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葵花宝典和与它有关的三个人
2024-11-03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欲练神功,引刀自宫

  “葵花宝典”、“辟邪剑谱”,是《笑傲江湖》的一条主线,两者二而一,是一部武林秘籍。这部武林秘籍的来源甚奇,创自太监,所以“欲练神功,引刀自宫”,练功之人,必须将睪丸割去。
  这部武功秘籍,经历曲折之极,一部分落在朝阳神教之手,一部分叫一个和尚偷了去,抄在袈裟上,这个和尚后来还了俗,是七十二手辟邪剑的创始人林远图,也就是书中主要人物之中,林平之的祖先,林平之后来得了辟邪剑谱,武功大进。
  《笑傲江湖》全书之中,和这部武功秘籍发生关系的,一共有三个人,这三个人为了练功,都自残身体,引起生理上和心理上巨大的变化。
  这三个人是林平之、岳不群和东方不败。
  辟邪剑谱在林平之的家中,江湖上各路人马,觊觎者不计其数。《笑傲江湖》一开始,就写青城派余沧海明夺,而华山派的岳不群暗算。全书丰富莫名,如万峦起伏的情节,就此展开。单是这部武功秘籍的来龙去脉、失落、出现的过程,已看得人目为之眩。武功秘籍在武侠小说中一向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但是从来也没有一部武功秘籍像《笑傲江湖》中的“葵花宝典”那样,被作者写活了,活得像是一个主要角色一样。
  一般来说,武侠小说中的武功秘籍,都不过是一种工具、一个过程、一个争夺的目标。甲秘籍可以用乙秘籍来替代,而对小说的本身,不发生任何影臀。可是“葵花宝典”就不同,是不能替代的,弄一部九阳真经或九阴真经来替代“葵花宝典”,《笑傲江湖》就不再是《笑傲江湖》了。
  金庸小说中的“武功秘籍”出现的次数不多,九阴、九阳真经(《射鵰》、《倚天》)之外,还有《连城诀》中丁典练的“神照功”。小胡斐的“胡家刀法”不算,因为那不属于内功的范围。
  那些武功秘籍,都未能脱出武功秘籍在武侠小说中的地位。《笑傲江湖》中写“葵花宝典”,金庸是故意如此的,他要写一部有突破的武功秘籍,使得武功秘籍在武侠小说之中,有不同的地位,成为不能被替代的一个主要角色。金庸的创作意图实现之后,毫无疑问,极其成功。的确从来没有一部武功秘籍有如此重要过,单是武功秘籍本身,已充分构成了小说中心的条件!
  来看看练了“葵花宝典”之后的三个人。

  岳不群:伪君子典型

  先说岳不群。
  岳不群在本书之中,是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外号人称“君子剑”,看来正义凛然,大篇道理,德高望重,但是在这些外貌之下,却是私心极重,诡计多端,心怀叵测。本书一开始,岳灵珊会在福州西部的小酒馆出现,就是他刻意的安排。
  所以,岳不群是一个伪君子。
  在《我看金庸小说》之中,第一次接触到岳不群这个人,就觉得这个人,很难下定论,曾如是说:“以他的行为而论,自然是下下人物,但在他这一类的伪君子之中,他却又是上上人物。”
  关键,不在于岳不群这个人,而在于伪君子这类人。甚么才是伪君子呢?一般的理解是:这个人说一套,做一套,就是伪君子。这种解释法,显然不够,伪君子不是那么简单。
  要知道伪君子究竟是怎样的,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的。相信天下对于伪君子的最佳说明,就在《笑傲江湖》之中,将《笑傲江湖》从头至尾看一遍,特别注意有关岳不群的部分,就可以知道甚么是伪君子了。
  假定各位已看过了《笑傲江湖》,也知道了甚么是伪君子,我就可以来讨论一下伪君子这类人了。
  伪君子可怕!这个结论是可以肯定的。深一层,伪君子可怕在甚么地方呢?可怕在他小人的真面目,总有一日会暴露出来。
  世上有一种论调:宁愿真小人,毋取伪君子。这种说法,其实很值得商议。
  伪君子的可怕,既然是在于他小人的真面目终有暴露的一天,那么,到了这一天,他也不过是一个小人而已,又如何可怕得过一直以小人面目出现的人?伪君子至少还有一段时间,是在伪作为君子的。
