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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2021-03-20  作者:秦红  来源:秦红作品集  点击:

  走出了大门,他探手入怀摸了摸,摸出了两个铜板,脸上不禁升起一片苦笑,喃喃自语道:“老天,我用什么去请大夫?用什么去买食物?”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忽然有了决定,于是大步往城中走去。
  进入无锡城中,钻入一家当铺。
  朝奉是个形相干枯,嘴上蓄有两撇胡子的老人,他看见钟文麟走入,神色冷淡的说道:“噢,你又来了,还有什么可当的么?”
  钟文麟趋前一揖,讨好的笑道:“您老看看,小可身上这件衣服——”
  那朝奉不等他说完,连连摇手道:“不要!不要!送给我都不要!”
  钟文麟解下腰间的佩剑,捧上去问道:“这口宝剑呢?”
  那朝奉愕了一下,讶然道:“你不是说过穷死了也不当掉它?”
  钟文麟道:“现在要当了,您老估个价吧!”
  那朝奉接去宝剑,笑道:“是不是饿的发慌了?哼,我早料到你这小子总有一天要当掉这口宝剑的!”
  他抽出了剑身看了看,然后用手比了个数,道:“我只能给你你这么多。”
  那口剑的确是宝剑,剑体蓝汪汪的,光芒耀目,令人不敢逼视。
  钟文麟确曾发誓穷死了也不当掉它,因为它是父亲的成名武器,父亲的一声荣誉侠绩都在它上面,当掉它,等于当掉了父亲。
  但是今天,他觉得可以当一当了,他相信父亲若知自己是为了救一个人的命,一定会原谅的。
  而过去,他每次“上当”总不敢要求高价,因为怕赎不回来,但时至今日,踏上当铺已有数十次之多,从未有过赎回来的机会,也就是说他上当等于是把东西卖掉,所以他这次学乖了,心想既然无力赎回,倒不如多要他几个钱。
  一看朝奉比的手势,他立刻摇头道:“不成!一百两银子太少,我至少要五百两!”
  朝奉冷笑道:“谁说我要给你一百两?”
  钟文麟一怔道:“那么,你的意思是一千两?”
  朝奉忍俊不禁,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道:“你这小子睡觉可以,怎么做起梦来了!”
  钟文麟道:“不然,你要给多少?”
  朝奉道:“十两银子”
  钟文麟勃然大怒,冲口吼叫道:“什么?你说我这口宝剑只能当十两银子?你有没有良心?这口宝剑可是先父成名兵器——”
  朝奉截口冷笑道:“别拿你父亲的名头来压我,你父亲已经死了!”
  钟文麟悲愤至极,拍桌子大叫道:“你不要侮辱我父亲!”
  朝奉面孔一沉,冷冷道:“我没有侮辱你父亲,我是说你父亲已经死了!”
  钟文麟抗声道:“但我父亲是一位名满天下的大侠客,江湖上人人崇敬他,他这口宝剑若拿到江湖上去,开价一千两银子,也是有人抢着要,你怎么这样没良心,只肯出十两银子?这不是明明在侮辱我父亲么?”
  朝奉嘿嘿笑道:“你小子脑筋放清醒一点,你要当的是一把剑,不是你父亲!”
  钟文麟怒道:“放屁!”
  朝奉把宝剑往前一推,冷冷道:“既然你认为可在江湖上卖一千两银子,那就拿去江湖上卖吧!”
  钟文麟道:“而是我现在有急用呀。”
  朝奉干笑一声道:“照啊!我们开当铺便在救人之急,从中赚些蝇头小利,你要进当铺就该明白这一点。”
  钟文麟道:“但无论如何,这口宝剑绝不只值十两银子!”
  朝奉道:“我只能出十两,你不当,请便。”
  钟文麟气馁了,道:“那么,五十两如何?”
  朝奉摇头道:“不行。”
  钟文麟道:“你太欺人了!”
  朝奉道:“当不当由人,怎说我在欺人?”
  钟文麟冷哼一声道:“我知道,若是换了一个人,一定不只当十两银子。”
  朝奉笑道:“这话你倒说对了,如果是你父亲来当,他说多少我就给多少,可惜他已经死了。”
  钟文麟浑身一阵战栗,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下头叹道:“你行行好,多给几两如何?”
  朝奉又摇头道:“不行,一句话,十两银子。”
  钟文麟面上抽动了一阵,长叹一声道:“好吧,十两银子就十两银子,可是这一次你别想吃我,我一定要来赎回!”
