甚至听见自己心中叹气声:我不但不恼恨,竟然还喜欢看到他样子,听到他声音,但我又隐隐希望自己马上就此死掉。为甚么我变成这种样子?从前的我到那儿去了呢?
陶正直锐利的目光好像看得见她的念头。因为他忽然向她说道:“你嫁给我跟着我好不好?”
麻雀大吃一惊,严温也微微动容。
“你若是嫁给我,有许多好处。你不但会觉得快乐,而且你还可以跟严温在一起。如果你真怀了孩子,也可以算是我的。你的问题只有这样可以解决,也只有这样鸡婆婆才答应。”
麻雀只会昏眩地喘气,说不出一句话。但是她心中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的确是唯一解决途径。
× × ×
小屋内已经昏暗,从前的温馨笑语还有小儿子叫闹哭声,都有如白天的光线消失无踪。你如果看见沈神通镇静安详外表,打死了也不能相信他内心竟是如此痛苦煎熬。
沈神通坐在门口藤椅上,手拿香茗,望着渐渐暗淡的晚霞,不慌不忙地呷茗和沉思。
但如果你知道他以如此悠闲态度足足坐了三日三夜之久,你的想法当然就完全不一样了。
香茗一直保持着热和新鲜,那是因为有另一个人不断替他冲水换茶。这人是个三十左右的精悍汉子,也是沈神通亲信之一,姓彭单名一个璧字。
彭璧像幽灵一样躲开沈老总的眼光,烧饭烧茶以及不断在四下巡视,却丝毫不敢惊扰老总的沉思冥想。
他唯一的烦恼是担心老总除了喝茶之外一点东西不吃,三天三夜下来就算铁人也没了气力,如果忽然有变故怎么办?
彭璧总算熬完了烦恼。因为沈神通忽然起身入屋坐在桌子边,昏黄灯光照在刚做好的饭菜上。沈神通这一顿吃了不少,酒也喝了不少。
彭璧侍候他吃完,才小心翼翼的问:“老总,你有了结论?”
“对,我只希望这一次不犯错误。”沈神通显然有点疲倦。
“老总,你一向料事如神,这一回也绝对不会出错,我敢用人头担保。”
沈神通微笑一下,不过老实说他的笑容竟是含有凄惨意味:“我的结论是:第一,何同为他师父反叛我暗杀我可以原谅,但他不该到这儿来,把马姑娘和小孩子弄走,他已做下绝对不可以原谅的罪愿。”
彭璧不敢答腔,但一想起何同,他也已经恨得牙齿咯吱咯吱的响。
“第二,我想了又想。他会躲到那里?就算最奸狡最有智谋的人,到了逃亡之时,也一定不会躲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在陌生地方你如何能够判断安全问题?你怎知一定可以掩蔽一切行踪?所以他一定躲在熟悉的地方。”这种充满智慧及经验的推论,彭璧只有恭听的份,那敢插嘴?
“第三,马姑娘和小孩子的安危和遭遇,由于时间过去很久,已到了尘埃落定之时,所以已经不必焦急了,早一点找到他们或者迟一两年都没有区别了。”
彭璧只能深深叹一口气。老总这话其实显浅确实得有如砂永不能煮成饭一样简单。
“第四,何同过去所曾说过的话,我想了又想,发觉除了杭州或南京这一带不算,只有两个地方似乎很熟或者去过。一是长江口的崇明岛,一是天津。”
彭璧忍不住骇然道:“这两处地方,一南一北相距数千里之遥。老总,别的案件可以慢慢查,但这一宗……”
“你一定还没有发觉这两个地方有何相似之处?说穿了很简单,两个地方都是海舶可以航行到达的,而且何同师父就是东瀛忍术宗师,他当然跟海也有关系。”
但就算跟“海洋”扯得上关系,可是何同在遥遥数千里两个港岛地方,等于一支小针掉落大海,谁查得出来?
沈神通站起身,精神奕奕:“我们可以行动了。”
× × ×
第一站竟然回到镇江。
沈神通已经完全恢复常态,镇静安详而又果决,任何部属只要一瞧他样子,马上增加几倍信心,往往很多似乎办不到的事也都办到了。人的信心本来就这么奇妙。
他们一直躲在船上,中午过后才上岸。沈神通胸有成竹一直走到城隍庙,在喧嚣人群中瞧了好一会,忽然转入一道角门。
门后有一个四十来岁乞丐倚墙阖目打盹。沈神通不让彭璧走近,独自上前,从袖中摸出一块五两金子,放在壮年乞丐鼻子下面。
乞丐看看他,眼睛很尖很精明。沈神通也看着他:“这气味还不错吧?你要不要赚?”
五两黄金不是小数目,就算殷实商人也想赚,何况一个乞丐?
偏偏这个乞丐好像有点特别。他面上挤出笑容,但眼睛却丝毫没有笑意:“如果我赚得到而没有命享受,我赚它干甚么?”
“你要了不少年的饭,已经是这一带的头儿。我知道你的眼睛与众不同,所以我请你帮我去看一棵树。你把意见告诉我,这锭黄金就是你的。”
“只要看一棵树?”
“对,看不看?”
“那棵树大概不会吃人。在这儿还没有能吃人的树,别的地方却不敢担保了!”
那棵树的确不会吃人,只不过是一棵平常的槐树,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这棵树长在很偏僻地方,而且很老,树身很高。故此当那名叫石头二叔的乞丐头儿发觉自己忽然坐在离地六丈高的横桠之时,不禁头也昏了,眼也花了。
“这地方太高,我瞧不清楚这棵树。”
沈神通可真怕他晃跌落地,一手抓住他的胳臂:“石头二叔,高一点才瞧得清楚。”
“不,不,我这个人平生就怕爬到高的地方。有个秀才告诉我,这叫做甚么甚么一种病。”
“你学问好得很,可惜一掉下去,学问也没有了,那甚么甚么病(惧高症)也没有了。”
“我为甚么要掉下去?我还记得那块黄金。”他狡猾地眨眨眼睛:“我忽然已把这棵树看得十分清楚。我看见每一个从树下走过的人,你想不想知道?”
沈神通一向认为跟“首领”阶级(任何行业)打交道都比较有效果比较省时间,现在他又证明这种想法十分正确。
“那个人不一定从树下走过,但他却时时假扮你们叫化子走动。我知道你们的规矩,如果他不识相也不曾早早跟你讲明白,他一定会有很多麻烦。”
“所以你找到我头上?如果我没有听过这回事、这个人呢?”
沈神通冷笑一声道:“那么你恐怕会变成碎裂的石头躺在树荫下,我希望还会有些小叫化子抬走你,把你送到乱葬岗。”
这个人只要推他一把同时松开手,石头二叔就肯定变成破裂的石头了。而石头二叔只须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以他的经验和观察所得,这个人的的确确做得出这种事。这就够了,谁愿意躺在乱葬岗而不要黄澄澄的金子?
石头二叔迅快说了一番话。沈神通大概很满意,所以不但将他平安弄到地上,还当真把金子给他。
这棵老树的故事还未结束,因为半个时辰之后在那六丈高的横桠上,又出现两个人。一个是沈神通不必说,另一个却是年轻人,穿着得很光鲜体面,看来最少是个家财富有的巨商之子。
沈神通柔声道:“李必成,你年纪还轻,将来前途无量,我瞧你样子也像是多福多寿的人。”
李必成手掌心脚板心冷汗直冒。他很明白如果对方真的恭维他看得起他,绝对不会弄到这种地方对他说。可惜抓他的人是彭璧,而现在沈神通在他背后,所以他只听得见声音而看不见沈神通,否则他一定认得出沈神通,因为他从前已见过了。
沈神通又柔声道:“我的手指一生气就会不听话,因此你就会掉下去。你最好别使我生气,你一定不会反对我的意见吧?”
