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和他家里的那只女鬼
2024-10-13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各种各样的鬼故事，其实和各种各样的人故事一样，非常没有意义的一件事，是去追问故事的真实性——真的还是假的？真的和假的并无不同，反正只是故事！
熟朋友见到小林，只要记得起的话，总会笑吟吟问上一句：“喂，你家里的那只女鬼怎么样了？”
问的人，语气自然不是很恭敬，大有揶揄之意，多半在问了之后，还会打一个哈哈。
小林性格内向，脾气又好，他的反应，几乎也千篇一律，人家问上三次，他都可以保持镇定，微笑著——很奇怪，公司里的女同事，以女性特有的敏感，都一口咬定，小林的那种笑容里，有著隐藏的内心深处，不由自主流露的甜蜜，一般来说，只有心中怀有秘密恋情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笑容云云。
当然，照例在女同事做这样的解释之际，男同事必然哄堂大笑，也就会有更多人问小林：“喂，你的那只女鬼，到底是什么样子？皮肤是黑是白，是胖是瘦？抱在怀里，会不会撒娇？身材怎么样，还是……”
话会越说越令女同事脸红耳赤，大声斥责。小林在这时，也会胀红脸，透出一句话来：“别胡说八道！”
对好脾气的小林来说，这是最严重的指斥了，毕竟是同事，大家都会至此适可而止，不再问下去，小林胀红了的脸，大概也会在二十分钟之后，恢复正常。
只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副主任，不知就里，在大家都停止的时候，他还好奇心甚强，继续问下去：“那女鬼好看吗？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识一下，也让我销魂，哈——”
一般来说，“哈”总是有两声的，可是那个副主任只笑了一声，接下来的声响，不是另一下“哈”，而是“啪”地一下巨响——小林在他的脸上，极重地掴了一掌！
公司里所有人都惊呆，小林的脸胀得血红，双眼之中，像是要喷出火来，他的神情如此骇人，以致挨了打的副主任一面托著脸，一面反倒一叠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那真是一只女鬼，不知道是你妻子！”
副主任虽然闹了误会，可是大家仍然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几年同事，大家都熟知小林的性格，连他这样的好好先生，非但打了人，而且一副拚命的神情，由此可知那只女鬼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在几乎僵凝的气氛中，只听得小林的声音，透著无比的疲倦：“不，她不是我的妻子，是一只……女鬼。请你们……以后少提她！”
一个女同事叫：“小林，不公平，是你不断告诉我们的，不然，我们怎么知道你有一只女鬼？”
小林的声音更疲倦：“那就请你们……在提到的时候，多尊重一点！”
小林的脸仍然胀得通红，可是却满脸都是哀求的神色，女同事首先点头，包括挨了打的副主任，和其他男同事也点了头，小林来到了副主任面前，“啪啪啪”三下，自己打了自己三个耳光——副主任脸上的红肿第二天就退了，小林脸上的红肿，足足五天才退。
以后，仍然有人问起小林的那只女鬼，但自然人人都适可而止，不是小林自己一再说，谁也不会知道他有一只女鬼！
大约在三个多月之前，小林破例迟到，又恰好一进公司就遇上经理，经理瞪了他一眼，他神色灰败，抹著汗珠，颤声道：“经理……我不是故意的，我家里……来了一只女鬼！”
古今中外，下属向上司解释迟到的理由，有几千百种，可是小林刚才的解释，可以说是最别出心裁的了！他的话，令经理先是陡然一愣，接著，指著他笑得直不起腰来，全公司职员没有不嘻哈绝倒的，小林在众人的轰笑声中，胀红了脸，无力地坚持著：“真的，来了一个女鬼，那女鬼……”
他没有再讲下去，因为他发现根本没有人在听他的话，所有人只是自顾自地笑著。
经理最早发笑，最迟停止，他一面喘著气，一面用力拍著小林的肩头，大声道：“好！有创意，有突破，公司正需要你这种人才！”
小林苦笑，想分辨几句，但竟不知从何说起，经理提高了声音：“第一个把花比喻女人的是天才，第二个就不是了，希望别的同事家里，别再闹鬼了！”
经理的话，又引起了一阵笑声，小林胀红了脸，仍然没有说什么。
到中午休息，大家聚在一起，也没有人再问什么，是小林自己，以一种掩藏不住内心兴奋的神情，向众人说：“我家里真的来了一只女鬼！”
（由于小林首先说是“一只”女鬼，所以后来人家说起来，也都称之为“一只”，而不是“一个”。）
