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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棋茶棚中
2024-07-06  作者:秦红  来源:秦红作品集  点击:

  时序轮转,石榴火红。
  仲夏之末,黄勃渡峡江,入湖北,来到了武昌黄鹤楼。
  黄鹤楼,矗立黄鹄矶上。
  黄鹄矶上,游人如织。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是唐朝诗人崔颢咏黄鹤楼不朽绝构,自从他将这座建筑物染上了这一层神秘而感伤的色彩后,这里便成了许多不得志的穷酸们吟哦怀古留恋忘返的好去处。
  黄勃抵达黄鹤楼,已是日近西斜的时分,他走到路侧那座大书“黄鹤仙踪”的石碑下站住,四望无人注意,便迅速取出一支炭笔,在石碑上画了一个“卐”字,然后随着一些游人信步到各处浏览。
  登黄鹤楼,下临大江,远眺隔江汉阳,及江中鹦鹉洲,烟波迷迷可望而不可及,确能令游子们勾起无限乡愁。
  黄勃志不在游览,随意徜徉了一圈。又走到“黄鹤仙踪”之下,心中忖道:无名老人必定隐居在这黄鹤楼附近,或者每天都要由此经过,否则他怎会知道我在石碑上画记号?又怎能在一天之内来此与我会面?
  心中想着,不觉摆头四望,忽见右边数丈外的路侧有一列茶棚,心何这倒是等人的好地方,于是举步走过去。
  进入茶棚,只见里面有一簇人正围着一张桌子七嘴八舌的纷嚷着,挤入一瞧,原来有个白须拂胸的老儒和一个中年文士正在楸枰对垒,那中年文士棋艺低劣,此时局势大非,因此大家纷纷帮着他研究对策,而白须老儒似乎熟知这批人中,无一个能够替中年文士解危,笑吟吟的毫不在意。
  这时站在中年文士身后的一个面貌清癯的瘦老人,他热情洋溢的挽袖拈起一颗黑子,用力的打到棋盘上,喝道:“下这里!下这里!准没错的!”
  众人一见欢呼道:“妙棋!妙棋!三眼两做,活透啦!”
  黄勃一时兴趣,插嘴喊道:“不可!这样下黑棋就输定啦!”
  敢情他们听出声音陌生,一齐住嘴别脸向黄勃望过来。
  那面貌清癯的老人一见黄勃是个年轻小子,不由瞪目慢道:“老夫这一子攻守兼备,又暗含棋经所云‘入界宜缓’的诀要,你这年轻人懂个什么?”
  黄勃态度沉着的笑了笑,客气地答道:“老丈这一子着了后‘大龙’固可不死,但黑棋地域已明显的不足,故小可以为,此时消断然打入,作乾坤之一搏为宜!”
  面貌清癯的老人连连摇头,期期然以为不可的道:“棋经云‘稳已攻入’,你这年轻人放着‘大龙’死活不管,却要去攻人,如此违背棋理,令人可笑者多!”
  众人觉得有理,一齐向黄勃投来讥笑的眼光,有且哈哈大笑起来。
  黄勃镇静的耸耸肩,俯身笑对中年文士道:“这位兄台,下半局可否让小可来续?”
  中年文士自觉败势已定,现在有人出面替自己收拾残局,何乐而不为,于是连忙离座让贤,做起闲人来。
  黄勃穿身入座,朝白须老儒点头一礼,随即拈起一子,轻轻放在左角白棋势力范围之内。
  这子一落,顿使众人大哗,纷纷纭纭指摘黑棋不当,说什么孤军深入,无疑自投罗网,这下非满盘皆输不可的云云。
  可是他们只嚷了半晌便已噤若寒蝉,原来他们看见白须老儒脸上表情由轻松陡然转为凝重,对于黑棋的打入甚是伤脑筋之状,因此他们就觉得黑棋的“孤军深入”,可能的确有一些名堂了。
  几着之后,棋形顿成短兵相接的局面,步步在悬崖绝岭上搏斗,生死边缘上厮杀,子子扣人心弦,看得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暗暗替对局两人捏着一把汗。
  白须老儒乍遇猛烈攻击,两道霜眉皱作一堆,面有苦恼之色,不停的把罐里的棋子炒得哗啦哗啦响,长考复长考,迟迟不敢下子。
  弈到夜幕垂落,黑棋打入成功,大胜二十多子。
  围观的人欢声雷动,赞不绝口,黄勃拱手逊谢之余,举目搜视,那个面貌清癯开口棋经闭口棋经的老人已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棋终人散尽,白须老儒拉住黄勃不放,笑吟吟道:“老弟,不坐下来谈谈么?”