背后这人话声充满了阴森冷酷味道,就算傻子也听得出他真的会生气,而生气的结果当然是手指一松,让李必成从六丈高处掉下。“六丈”高度至少有现在五层楼那么高,谁能从五层楼上往下掉而安然无恙?
李必成手心脚心冷汗像泉水一样涌出:“您老千万不可生气,小人若是知道如何能使您老不生气,就算赴汤蹈火也要去做的。”
“用不着赴汤蹈火。”沈神通冷冷说:“我只爱听老实话,有一句不实,我就会生气,我的手指也会不听话了。”
李必成一直觉得这个人比鬼还精,同时也冷酷有如鬼魅,他究竟是谁?何以能使人那么害怕?李必成裤裆也不禁湿了!
“李必成,何同在那里?你一定回答不知道,而且很理直气壮对不对?但你最好先想一想,用尽你的脑子猜测一下才回答为妙。”
李必成打个寒噤,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因为他曾经花了数千两白花花银子打听这个人的死活,然后向何同报告。既然他死不了,追查何同行踪下落当然是意料中事。
“您老别生气,待小人想一想。”他一面发抖,一面当真用尽脑筋寻思推测。
可惜他所有的资料太少。何同根本没有跟他谈过自己的事,何同会跑到那里去呢他怎么晓得呢?
李必成由头到尾想一遍,亏他还能那么冷静的想,然后他全身瘫痪,声音变成呻吟似的:“沈老爷,你生气吧,小人的确想不出来。”
沈神通一松手,李必成坐不住一个筋斗从树桠翻跌直向地面飞坠。李必成这一剎那间那颗心都停顿不会跳动了,也惊骇得完全麻木了,脑子里空空洞洞甚么思想都没有。
可是李必成活罪还未受够。他忽然发觉自己只掉下数尺,就倒吊在半空,那是足踝被沈神通及时抓住所以没有真个掉下去。只是目下倒吊于半空滋味实在比真个掉下去还难受还可怕。这场噩梦何时才能够结束?
沈神通道:“李必成,你没有昏过去吧?”
李必成定定神才慌不迭应道:“还……还没有……”
沈神通道:“你胆子真不小,我最后问你一句话,你愿意从实回答我的问话?抑是就此掉下去一了百了?”
李必成恨不得能够向他拚命叩头表示从实回答的诚意,但现在只能说:“小人一定从实回答,一定从实回答。”
于是沈神通很快就知道李必成消息来源是严府五个副总管当中的两人,自然连名字也知道,甚至连麻雀行将嫁给陶正直的最新消息也知道了。其次就是李必成后期跟何同的联络的方法。
在表面上这些事情都已事过竟迁,何同既已远飘隐遁,琐琐之事问之何用?可是沈神通不是普通人,很多平凡无奇的事情他听入耳中就会有想不到的妙用。
李必成是利用一艘快艇传递消息,艇上有两种颜色不同的旗帜,如果是黄旗就表示没有消息;如果是红旗,何同就会在靠近南京江上出现。他乘坐另一艘快艇会合,亲自在舱内暗格中取去书面报告,因此李必成根本不知道何同住在甚么地方。
但沈神通却知道,何同一定是住在他那幢临江小屋,每到那个时候就看着江面经过的船只,便很容易知道有没有密报消息了。
李必成说:“最后一次送出的密报就是沈老爷离开的前两天,严温尚不知道您老已经恢复了七八分,但府中的一个副总管却知道。这个消息送出之后,何同就从此不见,往后几次密报都原封带回。”
第三件事是关于崇明岛和天津,这两处地方李必成记得何同曾经提到过天津。
单单是这句话当然不足为凭,但如果你知道了可怕的仇人已随时可以出手,你必须马上逃走,那么你往陌生地方去呢,还是逃到又远又熟悉的地方?
如果有充分时间,任何陌生地方也可以变成熟悉,但如果祸迫眉睫当然就不一样了。
李必成被放回地上,性命还在,只不过一只脚已经永远残废,终身变成走不快而又十分容易辨认的跛子。
× × ×
天津已经十分寒冷,就算身壮力健的年轻人穿上棉袍也有点瑟缩,老弱之辈自然把皮袄皮袍子穿上了。
彭璧虽然曾经出公差到过北方不少次数,自以为已经是老经验,谁知从未到过北方(彭璧跟随他的时间而言)的沈神通,不但穿着方面老早指点彭璧换得跟北方人一样似模似样,最令人讶异是到了天津卫城内,他老人家竟然老马识途带了彭璧直奔北大关。
那是一家门面不大的店铺,挂着“狗不理”招牌(狗不理意思说这种着名的包子丢在地上连狗也不理不睬,何以故?那是因为这种包子必是出笼现吃。由于包子内油脂多,一口咬下去可以把嘴巴烫熟。而传说中狗最怕烫,若是被烫过之后,凡是听到响声脑子就会疼痛。),门首有个巨大的签筒。
他们站着吃过包子,彭璧精神大振,又跟着沈神通老远走到一条胡同转角一家店铺,进去每人要了一大碗肉片卤的锅巴菜。肉片有肥有瘦,加上黄花木耳花椒香菜,既热又香。当然每人再加上四两玫瑰露,直吃得彭璧全身冒汗,脸红脖子粗而又脚步歪斜跟沈神通投店歇宿。
一连八天,彭璧别的不说,天津卫独特美味倒是尝了不少,由早上吃点心的面茶和饼卷炸粿篦儿开始,到贴脖脖熬鱼,大清河面炸银鱼以至炸蚂蚱捻儿(即翅膀尚未长成的肥嫩蝗虫)为止,都大快朵颐好不开心。
唯一遗憾的是何同消息杳然。这个人就算真的逃到天津卫,以这样一个北方商业最繁盛,人口超过百万的大城,谁能知道他躲在那一间深院大宅之内?何同只要有钱,少不了有十个八个管家婢仆,他根本可以大门不出逍逍遥遥躲上十年八年。
如果何同没有钱非得出来弄些勾当营生不可,找到他的机会自是较大。但何同既然是准备行刺沈神通,岂能没有周密布置?以何同的身份地位,暗中赚点钱准备逃亡匿居之用岂是难事?
彭璧绝对不是整天跟着沈神通到处吃喝,他老早也已展开行动。在沈神通跟前彭璧的确矮了一截,但事实上彭璧乃是浙省公门有名高手之一,例如查访缉拿之道,普通捕快来来去去也不过那么几下老套,但彭璧至少比他们多几倍手法,极尽古灵精怪无孔不入之能事。
不过这一回沈老总分派他的工作只限于沽河的码头。那沽河是永定、大清、子牙、南运、北运五条河流在天津交会,然后由大沽口出渤海,故此所有的码头都十分繁忙热闹,每日不知多少车船人马出入,更不知吞吐多少南北货物粮米等等。
彭璧自然会运用种种手法和关系严密查访,都谨依沈神通命令绝不泄漏身份。
沈神通每天到处跑,不但去过城外着名的海光寺千佛寺以及许多寺堂观庙,甚至连专卖旧货的街道也不时逛逛。
就在第九天午后沈神通在街上走,两边店铺大多是售卖估衣古董旧书等等,这时行人不多,沈神通并不十分期望会在此处碰见何同。他走到这种地方一来是由于习惯,大凡在公门当差久了,有些地方不免走惯走熟,例如这专卖古董珍玩皮货估衣甚至名贵字画的街道,任何大城市都有,也是贪赃物集散最佳场所,捕快们甚至时时可以从这种街道抓到犯案叠叠的大盗或惯窃。
沈神通当然去惯去熟这类地方,尽管店铺、建筑、人物都不相同,他还是觉得非常熟悉,好像回到故乡一样,心情也轻松得多。既然他有这种习惯,何同自然也免不了,所以碰见何同的机会也不是绝对没有。
不过有个人从一间店铺冲出来拦住沈神通之时,这个人绝对不是何同,如果是何同,他不赶紧开溜甚至躲到毛坑才怪!