  像岳不群,是伪君子的典型,余沧海,是小人的典型,两者相比较,无论如何不能说岳不群比余沧海、木高峰、左冷禅等人更可怕。
  伪君子比真小人容易对付。真小人摆明了是小人,六亲不认,无法对付。伪君子摆出来的面孔是君子,用君子的办法对付他,他还要尽可能伪装下去,不想扯破面具,因而也有所顾忌,不敢做到绝,这就是伪君子的好处,尽管他心中不那么想,可是他还是无可奈何,非那么做不可,那就容易对付得多。
  所以,宁取真小人之说,并不很对。或曰,伪君子使人防不胜防,因为他戴着假面具在骗你,使你无法识别。当然,并不是说伪君子可爱,伪君子可厌得很,并且和摆明了是小人的比较起来,可厌程度低些,真小人摆明了来豪夺,宁愿给伪君子巧取了。
  岳不群是伪君子,殆无疑问,正因为他是伪君子,所以林平之才得保性命,所以令狐冲才得保性命,如果岳不群不是伪君子,是真小人,林平之、令狐冲之类,早就命丧在他的“小人剑”之下了。
  伪君子的心情,应该是十分痛苦的,人生完全像是做戏一样,做的,讲的,要和心中想的完全相反,人家简简单单可以做到的一件事,他却要转弯抹角,大费周章,才能达成。
  这样辛苦的一种生活方式,偏偏世上有那么多人要这样做,真是怪事一件。
  岳不群在开始练了“辟邪剑谱”之后,声音渐渐变尖了,胡子渐渐脱落了,这是“引刀自宫”之后的结果,但是这种生理上的变化,对他心理上的影响,却并不大,岳不群还是岳不群,他也没有去喜欢男人,也没有变得更阴险一些,一切还是按部就班,照他的计划行事。由此可知,岳不群是一个自制力极强的人。
  一般来说,有这类性格的人,都比较深沉,岳不群本来就是这类人。而他又极其热衷,一个深沉而又热衷的人,就注定只好是伪君子了。
  说因为岳不群是伪君子,林平之才小命得保,见以下林平之的话:
  “……他几次三番查问我对你如何,便是要确知我有无自宫。假如当时你稍有怨怼之情,我这条命早已不保了!”
  岳不群有杀林平之之心,但是他用的是伪君子的法子,不是真小人的法子,他还要查问,还有顾忌,若换了是余沧海、左冷禅或木高峰,林平之还能苟延残喘、去练辟邪剑法吗?
  这当中,其实还略有破绽,林平之练成辟邪剑法,和岳不群的时间差不多,两个人在差不多时间内自宫,生理上变化引起的现象,旁人可能不易觉察,但同样也在发生变化的岳不群,又是这样精明深沉的人,似乎不必去盘问甚么,就应该可以肯定知道了,何必再去盘问女儿?
  岳不群要杀令狐冲,是他自己在真面目暴露之后说的。那时,他没有必要再说谎,讲的正是他心中对令狐冲的恨意:
  “那日在黄河舟中……我已决意杀你,隐忍至今……在福州你落入我手中,若不是碍着我夫人,早教你这小贼见阎王去了。当日一念之差……”(一四九八页)
  岳不群“隐忍”、“碍着夫人”,都是伪君子的行为。他在讲这句话的时候,后悔自己“一念之差”,差,就是差在他不再做伪君子,要做真小人了。令狐冲能保性命,全靠岳不群是伪君子。
  任盈盈后来,骂岳不群为“半男半女”的“鬼怪”,那是受了东方不败的影响,其实,岳不群在中年之后,再引刀自宫,女性的倾向,未必见得显著,对他的性格,影响也不大,不像东方不败那样厉害。
  最后,岳不群服下了“三尸脑神丹”,再有花样,也玩不出来了,大抵,只好“低头拭泪”了。
  岳不群,是伪君子的典型,是伪君子中的上上人物。

  林平之:悲剧人物

  再说林平之。
  林平之是《笑傲江湖》中几个最悲苦的人物之一。
  (《笑傲江湖》之中几个最悲苦的人物,和几个最幸福的人物,详见下一段。)
  林平之也是《笑傲江湖》中极重要的人物之一,一部《笑傲江湖》,千头万绪的情节,错综复杂的人物,全是由他开始的,很奇怪,在《我看金庸小说》的人物榜上,竟没有他,可知《我看》实在是急就之章,囫囵得很,宜乎有再看三看。
  也很奇怪,在《我看》出版之后,四方仁人君子的意见极多,其中有部分的意见,是集中在提及《我看》中没有提及的人物上的,提出的人物很多,可是却也没有人提及林平之。
  这真是十分奇怪的事,因为林平之实实在在,是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在金庸作品排名第三、极重要的一部小说之中的重要人物,为甚么会不被人加以应该有的注意呢?