  黄勃微愕道:“老丈有何指教?”
  白须老儒不由莞尔道:“那要看你有什么难题了!”
  黄勃心头微震,抬目打量他一阵,瞧不出什么苗头,只好点点头,再度落座。
  白须老儒招呼茶房撤去奔具,重新端来茶点,这才目注黄勃笑道:“我到此与人对局还不曾输过,想不到你一来就刮我脸皮!”
  黄勃欠身笑道:“老丈多包涵。”
  白须老儒摆头侧顾左右一眼,然后低声笑道:“孩子,无双过了么?”
  黄勃惊得挺身站起,白须老儒忙举手虚按道:“坐下,坐下,我以为你早就认出了我哩!”
  黄勃俊脸通红,既高兴又惭愧的笑着坐下道:“师祖的易容术当真妙绝人寰!”
  无名老人捻须笑道:“我送给你的易容秘法,你还没看过么?”
  黄勃恭声道:“弟子学会了,而且利用过两次,成功了一次半!”
  无名老人目光一凝,静静的道:“那半次是怎么失败的?”
  黄利足足说了半个更次,方将别后经过详细说完,无名老人注目听取,神色一直不动,也始终没有插过一言。
  黄勃说完后,见无名老人双目微阖,似乎陷入沉思中,便也暂时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无名老人终于长长太息一声,摇头道:“如此说来,你进入无双堡不但没有什么收获,反而累你两位师父陪上一身功力,这样的结果诚非始料所及……”
  黄勃俊脸又一红,垂头道:“弟子庸愚无能,致有此失……”
  无名老人摇头吧道:“这也不能怪你,你已经尽了力量了……”
  老少相对沉默一阵,无名老人忽然脸容一整,振作精神地笑道:“孩子,你此来不会只想告诉我这些吧?”
  黄勃点点头,由怀中取出一束羊皮——仙机武库白子谱,双手呈给老人道:“师祖在无双堡时,可曾见过欧阳承剑有一张与此类似的东西?”
  无名老人接过羊皮,解下金色丝带展开一看,陡地脸色遽变,瞪眼颤声问道:“孩子,你从何得来这东西?”
  黄勃随将南天色魔偶然在九连山深谷中,见到它系在一支雁鸟尸骨的脚上,如此这般,以至数日前在仙霞岭送给自己等情说出来。
  无名老人神情激动的又问道:“那你怎又知道欧阳承剑也有一张?”
  黄勃道:“两年多前丐帮姚长老在大别山被他杀死,临终时嘴里连说‘仙机,仙机……’其后弟子第一次入无双堡时,师祖又说欧阳承到曾去梅花碑找我,是以弟子猜想他很可能从姚长老手中夺去了一张仙机武库黑子谱——”
  无名老人举手一拍桌子道:“一点也不错,孩子!”
  黄勃大喜道:“师祖见过?”
  无名老人点头道:“何只见过,欧阳承剑还不止一次拿出来和我研究白子的位置呢!”
  黄勃笑道:“他当然不会说那是有关武林轶事的一张秘谱。”
  无名老人轻哼一声,接着微笑道;“我一看‘昆仑道真子’五个字,就知道那里面蕴藏着两百多年前武林五大门派掌门人失踪的秘密和武学,当然我一直装糊涂,因为我那时可是‘彭老夫子’。”
  黄勃紧张的问道:“师祖还记得那黑子的位置?”
  无名老人头一点,别脸向茶房喊道:“王吉,你再将弈具拿过来!”
  茶房应声立即捧来弈具,笑脸哈腹的道:“段老爷子,您今天雅兴不浅啊,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无名老人含笑道:“不错,你去替老朽叫几样点心来,回头多赏你银子。”
  茶房眉开眼笑,弯弯腰,掉头就跑。
  黄勃取出棋子照自己设想的黑棋位置摆起来,一边间道:“师祖,秋璇很好吧?”
  无名老人两眼注视着棋盘,答道:“很好,她正在潜心练我的天星七式,等下我就带你去见她!”
  黄勃将自己设想的二十颗黑白子的位置全数摆好,抬脸望着老人笑问道:“是这样的么?师祖。”
  无名老人颔颔首笑道:“是的,和我猜想的白棋位置完全一样!”