这人白发苍苍,满面皱纹,一望而知是个老仆人,腰腿却也硬朗灵便。眼睛也还不错,他好像看见甚么希世奇珍一样直往沈神通面孔打量注视。
沈神通真沉得住气,微笑道:“老爹,你鼻子都快要碰到我脸颊啦,幸好我不是漂亮女人。究竟我那一点值得您看个不停呢?”
老仆人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大叫道:“天啊,老天爷真有眼睛……”幸亏他年老气衰,虽是大叫,其实声音并不响亮。
沈神通仍然微笑:“我猜我的声音使你认出我是谁?但我却早已认出你是李管家。我那曹大哥好么?还住在老地方?”
老仆人纳头便要跪拜行礼,但沈神通一手揪住登时动弹不得。他大概知道一定强不过沈神通,只好道:“小的正是李干。沈老爷,天可怜见让我遇见您。我家老爷不行啦,他不但快要死了,最可悲是心都碎啦!”
若论当世心碎之人,只怕很难有人比得上沈神通了。不过他没有反驳:“别急,慢慢告诉我。”
他们在一家茶馆坐下,老仆李干开始讲出主人悲惨不幸之事。
他的主人姓曹名朔,当年是公门着名捕快头子,也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提拔的手下之一。但自从十二年前退休之后,如今却靠李干这个老仆隔些时候售卖古玩家家俱维持残生。
曹朔已经半身不遂长年瘫痪床上,十多年下来从前一些关系早已断绝,送钱送面的朋友已经很少。但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女儿曹月娥。
这个女孩子才廿四五岁,二十岁那年丈夫暴卒因而变成小寡妇。她回到娘家服侍孤单的老父,本来十分合适而日子也过得平平稳稳。但去年曹家想把房子租一半出去贴补家用,有个姓张的牙郎(即经纪)来看房子,竟也看上了曹月娥。后来当然是曹月娥被那张牙郎所诱,不但失了身还爱上了他。
这类故事只要有人类而人类又有男女性别的话简直是必然发生,至于结局不是男女幸而结合,就一定是分离,如果有一方痴情的就不免茶饭无心面黄肌瘦恹恹欲死。
沈神通只好等着听这种千篇一律的俗套结果,他甚至可以肯定伤心欲死的必是曹月娥。那女孩子十几年前见过,那时梳两条辫子,面白而圆倒也可爱,只不过长大之后变得如何?若不是曹月娥伤心,她的老爹怎会心碎?
但老仆李干继续说下去,居然不是俗套结局。
原来曹月娥并没有被张牙郎抛弃也没有被别人迫得分离(她爹已瘫痪而又无财无势,就算想惊动官府也不行了)。相反的她现在还跟他跑,只不过从前张牙郎是租住她家房子,现在搬出去了。所以曹月娥时时出去,一去有时三两天才回来。这还不要紧,问题是她爹发现她常常眼睛红肿面上青瘀,显然遭过殴打所以眼都哭肿了。
曹朔虽然瘫痪变成废人,但脑子还会想,他根本不必问就必知怎么回事。但这是女儿本身的冤孽,莫说很难措手,就算可以措手他老人家也没有办法,因为他根本连床也不能离开。
沈神通道:“曹大哥一定交待过要你暗暗跟踪,主要查明张牙郎住在甚么地方?”
李干颤巍巍却佩服地道:“是,是,小人早已查出来了。”
沈神通听了地址,问道:“那儿附近有没有妓馆酒店?”
李干忙道:“有,有,隔壁街都是酒店,两边胡同有十几家妓馆。”
那时候喝酒食饭的酒店地方都很大,必有厅院廊庑掩映,隔间为十阁,花竹吊窗各垂帘幙,客人召妓歌笑都极方便舒适。
沈神通问了几个问题之后,摸出五张银票交给李干,道:“这一共是一千两银子,每张二百两。你先去兑一张,家里尽量买够柴米油盐。曹大哥身体不好,多买些煤把房子弄暖和,再多弄点补品给他吃,请个好大夫给他调治。你暗中告诉他,我已经管这件事,但现在不能露面,他一定就能明白。”
老仆李干含泪拜谢而去。沈神通独自踱到那条街上瞧瞧,只见虽是午后时分,但还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热闹非常的,两边的胡同不时有浓妆艳抹女人出入,所过之处香风扑鼻。
这种地方他并不陌生,可是如果没有必要,他绝对不会来逛。所以当他穿过一条胡同经过三家妓馆,又经过一家漆朱大门之时,他虽然没看那间屋子一眼,却知道就是张牙郎的居处,也是曹月娥来此与他幽会的地方。他陡然心头一震,走到街上定定神想道:我的习惯何同十分了解,所以如果我是何同,住家也一定拣在这等地方,因为他向来每天只喝点绍酒,不喝烈酒,他不是酒客,所以我绝不会上酒店查访。何况他向来不逛窑子,这妓馆当然也不必查。这个人没有甚么其他嗜好,除了喝点花雕,就是喜欢吃点甜的点心汤羹。
他微微一笑,发觉有一个道理真是永不会错的,那就是助人为快乐之本。
现在他简直可以肯定,可以打赌一块钱,赌何同不在天津匿藏则已,若是如此,必定是住在最繁盛热闹所在,绝对不会躲在寺堂观庙过冷冷清清生活。
何同绝不是想过繁华奢侈生活,而是为了躲避沈神通的追踪查缉。
沈神通忽然叹口气,因为他看见一顶小轿,正是老仆李干形容过的。这顶小轿果然在张牙郎门前停下,一个穿红着绿的年轻女人出现,然后隐没在大门里面。
若论别的沈神通还不敢夸口,但说到眼力之锐利他绝不肯认第二,所以这匆匆一瞥,他不但能看清楚和记住她的样貌,还看出她既忧愁恐惧又渴望欢欣的神情。
这个年轻女人自然就是曹月娥。她面庞圆而白,仍然很可爱,还彷彿残存着当年神情。但她为何来到此处,面上却露出既忧又喜,既怕又爱的神情呢?
沈神通只花了二十枚铜钱,就从一个顽童口中得知不少事情。
可是彭璧跟着沈神通来到醉仙居,在一个雅座坐下时,却仍然摇头摆脑很不同意上司沈神通的计划。他说:“老总,我们虽然不能不管这件事,但我们没有时间。张牙郎不过是个无赖混混而已,他迫良为娼虽然很可恶,但我们揍他一顿,不准他再惹曹姑娘也就是了,我们那有功夫跟他磨菇?”
沈神通微笑低声道:“你今天打听到甚么消息?”
彭璧道:“有个船家记得十天前有那么个人带着一个年轻堂客上了码头,那厮的样子很像小何。”
沈神通道:“可找得到下落?”
彭璧摇头道:“没有线索。那人就算是小何吧,说是一手挽起两个铺盖,一手提起两个大箱子,竟自带着堂客去了,不叫车也不要轿子,但谁也没有注意。”
沈神通道:“很少普通人臂力这样大,看来真是何同,可惜线索又断了。”
彭璧道:“老总,这回非要找人帮忙不可,那怕掀翻了天津卫,也非得揪出那小子不可。”
沈神通居然还能够笑笑:“不必这么大阵仗,说不定张牙郎可以帮一点忙。”
彭璧像一个皮球忽然泄了气,瘫在座上,用他自己也觉得难听的声音问道:“老总,你已经算准这一点?”