  朝奉收下宝剑,笑道:“老例子,期限一个月,到时你不来赎回,就失效了。”
  他取过纸笔,开了一张当单给钟文麟,然后开柜取银子。
  钟文麟接过单子时,觉得好像廉价出卖了父亲,难过得差点痛哭出来。
  朝奉秤了银子递给他,说道:“这是九两五钱,拿去吧。”
  钟文麟一愣道:“怎么是九两五钱?”
  朝奉道:“你进当铺已有几十次了,难道还不知道要扣利钱?”
  钟文麟恨不得一下扼死他,恨恨的一顿足道:“哼!你们开当铺的真是吸血鬼!”
  他把银子纳入怀中,掉头跑了出去。
  顺着大街走了百来步,来到一家“长春药铺”,他走入药铺,向站在柜台后面抓药的一个中年人问道:“请问钱大夫在不在?”
  那中年人没有回答,只用手指了指屋子里面。
  那间屋子外面,挂着一幔,上写“钱大夫诊房”五个字。
  钟文麟撩幔而入,正见钱大夫坐在诊所看书,当下长揖道:“钱大夫,您好。”
  钱大夫的模样倒是长得比当铺的朝奉好看得多,可是当他一看进来的是钟文麟时,神情顿时冷峻下来,道:“啊,是你呀!”
  钟文麟恭声答道:“是的,好久没有来向您老问好,十分不该。”
  钱大夫淡淡答道:“好说,老朽虽与令尊有过数面之缘,却非深交,你钟公子不用客气。”重重一咳,注目问道:“你今天来此,可有什么事吗?”
  钟文麟道:“小侄有位朋友身染重病,想请您老移驾去为他诊治一下。”
  钱大夫“噢”了一声,微诧道:“你还有朋友?”
  钟文麟甚窘,道:“他是……小侄刚结识的一个朋友……”
  钱大夫道:“他在何处?”
  钟文麟道:“就在舍下。”
  钱大夫道:“老朽出诊一次,包括车资共要一两银子,你有么?”
  钟文麟早知他诊金昂贵,原希望他能看在父亲的情面上少算一些,一听他一文也不肯少,心中极是不满,但为了救人,只好忍痛点头道:“有的,有的。”
  钱大夫伸手道:“拿来。”
  钟文麟一怔道:“不是……看过了再给钱么?”
  钱大夫点头道:“不错,但对你老朽可不放心,要是到时拿不出一两银子,老朽岂非白跑一趟?”
  钟文麟心中暗恨,当下只得掏出一两银子,轻轻放在他桌上,陪笑道:“这是一两银子,您老请收下。”
  钱大夫似怕银子有假,拿起端详了好半天,才点头笑道:“好,老朽马上跟你去。”
  钟文麟问道:“您老的马车呢?”
  钱大夫道:“老朽吩咐一声,马上可以开来。”
  钟文麟道:“那么,您老准备一下,小侄去买一些食物,就来跟您老一道去。”
  语毕,一揖而退。
  他到街上买了几斤米和一些鱼肉蔬菜,回到“长春药铺”时,钱大夫刚好由药铺走出,登上停在门口的一辆自备马车……

×      ×      ×

  药罐的盖子在“噗噗”掀动,冒出阵阵热气,热气袅袅上升,化为乌有……
  钟文麟蹲在炉前,出神的望着不断冒出而又不断消失的热气,心头一片茫然。
  他为未来的日子忧虑,因为钱大夫告诉他柳千瑜得的是痢疾,必须继续服药半个月才能痊愈,而今天他当掉宝剑所得的九两五钱银子,已剩下不足六两。
  诊金去了一两,抓了三帖药去了一两,买食物再去了一两多,而三帖药只是一天半的份,如果不见起色,还要再请钱大夫诊断,就算有起色,不须再付诊金也还要抓药的钱……照此下去,七日之后,他的六两银子就完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他又想起了“醉仙院”的小艳,她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全无锡城中唯一没有瞧不起他的一个姑娘,他和她交往已有三年之久,他爱她,她也爱他;为了这一段情,他受尽了许多人的嘲笑,笑他没出息,爱上了一个妓女,笑他自不量力,饭都没得吃了,还敢去泡姑娘——可是他不在乎,因为她和大家不同,没有鄙视他,反而鼓励他,接济他。
  “唉!已经一个月没见她了,如今身上还有几两银子,若不是要留着为柳千瑜抓药,倒可去看看她……”他喃喃自语。
  药煎好了。
  他倒入碗里,端入房中。
  柳千瑜目中充满感激的望着他,问道:“你花了多少银子?”
  钟文麟把药放在桌上,摇摇头道:“没几个钱,你现在安心养病,别的不要管。”
  柳千瑜道:“那位大夫我知道,当初客栈里的小二也说要请他替我看病,但是我付不起一两银子的诊金,所以回绝了。”
  他叹了口气,又道:“我知道,钟兄现在和我一样穷,你是哪里来的银子?”
