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百毒兽王的旧居
2019-12-01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上章说到黑娃自悬崖上攀藤，来到深谷之后，不多久就碰到貌似慈祥，实则阴险毒辣已极的龙湫散人。龙湫散人虽比黑娃早到一些时候，但一样没有发现飞天豹子铁人和丑婆的尸体，正在逼问黑娃之时，忽然听得谷底那小溪的尽头，也就是这个万丈深渊的唯一出口处，不过是一个高地，极窄的一条窄缝中，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呜”之声。龙湫散人便逼着黑娃，走过去看个究竟。黑娃心想，去看的话，就算有凶险，大不了也是个死，不去看的话，久闻龙湫散人心狠手辣，早曾听得丑婆言讲，四年前在江南，龙湫散人、铁人、灵一上人、丑婆，四大高手，争逐生死双剑之时，他可以连自己徒弟的死活也不顾，则自己若不听他的话，也是得一个“死”字，因此便向那小溪尽头处走去。
走到离那道窄窄的山缝只有一丈远近的时候，那“呜呜”之声，突然停止。黑娃向前一望，只觉山缝之内，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清。回头一看，却被龙湫散人喝道：“快去！”
黑娃心想，婆婆跌了下来，要是侥幸不死，则山谷之中，除此之外，无路可通，必定在这里面，就算是自己一个人在此，也要进去看一看的。将心一横，毫不犹豫，便直闯进去。
才一走进，便觉扑面一阵凉风，吹得她机伶伶地打一个寒战，黑娃不免汗毛直竖，为了怕里面突然间有什么怪物窜出来，便贴墙一站。过了许久，眼睛已能适应黑暗，微朦朦地已能看清些东西。这一看，心中更是吃惊。原来，那一道小溪的溪水，流到这里，向下一折，便直冲下一个水潭中去，那水潭也不知有多深，就在自己前面，不过五六尺远，若不是刚才停步不前，不跌了下去才怪。四面一打量，原来是一个山洞，绕过了那个水潭，向前走不多远，有一块一人高低的石碑，石色深黑，上面刻着三个大字，道：“兽王谷”。
黑娃不知是什么意思，见石碑左近，有不少骷髅白骨，已是吓了一大跳，赶紧再向前走去，回头看时，离入洞处已远，也越来越黑暗，洞口光亮之处，似有人影闪动，想来当是龙湫散人，黑娃心想不如一直向前走，或者可以逃出此人魔掌，也说不定。主意打定，直向前走去，走出约有十丈，觉得山洞已大了许多，同时，那“呜呜”之声，重又传出。
刚才听那声音，因在山谷之中，虽觉可怖，但总比不上现在，身在山洞中，四面回声鸣响那样怕人，黑娃不由自主，又停了下来，仔细一听，那声音似是从极远极远处传来的一般，由此更不知那山洞不知有多么深。黑娃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那“呜呜”之声，已由远而近。声音越发来得凄厉无比，黑娃听得不敢动弹，偏偏石洞四壁光滑无比，连个藏身之处也没有，只得紧贴着山石站着，静以观变。
不消多久，那怪声又低了下来，随即听得“悉索”爬行之声，接着，只见柱圆大小，两点浅紫色的光华，在黑暗中来回浮动，究竟是什么东西，却还看不清楚
黑娃见了那两点光亮，心中便已断定，那必然是山中什么怪兽的眼睛，听它爬行时的声音，又不像是蛇，胆子便大了些，暗中飞纳丹田，准备与之一拚。她这里才将真气运定，那两点浅紫色的光华，已然来到她的跟前，黑娃只觉得脚下一股暖气，传了上来，四肢百骸，俱都舒服之至，俯身一探，摸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吓了她老大一跳，但那东西“呜”地一声，声音虽是那样难听，却也没有什么恶意，黑娃将心放下一大半，仔细看时，那物怪异已极，身上的毛，隐隐注着银光，长约三尺，样子倒像一条大四脚蛇，但却遍体是毛，那条尾巴，更是毛茸茸的，又大又长。黑娃自然叫不出名堂来，看了半天，心想怪声原来是此物所发，倒是虚惊了一场。身形幌动，又欲向内去时，那物突然以尾支地，人立起来，黑娃猝不及防，只觉一股暖气，一阵异香过后，头昏目眩，不辨东西，一声尚未哼出，便“咕咚”一声，裁倒在地。
如今暂且表过那怪物和黑娃不提，单说龙湫散人在山谷下面，见黑娃果然听了自己的话，乖乖地进入山缝中察看了，心中欢喜，暗想只要白娃所言不虚，则此番武林至宝，生死双剑，非落在自己手中不可，在谷底踱着方步，来回巡逡，忽然给他发现一件奇事。
原来一阵风过，吹动了一丛灌木，“当”地一声，掉下一件东西来，长可五尺，粗如手臂。那声音先吓了龙湫散人一跳，龙湫散人虽是武功超群，但想到铁人和丑婆两人，若是不死，联手对付自己，也难以对敌，因此一听声音，袍袖展处，右手“呼”地一掌，纯是内家劈空掌法，左指一弹，一枚暗器，“嗤”地一声，破袖而出，径奔那物打去。
只见掌风过处，野草乱拂，惊起四五只野兔，跑不几步，便倒地不起，暗器射中了那东西，却是“叮”地一声，发出了金铁交鸣之声。
龙湫散人心中大异，走过去一看，认出那东西原来是丑婆所用的拐杖。丑婆号称杖不离手，拐杖既在，人却如何不见踪影，再拨开野草一看，飞天豹子铁人所使用的独门兵刃，夺命神猴，赫然在目。
龙湫散人一见两人兵刃全在此地，心中立刻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两人在此迎敌？心意才动，人便向后纵出三四丈远，仰头四面一看，踪影皆无，冷笑一声，朗声道：“两位也是武林高手，怎地行动如此鬼祟？”
但一任他见神见鬼，除了山壁的回声之外，再也听不到有其他的声音。龙湫散人心想，人若是死了，也得有个尸体，就算为野兽所噬，骨头总该有的，怎么如今一点踪影也没有？他因为自己奸诈无比，所以对别人也一点不相信，心中总不放心，但直等到天黑，别无其他迹象，连黑娃也未见出来。