沈神通道:“算过了,但准不准还等事实证明。喂,打起精神,他们来啦。”
门口走进来三个人,二男一女。当先那男人面白身长,相貌不错,可惜面色青白一点,而且眼睛骨碌碌乱转显得不正派。第二个是个圆面可爱的年轻女人,身材很不错,如果她不是表情呆滞,一定更加可爱更加吸引人。第三个是个流氓样的壮汉,腰带上斜插一把短刀,走起路来两条臂膀像螃蟹一样。
他们在隔壁雅座叫酒叫菜,雅座之间虽然有隔间,但沈彭二人却找得缝隙仔细瞧看这三个人。
白面长身男人就是张牙郎,另一个壮汉叫林二虎,那个女人正是曹月娥。他们身份既已弄清楚,沈彭二人就不再窥看。
彭璧花了半两银子,才支使得动酒店伙计替他把曹月娥召来陪酒。沈神通好像对她很有兴趣,一见面就拉住曹月娥的手。曹月娥痴痴笑着,两眼水汪汪的十分媚人。
沈神通从桌子下面递了一粒药丸给彭璧,然后扭头移开眼睛。
彭璧把曹月娥一下子抱起放在膝上,这种动作沈神通当然做不出,但如果做不出则隔壁偷看过来的张牙郎林二虎一定会觉得奇怪了。
曹月娥吃吃而笑在彭璧身上扭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吞下一粒丹药。
不久她忽然一怔身子僵硬,彭璧的手也忽然摸到她乳房上,所以她像触电像见鬼般尖叫连声。
彭璧怒骂连声,沈神通却哈哈大笑。外面散座上食客已经闹鬨鬨十分热闹,所以这种女人尖叫和男人大笑居然不曾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
这话当然也不十分确实,因为虽然一些食客不注意,但隔壁雅座的张牙郎和林二虎却都已竖起耳朵,而且当曹月娥叫第二声第三声时,他们两对眼睛也找得到缝隙向那边瞧看。
这一看可就看出毛病了,因为彭璧已将曹月娥按在地上,一双大脚踩踏她面孔和肚子。任何人一看而知如果彭璧双脚用力一点,曹月娥性命至少去了半条。她的命不要紧,但还能赚银子时候就是摇钱树,换句话说现在还很要紧,到了人老珠黄没有客人找她才变成不要紧。
所以张牙郎和林二虎一齐冲入隔壁雅座。张牙郎居然也有武功,一掌就把沈神通扫出去,跟着过来一把揪住彭璧胸口。
彭璧大惊道:“你是谁?你想干甚么?”
张牙郎冷笑道:“你敢欺负我的女人?”
张牙郎青青白白脸上有一股悍泼邪恶神情,那是任何无赖流氓都会摆出来的面色,普通人见了一定会害怕也一定想法子敬而远之。另一个林二虎掳起衣袖,只见拳头巨大,手指手腕粗壮,小臂上肌肉贲突,一望而知外家硬功一定练得不错。
彭璧居然还不松脚仍然踏住曹月娥,他甚至消失了惊慌神色,道:“大爷有银子也舍得花,我出一百两。”
林二虎凶恶表情立刻找不到了。一百两银子非同小可,这个女人反正是张牙郎的,一百两银子当然比那女人重要也比她可爱得多,但为了维持一点气氛以便迫使人家爽快些拿出银子,他的衣袖才没有放下。
张牙郎却仍然恶狠狠瞪住彭璧:“你想糟蹋她。哼,我知道你这种人,喜欢糟蹋女人。”
彭璧坦白承认:“我就喜欢这个调调儿,我多出五十两,但如果鼻子破了骨头断了,我再给二十两医药钱,干不干?”
张牙郎冷冷道:“一共二百两,她只要不断气就行。”
曹月娥听得清楚,不禁发出凄惨嚎叫,不过她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彭璧的脚尖增加了少许力道,而脚尖刚好压住她“腹结”穴上,曹月娥但觉一大团气息涌上喉咙把喉咙塞住,简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现在身体上的痛苦根本已微不足道,因为那个恶客人正在跟张牙郎讲价钱,那可恶客人竟把如何虐待折磨她肉体的方法讲了不少。她虽是害怕这些痛苦,但最惊心动魄却是张牙郎居然不阻止不反对。她好像忽然沉没于无底深渊,天啊,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心肝,根本是个恶徒,这个男人还值得爱么?还值得为他忍受许多痛苦羞辱么?
彭璧终于拿出一张银票,而张牙郎也放松抓住他胸口的手。彭璧把银票扬一下:“这是二百两的银票。”
张牙郎已看见那是甚么银庄发出的票子,伸手欲接,彭璧却缩回手:“但我不喜欢吃过药的女人,她现在迷迷糊糊不大知道自己在干甚么。”
张牙郎笑声很邪:“你瞧得出这一点,当然也是老江湖了。唉,有些女人想法很怪很贱,所以非给她吃点药不可。”
彭璧道:“我有我的办法,如果不灵那是我活该,怪不得你们。把解药给我。”
张牙郎给了解药,银票也拿到手,乐得呲牙裂嘴。这个女人每天能卖上三二两银子就算运气了,二百两白花花银子,哈,哈,可以买一幢房子僱几个长随威风舒服一阵子了。
彭璧囉囌得很,还不许他们走:“我得瞧瞧这解药灵不灵,你们等一下。”
张牙郎嘟噜道:“当然灵光,不但试过好多回,而且还不止她一个。”
彭璧等的就是这一句,立刻道:“还有女人?像她这样也是良家妇女?再找一个来,快点。”
张牙郎大为惊讶:“你还要?”
彭璧摇摇头:“不是我,但我还有一个朋友,但他给骇得不敢进来啦!”
他的朋友自然就是被打出雅座的沈神通,所以动过手的张牙郎立刻陪笑道:“那真是一千个对不起。幸好我没有气力,若是我这个朋友林二虎那就不得了啦。你们要女人有的是,我马上带几个来任凭挑选。”
彭璧这种人做惯公门捕快,凡是抓到人,那怕是个小贼,也一定尽可能哄骗恫吓,希望多知道一些资料,往往也由此而破获不少大案。他已经成了习惯,有时想改也改不掉,所以几句话又哄出张牙郎还有女人的真话。
他还要说话,但一个人头插入他和张牙郎之间。这个人头当然是活人,他就是被打出去的沈神通。
沈神通说出连彭璧也目瞪口呆的话:“小张,你想不想赚一千两银子?”
张牙郎膝盖发抖:“我当然想。”一千两银子已经是个小富翁,至少十年八年生活不必在担心。
沈神通道:“大概十天以前,我在码头看见一个堂客。唉,我该怎样说呢?反正你找得到她下落,我付二百两。如果能成就好事,一千两不算多。”
张牙郎额上冒出热汗,隐隐觉得自己走了大运。别的不敢说,若是标致女人而又在码头出现过,他大概没有查不出的,甚至他可能已经亲眼见过她,却不知这个被女色迷了心窍的冤大头看中的是那个而已。
他很有把握地退后几步:“两位且请喝酒用饭,我们出去一下,等一会就有消息。”
雅座内迅即剩下三个人。沈神通摇摇头:“小彭,把女孩子踩在地下好像不太好看,快让她起来喝杯茶定定神。”
彭璧忙道:“是!”一把将曹月娥抱起来,放在旁边有靠背扶手的椅子上。
曹月娥脸色又青又白,显然药性退后身体不舒服。何况脑子更不舒服?这个男人简直是魔鬼,他马上就会行动……
沈神通湛明清澈的目光盯住她:“我可以当着你眼前,把张牙郎和林二虎脑袋砍下来。你想不想看见这种场面?”
曹月娥听了大吃一惊,简直为之头昏脑胀。这个人是谁?何以他的目光能使人感到信赖使人感到安全?他为何要砍下张林二人的脑袋?
最重要一点是彭璧忽然表情严肃,规矩得像孙子看见老祖宗,但他刚才的话分明是那么狠毒变态和可怕?
因此曹月娥只会愣愣望住沈神通,不但不会哭泣,连话也不会说。沈神通轻轻叹口气:“你一定想不到张牙郎竟是狼心狗肺的人。他心里只有银子,女人不过是赚银子的工具而已。”
曹月娥听得懂他的话,所以惊奇得根本不想哭了。这个人究竟是谁?他想怎样?他又为何肯花那么多银子找寻那个从南方搭船来的美女?
“你有甚么打算没有?”
