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狼魔厉啸

2019-12-01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沈英魂转向掌门人发出声音的所在，喘着气，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胡人龙？说！说！说！”
　　沈英魂的声音，在山洞之中听来，十分惊人，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的声音，竟会这样可怖的。
　　只听得掌门人的声音，仍是那么阴沉，道：“沈姑娘，你若是再这样激动下去，对你自己，对胡人龙，都没有好处！”
　　沈英魂这时候，早已将自己的一切，置之度外了，她关切的只是胡人龙，而当她看到了胡人龙那样情形之后，对于胡人龙的一切，都觉得可以原谅了，她心如刀割，道；“那你说怎样啊？”
　　掌门人的声音道：“你不妨坐下来，我们慢慢地谈上一谈。”
　　沈英魂道：“你先将胡人龙放了。”
　　掌门人一笑，道：“如今，你还有资格和我们讲条件么？”
　　沈英魂听了，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声。
　　的确，她现在凭什么和人讲条件，要人先放了胡人龙呢？
　　闹了半天，不但敌人的来历不知，而且，是一些什么模样的人，也未曾看到！
　　自己完全是处在绝对的劣势，怎还能要人先放了胡人龙？
　　沈英魂心头一阵一阵剧恸，她竭力地支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她在心中，向自己说了千百遍，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
　　因为，照胡人龙眼前的情形看来，他的机智，他的勇敢，他的本领，已经一点也使不出来了。
　　唯一可以救胡人龙的人，便是自己了。
　　如果自己也倒下去，那实是不堪设想之极！
　　沈英魂只觉得天旋地转，她不断地深深地吸着气，直听到有人搬了椅子过来的声音，她才坐了下来。
　　她心中十分后悔，刚才那一团青磷的光芒出现之际，未曾向四面看看，否则，或者多少可以看到一点人影，甚至弄清自己存身的究竟是什么所在的。
　　但是如今，却已经做不到了，洞中恢复了黑暗，她哪里可以看到什么东西？
　　掌门人道：“是啊，坐了下来，慢慢再商量不迟。”
　　沈英魂的声音，显得软弱无力，道：“你们想要怎么样？”
　　掌门人道：“说来，也简单得很，我们要请沈姑娘帮个忙。”
　　沈英魂一听，不禁反常地笑了起来，道：“帮忙，你们要我帮忙？”
　　掌门人道：“沈姑娘莫以为我在说笑，我说的是真话。”
　　沈英魂一连苦笑了几声，冷冷道：“好，你说吧。”
　　掌门人道：“江湖上传说，沈姑娘西域之行，可以改变武林形势，这一点，我们绝不关心，我们所关心的，只是沈姑娘到了目的地后，何以可以改变武林形势，能得到什么力量的？”
　　沈英魂叹了一口气，道：“那我也不知道，除非我到了那里，方始能知。”
　　掌门人冷冷道：“沈姑娘，别忘了那柄利斧，离胡人龙的头颈，是不过三数寸而已！”
　　沈英魂身子一挺，站了起来。
　　但是她随即想到，自己就算站了起来，也是于事无补的。
　　因之，她又颓然坐了下来，道：“你们不要乱来，我说的是实话，若是我此际就知道我到了目的地后，可以有什么力量的话，叫我死不得其所，五雷轰顶，百蛇分尸，万蚁噬身！”
　　她心中实在急、恨、怒、惊，到了极点，是以罚起毒誓来，也令人听着心惊肉跳。
　　她的话才一住口，便听得四面八方，响起了惊人的讲话之声，吱吱喳喳，沈英魂也难以分辨得清他们究竟在讲些什么。
　　她只听得好几个人都在说道：“咦，她真不知道。”
　　有的则道：“是啊，如果她知道的话，又怎会罚起那样的毒誓的？”
　　有的道：“她不知，那我们该要另思对策了！”
　　在七嘴八舌之间，只听得掌门人一声大喝，道：“住口！”
　　掌门人声音一出，所有的声音，便一齐静了下来。
　　山洞之中，又回复了一片死寂。如果不是刚才，亲耳听得有那么多人发出讲话之声来的话，当真难以想像，在这样的死寂，这样的黑暗之中，竟会有那么多人在！
　　掌门人顿了一顿，道：“沈姑娘，你所讲的，可全是真的么？”
　　沈英魂颓然道：“我已罚了这样的毒誓，你不相信，更有何话可说的？”
　　掌门人道：“你如果真的不知——”
　　他讲了半句，便不再讲下去。