他乃是内功有了上乘根底的人，一见天黑，便盘腿练功，真气鼓荡，若有人猝然来犯，他也能立即应敌。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一宿易过，第二天一清早，他才睁开眼来，但见朝露晶莹，可无异常，向小溪尽头处一看，叫了黑娃几声，更无回答。有心自己进去一看，但那“呜呜”之声，尤以可怖，唯恐深山野地之中，有什么奇兽怪禽，则非武功所能克制，因此犹豫不决，又空走了一天。一直到第三天，龙湫散人实在忍不住了，这时才想起不要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若是铁人尸体在石缝中，再加上另有出路的话，岂非等于将到手的至宝，双手奉与黑娃？一想及此，便向前纵去。
然而他为人深思熟虑，来到洞口，又不放心，手在背后一探，已将他独门兵器，那只长柄水瓢抓在手中，一起一落，只听“呼呼”连声，原来已被他在溪中掏起了几十颗鹅卵石，齐向石缝中射去。
龙湫散人内力已臻绝顶，这一下石子射出，怕不得直射七八丈？过了好半晌，才听洞中隐隐有石子落地之声传出，既不闻“呜呜”怪叫之声，也不听得黑娃有何动静，龙湫散人这才一步窜进，洞中虽暗，但却难不倒他，内力运转，视黑夜为白昼，但是百密一疏，两眼向前望去，却没有见到就在自己脚旁两三尺许的深水潭，只见到那块石碑，心中大异，暗想这儿莫非是什么前辈武林中人，隐居的所在么？否则谁在这里立碑？
举步向前便走，但走不两步，便觉脚下一浮，再好的武功，也收不住势子，一脚踏空，虽然强一提气，也已向下跌去，也是他命不该绝，一个栽倒，立即水瓢一横，在水潭边上一点，同时左臂横伸，方以中指勾住了边缘。
急切间，龙湫散人弄不清是怎么一会事，只当有人设阱害他，中指一着实地，人便借力，一个觔斗翻了出去，定了定神，暗叫一声好险，自己学武数十年，莫要在这里栽了！刚要再次前去探一探时，忽听身后似有人声，回头一看，便见一个少年，缘藤而下，不等自己发问，已然落地。
那少年一见到他，似乎面有惊讶之色，“咦”地一声，一躬倒地，道：“晚辈不知前辈在此静修，前来打扰，望乞恕罪。”
龙湫散人见那少年神定气足，一举一动，都显出功力已有根底的样子，他眼光本极利害，一望而知这少年不是黄山始信峰宣应子门下，便是百炼真人丹霞子门下，而尤以后者可能大些，这样说，莫非丹霞子也有意染指么？心中忐忑不下，竟忘了回答。
看官知道，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丹霞子的徒弟，白娃的师兄卓茂，听了白娃的话，下这山谷中来的，刚才龙湫散人从山缝中狼狈退出，他也看在眼中，但却未曾看到他是遇险跃出，还只当他发觉了自己到来，走出来看的。再加龙湫散人相貌奇古，宛若图画中的神仙一般。卓茂人又老实，先入为主，已将他当作了在此隐居的武林前辈，见自己向他作了礼，他并不出声，又当他不喜人打扰，又道：“晚辈乃是百炼真人丹霞子之徒，姓卓名茂，若非有事，定然不敢相扰。”
龙湫散人这才大剌剌地道：“什么事？你且说来！”
卓茂遂将白娃告诉他的话，一字不易说了。龙湫散人又怒又喜，怒的是白娃竟然不对自己说老实话，喜的是有如此奇书，则自己定然可以一举两得。
看这少年情景，面目老实，心无奸诈，便捋须笑道：“我也才云游回来，未知此谷中事，你且自己循此溪尽头，前去寻找便了。那洞入口处，有一大潭，千万注意，跌了下去，尸骨无存。寻到东西之后，若不走原路而出，便有凶险，切切记住！”
卓茂做梦也想不到，龙湫散人外表道貌岸然，实则心地险诈，忙领命而去。
龙湫散人心中暗喜，但是一等两天，卓茂也是有去无回，他心中不禁大急。
这一天中午，正以内力将声音逼进洞中，呼唤两人之时，突见一团红云，自天而降，一个大头和尚，已然面带阴笑，立在自己面前，一个合什，自己身上的衣服，便如为狂风所吹一般，同时冷笑道：“龙湫散人，至宝得手了么？好长的腿啊！”
龙湫散人认出乃是五台山元化寺灵一上人，暗骂自己犹豫误事，这番惹来了这个贼秃，就算到手，也是麻烦事情，便也冷笑一声，道：“大和尚的腿也不短啊！这么快便得讯了。”
灵一上人面色一沉，道：“龙湫散人，如今没有空和你斗口，常言道见者有份，你虽已得手，休想走脱！”
龙湫散人气得发不出声来，手向那山缝一点：“就在里面，谁要得了手，便是四条腿的畜牲。”
灵一上人一见他不似作伪，一个箭步，窜了进洞，谁知和龙湫散人上次进洞时，犯了一样的毛病，几乎要跌入水潭之中，因他来去均极为迅急，大红袈裟，为风所拂，张了开来，犹如一只红色的怪鸟一般，已将金刚不坏，混元一气功运气，“霍”在一掌，径向龙散人拍到。
龙湫散人见他一入即出，已知不妙，早就打好了应敌的主意，身子一闪，灵一上人一掌击空，掌力到处，溪水四溅，龙湫散人乘机一瓢水，混在向上溅起的水花中，泼了上来。灵一上人百忙中未曾注意，竟被洒中了好几滴，起初还当是自己掌力反溅起来，但又觉一身硬功，何觉疼痛，方知着了他的道儿，无名火起，身形一沉，一个“千斤坠”，人已落在地上，刚才还在空中，矫若游龙，此时立在地上，却又凝若泰山，当真动若脱兔，静若处子，武功练到这个地步，也着实不容易了，龙湫散人虽将他当作大敌，也不得不在心中暗暗赞叹。
不过赞叹管赞叹，手下可是绝不留情，灵一上人刚站稳，他的手腕连提，四五枚钢镖，接着极为凌厉的破空之声，激射而至。
灵一上人袍袖一挥一兜，便将五枚钢镖兜起，喝道：“还你！”
“呼”地一声，五枚钢镖便飞了回去，龙湫散人不敢怠慢，足尖一点，凌空拔起一丈高下，避了开去，他本是有心卖弄，因他刚才一下，直上直下，在轻功中唤着“观音升天”，全凭提一口真气，讲究的是上来下去，足部所站地位，不差分毫，若内力未臻上乘，万难练成。谁知弄巧成拙，灵一上人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一见他拔起，便已存了个偷袭的主意。