曹月娥发觉沈神通问的是她,一时心乱如麻,像木头一样连眼睛也不会眨。
沈神通道:“我虽然能够帮你甩掉张牙郎,但却不能勉强你。你既然还愿意跟他,我也只好不管闲事了。”
曹月娥眼光闪动一下,谁都瞧得出她心中曾经震动,否则不会从眼中表现出来。
但她仍不作声,因为她知道林二虎的凶狠。林二虎一拳能够打破硬木桌子,而且揍起人来简直像条疯狗一样,这是她亲眼见过的。当然张牙郎也极不好惹,沾上了就像冤鬼一样,非把人迫得跳河吊颈才肯罢休。这种凶人恶棍谁惹得起呢?
看来沈神通彭璧(她还不知道他们姓名)虽然有点狠,但如果麻烦太大,他们拍拍屁股走了,往后的日子她怎么过呢?
沈神通身为浙省总捕头多年,当然十分了解这些市井凶徒恶棍对普通人来说是多么可怕,所以他一点也不怪曹月娥没有勇气反抗。如果你不是沈神通,你也绝对不敢得罪这种人,更别说跟他们作对或者惩治他们了。
彭璧忽然苦笑一声,道:“如果我是你,那就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好眼看着恶棍逍遥横行。”
沈神通皱起鼻子,道:“你不必讽刺我,我有时也不一定那么古板的。”
彭璧不觉愣一下,问道:“你肯不依法办理?”
沈神通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送衙门要有苦主,要有人证物证,还要一张好状词,但我们告张牙郎甚么呢?了不起是迫良为娼,这得要有确切证据啊。还有嫖客是谁?就算你肯到公堂顶证,我们也没有时间。”
彭璧苦笑道:“我们不但没有时间,事实上我也不是嫖客。”
沈神通道:“但是张牙郎所做的事比迫良为娼还可恶。何况将来他还可以寻仇出气,一个瘫病床上的老人当然无法抵抗。”
曹月娥身子一震:“你说甚么?”
沈神通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我说你的父亲曹朔,想当年他是何等英雄人物?张牙郎这等小脚色根本算不了一棵葱。但现在,唉……”
曹月娥整个人都变得不同样子,咬牙切齿道:“你们是我父亲的仇家?”
沈神通道:“从前是的。”他居然胡乱承认,连彭璧也为之迷惘糊涂了。
“但我告诉你,”沈神通仍然指住曹月娥鼻子说:“我和你爹虽然有仇有怨,但他却是好汉是高手,我一直很佩服他,所以你也得争一口气。”
彭璧茫然道:“叫她争气?她有甚么法子可以争气?”
沈神通指指自己鼻子,道:“我来修理他们,但她却不许心软偷偷挪开眼睛,当然更不许为他们讲情。”
老实说如果沈神通正在惩治张牙郎时,曹月娥却忍不住为他哭叫求情,沈神通非气得一头撞死不可。如果沈神通不想自杀,那么事先警告她要她同意当然是极重要的步骤。
曹月娥已经相信沈神通有本事收拾张牙郎林二虎了,因为她还记得从前父亲还在公门当差时,也常常有这种信心十足的说话和态度。而这个人的态度显然比她父亲当年还有信心还有把握。她轻轻道:“他揍过我许多次。”
彭璧明知事情必定如此,却仍然忍不住问道:“但你还肯为他出卖自己?”
曹月娥道:“他揍我的时候,还不许我躲闪,我全身赤裸站着不准动任他踢打。我死了没有关系,但他会找我父亲麻烦,他一定会那样做!”
彭璧牙齿咬得吱吱响:“但你好像仍然爱他。”
曹月娥深深叹气垂头:“是的,但要看是甚么时候。我有时很爱他,有时很恨他。”
爱与恨往往就是这样,连当事人也常常弄不清楚,因为这种主观而又最强烈的感情,根本不能用常情判断。
沈神通忽然道:“你且坐在小彭怀中,他们回来了。”
果然转眼间张牙郎林二虎满面春风地奔入来。他们连曹月娥面孔也来不及瞧一眼,张牙郎已道:“我已找到那个女人。”
沈神通冷冷道:“我已经活了几十岁,看过无数骗局也听过无数谎话!”
张牙郎林二虎都不觉一怔。沈神通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随手抽出两张,每张都是一千两面额。如果他那叠银票通通都是千两面额,加起来岂不是有三五万两之巨?
林二虎头上流下热汗,张牙郎面色变得更青更白。这么巨大一笔财富,居然亲眼看见而且居然就在眼前,是不是运气来了?
但银子就算像山一样堆满眼前,却仍然是别人的,他们急个甚么劲儿呢?
沈彭二人可能还不知道,但彭璧怀中的曹月娥看见张牙郎眼光以及林二虎神情却知道了,所以她忽然骇得簌蔌发抖,连嘴唇都发白身子也僵硬如木。
沈神通实在太不了解财富对于无赖流氓的诱惑力了,他竟然还问:“你们想不想赚这些银子?”
张牙郎声音有点异样:“当然想,但你似乎信不过我们。”
沈神通道:“当然啦,你们连那个女人长怎么样子,有甚么特征,她跟甚么人一道走等等情节全然不问,但居然一出去就找到了?你们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
张牙郎上前两步迫近沈神通身边,道:“你不应该不相信我们的。”
这话的确奇怪,沈神通讶道:“不应该?为甚么?”
“因为我们本来胃口不大,有一千两银子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了。”古人说“财不可以露眼”就是这个意思,你大把银子露出来,除了徒然使人垂涎觊觎之外,别无好处。
张牙郎的话连曹月娥也听得懂,其实任何人一看他眼中闪爆的凶光就非懂不可。只不过他们绝对想不到沈彭二人不但是武林高手,同时又是四门顶尖人物,所以他们简直变成自投罗网的肥大山鸡或野兔了。
故此彭璧呵呵大笑活像中了马票头奖之时,曹月娥忍不住用尽气力捏他一下。捏就是用两枚尖指甲狠拑夹肌肉之意,被捏的肌肉自然很不好受甚至十分疼痛。
彭璧笑声立刻停止,嘴巴还未合拢,却已没有声音。他不但一点不疼痛,心里还莫名其妙舒服得很。他绝非被虐待狂那类人,但如果一个漂亮可爱的女人怕你惹祸而拚命捏你,你心里觉得舒服便变成可以理解的反应了。
雅座地方不算小,可以容纳十几个人,所以张牙郎林二虎一齐从靴筒拔出尺许尖刀之时,沈神通还可以连退六七步才被墙壁挡住。两把尖刀光芒闪耀寒气森森,胆子小点的人屎滚尿流也不希奇。
沈神通很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两个狼狈为奸家伙除了迫良为娼之外,难道还敢公然杀人劫财?假如他们杀了人,财当然要劫走的,但尸体怎么样处置呢?酒店里外有不少伙计,还有许多食客,他们难道一点也不忌惮一点不怕?他们敢拖着尸体公然离开?
彭璧偷偷看沈神通的动作。他不知道沈神通几时才出手收拾对方,他身为下属,只好等沈神通有表示时才做出配合行动了。幸而他不必把张林这两个恶棍放在眼内,不然的话怀中抱着一个女人当然是非常不利的情势。他很快将曹月娥藏在背后,两边有墙角嵌住她,前面有他壮健结实身躯,所以对方两把刀子一时也只能杀伤他而绝对碰不到曹月娥。
但这样彭璧本人也等于缩到角落而很难逃走,所以林二虎只要分出一半注意力就可以了,他们目前最注意的还是手中拿着大叠银票的人。
沈神通忽然伸长了手,那叠银票简直已可以碰到张牙郎鼻尖:“拿去,拿去,不必动刀动枪。”
同样是能够得到大把银子,自是不杀人不流血为妙。张牙郎左手一把夺过那叠银票,那堆可以骇死人的银子已经确确实实捏在他手中,不觉喜得心花怒放。
沈神通道:“拿去花,银子算甚么?假如杀死我们,你就要为了处理我们尸体而头痛了,头痛对每个人的健康都有害无益。”
张牙郎显然很同意他的话:“希望找几块油布再找两个人帮忙不是难事,但仍然有小小头痛是不错的,因为我们一定要分一些银子给帮忙的人。那些家伙平时可能很够义气,但有时却不一定,尤其当他们知道你手上有钱,义气就放在第二位了。”他忽然奇怪自己何以要跟沈神通说这些话?财富既已到手,还再在这儿囉嗦甚么呢?