大家都望向小林，等他作进一步的解释，可是小林说了那一句话之后，再也没有了下文，在接下来的五分钟之中，他双眼发直，视线明显地没有焦点，可是脸部肌肉所表现出来的神情，却丰富之极，变化无穷，一下子害怕，一下子喜欢，一下子发愁，一下子惘然，一下子兴奋莫名，一下子又低徊不已！
在这五分钟之中，在他身边的同事，纷纷向他喝问，有的还伸手推他，打他。可是他却像是中了魔一样，一概不理，只是把他那时心中翻滚汹涌的七情六欲，都反应在他的脸上。
直到五分钟之后，他才如梦乍醒，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正好在那时，一个女同事正指著他的额角：“怎么一回事？那女鬼上你的身了？”
小林忙道：“不！不！上身？那怎么会？鬼上身？女鬼上身？那太可怕了！”
他有点答非所问，自然又有一连串的追问，就是一个问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详细说说！”
小林很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大叹了一声：“怎么说呢？就是家里忽然来了一只女鬼……就是这样！”
大家当然很失望，而且，现代的都市人，对于鬼的想像力，也不是很丰富，都无法进一步想像，出现在小林家里的那只女鬼是什么样的情形。
自此之后，人们对小林家里那只女鬼，没有进一步追究，因为问来问去，小林总不肯多说什么，只说“女鬼就是女鬼，也没有什么好多说的”。
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以为那是小林的创意和突破，只当是笑话。自从小林出手打了副主任，有很多人知道事态严重，也颇有人怀疑他神经有毛病，而小林那种神秘兮兮的笑容，也出现得次数更多，以致大多数女同事都认定：小林和他家里的那只女鬼，在谈恋爱了！
大约是三个月之后，和小林最友好的一个同事提醒他：“小林，大家都说你和那只女鬼在谈恋爱了，这个可不是闹著玩的，你要想清楚才好！”
大家都笑，可是小林的神情十分严肃：“是啊，她要我跟她去！”
虽然是光天化日之下，小林的这句话，也不禁令听到的人，都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
小林自己若无其事，笑著：“也没有什么不好！”
听到的人，当时虽然害怕，还不怎样，一直到第二天小林没来公司，一个星期仍然踪影全无，报警之后破门而入，什么人也没有找到之后，大家才想到真正害怕：小林被那只女鬼带走了！
× × ×
熟朋友见到小林，只要记得起的话，总会笑吟吟问上一句：“喂，你家里的那只女鬼怎么样了？”
问的人，语气自然不是很恭敬，大有揶揄之意，多半在问了之后，还会打一个哈哈。
小林性格内向，脾气又好，他的反应，几乎也千篇一律，人家问上三次，他都可以保持镇定，微笑著——很奇怪，公司里的女同事，以女性特有的敏感，都一口咬定，小林的那种笑容里，有著隐藏的内心深处，不由自主流露的甜蜜，一般来说，只有心中怀有秘密恋情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笑容云云。
当然，照例在女同事做这样的解释之际，男同事必然哄堂大笑，也就会有更多人问小林：“喂，你的那只女鬼，到底是什么样子？皮肤是黑是白，是胖是瘦？抱在怀里，会不会撒娇？身材怎么样，还是……”
话会越说越令女同事脸红耳赤，大声斥责。小林在这时，也会胀红脸，透出一句话来：“别胡说八道！”
对好脾气的小林来说，这是最严重的指斥了，毕竟是同事，大家都会至此适可而止，不再问下去，小林胀红了的脸，大概也会在二十分钟之后，恢复正常。
只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副主任，不知就里，在大家都停止的时候，他还好奇心甚强，继续问下去：“那女鬼好看吗？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识一下，也让我销魂，哈——”
一般来说，“哈”总是有两声的，可是那个副主任只笑了一声，接下来的声响，不是另一下“哈”，而是“啪”地一下巨响——小林在他的脸上，极重地掴了一掌！
公司里所有人都惊呆，小林的脸胀得血红，双眼之中，像是要喷出火来，他的神情如此骇人，以致挨了打的副主任一面托著脸，一面反倒一叠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那真是一只女鬼，不知道是你妻子！”
副主任虽然闹了误会，可是大家仍然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几年同事，大家都熟知小林的性格，连他这样的好好先生，非但打了人，而且一副拚命的神情，由此可知那只女鬼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在几乎僵凝的气氛中，只听得小林的声音，透著无比的疲倦：“不，她不是我的妻子，是一只……女鬼。请你们……以后少提她！”
