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红杏出墙来

2024-10-13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上次曾说，自称有鬼眼，能见鬼的人，一万个之中，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半是骗人的。
　　那么，是不是人不能见鬼呢？
　　人当然可以见鬼，只是不能要见就见，只在不明白是什么的情况下偶然见到。
　　自称掌握了随时可以见鬼能力的人不是没有，一万个之中有半个。


　　他经过那面高墙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
　　墙，全是用一种青灰色的砖头砌起来的，这种大青砖，现在早已没有了，所以这面墙，少说也有六七十年的历史，砖缝中长满了青苔和各样的野草，墙脚下的野草，比膝头还高。
　　西斜的夕阳发出金红色的馀晖，映在青灰色的墙上，看来古老的墙，像是又恢复了昔日的光辉。
　　他从北面走过来，所以当他走到那面墙时，斜阳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他无意间向自己长长的身影看了一眼，不禁好笑。
　　从投在墙上的影子看来，他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一个形状古怪之极的怪物——他身上背着很多东西，包括了一个旅行包(在影子上看来，他有隆起的背)，一套烧烤用的尖叉(在影子上看来，像是怪物的许多触须)，随着他的走动，影子在墙上也起着变化，由大而小，又由小而大。
　　他已经落后了很多，他的露营同伴，至少在一百公尺之前，他要快点追上去。
　　一群青年男女结伴露营，是一件极能叫人兴高采烈的事，叫人兴奋的不单是炭火上滋滋作响的食物的香味，也不单是篝火旁的唱歌跳舞，更在于夜阑人静之后，可以有机会和自己心仪的异性，紧靠着，细数天上的星星！
　　他已经在那五个少女之中，暗中选定了一个看来也对他好感的，准备趁新月初上，邀她去散步，诉说一下自己的心意。
　　一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就荡漾着一股异样的滋味，他顾不得再去看墙上古怪的影子，加快了脚步。可是也就在此际，他听得墙头上，传来了一下异样的声音——乍一听之下，很难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
　　他的自然反应，当然是抬头向上看一下，他看到一只十分莹白的手，手指细而长，手背在夕阳的馀晖之中，看来更晶莹如同玉雕，那只手攀在墙头上，看来是墙内有一个人，正想攀出墙来。
　　这手，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属于一个年轻女性所有，他停了一停，又听得一下同样的声音，这一次，他听清楚了，那是有人在细细喘息，看来爬墙的人，爬得相当吃力。
　　接着，墙头上，又出现了第二只手，当第二只手也攀上墙头之后，第一只手有了助力，就更向外伸出来，使他可以看到一段精致之极的小臂，手腕上还有两只细细的金钏，金光闪闪，格外衬得这截粉臂的动人。
　　他看得有点发傻，自然而然揉着眼，虽然一直昂着头，也不觉得颈子有什么不舒服。
　　的确是有人想从墙内攀出来，而且一定是一个年轻女性，从已经可以看到的手臂，可以肯定这一点，手臂已经几乎探到墙外了，不但是小臂，还有浑圆的上臂，看来丰腴诱人，叫人有许多充满了诱惑的联想。
　　他心中一面在暗暗喝采，一面在想要是探出头来，竟是一个丑女孩，那未免太煞风景了！
　　他这样想，十分自然，因为既然是有人要攀上墙来，那么，手臂都已攀出了墙头，接下来显露在墙外的，自然应该是头脸了。
　　他睁大眼看着，果然，先是看到了一头乌发，可能由于爬墙时的大动作，所以头发十分散乱，而当她探出头来之后，用了用头发，把本来遮住了她脸面的长发，甩到了后面去。
　　由于她双手攀着墙头，无法腾出手来掠头发，所以她的行动，不是很成功，仍然有一小部份头发，飘拂在她的脸上。
　　她在这时，看到了他，像是想不到墙外会有人，而且是一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所以她也有一个十分短暂时间的怔呆。
　　而他，早在她甩头发的时候，就已经整个人怔呆了。那张俏脸，本来或许会嫌太苍白，但是夕阳既然把天地间的一切都映成了金红色，那张娇艳无比的脸，自然也不能例外，简直就有金光流转那样，叫人的视线一接触到，就会停止，再不想移开！
　　她在微微喘着气，那神情看来，也就格外动人，而一开口，声音的轻柔，更是叫人心醉，她先是打了一个招呼，有点稚气未泯：“喂！”
　　他陡地震动了一下，一时之间，竟不能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运气，所以先向身后左右看了一看，直到肯定在那女郎的视线范围之内，只有他一个人时，用询问的目光，向那个女郎望去，女郎连连点头。
　　他有点手足无措，要不是那女郎先开口，他真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女郎浅浅地笑：“先生，能不能帮帮忙，我想爬出墙来，可是爬不动了，变成半天吊！”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有无可奈何的尴尬，楚楚动人。
　　他只觉得头脑之中，嗡嗡直响，大声答应着，绝不去想一想那女郎为什么要爬墙出来，而不从门中走出来。在这种时候，谁要是去想这种问题，那简直就是头号傻瓜二号白痴三号笨蛋！
　　他一面答应着，一面手忙脚乱，把身上背负的露营用具，急急卸了下来，同时大声道：“你尽力支持着，别掉下去，墙高，跌下去会受伤！”
　　女郎的双臂攀住了墙头，一脸感激的神情，连连点头。
　　当他卸下了身上的重负之后，他先发一下喊，身子轻盈地向上弹跳了一下——年轻的男性，在异性的面前，总会有一些没有意义的动作，他也未能免俗。
　　然后，他向那堵墙看一眼，青砖砌成的墙，由于年代久远，砖块总有点剥蚀之处，也就形成了大大小小的许多凹陷，有的长满了青苔，不是很好的落脚之处，但是也可以借力。
　　他年轻，力壮，虽然要举上去，不是容易的事，但是一想到只要攀上去一点，就可以离那张迷人的俏脸近一点，就算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幅墙，而是一幅玻璃，他也会一样努力向上攀去！
　　他的努力有了成绩，他和那一双可爱的手，和那一对诱人的手臂，和那一双深邃的眼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他有点气喘，可是还要装成十分轻松，他仰着头，笑：“你这种情形，知道使我想起了什么？”
　　女郎用询问的神情替代了语言，他由衷地高兴，哈哈大笑起来：“一枝红杏出墙来！”
　　他在大声叫出这句话的时候，一伸手，已经握住了那女郎的手，他本来想用力一拉，把那女郎拉上墙头来，可是就在这时候，女郎的身子向下一沉，却反而把他直拉过了墙头去。
　　他的身子在墙头上横了一横，越过了墙头，和那女郎一起跌进墙内，虽然草很深，可是也跌得他很痛，他撑起身子来，女郎也一手撑在地上，望向他，俏脸上有着歉意。


　　走回头路来找他的露营同伴，在没有转过墙角时听到他的笑声和高叫着“一枝红杏出墙来”，一转过墙角，就听到了墙内发出的惨厉的尖叫声。
　　等找到门，撞门进去，只看到他背贴着墙，双眼发直，讲出了他如何经过那堵墙时发生的事，最后一句话是：“她根本没有身子，只有两条手臂，一个头……或许……有一点头……”
　　谁都听不懂他的叙述，虽然他一直在疯人院中重覆着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