  当然是有原因的。
  原因之一,是林平之这个人,实在不讨人喜欢。原因之二,是令狐冲的光芒太强,盖过了他。原因之三,是他的遭遇,实在太悲苦凄惨,叫人不愿想起。
  小说读者,在看小说的时候,都有一种代入感,将自己和小说中人物混合,做做小说中的人物。在这样的心理下,读者甚至可以设想自己是不戒大师,也十分过瘾,但决不会有人想做林平之,因为若是做人做到林平之这等模样,真是乏味无趣,至于极点了!
  林平之的一生,开始时是很平稳的,做他的少镖头,有一干地位比他低的人拥簇着他,在小地方称王称霸。他本来不是个有出息的人,尽管他好胜、逞强,但那也只是一般年轻人的性格,不足以使他有任何突出。若不是意外迭生,终林平之一生,不过是一个镖头而已。
  可是,江湖上波诡云谲的变化,却像是强风暴雨一般,打到了他的身上。
  这些发生在林平之身上的变故,对林平之本身,是一点关联也没有的,“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完全没有主动控制的可能,为来为去,就是为了他家里,有一部“辟邪剑谱”而已。
  家里有了宝物,就引鬼上门,于是横祸飞来。这种情节,在中国传统小说之中极多见,或因妻女太美惹祸,或因良田毗邻惹祸,或因家有至宝惹祸,等等,不一而足。有了好东西,就有贪婪的人来争夺,几千年来,没有断过这种恶行。
  林平之父母双亡,镖局被毁,只身流落江湖,这一段日子之中,真是受尽了屈辱,生活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他对于害得他这样凄惨的一些仇人,刻骨铭心的仇恨,就是在这段时间内渐渐培育而成的。
  所以,到后来,他学辟邪剑法,引刀自宫,目的甚至不在武功本身,而只求有一个使他报仇的工具而已。这种目的,和岳不群学了辟邪剑法要来争五岳剑派之首,和东方不败是被秘籍中的武功吸引,都有所不同。
  也正由于如此,所以他学会了辟邪剑法之后,好整以暇,一招一式,在仇人面前使出来,将敌人当猫爪下的老鼠一样戏弄,尽情享受报仇的快意。
  到了那时候,林平之已经了无人生其他的乐趣可言,报仇是他唯一生存的目的,而他的武功已成,报仇又是轻而易举之事,这一点,对他来说,又是更加痛苦的事情。
  所以,“辟邪剑谱”实在是一个祸根,当年林远图已经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要下代子孙,千万不可去碰这个东西。可是林远图实在是个典型的庸人,又贪心,又笨,他在当和尚的时候,已经不是佛门弟子:看到了武功秘籍,就偷归己有。
  后来他还了俗,当然也曾“引刀自宫”,自己学会一身本领,也就算了,何必再去过继儿子,延续下代?而他做了这些俗套之后,又不肯公开将偷来的辟邪剑谱毁去,留着个祸胎在向阳巷的老宅之中,又不许后代去碰,真不知有何作用,有何目的。
  林平之不幸的遭遇,源于这位远图公的糊里胡涂,不知所云。
  林远图是下下人物。
  林平之也有快乐的时候,那是他在江湖上颠沛流离之后,投入了华山派,洛阳外公家,初上华山,得了岳灵珊的爱情,那一段时间,应该是他一生之中最快乐的时刻。但是这一段时间,为时甚短。等到他躲在窗外,得知了师父的真面目,捡获了辟邪剑谱之后,苦难又重新开始了。
  他恨岳不群,连带也恨上了真心爱他的岳灵珊,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一个知心人,那真是凄惨至于极点。所以他在自宫之后,不但生理上起了变化,心理上的变化也大,使他更恨世上的一切人。
  他刻意修饰自己,将自己打扮得华丽绝伦,这全然是心理上的一种变态。这种变态,越来越严重,使他成了一个心理上、生理上双重的畸人,情形比岳不群、东方不败更加可怜。他的全身,都充满了恨意,一个人如果在这样的情形下过日子,那是最大的惨痛。