　　沈英魂正待问他，自己真的不知道，便怎么样之际，陡地觉出，一股劲风，向脑后的昏穴袭来，沈英魂立即想要躲避，已自不及，昏穴上一麻，人向旁一侧，便自昏了过去。
　　沈英魂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才醒了过来。
　　她一有知觉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感到双眼刺痛之极，起先，她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毛病，但是她随即觉出，那只不过是阳光的刺激。
　　她睁开眼睛来，只觉阳光满目，虽然强烈的光芒刺得她双眼刺痛，但是她却自有从地狱回到了人间的感觉，她连忙一跃而起，揉了揉眼睛。
　　等到眼睛已可以适应强光时，她才看到，正是中午时分。
　　沈英魂定了定神，心想自己昏了过去，至少有大半天了。
　　她四面一看，只见自己像是仍然在天山之中，但却是在一个未曾到过的山谷之内。
　　沈英魂身形疾展，向谷外掠去。
　　到了谷外，所有的途径，仍是十分陌生。
　　沈英魂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将昨天的一切事情，仔细地想了一遍。
　　那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看来就算讲给人家听，也难以令人相信，但是她却的的确确有了那样的经历，她四面环顾，一个人也没有。
　　本来，她最可靠的人，是七星子，但后来七星子和自己之间，发生了隔膜，她又将一切信任，放到了胡人龙的身上。
　　胡人龙这时候吉凶难料，她只有找章天时帮助才行，可是章天时又在什么地方呢？
　　沈英魂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她心中乱了许久，才想起自己之所以会到了那山洞之中，经过了那么可怕的一场经历，全是接到了白霞的翠鸟传书之故。
　　她心中并没有见怪白霞之意，只是想到，要找章天时很难，但要找白冠红父女，却并不是什么难事，何不先找到他们问一问？
　　她在紊乱之极的心情中，总算想出了头绪来，胡乱拣了一条路，向前走去，约莫走出了三五里，只听得前面，传来一阵笑声。
　　沈英魂一听有人，便连忙身形一侧。
　　她隐身在一株大树之后，只听得笑语之声，渐渐传近，不一会，便见两个人走了近来。
　　沈英魂认出那两人，乃是嵩山天姥姥和昆仑派的一个高手。
　　沈英魂不出声，也不现身。
　　她知道这两人，虽然号称正派中人，但对自己，却绝不怀好意。
　　而且，想要他们像白冠红一样，毅然放弃对自己的迫害，也是绝无可能之事！
　　沈英魂见两人渐渐走近，更将身子缩了一缩。
　　只听得天姥姥道：“那小子不知究竟弄些什么玄虚？”
　　昆仑高手道；“是啊，一会儿要入窟，一会又似疯似癫，一会儿又如丧考妣，谁知道他在弄些什么鬼怪？”
　　沈英魂本来，并没有心思去留意那两人在说些什么，可是她一听得那昆仑高手，讲出了这样的几句话来，心中不禁大是愕然！
　　因为昆仑高手和天姥姥讲的，不像别人，正像是胡人龙，天姥姥又道：“但是那小子武功极高，只不过身份却极神秘，照我看来，他只怕和……”
　　天姥姥讲到此处，突然放低了声音，四面一看，神色十分鬼祟，讲了几个字，沈英魂没有听到，只听到她下面的话，道：“……有点关系。”
　　至于天姥姥说“那小子”是和什么有关系，最要紧的几个字，因为天姥姥的声音放得十分低，所以沈英魂未曾听到。
　　只见那昆仑高手，面色一变，道：“只怕不见得吧！”
　　天姥姥道：“他的身份，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那将她引走的蒙面女子，伸出手来之际，手背有几道青色的粗纹，你说是不是？”
　　昆仑高手道：“我却没有留意——”
　　他才讲了一句话，沈英魂已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她一听得“被蒙面女子引走”一语之际，已经可以肯定两人在说的，不是别人，正是胡人龙。
　　而听他们的口气，像是刚见过胡人龙不久一样，沈英魂实是没有法子不出声。
　　天姥姥和那昆仑高手，两人刚在沈英魂的身边经过，一听得有人“啊”地一声，立即转过身来。
　　沈英魂不顾一切，踏了出来，道：“你们刚才在讲的，是胡人龙是不是？”
　　天姥姥和昆仑高手，一见到是沈英魂时，一齐向前踏出了两步，双眼目光灼灼，望定了沈英魂。
　　沈英魂道：“你们刚才是不是见到了胡人龙了？”
　　天姥姥阴侧恻地一笑，道：“是又怎么样？”