不等他下落，一探手摘下了颈中所挂的那串，一百单八颗念珠，也不向龙湫散人进招，只见两腿一移，身子已来到龙湫散人下面，右臂横抡，将三四尺长一串念珠，挥成了一个大圆圈，“呼呼”之声，不绝于耳，龙湫散人只要一落下来，就算是铜筋钢骨，只要一碰到那串念珠，念珠上经灵一上人内力运足，怎么也得受伤。
当下他便大吃一惊，但也算得他武功精湛，一见情形不好，长柄水瓢便向下点去。
其间经过原是眨眼间事，水瓢向下一点，便将灵一上人念珠横转之势格住，但两人兵刃上各运内力，这一相交，龙湫散人虽然安然落下，却被灵一上人趁他一眨眼间的疏忽，将内力直逼了过来。
龙湫散人觉得半身一麻，他所练内功，与灵一上人的混元一气功，大不相同，乃至阴至柔的一种。
阴阳两事，互相转换，阴盛而阳衰，阳极而阴落，既相辅相成，又复相克，中国古代哲学家言天地万物，无非是阴阳相生相克而来，未始没有道理。两人内功路子既然大不相同，背道而驰，因此只要哪一方面功力略深，便非难事。
然而偏偏两人功力相若，龙湫散人一觉出不好，立即潜运内力，将灵一上人的力道化去，同时，又趁势将力向前逼去。灵一上人见两人比拚内力之局已成，便冷笑道：“龙湫散人，江湖上将我们名字并列，以前一直也没有机会见过胜负，谁要退缩的，便不是好汉！”
龙湫散人冷笑一声，一面将内力源源不绝发出，一面回答道：“老朽自然奉陪！”
灵一上人喝一声：“好！”
气纳丹田，两脚不丁不八，左臂向前微微一推，一掌缓缓向龙湫散人拍去。
龙湫散人知道他是想直接对掌，弃兵刃而不用，虽然明知如果这样，到头来总不免两败俱伤，但刚才已将话说在前头，总不成临阵退缩？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面将手臂缓缓抬起，一面头一缩，催动臂上肌肉，已将一枚小钢镖，从衣袖中滑在掌上，夹在大拇指与食指之间，以镖尖向外，手腕一翻，也是一掌，向灵一上人手掌推去。心中暗骂秃驴，这一下不叫你死于非命，也叫你元气大伤，三两年内不得恢复！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手掌甫一接触，龙湫散人便用内力将钢镖向前移动两分，只听灵一上人惨叫一声，人便踉跄向后退去，掌上鲜血涔涔，这一下，他将混元一气真气，几乎十分之六七，运于臂上直达手掌，手掌一被刺破，真气便泄，虽不致从此成为废人，但若无三两年静养，万难恢复。
龙湫散人见自己一举功成，灵一上人面色铁青，若是激他一激，重创之后，不难任脉督脉，尽皆受伤，刚想出言嘲笑，突然觉得自己手掌上起了一阵麻痒的感觉，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看时，大拇指之下，已被刮破了米粒大小的一块薄皮，麻痒之感，便从那里而来，想起五台派素以用毒著名，早年弘法大师，便以毒药暗器驰名江湖，不由心胆皆寒，知道原来灵一上人，也没安着好心，这一下毒药为他内力逼进，发作定然快得许多，忙自己封了“三里”、“脊贞”两穴，灵一上人惨笑道：“好啊！算起来，还是我便宜得多！”
龙湫散人听出话中有因，同时觉得麻痒之感，已来到手腕，心一横，拔出一柄匕首来，“刷”地一下，刀光闪处，已将一段小臂切落。
这一下，虽然伤也不轻，但因他见机得快，是以虽然断了一臂，却是硬伤，以他功力而言，并无大碍。
灵一上人所用的毒药，本来毒性厉害已极，不等龙湫散人包扎好，那截断臂，已然成为青紫之色。龙湫散人将血止住，调运真气，对灵一上人冷笑道：“秃驴，老朽虽然伤了一臂，你却去了四分功力，认杀还是认剐，你自己说吧！”语毕，满脸杀气，向灵一上人一步一步逼去。
灵一上人见他见机如此之快，竟舍得断去一臂，自己偏是如他所言，功力去了四分，和他硬伤相比，受创更重，即使本来能略胜于他，此时也定非敌手，若是四面平原，还可立即见机逃命，偏偏乃是一个笼子般的山谷，总共不过亩许方圆，往哪里去逃？除了勉力应敌之外，便是坐以待毙。
比较起来，自然是应敌好得多，使强自摄定心神，退后丈许，道：“老贼不要狂！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上吧！”
两人此时说翻了脸，且又各受重伤，以两人心地而论，哪里还肯干休？都恨不得将对方活活吞入肚中哩！龙湫散人一声冷笑，身形微摆，“呼”地一掌，便已袭到。灵一上人此时不敢硬接，斜刺里一纵，便已倒纵过了小溪，但龙湫散人水瓢起处，数百点水滴，没头没脑盖到，灵一上人避得再快，也不免挨上几滴，因为内力已受损耗，比上次挨到的，更痛了几倍，心想这种奇怪兵刃，一近水源，便令人防不胜防，不如远远地避开去，便施展轻功提纵术，一连抢出十馀丈去，已来至峭壁脚旁。
这一来，龙湫散人力道再大，水点也不能泼得那么远，只能也跃过小溪，赶了过来，喝道：“秃驴，不用水点，一样能取你性命！”
灵一上人只是冷笑不语，不等他赶近，突然飞扑了上去，念珠起处，一招“玉带围腰”尚未使老，立即改招为“枯树盘根”，接着，“黄蜂出洞”、“毒蛇吐信”、“童子拜佛”，连攻三招，只见珠影霍霍，全是进身的招数，着着俱攻龙湫散人的中三盘，顶端的一颗念珠，并还点向他胸间的“廷里”、“水分”、“俞府”、“气海”、“期门”等六七个大穴。
龙湫散人见他居然还敢反扑，也觉大出意料之外，两人俱是向前跃进之势，灵一上人虽然连使五招，但人还在半空之中，龙湫散人将心一横，强一提起，一掌向念珠砍去，掌势由上而下，将念珠向下压了一压，同时并不收势，肩头一横，硬撞了过去。
灵一上人急忙回腕抽珠，“刷”地一声，念珠倒转过来，直指他背心的“攒心穴”，但尚未点到，肩头已为龙湫散人所撞。