  林平之在学会了辟邪剑法之后,日子并不好过,不论岳灵珊对他多么柔情蜜意,他都已无法领略,继续他的畸人畸行。
  在全书之中,只有岳灵珊了解他,甚至愿意和他终身相伴,岳灵珊本来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在她对林平之的感情上,其实也找不到可爱之处,只不过发现她性格之真挚而已。
  林平之的下场,是被关进了西湖底的黑牢之中,而且,那是令狐冲的主意。令狐冲是极其可爱的人物,他的性格,将另段详述。令狐冲在《笑傲江湖》一书之中,所做的事,没有一件不是令人眉飞色舞、拍案叫绝的。可就是这最后一件事,做得实在太不漂亮,损害了他整个性格的完整。有时,真怀疑像令狐冲这种性格的人,是不是真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对付一个他其实并不是十分痛恨的人──令狐冲的性格,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痛恨的。
  虽然,令狐冲受了岳灵珊之托,要好好照顾林平之,而最后任盈盈对令狐冲做法的评语是:
  “你将林平之关在梅庄地底的黑牢之中,确是安排得十分聪明。你答应过你小师妹,要照顾林平之的一生,他在黑牢之中,有饭吃,有衣穿,谁也不会去害他,确实是照顾了他一生。”(一六七九页)
  这,纯粹是任盈盈的风凉话。西湖底下的黑牢之中,那是痛苦的深渊。人岂是“有饭吃、有衣穿”就算数的?将一只昆虫这样养起来,可以算是照顾了昆虫的一生,但是将一个人这样养起来,算是最残酷的一种惩罚。令狐冲在这样做的时候,应该想到林平之这个人,在今后岁月中所受的痛苦煎熬。这种痛苦的煎熬,绝不是岳灵珊所愿意见到的。
  岳灵珊明知令狐冲绝不喜欢林平之,临死还是将林平之托了给令狐冲,是她深信令狐冲绝不会让林平之去多受痛苦,更绝想不到令狐冲会这样子对付林平之。令狐冲真不应该这样对付林平之的,因为他自己也曾陷身黑牢,知道在黑牢中的苦楚。
  令狐冲陷身黑牢,醒过来,以他的性格而论,尚且:
  “一阵伤心,一阵焦急,又晕了过去。”(八五七页)要注意的是,令狐冲的性格,和林平之的性格,大不相同,令狐冲感到痛苦伤心焦急的事放在林平之身上,会加上十倍百倍的痛苦伤心焦急。
  令狐冲在黑牢中的感觉还有:
  “由惶急转为愤怒……想到……此后一生便给囚于这湖底的黑牢之中,霎时间心中充满了绝望,不由得全身毛发皆竖。”(八五八页)
  “他越想越怕……叫出来的声音竟变成了号哭……一阵焦急,哇的一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又晕了过去。”(八五八页)
  几度的晕厥,人不是到了痛苦绝望之极点,不会如此。令狐冲尚且如此,林平之会怎样?
  自然,令狐冲是令狐冲,在痛苦绝望之余,有时,也会胡思乱想,自得其乐一番。但林平之绝对不会,林平之被关进了地牢,仇恨之意,一定更炽,而且也不能有报仇之望,每分每刻,痛苦如毒蛇啮心,以后的岁月,真不知怎么过。
  林平之虽然做了不少坏事,尤其对岳灵珊,罪不可恕,但也绝对罪不至此,令狐冲这样处置林平之,大大失当,若说令狐冲还恨他抢走了岳灵珊的爱,似乎又太不像令狐冲的为人,原因令人不解。
  其实,最好处置林平之的办法,是一剑将他刺死,自此了无痛苦,一了百了,令狐冲这样洒脱的绝顶人物,竟没有想到这层,真是可惜。
  林平之一生遭遇之不幸,不是由他自己的意志所造成的,他以后的种种行动,其行可诛,其情可悯。
  林平之是一个悲剧人物。
  林平之的体内,蕴藏着一股常人所没有的狠劲,他用这股狠劲对付自己,对付仇人。在他自己而言,他做得极好。从来也没有人对他好过,他何必对别人好?
