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之前
2024-10-13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广东民间传说,有重大冤屈的人,在自杀时,穿上鲜红色的衣服,那么,死后就会化为厉鬼,去伸舒生前的冤屈,或报仇,或改变事实,总之是使生前做不成的事,变有事实。中国的其他省份,好像并没有这种说法。
  是不是真有效,好像没有甚么证明,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总有点故事传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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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实在没有路可走了,他的路,他的人生之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那不是自然的生命之路的尽头——人的生命的自然结束,决定于身体的健全情形,人依靠肉体行动,虽然指挥肉体行动的是精神(或称“思想”,也可以称“灵魂”,总之是一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可是只要肉体一旦不健全了,这个人也就死了。
  不!不!他的肉体可以说一点也没有不健全,相反,还十分好,真要用的话,可能再用几十年,许多许多人会比他先死亡,可是,他却活不下去了!
  不是由于身体的不健全,而死亡的阴影已经将他完全笼罩住,使他知道自己再也挣不脱时,他甚至连挣扎的念头都放弃了。
  他决定要自杀。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自然也不例外,他觉得自己非死不可的原因是,摆在他面前的一切,太复杂,太难解释,再也难以面对下去,除了死亡,他想不出还有甚么可以解决的方法来。
  死了,一了也就百了,麻烦的事再多,负欠人家的再多,也都不必理会了。
  说的谎话再多,欺骗的对象再多,也不必编一个新的谎话了——新旧谎话的重重叠叠,在很多时候,叠成了无数的恶梦,一直像烧红了的针一样,在他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之中剌着,不断在提醒他:谎话会有被戳穿的一天!
  谎话被戳穿之后,会怎么样呢?恶梦自然持续下去,那些被他欺骗的人,会向他扑过来,不用别的武器——用别的武器倒好了,用武器,越先进越好,死在石块的打击下,比死在刀子的砍杀下痛苦,而死在刀子的砍杀下,又比死在枪弹的打击下痛苦。
  如果有死光武器,那么死光一闪,生命消失,更加毫无痛苦了。
  可是他知道,被他欺骗的人(大多数是女人),甚至不会用石器时代的武器,而会不使用武器,只要他们的身体。
  他会被许多张口,用力咬,把他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咬下来,许多张口,在咬下他的肉时,还会趁势吸他的血——他甚至在惊醒之后,都可以听到那些在吞噬他那口还带着温热的鲜血时的“咕咕”声。
  他会被许多人的手,把他身上的皮肤一条一条撕扯下来,他甚至在清醒的时候,也可以听到皮肤被尖锐的指甲撕裂的声音,听起来,和撕裂一种最粗糙的草纸所发出的声音一样——这种草纸,随着物质文明的进步,现在已经看不到了,撕碎时发出的声音,是疲倦的、软弱的、猥琐的、窝囊的、低能,一点也不像撕碎洁白的那种清脆爽辣,悦耳动听。
  他有时甚至觉得那正是他自己,疲倦、软弱、窝囊,几乎不想在镜中看到他自己!
  奇怪的是,他不感到痛,不论他被咬成了骷髅也好,撕成了碎片也好,他却不感到痛。
  据说,人在梦境中,甚么感觉都有,就是不感觉到痛。
  可是他真的希望感到痛,感不到痛,使他产生巨大的恐惧,因为他知道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会痛,可是怎样的痛,他一点也无法得知,这多么可怕。•
  明知会来的巨大痛楚,直到发生前的半秒,都无法预知半分,而当痛楚终于压过来时……
  他全身冒着汗,紊乱的思绪之中,有了明光一闪:为甚么他承担这一切必然会来的恶果呢?只要死亡降临就一切会解决了!
  不必担心痛楚,不必担心甚么人,根本已到了绝路,在绝路之前,轻轻再跨出一步,进入绝路,进入死亡,就甚么都解决了!
  他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双手抱着头,心头的重压令得他要不时深吸一口气,然后再用力吐出来,化成一下叹息声,像一切电影和小说中所有的决定要自己结束自己生命的人一样,他的双眼失神,视线甚至没有焦点,看出去的东西全模模糊糊。
  他不是没有想到过去求人帮助,他有很多朋友,也有不少亲人,其中绝大多数可以帮助他,可是他还没有开口要求帮助,所有人的面目和声音,都模糊了起来,变成了一团又一团的湿面团,湿面团又会把他的口塞住,使他发不出声来。
  就算他努力挣扎,把湿面团吐出一半来,终于可以发出声音,把他的处境告诉别人,说是他真的没有法子活下去了,已经到了绝路之前,求别人拉他一把,纵使不能就此脱离绝路,也至少可以拉得后退几步,不必再向前一挪,就进入了绝路。
  可是,听的人也听不清他在说甚么——真的听不清,或假装听不清。
  他在挖心挖肺地说,别人在眉花眼笑的听,听完了之后,会笑得更大声,友好热情地拍着他的肩头,用悦耳动听的声音安慰他••你真会开玩笑!
  他也曾想过:已经走到绝路之后,再进一步,就是死亡。那么,是不是可以后退呢?是不是可以转一个身,再走回去呢?
  哈哈!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人生的路,若是可以倒退,可以走回头路,那连幻想小说也不敢写,人只有一直向前走,有时,明知自己是在绝路上,也就只好一直走下去,不但不能退,连停也不能停。
  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延挨?他也计算过,当然已经不能用“年”这个时间单位来计算了,甚至也不能用“月”、“日”来计算,只好数数,还有多少个小时了。
  他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架,甚么滋味都有,可是却没有后悔。
  当然他曾想过:啊!如果在这件事上,不那样那样就好了。可是再想一想,如果不这样这样,他就不是他了。虽然,一桩桩一件件这样那样的事挤上来,把他迅速地推到了绝路之前,但至少他还是他,在绝路之前的他还是他,进入绝路的他也还是他。
  他觉得,那样,总比活着一个不再是他的他好得多。没有人比他再清楚,他的一生之中得到了甚么——要得到任何东西,都要付出代价,他现在付出的代价,就是他的生命。
  他重重地呵出了一口气,没有甚么可以可惜的,每一个人的生命都会到尽头,死亡必然会来临,反而绝不是所有人会在死亡之前,有那样卸下重担的感觉,他甚至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仔细地穿上他特备的鲜红色的衣服。
  咦,他想向谁报仇?那些可以帮助他而袖手嘻嘻哈哈的人?
  不是,他心中很知道,谁把他抛向绝路。
  他自己!
  杀死自己,不但可以把一切困扰一下子解决掉,而且还报了仇。

  (后记:这一篇,看来不但不像鬼故事,甚至不像故事。但想想那个人,早已变鬼了,能令你感到恐怖吗?若不能,那是写得太文艺了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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