龙湫散人这一撞，足足有了八成力，志在必得。灵一上人内力既非其敌，一被撞到，自然受不住，当场“叭”地一声，挥出三五尺出，但也算得他久经大敌，立即手在地上一按，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胸口一甜，“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龙湫散人心中大喜，走中宫，踏洪门，揉身直上，迸指先戟一招“仙女进桃”，待到两指离灵一上人不过半尺时，倏地一分，分点他鼻下“人中”、“承泣”两穴。那两穴俱在头部，看龙湫散人的意思，是要赶灵一上人在两番受创之后，将他了结算数。
灵一上人一口鲜血喷出，眼前金星乱冒，龙湫散人两指截到，无力抵御，只有闭目待毙。
但正在此时，忽见半空中堕下一个黑影，同时两人俱觉一股大力，横在中间。龙湫散人大吃一惊，急忙后退，灵一上人则为这股大力闭过气去，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龙湫散人一见有人横加阻拦，心中自然暴怒，但一见来者一身道袍，五绺长须，手执拂尘，刚才一股大力，便是这拂尘一横之故，面色红润，不禁一呆，想起驱使卓茂入山洞一事，不觉更为心虚，假作强笑，道：“百炼道长也来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百炼真人丹霞子！见龙湫散人开口，便道：“无量寿佛，这位可是浙江北雁荡龙湫散人？那位大和尚定是五台山元化寺灵一上人了。”
此时，灵一上人已悠悠醒转，站起身来，他两番为龙漱散人所算，心中怒极，但目前又打不过他，只好气呼呼地站着。
百炼真人又道：“两位因何事端，在此恶斗？此处相传，乃旧时武林前辈，百毒兽王商猛所居，地名兽王谷，商老前辈虽去世已久，但他生前畜养的奇禽异兽，怕还未散尽，其他的倒也罢了，其中有一兽名唤春香狸奴的，却是通灵异常，况且皮甲坚硬，力大无穷，若将它惊动，怕你我皆非其敌哩！”
龙湫散人和灵一上人听得“百毒兽王商猛”其名，已久闻得那人自幼便是个弃婴，在虎豹群中长大，迭有奇遇，学得一身武功，更兼喜养各种奇禽怪兽，越是有毒的东西，越是喜欢，早年曾以一十三条毒蛇，收服云贵边疆，七十二砦的苗人，英雄事迹，至今传闻。真想不到此处原来是他居住的地方。龙湫散人更想起刚才，“呜呜”之声，更是不寒而栗，忙道：“在下失陪了。”
身形展起，“刷刷”两声，便已窜开了两三丈。
百炼真人丹霞子忙叫道：“龙兄且慢，贫道云游数日，回来后两个小徒，尽皆不见，不知龙兄可有见到？”
龙湫散人怎敢真说？一面仍以壁虎游墙上乘轻功，向上而去，一面道：“不曾见到！”
霎眼之间，人已窜到老高。丹霞子道：“这倒奇了！”
回头向灵一人一看，道：“佛兄受伤不轻，若不立即静养，难以痊愈呢！”
灵一上人知道丹霞子精通医道，便行了一礼，道：“多谢道兄救命之恩！”
他不求百炼真人为他治伤，却多谢救命之恩，自然含着刚才既然救了我，送佛便该送上西天之意，这也是他的奸诈之处。
丹霞子是早将世情看淡了的人，得行善处且行善，当然不会和他计较。淡淡地一笑道：“佛兄且至敝处休养些时，便可痊愈了。”
两人便一齐上悬崖去，灵一上人重伤在身，行动迟缓，若非丹霞子出手相助，实在难以上去。不消两个时辰，两人才上了山顶。百炼真人丹霞子精于歧黄医理，灵一上人不消三四个月，已然好了大半，只是损耗了的内功，一时难以恢复。他和龙湫散人一样的心思，既知铁人和丑婆失踪之处，原来是百毒兽王昔年的旧居之后，也早将取得生死双剑的念头暂时收起。因为这百毒兽王，所畜养的毒物，江湖上辗转传说，实在太以可怖。在丹霞子处住了一阵之后，灵一上人又见到了那条剧毒的“二十四方胜”，更肯定是百毒兽王处逃出来的，在未想到克制的办法前，他又怎肯去冒这个险？
但当灵一上人在青城小金鞭崖住了近五个月，再下山去的时候，便听到了一桩江湖上的奇闻。
奇闻是这样的：一个年轻的女子，竟然在一个月前，单独一人，折了成都的联胜镖局，将镖局的总镖头打死，并将以前是黄山始信峰宣应子门下的弟子，江湖闻名的美魔女赵真真气走。而这个年轻女子所有的身法，无人能猜出她的路数，招数怪异之极，美魔女赵真真虽然内力还胜于她，但也为她怪招所算。
传说这件事的人，都说这个女子自称姓白，单名一个凤字。
灵一上人听了，已知道是四个月前，自己在川西虎彭勇烈家中遇到的白娃，自己也就是听了她的话，才到兽王谷去的。闻得生死双剑以外，尚有一本生死剑谱，然则这本剑谱，原来是在这个小丫头身上。要不然，何以连美魔女赵真真也不是她的敌手？越想越觉事情可疑，立即兼程赶往成都，准备非寻住白娃问明白不可。
看官定然还记得，白娃在彭勇烈家中，趁乱一走了之，作书人尚未将她的行动，作过交待，因此必须补叙一番。
白娃一离开川西虎彭勇烈家中，方知自己武功，实在还是不够横行江湖。此刻生死剑谱在自己的手中，仅一招已有如此威力。若将谱中所载，共一十三招，一齐学齐，岂非可以平增功力？
主意打定，便觅了一处偏僻所在，将生死剑谱放在地上，以竹杖揭开，每日练一招，她生性聪明，三天下来，虽未融会贯通，但出手也一如图式，空练自然无用，和人交了两次手，却是一出手便置敌于死命。
心中大喜，一个月过去，已然将十三招式练得滚瓜烂熟，才又出来江湖上行走。
她本来就不知什么江湖上的规矩，也不知哪些人是为人所不齿的。
到处走了不几天，那一日，刚将行至通万县的大路上，老远便见尘头飞扬，蹄声“得得”，白娃为人一向任性，暗想单身走路，何不抢一匹马来骑着？
看那几匹马奔驰快急，定是良驹，因此也不理会红天白日，交通要道，在路中心一站，等那四五匹马跑近，“刷”地一声，拔出了丹霞子的长剑，娇叱道：“哙！那骑马的统统给我滚下马来！”
在马上的都是些彪形大汉，初听叱骂，还呆了一呆，一齐勒住了马缰，那些马跑得正急，一勒之下，全部人立起来。
继而一看，喝住自己的，竟是个美貌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虽然手提长剑，看来曾得过名家传授，但哪里将她放在心上？
一齐哄笑起来，为首的道：“小丫头，闪开些，若马儿一起冲过来，你连骨头都烂了！”