  或者说,有一个人是真正对林平之好的,这个人就是岳灵珊。
  岳灵珊最后,死在林平之的手中,这是林平之在学会了辟邪剑法之后所做的唯一坏事。比起岳不群得了辟邪剑谱之后所做的坏事来,如小巫之见大巫。
  岳灵珊和林平之之间的关系,也很值得详细研究。他们是全书之中,最早见面的一对重要男女,那时,岳灵珊扮成了丑女,林平之路见不平,拔力相助。林平之在未家破人亡之前,虽然性格已不怎么可爱,但也绝不是反面人物,少年意气,不知天高地厚而已。
  林平之在江湖上经历了一段非人生活之后,投身华山派,重逢岳灵珊,当年福州郊外小店中的丑女,就是眼前明艳照人的师姐,对于岳灵珊乔扮丑女一事,林平之就算在未知岳不群的阴谋之前,也必然耿耿于怀,觉得有被戏弄之感。
  而且,在他的心中,一定认定横祸之来,是自为了救岳灵珊而起的。后来林平之性情大变,就曾这样骂过岳灵珊:
  “林平之,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凭这一手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胆敢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一四五〇页)
  当他在这样骂的时候,自然痛心之极,恨到了极处。就算在这之前,他未曾明白岳不群的阴谋,一想起种种变故,皆由那次打抱不平,杀了余沧海爱子而起,心里能没有疙瘩吗?
  林平之其实并不憎恨岳灵珊,他曾经对岳灵珊有很公平的评价:
  “我没恨你。”(一四五一页)
  “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妈妈。”(一四五四页)
  林平之和岳灵珊之间,也曾有过一段真正的恋情。金庸并没有正面写过这段恋情的开始和发展,一切,全是在令狐冲的眼中看出来的。那时,令狐冲在思过崖上,每见到岳灵珊一次,就觉得她心境有所变化,从这里看出岳灵珊是在和林平之谈恋爱。
  一直到最后,才由岳灵珊的口中,道出了她对林平之的爱意:
  “自从你来到华山之后,我跟你说不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也是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一四五四页)
  爱情是最没有道理可讲的。世界上任何人看来,潇洒豪迈的令狐冲都比拘泥小气、全身充满仇恨的林平之可爱得多,但岳灵珊偏偏觉得跟他“说不出的投缘”,别说是旁人,连老天爷也无法可施。
  如果不是辟邪剑谱这个祸胎令得林平之自宫,使他变成了一个不能负丈夫责任的废人,纵使他盲了双目,也有可能为岳灵珊的柔情蜜意所打动──岳灵珊在林平之眼盲之后,在大车之中的那一大段对话,当真极尽凄婉哀怨之能事,连铁石人都难免为之心动。
  只可惜林平之当时,连铁石人也不是,而是一个不是男人的人。对林平之而言,岳灵珊情意越浓,他心中的痛苦、自卑也就越甚,岳灵珊的那些话,实在反而成了她自己的催命符!
  岳灵珊曾提议和林平之“远走高飞,找个隐僻的所在,快快活活过日子。”(一四五四页)
  这种提议,听在林平之的耳中,实在是最大的讽刺,“快快活活过日子”,岂是他这个已不是男人的人所能做得到的?
  林平之那时心境之痛苦,已达于极点,在岳灵珊面前,他的自卑,也至于极点。所以岳灵珊偶然之间,提到了“可怜”,林平之立时发狂,将岳灵珊推下车去。那时候,林平之的心态,已然接近疯狂了。
  林平之杀岳灵珊,就是在这种疯狂的心态下行事的,罪无可恕,然则其情甚是堪悯。
  这种疯狂的心态,使得林平之认定了岳灵珊对他的一番情意,也全然是假的,而且在他这种生理状态下,根本对女人已没有了情意。东方不败在同样的情形下,就曾将他的七个小妾,一起杀了。
  林平之在全身充满了仇恨之下,努力而上,不惜一切代价去报仇,从来也没有人报仇报得像他那样子惨烈的,而他却一直勇往直前。最主要的是,他的仇恨全不是他自己找来的,而是横逆之来,来自他全然无法臆测的外来力量,他全然身不由主!