沈神通的话在他移动脚步之前已经送入他耳朵:“你们现在仍然很头痛,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痛过。”
张牙郎冷笑道:“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和二虎子多年弟兄,我们真讲义气,银子二一添作五,一点也不头痛。”
沈神通道:“我银子花了这么多,难道你一点消息都不给我?那堂客的下落你到底知不知道?”
张牙郎出乎意料之外点点头,道:“我知道,但现在时势不同,我要留着自己用。你老哥眼光很不错,我这一辈子还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我绝不会把消息告诉你。”
如果张牙郎不是一口咬定那女人很“漂亮”,则他可能是胡乱吹牛。但马玉仪当真很漂亮,就算你不喜欢她这种面型,却也不能不承认她很美丽,所以简直连彭璧也深信张牙郎当真知道消息了。不过彭璧却不必烦心费事,有沈神通在此,根本任何帮忙的人都是多余的。
沈神通也没有使彭璧失望,他一伸手就取回那叠银票,动作一点不快,使人觉得好像只是猝不及防而已。他问张牙郎:“银子如果回到我口袋,你头痛不痛呢?”
张牙郎举起刀,满面杀气,林二虎也挺刀作势作为声援。看情形张牙郎没有吹牛,他们的确搭档惯熟,所以不但能制造出凶狠可怕气氛,而事实上他们配合的刀势也真有点功夫,决不是一般流氓恶棍使得出来的。但千错万错他们找错了人,找上了天下公门不算第一也算第二的顶尖高手。
张牙郎刀尖在空气中划两下,光芒眩目,突然上左步走偏锋,刀快如风搠到沈神通右胁要害。这时林二虎不但没有闲着,而且时间方位招式都配合得丝丝入扣,一刀刺到沈神通左胸。
这两个恶棍分开看没有甚么了不起,但配合出手却居然隐隐有名家气度,两把尺许尖刀威力陡然增加二十倍都不止。虽然沈神通贴墙滑揶数尺而避开了两把利刀,但右肩衣服因为快速移动稍稍飘起而被利刀划破。
彭璧大吃一惊,想那沈老总平生不知会过多少高人,他缉拿过多少凶悍独行大盗,却还是第一次挂破衣服。凭这两个无名恶棍流氓,当真有这等本事?
林二虎第二刀又几乎割下沈神通耳朵,那也是由于张牙郎攻出刀势配合得十分灵动神妙,两个臭皮匠居然高明过一个诸葛亮。
他们第三次出刀攻杀时,竟然又是第一次施展过的手法招式,彭璧这时才放下心大大透一口气。要知最可怕最危险的敌手,就是你想不到的人,例如一些僧人道士或者老人少女,看来绝非勇狠骠悍抡拳动刀之辈,但惹上他们或者迫得他们出手,才忽然发觉人家练过上乘武功,自然是为时已晚噬脐莫及了。假如张牙郎林二虎表面上只是流氓恶棍,事实上却竟然是市井异人,沈神通就很容易上当吃亏了(这一点专指沈神通彭璧而言,因为他们一向是恶棍流氓的克星祖宗,所以对付这种人反而不免大意,普通人当然不敢小觑流氓恶棍)。
那张牙郎、林二虎使出重复招数,意思就是他们只有这么两下子(虽然很高很妙厉害)而已。所以沈神通也放心了。他一放心便不觉露出笑容,可是张牙郎和林二虎就算拿一万两银子给他们也挤不出半个笑容。
因为沈神通一放心就出手了。他的“天龙抓”乃是真正中原千余年绝艺神功,旁人只见他手伸出去,一点也不急不快,可是张林二人却同时右肩一阵攻心剧痛,简直痛得乌天黑地连裤裆也湿了。原来他们在痛极想晕倒之时,耳中听见自己肩头骨骼咯喳咯喳碎裂声涌,手臂从此残废的惊恐,压力跟剧痛差不了多少,所以他们才会连裤裆也湿漉漉一片。
他们最不幸的是居然没有晕倒,看来沈神通在这一点上面也帮忙过他们。他曾经在他们右乳下某一部位用手指戳一下,指力不算很重,只有少许麻痛感觉,可是脑子却马上清醒,因而肩头骨碎的剧痛感觉更清楚更鲜明。
沈神通很客气,竟然降尊纡贵亲自拉了两把椅子,服侍他们坐下。然后自己才拉了另一张椅子,椅背向外,于是他便像骑马一样稍稍伏在椅背而开始跟张林二人谈话。
他没有受伤,所以坐得很潇洒舒服的样子,但张牙郎林二虎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沈神通微笑道:“我手指气力还未用完,你们相信不相信我还能捏碎两个人的肩胛呢?”
他口中的“两个人”绝无疑问就是他们。所以张牙郎咬牙强熬奇痛而连忙回答:“相信,相信极了,那个敢不相信咱先揍他王八羔子。”
彭璧冷笑道:“我偏不相信。张牙郎,你有种就过来揍我。”
这个人自然也是狠角色,张牙郎不必问不必想也知道,试问他怎敢真的过去揍人?何况揍人的话只不过说说,只不过加重语气而已,又怎可以当真呢?
彭璧把曹月娥放在那边的椅上,大步走到张牙郎面前。他自是不怀好意,绝对不会给张牙郎一个吻或者一束玫瑰花。
果然他伸出粗大手指捏住张牙郎的鼻子。张牙郎马上觉得整个脑子都酸痛得快要爆开,而最可怕的是他居然连一点声音都叫嚷不出。
彭璧终于放开手,让他喘几口气,忽然又用指弹弹他右边面颊。他的手指尖竟然好像大锤一样沉重可怕,张牙郎听见“咚咚”声音,以及右边上下牙齿散裂的声音。
张牙郎又想晕过去,幸而沈神通已经说道:“小心点,别弄坏他嘴巴,我还要他讲话。”
张牙郎定定神,心中升起一丝希望。这个人既然还要情报,性命大概可以捡回来吧?虽然现在已经有生不如死之感,可是活着总比死掉好。“好死不如赖活”这个道理张牙郎既懂得而又绝不忘记。
沈神通却又好像并不急于问他甚么话,反而叹口气:“我生平不动私刑,从前我一直谴责别人不该用私刑。可是想不到有一天事情出在自己头上,却也轮到我用这种手法了。”
彭璧道:“我反正胡搅过,这件事待我处理。”
沈神通道:“我只要知道而又默许你这样做法,那就等如我亲自主持其事,出不出手有甚么关系?”
彭璧肃然道:“老总说得是。”
曹月娥忽然尖叫一声,虽然声音不算响亮,却也骇了彭璧一跳。他连忙转身查看,道:“怎么啦?是不是有蜈蚣蝎子爬到你身上?”
曹月娥声音哑涩:“我知道他是谁,我认出来了。他是沈叔叔沈神通……”
彭璧微笑得很温柔,声音也一样温柔:“对,他就是沈老总,所以你可以放心,一切事情我们都会料理,你也永远不必被这些坏人欺负。”
有了沈神通彭璧出头,曹月娥如果还会受到欺负,那才是怪事。
但沈神通却禁不住连连苦笑,别人的事到了他手中好像很容易解决。但他自己的事呢?有没有人帮他的忙?如果没有,那么是不是“强人”就应该担负痛苦,必须比平常人多忍受折磨或不幸?