白娃本来想生事夺马，一听那人如此说法，立即大怒，斜跨七星步，“刺”地一剑，“丹凤朝阳”，便刺那人大腿。
那人万万料不到如斯美丽孱弱的一个小姑娘，竟会说动手就动手，而且剑光如电，连避的机会都没有，大腿上已被划了半尺来长，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痛得他大骂起来，道：“丫头片子，想死啦！”
走到离那道窄窄的山缝只有一丈远近的时候，那“呜呜”之声，突然停止。黑娃向前一望，只觉山缝之内，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清。回头一看，却被龙湫散人喝道：“快去！”
黑娃心想，婆婆跌了下来，要是侥幸不死，则山谷之中，除此之外，无路可通，必定在这里面，就算是自己一个人在此，也要进去看一看的。将心一横，毫不犹豫，便直闯进去。
才一走进，便觉扑面一阵凉风，吹得她机伶伶地打一个寒战，黑娃不免汗毛直竖，为了怕里面突然间有什么怪物窜出来，便贴墙一站。过了许久，眼睛已能适应黑暗，微朦朦地已能看清些东西。这一看，心中更是吃惊。原来，那一道小溪的溪水，流到这里，向下一折，便直冲下一个水潭中去，那水潭也不知有多深，就在自己前面，不过五六尺远，若不是刚才停步不前，不跌了下去才怪。四面一打量，原来是一个山洞，绕过了那个水潭，向前走不多远，有一块一人高低的石碑，石色深黑，上面刻着三个大字，道：“兽王谷”。
黑娃不知是什么意思，见石碑左近，有不少骷髅白骨，已是吓了一大跳，赶紧再向前走去，回头看时，离入洞处已远，也越来越黑暗，洞口光亮之处，似有人影闪动，想来当是龙湫散人，黑娃心想不如一直向前走，或者可以逃出此人魔掌，也说不定。主意打定，直向前走去，走出约有十丈，觉得山洞已大了许多，同时，那“呜呜”之声，重又传出。
刚才听那声音，因在山谷之中，虽觉可怖，但总比不上现在，身在山洞中，四面回声鸣响那样怕人，黑娃不由自主，又停了下来，仔细一听，那声音似是从极远极远处传来的一般，由此更不知那山洞不知有多么深。黑娃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那“呜呜”之声，已由远而近。声音越发来得凄厉无比，黑娃听得不敢动弹，偏偏石洞四壁光滑无比，连个藏身之处也没有，只得紧贴着山石站着，静以观变。
不消多久，那怪声又低了下来，随即听得“悉索”爬行之声，接着，只见柱圆大小，两点浅紫色的光华，在黑暗中来回浮动，究竟是什么东西，却还看不清楚
黑娃见了那两点光亮，心中便已断定，那必然是山中什么怪兽的眼睛，听它爬行时的声音，又不像是蛇，胆子便大了些，暗中飞纳丹田，准备与之一拚。她这里才将真气运定，那两点浅紫色的光华，已然来到她的跟前，黑娃只觉得脚下一股暖气，传了上来，四肢百骸，俱都舒服之至，俯身一探，摸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吓了她老大一跳，但那东西“呜”地一声，声音虽是那样难听，却也没有什么恶意，黑娃将心放下一大半，仔细看时，那物怪异已极，身上的毛，隐隐注着银光，长约三尺，样子倒像一条大四脚蛇，但却遍体是毛，那条尾巴，更是毛茸茸的，又大又长。黑娃自然叫不出名堂来，看了半天，心想怪声原来是此物所发，倒是虚惊了一场。身形幌动，又欲向内去时，那物突然以尾支地，人立起来，黑娃猝不及防，只觉一股暖气，一阵异香过后，头昏目眩，不辨东西，一声尚未哼出，便“咕咚”一声，裁倒在地。
如今暂且表过那怪物和黑娃不提，单说龙湫散人在山谷下面，见黑娃果然听了自己的话，乖乖地进入山缝中察看了，心中欢喜，暗想只要白娃所言不虚，则此番武林至宝，生死双剑，非落在自己手中不可，在谷底踱着方步，来回巡逡，忽然给他发现一件奇事。
原来一阵风过，吹动了一丛灌木，“当”地一声，掉下一件东西来，长可五尺，粗如手臂。那声音先吓了龙湫散人一跳，龙湫散人虽是武功超群，但想到铁人和丑婆两人，若是不死，联手对付自己，也难以对敌，因此一听声音，袍袖展处，右手“呼”地一掌，纯是内家劈空掌法，左指一弹，一枚暗器，“嗤”地一声，破袖而出，径奔那物打去。
只见掌风过处，野草乱拂，惊起四五只野兔，跑不几步，便倒地不起，暗器射中了那东西，却是“叮”地一声，发出了金铁交鸣之声。
龙湫散人心中大异，走过去一看，认出那东西原来是丑婆所用的拐杖。丑婆号称杖不离手，拐杖既在，人却如何不见踪影，再拨开野草一看，飞天豹子铁人所使用的独门兵刃，夺命神猴，赫然在目。
龙湫散人一见两人兵刃全在此地，心中立刻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两人在此迎敌？心意才动，人便向后纵出三四丈远，仰头四面一看，踪影皆无，冷笑一声，朗声道：“两位也是武林高手，怎地行动如此鬼祟？”
但一任他见神见鬼，除了山壁的回声之外，再也听不到有其他的声音。龙湫散人心想，人若是死了，也得有个尸体，就算为野兽所噬，骨头总该有的，怎么如今一点踪影也没有？他因为自己奸诈无比，所以对别人也一点不相信，心中总不放心，但直等到天黑，别无其他迹象，连黑娃也未见出来。
他乃是内功有了上乘根底的人，一见天黑，便盘腿练功，真气鼓荡，若有人猝然来犯，他也能立即应敌。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一宿易过，第二天一清早，他才睁开眼来，但见朝露晶莹，可无异常，向小溪尽头处一看，叫了黑娃几声，更无回答。有心自己进去一看，但那“呜呜”之声，尤以可怖，唯恐深山野地之中，有什么奇兽怪禽，则非武功所能克制，因此犹豫不决，又空走了一天。一直到第三天，龙湫散人实在忍不住了，这时才想起不要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若是铁人尸体在石缝中，再加上另有出路的话，岂非等于将到手的至宝，双手奉与黑娃？一想及此，便向前纵去。