  林平之是上上人物。
  (写完这一段,与金庸闲谈,谈起“评了林平之是上上人物”。金庸说:“评林平之为上上人物,只怕无人心中会服。”所以,又将自己所写的,再仔细看了一遍。林平之若不是上上人物,就应该是下下人物,两个极端,没有中间路线可走。那么,是不是改他为下下人物呢?几次下笔要改,不是不忍,总觉不妥,所以,仍然维持原议,读者诸君若不同意,也无办法可想,反正《我看》、《再看》、《三看》全是发表个人意见,并没有要人人同意的意图在。)

  东方不败:宽容的夺权者

  最后一个,是东方不败。
  东方不败是书中一个极重要的人物,不是他背叛了任我行,就不会有《笑傲江湖》这部书。书中主要的情节,全是他的行为引起的。
  金庸写东方不败这个人,写得极其出色。在全书开始不久,就有人提起了他的名字。以后,他的名字不断在各种各样的人物的口中出现,但是他本人始终未曾出场。一直到了任我行、向问天、令狐冲、任盈盈四人上黑木崖去找他,他才正式出场。
  但是他一出场,连场景都没有换,就已在几大高手围攻之下死了。在全书之中,他只有一场戏,然而就是这一场戏,却写得这个人物如鬼如怪,看得人连气也透不过来,看完了这一段情节之后,掩书吁气,仍不免有皮肤起疙瘩之感,给读者的震撼之大,即使在金庸的小说之中,也属罕见。
  同样的场景,在金庸小说之中,不是没有,如乔峰率领燕云十八骑闯少林等等,但是诡异气氛如此之甚,如此惊心动魄,如此令人心悸的,就以黑木崖上,以东方不败为主的这一段为最。这一段,鬼气之深,无以复加。金庸笔下,变幻万千,能带给读者各种各样情绪上的感染,真叫人叹为观止。
  东方不败本来是日月神教(朝阳神教)中的重要干部,得到任我行的重用,但是后来,他背叛了任我行,自任教主。
  背叛行为,在武侠小说中,一直认为是不可赦的,所以一般来说,东方不败,也成了反面人物。然而对一个人之定论,不能那么草率,东方不败是不是真的那么“反面”?只怕也不见得。
  东方不败本来是任我行的手下,任我行这个教主,黄钟公给他的评语是“性子暴躁,威福自用”。要伺候这样一个教主,岂是容易的事情?当真是伴君如伴虎。尤其后来,任我行练吸星大法,性情变得更暴躁,东方不败作为任我行的主要助手,更加难以自处。
  东方不败的才能极高,这一点,连任我行也是佩服的,任我行的“三服三不服”之中,东方不败就居他佩服者之首。
  东方不败的性格,一定比任我行更宽容,更能得人心,任我行佩服他的,也可能是这一点。当东方不败夺权之际,教中掩护他的人,若不是占多数,那他也不可能一举成功。
  至于他得势之后的倒行逆施,残害教中兄弟,那不是他的主意,而是杨莲亭的意思,那时,他已经全然不理教务,教中发生的事,全然和他无关了。
  东方不败性格上的宽容,表现在他对付任我行和任盈盈上。他已经掌握了日月神教教主的大权,要杀任我行,杀任盈盈,易如反掌。任我行的武功再高,他只消一声令下,不供应任我行食物,饿也饿死了他。这,说他性格宽容也好,说他优柔而不适宜于残酷的政治斗争也好,他的这种性格,就注定了他不是不败,而是失败。
  金庸在《笑傲江湖》的后记中,写得很明白,他说,《笑傲江湖》写作的时期,正是中共文化大革命进行期,所以在“对政治中龌龊行径的强烈反感,自然而然反映在每天撰写一段武侠小说之中”。(一六八二页)
  事实上,不单《笑傲江湖》如此,接下来的《天龙八部》中写星宿派,《鹿鼎记》中写“神龙教”,全都是这种“反映”。所以,在提到了日月神教中的斗争之际,就自然而然,用上了“政治斗争”这样的字眼。