　　沈英魂心中，又惊又喜：“他在那里?他在那里？”
　　天姥姥又向前踏了一步，道：“你过来，我就讲给你听了。”
　　沈英魂毫不犹豫地向前踏来，天姥姥向前迎了上去。
　　可是那昆仑高手，却身形一幌，反赶在天姥姥的后面。
　　天姥姥反手一掌，向后拍出，那昆仑高手，也一掌发出，“叭”地一声，双掌相交，两人的身子，各自幌动了一下。
　　天姥姥立时大怒，喝道：“想动手么？”
　　昆仑高手也面色一沉，道：“动手又怎么样？”
　　两人只讲了一句话，立时打在一起。
　　这两人的武功都极高，一动上了手，便难分难解，沈英魂在一旁连连顿足道：“胡人龙在哪里？胡人龙在哪里？”
　　可是，刚才还在有说有笑的两人，这时，正在打得你死我活，难分难解，哪里还有空来回答沈英魂的问话。
　　沈英魂连问了好几声，得不到回答，心中暗忖，这两人若是忽然悔悟，联手来对付自己的话，却也是天大的麻烦事。
　　反正他们是从哪个方向来的，自己便从哪个方向去，只怕可以有希望见到胡人龙的。
　　她一想及此，一个转身，身形展动，向前疾掠而出！
　　那是一条曲曲折折的羊肠小径，两边全是嵯峨的怪石，高耸入云，终年积雪的山峰。
　　沈英魂一直驰出了十来里，已到了下午时分了，却并不见路上有什么人。
　　她心中不禁后悔起来，心想如何不向那两人问个明白，便乱来寻找起来？
　　如果找不到时，岂不糟糕。
　　她心中一发急，一面埋怨自己，一面仍向前不停地急驰。
　　她又奔出了三四里，只见前面乃是一片黑忽忽的大森林。
　　沈英魂一直向前奔去，将到林子附近时，只见有一个人，坐在一块低低的大石上，面对着一个火堆，却是背着沈英魂。
　　沈英魂乍一见有人，还以为那一定是胡人龙了，心中不禁大喜。
　　可是她立即看出，那人虽然是背向着自己，但是身形伛偻，看来是一个瘦长汉子，绝对不像胡人龙。
　　沈英魂一看到了这一点，一面大失所望，一面脚步立即慢了下来。
　　但因为她本来前进之势，十分迅速，虽然立即停了下来，然而离开那人，已只不过二三丈远近了。
　　沈英魂自忖奔得虽快，却了无声息，一定不会被那人发觉自己已来到近处的。
　　然而，她的料断却错了。
　　她才停了下来，便听得那人以十分疲倦，像是对世上任何事都不发生兴趣的声音道：“赶路的朋友，只管过去，别因为我而止步。”
　　他在说着话，但是却并不转过头来。
　　沈英魂对那人的耳力之佳，竟能觉出自己已来到了他的身后，也不禁十分钦佩。
　　她听出那人不像有恶意，便含糊地答应一声，向前走去。
　　不一会，她便在那人的身旁掠过。她掠过了那人的身旁，才陡地想起，如果胡人龙在这条路上的话，那么，这个人是否会知道呢？
　　那时候，沈英魂只想和胡人龙见面，绝未想到自己是武林中正邪各派人人注目的目标。
　　她又转过身来，向那人望去。
　　只见那人，乃是一个老者，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了。
　　由于他的头发和胡须，都乱得可以，将他的脸面，遮去了一大半，是以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可以看出，他注视着火堆的双眼，显得一点光采也没有。
　　沈英魂心中，不禁十分奇怪。
　　因为刚才，来到了那人身后，两三丈开外，那人便已经惊觉。
　　若不是有绝顶的武功，自然是难以做到这一点的。
　　但是，有绝顶武功的人，眼中似乎又不应该这样没有神采！
　　沈英魂呆了一呆，道：“老人家，我可以向你问一件事么？”
　　那人的眼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火堆上闪耀的火光，听得沈英魂那样问法，仍只以那种疲倦之极的声调，道：“什么事？”
　　沈英魂心中更奇，因为自从她保存有一个大秘密一事，在武林中传开了之后，几乎每一个人对她，都是虎视眈眈，不肯放过。
　　然而，眼前这个老者，却像是对她，全然没有兴趣一样。
　　当然，这时候沈英魂也不及去想那么多，她续道：“不知尊驾可曾看到一位年轻人，作文士打扮的，就在这条路上？”
　　那人无可奈何也似地笑了一下，道：“那你真可以说是问道于盲了。”
　　沈英魂吃了一惊，道：“你是个瞎子？”
　　那老者答道：“不是，但是我心事重重，无论什么事，我都不在意，你问我，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沈英魂“噢”地一声，她自己的心绪，紊乱之极，自然知道人家缭乱的苦况。
　　所以，她立即向后退了一步，道；“我打乱了你的沉思，抱歉得很。”