然而他为人深思熟虑，来到洞口，又不放心，手在背后一探，已将他独门兵器，那只长柄水瓢抓在手中，一起一落，只听“呼呼”连声，原来已被他在溪中掏起了几十颗鹅卵石，齐向石缝中射去。
龙湫散人内力已臻绝顶，这一下石子射出，怕不得直射七八丈？过了好半晌，才听洞中隐隐有石子落地之声传出，既不闻“呜呜”怪叫之声，也不听得黑娃有何动静，龙湫散人这才一步窜进，洞中虽暗，但却难不倒他，内力运转，视黑夜为白昼，但是百密一疏，两眼向前望去，却没有见到就在自己脚旁两三尺许的深水潭，只见到那块石碑，心中大异，暗想这儿莫非是什么前辈武林中人，隐居的所在么？否则谁在这里立碑？
举步向前便走，但走不两步，便觉脚下一浮，再好的武功，也收不住势子，一脚踏空，虽然强一提气，也已向下跌去，也是他命不该绝，一个栽倒，立即水瓢一横，在水潭边上一点，同时左臂横伸，方以中指勾住了边缘。
急切间，龙湫散人弄不清是怎么一会事，只当有人设阱害他，中指一着实地，人便借力，一个觔斗翻了出去，定了定神，暗叫一声好险，自己学武数十年，莫要在这里栽了！刚要再次前去探一探时，忽听身后似有人声，回头一看，便见一个少年，缘藤而下，不等自己发问，已然落地。
那少年一见到他，似乎面有惊讶之色，“咦”地一声，一躬倒地，道：“晚辈不知前辈在此静修，前来打扰，望乞恕罪。”
龙湫散人见那少年神定气足，一举一动，都显出功力已有根底的样子，他眼光本极利害，一望而知这少年不是黄山始信峰宣应子门下，便是百炼真人丹霞子门下，而尤以后者可能大些，这样说，莫非丹霞子也有意染指么？心中忐忑不下，竟忘了回答。
看官知道，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丹霞子的徒弟，白娃的师兄卓茂，听了白娃的话，下这山谷中来的，刚才龙湫散人从山缝中狼狈退出，他也看在眼中，但却未曾看到他是遇险跃出，还只当他发觉了自己到来，走出来看的。再加龙湫散人相貌奇古，宛若图画中的神仙一般。卓茂人又老实，先入为主，已将他当作了在此隐居的武林前辈，见自己向他作了礼，他并不出声，又当他不喜人打扰，又道：“晚辈乃是百炼真人丹霞子之徒，姓卓名茂，若非有事，定然不敢相扰。”
龙湫散人这才大剌剌地道：“什么事？你且说来！”
卓茂遂将白娃告诉他的话，一字不易说了。龙湫散人又怒又喜，怒的是白娃竟然不对自己说老实话，喜的是有如此奇书，则自己定然可以一举两得。
看这少年情景，面目老实，心无奸诈，便捋须笑道：“我也才云游回来，未知此谷中事，你且自己循此溪尽头，前去寻找便了。那洞入口处，有一大潭，千万注意，跌了下去，尸骨无存。寻到东西之后，若不走原路而出，便有凶险，切切记住！”
卓茂做梦也想不到，龙湫散人外表道貌岸然，实则心地险诈，忙领命而去。
龙湫散人心中暗喜，但是一等两天，卓茂也是有去无回，他心中不禁大急。
这一天中午，正以内力将声音逼进洞中，呼唤两人之时，突见一团红云，自天而降，一个大头和尚，已然面带阴笑，立在自己面前，一个合什，自己身上的衣服，便如为狂风所吹一般，同时冷笑道：“龙湫散人，至宝得手了么？好长的腿啊！”
龙湫散人认出乃是五台山元化寺灵一上人，暗骂自己犹豫误事，这番惹来了这个贼秃，就算到手，也是麻烦事情，便也冷笑一声，道：“大和尚的腿也不短啊！这么快便得讯了。”
灵一上人面色一沉，道：“龙湫散人，如今没有空和你斗口，常言道见者有份，你虽已得手，休想走脱！”
龙湫散人气得发不出声来，手向那山缝一点：“就在里面，谁要得了手，便是四条腿的畜牲。”
灵一上人一见他不似作伪，一个箭步，窜了进洞，谁知和龙湫散人上次进洞时，犯了一样的毛病，几乎要跌入水潭之中，因他来去均极为迅急，大红袈裟，为风所拂，张了开来，犹如一只红色的怪鸟一般，已将金刚不坏，混元一气功运气，“霍”在一掌，径向龙散人拍到。
龙湫散人见他一入即出，已知不妙，早就打好了应敌的主意，身子一闪，灵一上人一掌击空，掌力到处，溪水四溅，龙湫散人乘机一瓢水，混在向上溅起的水花中，泼了上来。灵一上人百忙中未曾注意，竟被洒中了好几滴，起初还当是自己掌力反溅起来，但又觉一身硬功，何觉疼痛，方知着了他的道儿，无名火起，身形一沉，一个“千斤坠”，人已落在地上，刚才还在空中，矫若游龙，此时立在地上，却又凝若泰山，当真动若脱兔，静若处子，武功练到这个地步，也着实不容易了，龙湫散人虽将他当作大敌，也不得不在心中暗暗赞叹。
不过赞叹管赞叹，手下可是绝不留情，灵一上人刚站稳，他的手腕连提，四五枚钢镖，接着极为凌厉的破空之声，激射而至。
灵一上人袍袖一挥一兜，便将五枚钢镖兜起，喝道：“还你！”
“呼”地一声，五枚钢镖便飞了回去，龙湫散人不敢怠慢，足尖一点，凌空拔起一丈高下，避了开去，他本是有心卖弄，因他刚才一下，直上直下，在轻功中唤着“观音升天”，全凭提一口真气，讲究的是上来下去，足部所站地位，不差分毫，若内力未臻上乘，万难练成。谁知弄巧成拙，灵一上人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一见他拔起，便已存了个偷袭的主意。
不等他下落，一探手摘下了颈中所挂的那串，一百单八颗念珠，也不向龙湫散人进招，只见两腿一移，身子已来到龙湫散人下面，右臂横抡，将三四尺长一串念珠，挥成了一个大圆圈，“呼呼”之声，不绝于耳，龙湫散人只要一落下来，就算是铜筋钢骨，只要一碰到那串念珠，念珠上经灵一上人内力运足，怎么也得受伤。
当下他便大吃一惊，但也算得他武功精湛，一见情形不好，长柄水瓢便向下点去。
其间经过原是眨眼间事，水瓢向下一点，便将灵一上人念珠横转之势格住，但两人兵刃上各运内力，这一相交，龙湫散人虽然安然落下，却被灵一上人趁他一眨眼间的疏忽，将内力直逼了过来。
龙湫散人觉得半身一麻，他所练内功，与灵一上人的混元一气功，大不相同，乃至阴至柔的一种。