× × ×
天气虽然已寒冷,但这几条街道还是有不少行人,所以沈神通杂在行人中一点也不显眼。
事实上你就算是他二十年老朋友也一定认不得他,因为他已经乔装改扮变成卖切糕的老头。
“切糕”是红米粉或糯米粉做的,里面放着红枣。几枚铜钱就有一大块,用麦杆穿着拿着吃,至少可以吃个半饱。
可怜沈神通那里做过这等生意?所以他只好管推车。收钱切卖的是个中年妇人,她就是曹月娥了。
沈神通果然没有猜错,那张牙郎另一排牙齿也散掉之前,说出一个地址,可不正是在他家附近的大街上?这一区附近几条街到晚上都是灯红酒绿冶游胜地。如果沈神通不是凑巧碰到曹月娥这件事,一时也真不易想到这种地方来。
不过话说回头,沈神通的名气绝不是侥幸得来的,他即使没有碰上曹月娥张牙郎这回事,但他仍然有他独特方法侦查的。例如现在彭璧就是依照他指示到一些没有人想得到的地方去调查。
沈神通时时打量对面街那幢房子,但动作非常小心,因为如果何同真住在此宅,这个人乃是这一方面的高手,小小破绽就会使他警觉。
老实说何同警觉而跑掉不要紧,最怕的是连马玉仪母子也失去踪影(沈神通可不敢向更坏方面例如被杀害等等想)。所以他只卖了个把时辰,就收拾好推车回家。
他们就住在曹家。由于地方够大,所以他们虽然暂时还不与曹朔见面,却可以从另一道侧门自由出入,不必惊动曹朔。
其实沈神通并不一定要住在曹家,却因为曹家地方虽然不算十分大,但也有五进深。所以别说藏匿几个人,就算杀猪外面也听不见。
他们自然不必杀猪,可是由于张牙郎林二虎一时还释放不得,而且说不定还要刑讯一番,这一来住旅店就不方便了。
彭璧不久也回来了。沈神通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彭璧看见淡妆素服的曹月娥时怔了一下。
曹月娥样子相当漂亮,却可惜面色清白,眼眶微陷而且发黑,有时会扶着门框墙壁定定神才继续走动,显然身子十分虚弱,也不必问便知是张牙郎给糟蹋成这样子的。
他们坐在只剩下四把旧椅子的小厅。彭璧喝一口曹月娥亲手斟来的热茶,微微现出舒服的神情,也许他将来有机会天天享受这个女人的服侍。他们口子也许过得快乐,但亦说不定不快乐。将来的事谁能知道呢?
彭璧的调查工作其实很简单。他第一步查明附近有几间南货店,其次查出那一家南货店有广州的片糖出售。片糖只不过是红糖,天下各处皆有红糖,但却只有南方广府一带是片状的。
何同向来爱吃甜食,又只用片糖,从前在杭州也只找到一家有片糖出售。这种小小嗜好却正是最佳线索,所以彭璧很容易就查出结果。
“老总,正是刚搬来姓许那一家,十几天当中已买过三次片糖。”
这个旁证的力量简直可以等于亲眼看见何同了,可见得张牙郎的情报很准确。但沈神通却起身行去,一面说道:“我还要问问他们。”
处理何同之事绝对不能躁急,沈神通向来极有耐性,现在时间不对所以他并不急于立即行动。
但张牙郎林二虎这两个地痞恶棍却好像有些地方不对劲。究竟甚么地方不对劲?他非尽快找出来不可。
张林二人像两枚粽子一样四肢紧紧绑住,嘴巴都塞着布团,故此他们不但不能动不能逃走,连喊救命也不行。
沈神通推开那道房门,却不进去只站在门口观察和沉思。
张牙郎大概除了讨饶之外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所以他虽然翻眨眼睛瞧着沈神通,却并不像很想讲话的样子。
林二虎平时动拳头比动嘴巴多,故此连咿唔声音都没有,就算有话他也会让张牙郎说。
不过他们眼中惊恐和痛苦神色却绝对不是假装。惊恐是由于不知道沈神通下一步会怎么样?是不是杀死他们?至于痛苦便是肩骨碎裂,还有鼻骨,那是彭璧杰作。张牙郎则还得加上大部份牙齿给打掉。
沈神通终于看出张牙郎想说话的表情,便很大方仁慈地掏出他口中布团。
“我希望你还能够讲话,但我却肯定你将来绝对不能像从前那样花言巧语哄骗女人。”
张牙郎起初声音模糊,后来才好一点:“小人知错了,小人以后绝对不敢。”
沈神通冷冷地笑:“不是你不敢,是不能。你现在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张牙郎大惊:“您老开恩,小人们真的不敢了。”
他大概看见沈神通笑容很冷酷,又为之大惊:“杀人是要偿命的,唉,唉,万望您老人家开恩饶恕……”
沈神通道:“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说,我就把布团塞回你嘴巴。”
张牙郎忙道:“有,有,小人有话说……”他一定有某些秘密,如果是平时他当然绝不考虑说给人听,但现在眼看性命不保,看来沈神通外表很斯文,然而好像杀死个把人根本不算回事。如果性命不保,任何秘密都没有意义没有价值了。
“您老是公门的大老爷,所以有些奇怪的人以及有些消息您一定会有兴趣。”
沈神通摇摇头:“时机不对。从前我会有兴趣,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你们运气不好,我很抱歉。”
这句抱歉谁也不会当真认为他歉疚,但张牙郎居然认真得很,道:“算了,谁教我们运气不对?我们只好认命了。”
但沈神通的话又燃起他的希望:“我现在虽然没有工夫管别的闲事,但听一听耳朵也不会痛的,或者对你们的命运也有点帮助。不过你如果不想不愿说,也没有关系。”
这种话是一种挤迫或者钓鱼方式,纵然张牙郎说出很有价值情报,但放不放过他们还是沈神通主动的,因为他完全没有答应过任何条件。
张牙郎看得出自己的劣势和危险,所以不管情报有用没有,赶快道:“近两年来天津卫有一个新的势力,他们只有几个人,但很可怕,简直可怕极了。”
就算杀人也不一定很可怕,所以沈神通皱眉问:“怎样可怕法?”
张牙郎道:“天津卫以至烟台济南青岛等十二个帮会已死了不少人,现在十二个帮会都不敢不听他们命令,也不敢不献上金银。”
沈神通冷冷道:“听起来并不可怕。”
张牙郎忙道:“是的,这等事虽然少见,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最可怕的是这几个人,根本是魔鬼而不是人。这话怎么说呢?那是因为他们完全不必吃饭睡觉,总之没有人见过他们吃饭,也从无人见过他们睡觉,所以他们不须要房子,也不须要佣人服侍。除了魔鬼之外,没有活人能做到这一点。”
沈神通道:“最可怕的可能还数他们的武功吧?”
张牙郎吶吶道:“哦,是的,我和林二虎只学了两招,但已经没有失过手。有几个很有名人物也当不上一招。”以沈神通的武功衣袖竟然也被割破,旁人可想而知。
沈神通果然感到兴趣。只有几个人的小小集团,居然能控制数千里辽阔范围的十二个帮会?这些人是谁?那诡异凶毒武功是何源流宗派?
“你们认识那几个人?叫甚么名字?住在那里?”