　　那老者不再说什么，沈英魂转过身，向前走去，她才走出一步，只听得那老者道：“你慢一慢，我也向你打听一个人。”
　　沈英魂再转过身来，道：“什么人？”
　　那老者双眼，仍是怔怔地望着火堆，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他面容十分憔悴，而且，满是皱纹，想是他一生之中，一定是饱经忧患。
　　那老者道：“是一位年轻人，作文士打扮的——”
　　他才讲到此处，沈英魂不禁一呆。
　　因为这两句话，正是她刚才用来形容胡人龙的，竟自一字不易！
　　那老者续道：“他手中戴着红玛瑙的镯子，我只知他可能姓蒋，名字叫什么，却不知道，他可能在西域，而我却找不到他……”
　　沈英魂听到这里，已失声道：“你说的那人，是胡人龙！”
　　那老者一听沈英魂这样的叫法，便抬起了头来，向沈英魂望了一眼。
　　在那一眼中，他的双眼之中，露出了一种令人骇然之极的神色来，使得沈英魂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但是他眼中的那种神色，一闪即逝，道：“他如今改名作胡人龙么？”
　　沈英魂不知道那老者这样说法，是什么意思，怔了一怔，道：“那么他原来叫什么？”
　　那老者重又低下头去，面上也回复了以前的那种神情，道：“他原来叫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他既然叫蒋青玉为父亲，自然应该姓蒋才是。”
　　沈英魂听到此处，心头不禁突突乱跳。
　　那老者这样一说，使沈英魂至少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胡人龙所说，是蒋青玉将他养大的一事，并非虚言，而是实情。
　　第二，他知道那老者要我的，和自己要找的是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胡人龙。
　　沈英魂试探着问道：“不知老丈找他何事？”
　　那老者木然而立，半晌不语，良久才道：“你若是见到他，请代我带一句话。”
　　沈英魂道：“什么话？”
　　那老者道：“你说，昔年在海外无名岛上一会之后，闻得蒋青玉已死，是以我想见他一见，问一问当年一些事情。”
　　沈英魂一听那老者说什么“昔年在海外无名岛上一会之后”等语，不禁呆了，面上神色也为之陡变，向后一连退出三步，道：“那么你……你……”
　　沈英魂只讲到这里，那老者本来低垂的双眼，倏地向她望来。
　　沈英魂身形再闪，又向后退开了五六尺。
　　那老者沉声道：“你已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么？你说我是什么人?”
　　沈英魂怯怯地伸出手来，向那老者指了一指，道：“你……你是苗疆天狼神魔——”
　　她一句话才出口，只听得那老者，陡地发出了一声怪叫！
　　那老者坐在那里，本来一直低着头，像是对什么事都不发生兴趣一样，连讲话也是有气无力地。
　　可是，此际所发生的那一下怪吼声，却是惊人之极！
　　沈英魂此际，已不知会过多少武林人物，可以说得上见多识广，她也曾听过不少武林一流高手的异啸之声。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能发出那样凄厉，那样惊心动魄，如同万千头饿狼，一齐在怪叫也似的声音来的！
　　刹时之间，沈英魂只觉得身子如同被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而在不知不觉之间，她也汗出如浆！
　　也就在这时，她又陡地听得身旁，有人叫道：“喂，老头儿，你别叫了，我受不了哩！”
　　沈英魂转眼看去，只见附近草丛之中，一个人抱头跳了出来。
　　看来那人是早已躲在草丛之中的了，所以出来，全是因为那怪吼声实在太以惊人之故！
　　沈英魂向那人看了一眼，便不禁又是一怔。
　　因为那人，虽是抱头而出，但是沈英魂仍然看得出，那是康青萍。
　　而就在沈英魂转过眼去，看清是康青萍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出一股强劲之极的力道，迎面压了过来。
　　沈英魂心中大惊，连忙转过头来看时，只见那老者右臂倏升，五指如钩，向她当胸抓到！
　　那老者的这一抓，招式特异之极，五指也长得出奇，十足是一只狼爪！
　　这时候，沈英魂可以肯定，那老者一定是苗疆天狼神魔！
　　她猛地一提气，展开“天行功”，向外疾飘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