阴阳两事，互相转换，阴盛而阳衰，阳极而阴落，既相辅相成，又复相克，中国古代哲学家言天地万物，无非是阴阳相生相克而来，未始没有道理。两人内功路子既然大不相同，背道而驰，因此只要哪一方面功力略深，便非难事。
然而偏偏两人功力相若，龙湫散人一觉出不好，立即潜运内力，将灵一上人的力道化去，同时，又趁势将力向前逼去。灵一上人见两人比拚内力之局已成，便冷笑道：“龙湫散人，江湖上将我们名字并列，以前一直也没有机会见过胜负，谁要退缩的，便不是好汉！”
龙湫散人冷笑一声，一面将内力源源不绝发出，一面回答道：“老朽自然奉陪！”
灵一上人喝一声：“好！”
气纳丹田，两脚不丁不八，左臂向前微微一推，一掌缓缓向龙湫散人拍去。
龙湫散人知道他是想直接对掌，弃兵刃而不用，虽然明知如果这样，到头来总不免两败俱伤，但刚才已将话说在前头，总不成临阵退缩？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面将手臂缓缓抬起，一面头一缩，催动臂上肌肉，已将一枚小钢镖，从衣袖中滑在掌上，夹在大拇指与食指之间，以镖尖向外，手腕一翻，也是一掌，向灵一上人手掌推去。心中暗骂秃驴，这一下不叫你死于非命，也叫你元气大伤，三两年内不得恢复！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手掌甫一接触，龙湫散人便用内力将钢镖向前移动两分，只听灵一上人惨叫一声，人便踉跄向后退去，掌上鲜血涔涔，这一下，他将混元一气真气，几乎十分之六七，运于臂上直达手掌，手掌一被刺破，真气便泄，虽不致从此成为废人，但若无三两年静养，万难恢复。
龙湫散人见自己一举功成，灵一上人面色铁青，若是激他一激，重创之后，不难任脉督脉，尽皆受伤，刚想出言嘲笑，突然觉得自己手掌上起了一阵麻痒的感觉，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看时，大拇指之下，已被刮破了米粒大小的一块薄皮，麻痒之感，便从那里而来，想起五台派素以用毒著名，早年弘法大师，便以毒药暗器驰名江湖，不由心胆皆寒，知道原来灵一上人，也没安着好心，这一下毒药为他内力逼进，发作定然快得许多，忙自己封了“三里”、“脊贞”两穴，灵一上人惨笑道：“好啊！算起来，还是我便宜得多！”
龙湫散人听出话中有因，同时觉得麻痒之感，已来到手腕，心一横，拔出一柄匕首来，“刷”地一下，刀光闪处，已将一段小臂切落。
这一下，虽然伤也不轻，但因他见机得快，是以虽然断了一臂，却是硬伤，以他功力而言，并无大碍。
灵一上人所用的毒药，本来毒性厉害已极，不等龙湫散人包扎好，那截断臂，已然成为青紫之色。龙湫散人将血止住，调运真气，对灵一上人冷笑道：“秃驴，老朽虽然伤了一臂，你却去了四分功力，认杀还是认剐，你自己说吧！”语毕，满脸杀气，向灵一上人一步一步逼去。
灵一上人见他见机如此之快，竟舍得断去一臂，自己偏是如他所言，功力去了四分，和他硬伤相比，受创更重，即使本来能略胜于他，此时也定非敌手，若是四面平原，还可立即见机逃命，偏偏乃是一个笼子般的山谷，总共不过亩许方圆，往哪里去逃？除了勉力应敌之外，便是坐以待毙。
比较起来，自然是应敌好得多，使强自摄定心神，退后丈许，道：“老贼不要狂！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上吧！”
两人此时说翻了脸，且又各受重伤，以两人心地而论，哪里还肯干休？都恨不得将对方活活吞入肚中哩！龙湫散人一声冷笑，身形微摆，“呼”地一掌，便已袭到。灵一上人此时不敢硬接，斜刺里一纵，便已倒纵过了小溪，但龙湫散人水瓢起处，数百点水滴，没头没脑盖到，灵一上人避得再快，也不免挨上几滴，因为内力已受损耗，比上次挨到的，更痛了几倍，心想这种奇怪兵刃，一近水源，便令人防不胜防，不如远远地避开去，便施展轻功提纵术，一连抢出十馀丈去，已来至峭壁脚旁。
这一来，龙湫散人力道再大，水点也不能泼得那么远，只能也跃过小溪，赶了过来，喝道：“秃驴，不用水点，一样能取你性命！”
灵一上人只是冷笑不语，不等他赶近，突然飞扑了上去，念珠起处，一招“玉带围腰”尚未使老，立即改招为“枯树盘根”，接着，“黄蜂出洞”、“毒蛇吐信”、“童子拜佛”，连攻三招，只见珠影霍霍，全是进身的招数，着着俱攻龙湫散人的中三盘，顶端的一颗念珠，并还点向他胸间的“廷里”、“水分”、“俞府”、“气海”、“期门”等六七个大穴。
龙湫散人见他居然还敢反扑，也觉大出意料之外，两人俱是向前跃进之势，灵一上人虽然连使五招，但人还在半空之中，龙湫散人将心一横，强一提起，一掌向念珠砍去，掌势由上而下，将念珠向下压了一压，同时并不收势，肩头一横，硬撞了过去。
灵一上人急忙回腕抽珠，“刷”地一声，念珠倒转过来，直指他背心的“攒心穴”，但尚未点到，肩头已为龙湫散人所撞。
龙湫散人这一撞，足足有了八成力，志在必得。灵一上人内力既非其敌，一被撞到，自然受不住，当场“叭”地一声，挥出三五尺出，但也算得他久经大敌，立即手在地上一按，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胸口一甜，“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龙湫散人心中大喜，走中宫，踏洪门，揉身直上，迸指先戟一招“仙女进桃”，待到两指离灵一上人不过半尺时，倏地一分，分点他鼻下“人中”、“承泣”两穴。那两穴俱在头部，看龙湫散人的意思，是要赶灵一上人在两番受创之后，将他了结算数。
灵一上人一口鲜血喷出，眼前金星乱冒，龙湫散人两指截到，无力抵御，只有闭目待毙。