  事实上,从来也没有任何一种文字形式,再比金庸小说那样生动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中共“当权派和造反派为了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人性卑污集中地显现”的情形,也没有任何一种文字形式,比金庸小说更深刻地刻划了人性。
  中共的文革,已经成为过去,但是人性的卑污所显现的种种斗争还在持续。这些年来,有很多文学作品,是企图通过刻划人性来反映这种龌龊行为的,但没有金庸小说中所写的那样挥灌自如,而又入木三分的。金庸小说在这方面的价值极高,不容忽视,可以列入再题讨论的。
  东方不败对付任我行,极其宽容,至少比当时中共当权的对付刘少奇、贺龙等人宽容得多,刘、贺,都是活活饿死的。东方不败对任我行,宽容之中,还可以说有严苛,他囚禁了任我行,只不过不杀而已,但是对任盈盈,却宽容得近乎纵容了。
  任盈盈是任我行的女儿,东方不败不可能以为任盈盈会拥护他,但是他非但不限制任盈盈的自由,还容许她对教中的人物行好事,广结人心。教中人物有甚么不惬东方不败之意的,任盈盈去说情,东方不败居然大都首肯,将交情卖给了任盈盈,以致任盈盈成了众教众心目中的“圣姑”。
  东方不败的这种行为,真是怪不可言。日月神教的教众,对任盈盈和东方不败之间的关系的看法是:
  “东方不败,对她也是从不违拗。”(七二七页)
  而任盈盈“自大任性”(七三四页)的性格,非但未受限制,反倒比她父亲做教主时,更加风光,为了她而到少林寺去的群豪,超过五千人──在河南境内,已有四千余人,来到少室山附近时,“又有大批豪士来会”,“少说也有五六千人”(一〇七七页)
  这五六千人,全是江湖豪士,连少林寺这样居武林之中,泰山北斗的根本重地都敢去攻打,是一股极其强大的势力。任盈盈若就用这股势力去反对东方不败,只怕日月神教要应付,也是不易。
  东方不败为甚么对任盈盈那么好?是不是由于他对付了任我行,是以心中对任盈盈有了愧意?如果真是这个原因,那么,就算他不是因为生理、心理上起了变化,不理教务,单凭这种性格,也必然在日后的斗争中被淘汰出局。
  东方不败的性格,其实是绝不适宜于人性卑污集中显现的残酷斗争的,他之所以夺了教主之位,当真有不得不尔的苦衷在。
  对于东方不败如何夺教的经过,金庸并没有正面写。他夺教的经过,捉任我行的经过,将任我行关进监牢的经过,读者都只好凭自己的想象去想,金庸都没有写出来,只说一下子就成功了。
  观乎他对任我行、任盈盈的宽容,以他这种性格,当时,根本是拥护他的人多,拥护任我行的人少,殆无疑问,不然也不会一下子就成功。
  东方不败不但对任我行宽容,对任盈盈纵容,甚至对向问天也不坏。他也没有杀向问天,而东方不败应该明知向问天是他的大对头。
  向问天也只是被囚禁而已,而且囚禁的地方,也不类西湖底下的黑牢,向问天可以逃出来,非但逃出,身边还有弯刀,只不过双手被锁上铁链而已。
  东方不败若是对向问天严厉一些,早将他杀了,以后的情形,自然也改变了。
  在这些过程中,还有一点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当时,日月神教的真正教主,已经是杨莲亭了。杨莲亭这个人,武功虽然不济,但却是一号人物,他对教中旧兄弟并无感情,为了要培植巩固自己的势力,自然非建立一种新的权威不可,是以他的所作所为,对他来说,是必须的。东方不败不杀向问天,杨莲亭何以也不杀?