  黄勃又紧张的问道:“那么,师祖已经把这张白子谱的十个位置都告诉欧阳承剑了?”
  无名老人微笑摇头道:“只告诉他八颗正确的位置,另外两颗稍微变动了一下。”
  黄勃心头稍宽,接着沉吟道:“这种布局其实不难猜到,问题只怕是出在棋谱上的那十六个字……”
  无名老人不由得又展开羊皮棋谱,低声诵念道:“仙机武库,神棋妙谱,欲求其解,且问徐郎——徐郎?徐郎何许人也……”
  黄勃低思片刻,蓦然灵光一闪,惊喜得差点跳起,叫道:“师祖,弟子想到一个了!”
  无名老人“唔”了一声,摆头四顾周围一眼,旋即低声问道:“谁,孩子?”
  黄勃星目一闭,轻声缓缓念道:“有一本叫珍珠船的书,内中有段记载说:‘吉之围棋,以平上去入分四隅,纷乱交杂,纵横难辨;有徐铉其人曾改以十九字代之,此十九字为:一天,二地,三才,四时,五行,六官,七斗,八方,九州,十日,十一冬、十二日,十三闰,十四雉,十五望,十六相,十七座,十八松,十九客……”
  黄勃念完后,脑中已开始迅速将仙机武库黑白两谱的二十个位置,按照十九个“代字”编排起来,编排一完,不觉“咦”了一声,脸上登时现出茫然不解之色。
  无名老人也困惑地喃喃道:“官才,斗才,州才,雉才……”
  黄勃皱眉接口道:“座斗,才雉,才州,官座,行望——这是什么意思?”
  老少俩人低头全神思考,连茶房端来点心也不觉到。好半天,无名老人方才打破沉寂,苦笑道:“唉!看来这里头另有玄机,咱们慢慢再研究吧!”
  说罢招呼黄勃吃点心,两人吃了一阵,黄勃忍不住开口问道:“师祖,您觉得那欧阳承剑的品行如何?”
  无名老人双目一垂,淡淡道:“你的意思是:那个神偷无影的女儿会不会被他污辱?”
  黄勃眼眶一红,赶忙垂下脸,极力忍住夺眶而出的泪珠。
  无名老人放下筷子,轻轻一喟,缓缓抬目道:“他既然将她爹爹杀死,又把她带走……我以为,你最好……最好把这一笔账也记下!”
  黄勃垂首不语,脑海里映现着小萍那张稚气未脱的秀丽脸庞,想像着她的一言一动,一颦一笑——忍不住怆然泪下。
  无名老人见黄勃落泪,脸色一怔,沉声道:“孩子,你泄气了?”
  黄勃抬起泪水纵横的俊脸,咬牙颤声道:“不!我只希望她知道我的心意——不管她受到何种侮辱,我要她活着!”
  顿了一下,长叹一声,接着又道:“说到无双堡,不管私仇或公愤,我永远不会泄气,只是摆在眼前却有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我两位师父为了救我,已经甘心交出一身足能毁灭无双堡的功力,如今以弟子的萤弱之光,又能有何作为呢?”
  无名老人将仙机武库白子谱交还他,凝声道:“现在还有一个希望,只要你能找到仙机武库的地点!”
  黄勃收下仙机武库感伤的道:“师祖认为房玉官等五人的武学比游龙九剑更强?”
  无名老人肯定的颔首道:“两百多年前是中原武林各派竞争最剧烈的时期,以当时五派掌门人的一身成就来猜想绝不比后来的剑圣刘太白差,而华山房玉官和少林广光大师两人,竟能将其本派绝技融于一招而击败了其余三派掌门人,不管三位掌门人后来是否也悟出对抗的奇招,说房玉官擎天一剑和广光大师的乾坤一剑威力胜过游龙九剑,似乎并不为过!”
  黄勃咬咬唇角,道:“可是昆仑道真子作的这两张仙机武库,究竟与他们五人的失踪是否真的有关?”
  无名老人又颔首道:“如果这两张怪棋谱出现在旧书摊上,我们确也不必太重视,但它是系在雁鸟的尸体上——孩子,雁鸟怎么飞的?”
  黄勃精神一振,随口答道:“秋分手由北飞南,春分后由南飞北!”
  无名老人含笑道:“那么,这张白子谱是郝沙林在九连山捡到的,那张黑子谱假定是丐帮姚长老在大别山捡到的话,可想斤知那两支雁鸟都是由北方飞来的!”