一个女同事叫：“小林，不公平，是你不断告诉我们的，不然，我们怎么知道你有一只女鬼？”
小林的声音更疲倦：“那就请你们……在提到的时候，多尊重一点！”
小林的脸仍然胀得通红，可是却满脸都是哀求的神色，女同事首先点头，包括挨了打的副主任，和其他男同事也点了头，小林来到了副主任面前，“啪啪啪”三下，自己打了自己三个耳光——副主任脸上的红肿第二天就退了，小林脸上的红肿，足足五天才退。
以后，仍然有人问起小林的那只女鬼，但自然人人都适可而止，不是小林自己一再说，谁也不会知道他有一只女鬼！
大约在三个多月之前，小林破例迟到，又恰好一进公司就遇上经理，经理瞪了他一眼，他神色灰败，抹著汗珠，颤声道：“经理……我不是故意的，我家里……来了一只女鬼！”
古今中外，下属向上司解释迟到的理由，有几千百种，可是小林刚才的解释，可以说是最别出心裁的了！他的话，令经理先是陡然一愣，接著，指著他笑得直不起腰来，全公司职员没有不嘻哈绝倒的，小林在众人的轰笑声中，胀红了脸，无力地坚持著：“真的，来了一个女鬼，那女鬼……”
他没有再讲下去，因为他发现根本没有人在听他的话，所有人只是自顾自地笑著。
经理最早发笑，最迟停止，他一面喘著气，一面用力拍著小林的肩头，大声道：“好！有创意，有突破，公司正需要你这种人才！”
小林苦笑，想分辨几句，但竟不知从何说起，经理提高了声音：“第一个把花比喻女人的是天才，第二个就不是了，希望别的同事家里，别再闹鬼了！”
经理的话，又引起了一阵笑声，小林胀红了脸，仍然没有说什么。
到中午休息，大家聚在一起，也没有人再问什么，是小林自己，以一种掩藏不住内心兴奋的神情，向众人说：“我家里真的来了一只女鬼！”
（由于小林首先说是“一只”女鬼，所以后来人家说起来，也都称之为“一只”，而不是“一个”。）
大家都望向小林，等他作进一步的解释，可是小林说了那一句话之后，再也没有了下文，在接下来的五分钟之中，他双眼发直，视线明显地没有焦点，可是脸部肌肉所表现出来的神情，却丰富之极，变化无穷，一下子害怕，一下子喜欢，一下子发愁，一下子惘然，一下子兴奋莫名，一下子又低徊不已！
在这五分钟之中，在他身边的同事，纷纷向他喝问，有的还伸手推他，打他。可是他却像是中了魔一样，一概不理，只是把他那时心中翻滚汹涌的七情六欲，都反应在他的脸上。
直到五分钟之后，他才如梦乍醒，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正好在那时，一个女同事正指著他的额角：“怎么一回事？那女鬼上你的身了？”
小林忙道：“不！不！上身？那怎么会？鬼上身？女鬼上身？那太可怕了！”
他有点答非所问，自然又有一连串的追问，就是一个问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详细说说！”
小林很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大叹了一声：“怎么说呢？就是家里忽然来了一只女鬼……就是这样！”
大家当然很失望，而且，现代的都市人，对于鬼的想像力，也不是很丰富，都无法进一步想像，出现在小林家里的那只女鬼是什么样的情形。
自此之后，人们对小林家里那只女鬼，没有进一步追究，因为问来问去，小林总不肯多说什么，只说“女鬼就是女鬼，也没有什么好多说的”。
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以为那是小林的创意和突破，只当是笑话。自从小林出手打了副主任，有很多人知道事态严重，也颇有人怀疑他神经有毛病，而小林那种神秘兮兮的笑容，也出现得次数更多，以致大多数女同事都认定：小林和他家里的那只女鬼，在谈恋爱了！
大约是三个月之后，和小林最友好的一个同事提醒他：“小林，大家都说你和那只女鬼在谈恋爱了，这个可不是闹著玩的，你要想清楚才好！”
大家都笑，可是小林的神情十分严肃：“是啊，她要我跟她去！”
虽然是光天化日之下，小林的这句话，也不禁令听到的人，都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
小林自己若无其事，笑著：“也没有什么不好！”
听到的人，当时虽然害怕，还不怎样，一直到第二天小林没来公司，一个星期仍然踪影全无，报警之后破门而入，什么人也没有找到之后，大家才想到真正害怕：小林被那只女鬼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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