  钟文麟道:“我还有一些积蓄……”
  柳千瑜道:“药贵不贵?”
  钟文麟道:“不贵。”
  柳千瑜道:“钟兄别瞒我,钱大夫开的药方我看到了,都是很贵的药。”
  钟文麟道:“不要紧,我还买得起,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再想办法好了。”
  柳千瑜道:“等我病愈,我会回五台山拿钱来还你。我家在五台山,还有几个兄弟……”
  钟文麟道:“别提了。”
  柳千瑜道:“不,我一定要还,我不能让你为我花掉这么多的银子!”
  钟文麟端起药汤,趋近床前道:“来,现在可以喝了。”
  柳千瑜挣扎坐起,接过了药汤,这才发现钟文麟的剑没有了,因而注目问道:“钟兄的宝剑呢?”
  钟文麟的道:“呃,放在……放在另一间房中。”
  柳千瑜却已从他的神色上看出端倪来,惊问道:“你把它卖掉了?”
  钟文麟摇头道:“没有,没有。”
  柳千瑜都:“那么,钟兄请取来让小弟看看。”
  钟文麟笑道:“你先吃药吧。”
  柳千瑜正色道:“不,你老实告诉小弟,你是不是把它卖掉了?”
  钟文麟知道瞒不过他,只好据实道:“没有卖掉,只不过……只不过利用它暂时周转一下罢了。”
  柳千瑜吃惊道:“当掉了?”
  钟文麟生硬的点点头,强笑道:“是的,反正可以赎回来,不要紧的。”
  柳千瑜骇然道:“那是令尊的遗物,也关系着你们父子的名誉,你怎可当掉它啊?”
  钟文麟苦笑道:“没关系,它对我反正并无多大用处……”
  柳千瑜很激动道:“怎说没有用处啊?”
  钟文麟苦笑不语。
  柳千瑜道:“钟兄在本地没有亲友吗?”
  钟文麟道:“以前很多,现在一个都没有了。就像那位钱大夫,他以前与先父称兄道弟,亲热的不得了,可是今天请他来替柳兄看病,一文钱也不肯少。”
  柳千瑜道:“没有人肯借钱给你?”
  钟文麟摇头道:“没有,人在情在,人死两分开,就是这么回事。”
  柳千瑜叹道:“令尊这许多年难道没有交上一位真正的朋友?”
  钟文麟道:“也许有,但都不在本城。”
  柳千瑜摇摇头,感慨不已。
  钟文麟道:“药快冷了,柳兄快喝下去吧。”
  柳千瑜喝下了那碗药,忽然掉下几滴英雄泪,凄然道:“钟兄,我们萍水相逢,你对小弟太好了,小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才好……”
  钟文麟笑道:“我不要柳兄报答,我是要做给那些势利眼的人看,我要让他们感到惭愧!”
  柳千瑜躺下去,问道:“你当了几两银子?”
  钟文麟含笑道:“既然已让你知道,我也不再瞒你,那口宝剑只当了九两五钱,方才买食物,付诊金和药金共去了三两八钱。不过,你别发愁,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过几天,我一位叔叔回来看我,他很富有,一定肯接济我一些。”
  柳千瑜道:“钟兄说的,是令尊的亲弟弟‘四海游侠钟辉’?”
  钟文麟点头道:“是的,柳兄原来也知道我这位叔叔,上月他写了一封信给我,说这个月可能到太湖来。”
  柳千瑜道:“令叔大名如雷贯耳,可惜小弟一直无缘识荆。”
  钟文麟笑道:“这次他若来了,柳兄便可见到他,他人很慈祥呢。”
  柳千瑜笑了笑,改变话题道:“钟兄,你为何不到江湖上去闯一闯?”
  钟文麟耸耸肩道:“本来也有这个意思,但等到决心要走的时候,已经走不成了。”
  柳千瑜道:“为什么?”
  钟文麟道:“因为缺少盘川。要离开此地,总得带些银子,我身上从来没有带着超过一两的银子。”
  柳千瑜道:“那么,钟兄怎么过活?”
  钟文麟道:“有时替人跑跑腿,或是写些东西,或是……或是接受一个人的接济,那是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我才肯接受……”
  柳千瑜道:“谁接济你?”
  钟文麟支吾了一下,才道:“她是一个院子里的姑娘。”
  柳千瑜愕然道:“啊,是院子里的姑娘?她们怎肯接济你呢?”
  钟文麟道:“不是她们,而是她,她花名叫做小艳……”
  柳千瑜顿时对他的人品起疑,注目问道:“钟兄替她做跑腿的事?”