  黄勃点点头,微皱剑眉思索一下,道:“据说当时武当白眉真人,崆峒八臂神猿古舒,昆仑道真子三人先后被挫败的第五年,突然不约而同重返本派,发帖相约房玉官和广光大师至五龙山论剑——可是后来五派中人把五龙山找遍了也没有见到什么……”
  无名老人翘首望天,思想一阵,道:“可能他们到五龙山之前起了什么变化,临时改换了地点,否则昆仑道真子也不必作这两张仙机武库了。”
  黄勃静静的又绞了一会脑筋,仍想不出仙机武库蕴含的奥妙,于是转话道:“师祖,这事慢慢再研究吧,弟子以当务之急,莫过于如何使我两位师父恢复功力!”
  无名老人霜眉轻皱,沉吟道:“老实说,郝沙林说的那一株千年绿灵芝我也知道它在那里,只是……”
  黄勃惊啊一声,霍然站起,喜道:“师祖,快告诉我那个地点!”
  无名老人摇摇头,叹道:“郝沙林说得不错,那地方很危险。”
  黄勃瞪目诧道:“师祖。您也不告诉弟子么?”
  无名老人苦笑道:“我若不告诉你,你一定连我也气上了——坐下来,孩子!”
  黄勃喜慰的坐下,无名老人满脸忧然,垂首道:“孩子,长话短说,知道那株千年绿灵芝的世上只有三人,一个是郝沙林,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它的主人……”
  “师祖,它的主人是谁?”
  “住居雪山冰银谷……”
  “什么,九嫁寡妇萨珍?”
  “是的……”
  “啊,师祖与她有什么关系?”
  “没有!”
  “弟子在临安一家酒楼上听到她说师祖当年常和她作对。”
  “是么……”
  “她说……要剥师祖您的皮哩!”
  “哼……”
  “那株千年绿灵芝她存放着或是还未采起?”
  “还未采起吧!”
  “冰银谷中的什么地方?”
  “谁知道!她当年一度要送给我,我不要!”
  “咦?”
  “孩子,你看她为人如何?”
  “武功倒不怎样可怕,只是行径太那个了!”
  “怎么叫那个?”
  “那个,那个……”
  “淫!”
  “是的,师祖。”
  “孩子,我忽然想起了一事。”
  “什么事?”
  “你说西刀的徒弟单飞云……”
  “啊,是的,他面貌很像弟子!”
  “你以后不能接近他!”
  “是的,他是个淫徒,师祖为何忽然提起这事?”
  “没什么,他生娘是九嫁寡妇的徒弟。”
  “白娘娘花月娇?”
  “不,雪山银狐单秋姬!”
  “弟子似乎没有听过这个女人。”
  “她生下单飞支后就死了!”
  “生父是谁?”
  “唉,不知道……”
  “师祖告诉我,您提他干什么?”
  “没什么,你总不能跟淫徒打交道,不是么?”
  “师祖,您刚才说九嫁寡妇当年一度要把千年绿灵芝送给您,她为何愿意送给您?您又为何不要?”
  “哦哦,那当然是一个诱饵!”
  “奇怪……”
  “孩子,那千年绿灵芝只要服食了一片叶子,不仅可以恢复功力,而且功力还可以增进一倍有余!”
  “师祖为何不……”
  “哈,如能偷到,我也会下手的!”
  “有那样困难啊?”
  “她有两种厉害无比的药物,一是雪山风月丹,一是雪山勾魂粉,前者服后欲火难禁,至死不休,后者散布于雪山各处,看不出它的颜色,闻不到它的味道,但人一嗅及便会全身瘫痪,脱精而死!”
  “没有关系,弟子入山前闭住气就是了!”
  “你能闭气多久?”
  “个把时辰总没问题。”
  “好,进入雪山到冰银谷那段山路却要花三个时辰!”
  “师祖怎么知道这样清楚?”
  “哦哦,偶然听到的。”
  “师祖可否谈谈那‘偶然’的故事?”
  “没什么,那没什么可谈的……”
  黄勃见老人言语间和态度上都有着牵强及欲盖弥的彰的现象,心中暗暗好笑,知道眼前这位数十年前纵横武林的一代怪侠,与九嫁寡妇之间必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无名老人似乎也自觉所说的话漏洞太多,不禁苦笑道:“孩子,无论如何,你只须要知道一件事——雪山去不得——这就够了!”
  黄勃开口欲言,忽然神色一震,举目迅速一扫左方茶棚外,接着低头沉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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