  东方不败对任盈盈的要求“从不违拗”,杨莲亭难道也听之任之?这个疑点,也是说明了一点,连杨莲亭,都不是残酷斗争中的胜利者,人性的卑污面还不够集中,在需要人性如犲狼的斗争中,自然倒了下来。换句话说,东方不败,杨莲亭,还是太“好”了,要再坏,才能成为胜利者。
  等到任我行再上黑木崖,他对付杨莲亭和东方不败,就狠毒得多。东方不败死到临头,还用自己的性格去变任我行的性格,居然去求任我行!
  “请你瞧在我这些年来善待你大小姐的份上……请你饶了杨莲亭一命,将他逐下黑木崖去便是。”(一二八三页)
  而东方不败得到任我行的回答是:
  “我要将他千刀万剁,分一百天凌迟处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脚趾。”
  东方不败直到这时,才知道任我行和他不同,才知道任我行,“好狠毒”!
  东方不败不是笨人,相反,聪明才智过人,但是性格生成如此,没有办法。要一个人去了解另一个性格全然不同的人,是最困难的事,所以,像东方不败这样的人物,也要至死才悟。
  在这些过程中,另有一个极大的令人疑惑之处,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任盈盈这个“自大任性”的大小姐,对她父亲的生死下落,似乎漠不关心。在全书之中,找不到任何任盈盈想报仇,想对付东方不败,想弄明白老父生死下落的描述。这位大小姐,只是安安静静地享受东方不败的爱宠和纵容,真是怪不可言。连任盈盈自己也觉得:
  “待我着实不薄,礼数周到。我在日月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无异。今日我亲生爹爹身为教生,我反无昔时的权柄风光。”(一四五九页)这个疑问,只怕要金庸自己来解答了。本来可以揣测她和东方不败之间,另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感情。
  但一来,这种揣测,不伦不类至极。二来,父仇不共戴天,就算有感情,也不应如此,甚至连报仇的念头都未曾起过,所以,只好存疑了。
  东方不败的性格已经分析过,可以来看看他在练了“药花宝典”之后的情形了。
  要练“葵花宝典”,情形和岳不群、林平之一样,当然是“引刀自宫”。东方不败自宫的情形,作者写得比较具体:
  “任我行伸手到东方不败胯下一摸,果觉他的两枚睪丸已然割去。”(一二八五页)
  东方不败在自宫之后,变化之大,也远超乎岳不群和林平之。
  岳不群不过是说话声音尖了,胡子掉了;林平之不过是爱打扮自己了,略有女性化的倾向而已。
  而东方不败,却在心理上,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女性!
  东方不败是:
  “渐渐的……性子也变了……从此不爱女子,把七个小妾都杀了,却把全副心意放在杨莲亭这须眉男子身上,倘若我生为女儿身,那就好了。”(一二八三页)
  他自己表达自己心理内态的话还有:
  “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谛……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一二七八页)
  “一个人生而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运百倍……我若能和你易地而处……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一二七八页)
  这些东方不败的自白之中,除了“天人化生”这一段,晦涩而不容易了解之外,其他的,都明明白白,说明东方不败在心理上,千愿万愿自己是个女人。
  这里,还有很隐晦之处,是在心理上,他将自己当作女人,在生理上的情形如何呢?
  他和杨莲亭之间的关系,在旁人眼中看来,“便似一个贤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样”。在没有人见到的时候,情形如何?
  东方不败是完全站在女人的立场上,爱着杨莲亭这个须眉男子的,所以他自不怕死,还要为杨莲亭求情,对杨莲亭有情有义之极。
  在《我看金庸小说》中,曾提及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之间的关系,是同性恋。但如今深究下来,那已经不能算是同性恋了。东方不败在自宫之后,曾“练丹服药”,所服的药,多半会有丰富的女性贺尔蒙,使他的性别,更接近女性。
  年前,在星马旅行,曾遇到一位由男性变为女性者,施手术之后,不断注射女性贺尔蒙,几乎已完全女性化,完全可以适宜男性的需要,且持有政府部门发出的正式由男性转为女性的证明文件。东方不败的情形,大抵类此,再深究下去,未免太“寻幽探秘”了。
  东方不败的遭遇,旁人看来,甚是凄惨,但是他后来心理状态已完全改变,以做女子为乐,在他自己而言,似乎也没有甚么痛苦。
  东方不败性格宽容,所以在残酷的斗争中倒下来,他不够狠毒,不适宜从事这样的斗争。
  东方不败,是上上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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