一看沈神通有兴趣,张牙郎马上哎哟哎哟呻吟叫痛,然后道:“老爷,我们须要跌打医师……”
沈神通看得见他眼中深处那一丝狡猾光芒,他办案抓人经验丰富无比,任何类型狡黠邪恶之徒都见识过,张牙郎只不过是第二流人物而已,要沈神通栽筋斗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露出很同情样子,口气也很温和。他伸手拍拍张牙郎肩头:“好,医师马上就会来,你忍着点儿……”
要熬忍骨头碎裂疼痛本来已经不易,何况还在伤处拍打,当然疼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张牙郎额头马上涌出豆大冷汗直滴下来。他张大嘴巴狂乱嗥叫,但可惜一点声音都没有,因为沈神通另一只手替他轻轻揉搓胸口,好像很怜惜体贴的样子,其实他手指一股内力已压住张牙郎喉咙,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林二虎看得清楚,额头冷汗也涔涔流下。
沈神通又温温和和道:“我希望你们回家之后不要到处乱跑,以后规规矩矩做人。但你们天性顽劣,只怕不会听我的劝导。”
张牙郎喉咙塞住说不出话,所以虽然有很动听又能说服沈神通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
林二虎却是动手不动口的“小人”,这时只会吶吶道:“我听,我一定听……”
这种话当然说服不了沈神通,所以气得张牙郎心中直咒骂他是笨蛋是蠢驴。
沈神通果然伸手捏住张牙郎左脚踝骨上,口气仍然很温和:“不必害怕,这是为你们好。你右臂已废,所以只能够在左脚下手,这样你们将来还可以用枴杖走路。如果伤了右脚,那就变成半身不遂了。听说半身不遂的人只能永远躺在床上,你们自己不希望赖在床上吧?”
老实说如果人有三魂七魄的话,张牙郎最多只賸下一魂二魄了。他听见骨头碎裂声音,然后那一阵剧痛使他裤裆又湿了一大片。
林二虎在万分惊恐中却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他们以前常用这种方法来修理或迫供敌人,想不到今天他们亲自尝到滋味。这个念头正盘旋脑际以至泛起微笑之时,他也听见了自己左足踝骨头碎裂声响。
他不能不承认这是世上最可怕最难听的声音,但从前打碎许多人骨头之时,奇怪的是居然不曾发现这个道理。
张牙郎呻吟道:“老爷,哎哟,老爷,我甚么都招供了……”
沈神通微微一笑:“不要紧,你还有一只手一只脚,所以,你还可以使点诡计弄点狡猾。我不会杀死你们,但我……”突然间灵感宛如闪电照亮心头:“我也不会让你们有机会被人救走。如果有人来救你们,至多带回两具尸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如果有人来救他们,当然就是那个可怕的小小集团。对了,刚才心中老是有不妥当感觉,原因源自他们神秘恶毒的联手武功。以两个地痞恶棍怎会练成上乘联手合击招数?既然武功有来历,则说不定人家能从酒店查知线索而追踪到此地来──这就是他第六灵感隐隐觉得不妥之故了。
张牙郎变得十分合作,尤其服了止痛药物,神智比较清楚,口舌也恢复伶俐,将一切有关小小集团情形全盘托出──当然都是他们所能知道或者有心探听的消息而已。
那个小小集团构成分子人数有多少不知道,但一定不会超过十个八个。
是些甚么人也不知道,只知口音有点奇怪(那是因为有一个高瘦老人传授他们两招刀法,所以听过他开口讲话)。
样子也不知道,因为不是在黑暗中见面,就是有布蒙住了脸庞。
总之张牙郎只知道这个小集团外面称为“黑夜神社”,他们利用各阶层的人搜集情报,但通常联络总是在晚上黑暗之处。他们接受过许多挑战,那都是冀鲁沿海十二帮会被征服前本身或聘请的武林好手。两年来最少已有五十多人有去无回,所以各帮元气斲丧之余无不慑服。
沈神通又看见张牙郎眼睛深处狡黠光芒,所以忽然给他一巴掌。这一巴掌牵动嘴巴肩脚伤势,所以疼得张牙郎几乎晕过去。
“这种情报我不希罕,听见没有。”
张牙郎真怕他再来一巴掌,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冷酷而手段又这么可怕的人:“小人听见了,听见了。”
沈神通淡淡道:“曹月娥不但身子给了你,连感情也给了你,但你还要她出去陪别的男人赚钱给你。这还不要紧,这种事世上很多,可是你还虐待她,没有丝毫感激,可见得你这个人良心丧尽,你根本不是人。”
张牙郎忙道:“是的,是的,小人不是人,小人是猪是狗……”
沈神通仍然淡淡道:“猪狗甚么都吃,连人粪都吃,你呢?”
不但张牙郎,连林二虎也发抖了。吃粪可绝对不是开玩笑的事,好好的人谁敢吃粪?
沈神通又道:“看来要试一试才知道了。如果你们是猪是狗,我就放了你们,我不喜欢杀死猪狗。”
张牙郎声音有如哀鸣:“老爷,你究竟想知道甚么?”
沈神通道:“想知道你隐藏未说的话。不过如果你们不吃粪,恐怕会忘记会遗漏。”
张牙郎忙叫道:“老爷,我只知道最近有人找‘黑夜神社’麻烦,别的的确都不知道了。”
林二虎怒道:“那你还不赶快说?”
张牙郎道:“一共有三路人马。一拨是三个道士,听说是甚么龙门派的,都带着长剑。一拨是来自关外甚么大牧场。另一拨小人可不大明白了,因为叫做春风花月楼,听来分明是娼楼妓馆名称,又怎会是打打杀杀的可怕地方呢?”
林二虎仍然怒声道:“还有没有消息?有就快说!”
他动怒生气任谁也能了解。如果张牙郎一早供出这些情报资料,说不定左脚就不必残废了。但如果张牙郎现在仍然有所隐瞒,很可能又得遭受一次痛得死去活来的经历,而那时每个人所有的四肢无疑只剩下一肢了。这是最普通的算术,谁也不会计算错误的。
“有,有。”张牙郎一定亦把四减三等于一的题目解答出来:“这些情报都是快嘴小金透露的,快嘴小金是本卫金算盘老爷的亲信家人。还有就是外界可透过金算盘老爷跟‘黑夜神社’联络。反过来也一样,黑夜神社也透过金老爷传出消息。不过老爷却再三声明跟‘黑夜神社’毫无关连,只替他们传传话而已。现在金老爷带着四名家将十八个家人,住在城东郊的‘野趣园’赏菊。”
看来张牙郎的情报真的掏光了,所以沈神通迅快寻思一些关键。
金算盘不但在武林中算得上是豪富,而且也是当代名家高手,年纪不算老,最多四十来岁,听说长得很帅。又听说他平时虽然很吝啬,但却广蓄姬妾,在女人身上化钱倒是很舍得很阔绰。这原是男人常见的通病,不足为怪。不过这一来他的名气就更易传播,他也变成一些有趣故事的主角而常常被武林人津津乐道了。
当然男人们最喜欢提到的还是美女和黄金,而金算盘有两名歌姬据说容貌美艳歌艺超群。金算盘曾经特地为她们用黄金做一个小型舞台,让她们在台上歌舞,而他则喝着美酒,欣赏着用数万朵鲜艳花朵堆砌出的黄金台上的歌姬。这种风流盛事都是在“野趣园”举行,所以武林中很少人没有听过野趣园的名字。
但金算盘何以肯跟“黑夜神社”这种诡秘组织扯上关系?又那泄漏消息的家人既然外号“快嘴”,如果这是秘密,怎会让快嘴小金知道?
龙门派乃是玄门正宗,属于道家北派,也称为全真教。这一派的玄门剑术深奥神妙无匹,武林早有定论。黑夜神社何以会惹上这种强敌?
关外大牧场其实就是两个最大的马场联盟,对外则称为“大牧场”。这个联盟不但拥有许多位超级高手,其实他们数以百计弓马精娴的骠悍铁骑去来如风,已经足以使任何敌人难以抗手了。
至于春风花月楼自然绝不是娼楼妓馆,那是武林着名之处,位于淮扬一带的两个大庄院。由于一个有座春风楼,另一有座花月楼,两者名气、势力、财富、人才等等都差不多,所以被合称为春风花月楼。又由于历史都超过二百年,所以也可以称为武林世家了。
金算盘何以肯跟“黑夜神社”扯上关系?何以天南地北的武林名门家派会卷入漩涡派人前来?又何以这等足以鬨动江湖的事情会让“快嘴”小金知道而泄漏出来?金算盘两名歌姬李沉香和薛群玉几年前艳名甚盛,如今可还娇美如故?可还在万花堆砌中的黄金台上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