  钟文麟摇头道:“不是,我们结识已有三年之久,她对我很好,是本城唯一没有瞧不起我的人,这件事要等下再详细说给柳兄听,现在我去煮粥。”

×      ×      ×

  夜色降临时,钟文麟把一锅粥喝几盘菜端入房中,与柳千瑜共餐。
  钟文麟笑道:“钱大夫说柳兄只可吃粥,还不能吃鱼肉,所以我只煮了一锅粥,烧了两样菜。”
  柳千瑜道:“这样最好,小弟一向也喜欢吃些清淡一点的东西。”
  他很饿,唏哩呼噜的喝下一碗粥,才夹菜入口,一边吃一边笑道:“钟兄烧的菜还真不错!”
  钟文麟笑笑道:“我经常自己下厨烧饭吃,比在外面吃要节省得多。”
  柳千瑜道:“这么大一座宅院,只钟兄一人住着?”
  钟文麟道:“是的,以前还有几个仆人,后来也都散了。”
  柳千瑜道:“令尊仙逝之后,没曾留下多少钱财给钟兄么?”
  钟文麟道:“有,而且很多,但都被我挥霍光了;先父一死,我无拘无束,就学会了吃喝嫖赌,不到两年,便已花得一文不剩,于是一夜之间,我从人人奉承的公子变成了人人敬鬼神而远之的穷小子,昔日的朋友,如今若在街上相遇,不是掉头回避,便是故作无视之状。”
  柳千瑜叹道:“这种被遗弃的滋味一定不好受,也怪钟兄交友不慎,你交的必是一些酒肉朋友,他们有得吃就跟你要好,一看你穷了当然不再跟你往来了。”
  钟文麟道:“正是,这几年来,我所受到的轻侮冷讽,是别人所无法想象的。不过,还好我还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他说到这里,脸上现出一丝愉快的笑容。
  柳千瑜道:“醉仙院里的小艳?”
  钟文麟点头笑道:“正是,她虽然是个妓女,但与一般妓女完全不同,她很纯洁,很有情义,我有钱的时候,她没有把我当作冤大头,我穷困潦倒的时候,她没瞧不起我,反而一再鼓励我振作,还经常瞒着鸨母接济我!”
  柳千瑜惊奇道:“风尘女子,竟有这等情怀和风度么?”
  钟文麟道:“不错,她虽然操着贱业,但她的心地很善良,比任何人都善良!”
  柳千瑜道:“钟兄很喜欢她?”
  钟文麟道:“是的,将来我有办法的时候,一定要把她赎出来,她也答应嫁给我。”
  柳千瑜点点头,却又表示不以为然的笑笑道:“钟兄要娶一个妓女为妻,不觉得……不觉得……”
  钟文麟抢着道:“绝不!我说过了,她与一般妓女不同,她没有歧视我,这一点最使我感动,我一定要娶她为妻!”
  柳千瑜又点点头,问道:“她长得很美么?”
  钟文麟道:“是的,她是醉仙院的花魁,有不少王孙公子在追求她,但她对他们始终不屑一顾,她只钟情我一人。”
  柳千瑜笑道:“这是所谓慧眼识英雄,她必是看出钟兄非池中之物,故愿托终身。”
  钟文麟叹道:“可惜的是,我到现在还不能赎她出来,想想就觉汗颜……”
  柳千瑜问道:“鸨母索价多少?”
  钟文麟道:“三千两银子。”
  柳千瑜道:“这是个大数目。”
  钟文麟道:“可不是?我今生今世,只怕没有机会赚到这么多的钱了。”
  柳千瑜道:“别发愁,等小弟病愈之后,小弟愿帮钟兄想办法。”
  钟文麟摇摇头道:“不,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希望你柳兄帮忙。我要凭自己的力量赚钱,把她赎出,这样才对得起她,也才是对她爱护我的一种报答。”
  柳千瑜道:“小弟也拿不出三千两银子,小弟所谓帮忙,是希望能帮主钟兄赚钱。钟兄有没有想到什么生财之道?”
  钟文麟道:“没有。”
  柳千瑜道:“我们慢慢想想看,也许会想出一些名堂来的。”
  他放下碗筷,轻轻透了口气,含笑道:“钟兄,小弟很敬佩你的为人。”
  钟文麟苦笑道:“唉,我有什么值得敬佩的呢?”
  柳千瑜道:“你是‘太湖大侠钟灿’的后人,凭你的身分,凭你手中一把剑,大可高来高去,为所欲为,可是你没有这样做,你似乎穷死也不肯为非作歹,这种清高的志节,是值得敬佩的!”
  钟文麟又苦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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