但正在此时，忽见半空中堕下一个黑影，同时两人俱觉一股大力，横在中间。龙湫散人大吃一惊，急忙后退，灵一上人则为这股大力闭过气去，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龙湫散人一见有人横加阻拦，心中自然暴怒，但一见来者一身道袍，五绺长须，手执拂尘，刚才一股大力，便是这拂尘一横之故，面色红润，不禁一呆，想起驱使卓茂入山洞一事，不觉更为心虚，假作强笑，道：“百炼道长也来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百炼真人丹霞子！见龙湫散人开口，便道：“无量寿佛，这位可是浙江北雁荡龙湫散人？那位大和尚定是五台山元化寺灵一上人了。”
此时，灵一上人已悠悠醒转，站起身来，他两番为龙漱散人所算，心中怒极，但目前又打不过他，只好气呼呼地站着。
百炼真人又道：“两位因何事端，在此恶斗？此处相传，乃旧时武林前辈，百毒兽王商猛所居，地名兽王谷，商老前辈虽去世已久，但他生前畜养的奇禽异兽，怕还未散尽，其他的倒也罢了，其中有一兽名唤春香狸奴的，却是通灵异常，况且皮甲坚硬，力大无穷，若将它惊动，怕你我皆非其敌哩！”
龙湫散人和灵一上人听得“百毒兽王商猛”其名，已久闻得那人自幼便是个弃婴，在虎豹群中长大，迭有奇遇，学得一身武功，更兼喜养各种奇禽怪兽，越是有毒的东西，越是喜欢，早年曾以一十三条毒蛇，收服云贵边疆，七十二砦的苗人，英雄事迹，至今传闻。真想不到此处原来是他居住的地方。龙湫散人更想起刚才，“呜呜”之声，更是不寒而栗，忙道：“在下失陪了。”
身形展起，“刷刷”两声，便已窜开了两三丈。
百炼真人丹霞子忙叫道：“龙兄且慢，贫道云游数日，回来后两个小徒，尽皆不见，不知龙兄可有见到？”
龙湫散人怎敢真说？一面仍以壁虎游墙上乘轻功，向上而去，一面道：“不曾见到！”
霎眼之间，人已窜到老高。丹霞子道：“这倒奇了！”
回头向灵一人一看，道：“佛兄受伤不轻，若不立即静养，难以痊愈呢！”
灵一上人知道丹霞子精通医道，便行了一礼，道：“多谢道兄救命之恩！”
他不求百炼真人为他治伤，却多谢救命之恩，自然含着刚才既然救了我，送佛便该送上西天之意，这也是他的奸诈之处。
丹霞子是早将世情看淡了的人，得行善处且行善，当然不会和他计较。淡淡地一笑道：“佛兄且至敝处休养些时，便可痊愈了。”
两人便一齐上悬崖去，灵一上人重伤在身，行动迟缓，若非丹霞子出手相助，实在难以上去。不消两个时辰，两人才上了山顶。百炼真人丹霞子精于歧黄医理，灵一上人不消三四个月，已然好了大半，只是损耗了的内功，一时难以恢复。他和龙湫散人一样的心思，既知铁人和丑婆失踪之处，原来是百毒兽王昔年的旧居之后，也早将取得生死双剑的念头暂时收起。因为这百毒兽王，所畜养的毒物，江湖上辗转传说，实在太以可怖。在丹霞子处住了一阵之后，灵一上人又见到了那条剧毒的“二十四方胜”，更肯定是百毒兽王处逃出来的，在未想到克制的办法前，他又怎肯去冒这个险？
但当灵一上人在青城小金鞭崖住了近五个月，再下山去的时候，便听到了一桩江湖上的奇闻。
奇闻是这样的：一个年轻的女子，竟然在一个月前，单独一人，折了成都的联胜镖局，将镖局的总镖头打死，并将以前是黄山始信峰宣应子门下的弟子，江湖闻名的美魔女赵真真气走。而这个年轻女子所有的身法，无人能猜出她的路数，招数怪异之极，美魔女赵真真虽然内力还胜于她，但也为她怪招所算。
传说这件事的人，都说这个女子自称姓白，单名一个凤字。
灵一上人听了，已知道是四个月前，自己在川西虎彭勇烈家中遇到的白娃，自己也就是听了她的话，才到兽王谷去的。闻得生死双剑以外，尚有一本生死剑谱，然则这本剑谱，原来是在这个小丫头身上。要不然，何以连美魔女赵真真也不是她的敌手？越想越觉事情可疑，立即兼程赶往成都，准备非寻住白娃问明白不可。
看官定然还记得，白娃在彭勇烈家中，趁乱一走了之，作书人尚未将她的行动，作过交待，因此必须补叙一番。
白娃一离开川西虎彭勇烈家中，方知自己武功，实在还是不够横行江湖。此刻生死剑谱在自己的手中，仅一招已有如此威力。若将谱中所载，共一十三招，一齐学齐，岂非可以平增功力？
主意打定，便觅了一处偏僻所在，将生死剑谱放在地上，以竹杖揭开，每日练一招，她生性聪明，三天下来，虽未融会贯通，但出手也一如图式，空练自然无用，和人交了两次手，却是一出手便置敌于死命。
心中大喜，一个月过去，已然将十三招式练得滚瓜烂熟，才又出来江湖上行走。
她本来就不知什么江湖上的规矩，也不知哪些人是为人所不齿的。
到处走了不几天，那一日，刚将行至通万县的大路上，老远便见尘头飞扬，蹄声“得得”，白娃为人一向任性，暗想单身走路，何不抢一匹马来骑着？
看那几匹马奔驰快急，定是良驹，因此也不理会红天白日，交通要道，在路中心一站，等那四五匹马跑近，“刷”地一声，拔出了丹霞子的长剑，娇叱道：“哙！那骑马的统统给我滚下马来！”
在马上的都是些彪形大汉，初听叱骂，还呆了一呆，一齐勒住了马缰，那些马跑得正急，一勒之下，全部人立起来。
继而一看，喝住自己的，竟是个美貌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虽然手提长剑，看来曾得过名家传授，但哪里将她放在心上？
一齐哄笑起来，为首的道：“小丫头，闪开些，若马儿一起冲过来，你连骨头都烂了！”
白娃本来想生事夺马，一听那人如此说法，立即大怒，斜跨七星步，“刺”地一剑，“丹凤朝阳”，便刺那人大腿。
那人万万料不到如斯美丽孱弱的一个小姑娘，竟会说动手就动手，而且剑光如电，连避的机会都没有，大腿上已被划了半尺来长，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痛得他大骂起来，道：“丫头片子，想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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