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情天剑痕》

第三章 连心三尸恶,明艳双姝奇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全集  点击: 
  因此龚明两眼定在那两片竹片上,再也没有勇气抬起头来,只等那美妇人来向他下手。
  可是等了片刻,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大厅之中,静到了极点!
  龚明甚至可以听得自己心跳的“评评”之声,他心中不禁大是奇怪,抬起头来看时,只见三个敌人,面上俱显出骇然的神色,六只眼睛,紧紧地望住了那两片竹片,一动也不动。
  龚明心中更是出奇,也不出声,静以待变,过了片刻,只听得那丑妇人道:“二妹,事隔多年,咱们实在不必听他的话!”
  那受伤之后,一直未曾复元,僵尸似的汉子道:“二妹,别理他,斩草除根!”
  那美妇人抬起头来,向龚明看了一眼,又向地上的竹片,望了一眼,倏然之间,踏近了一步,足尖连挑两下,“刷刷”两声,已经将地上的竹片挑了过来。
  看她的动作,分明是要将那两片竹片,挑了起来,接在手中。
  可是就在她将要伸出手去的时候,像是陡然之间,想起了什么可怕已极的事情一样,突然又缩回手来,任由那两片竹片,跌在地上。
  竹片在地上弹了两弹,跌在龚明的面前,龚明低头看去,只见两块竹片,一齐翻了过来,上面各刻着一个字,一片上是一个“地”宇,另一片上是“痴”字。
  龚明心中,仍然莫名其妙,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只听得那丑妇人大声道:“二妹,你要是不敢/由我来!”
  身躯一拧,来到了龚明的面前,正待俯身去拾那两片竹片时,忽然听得屋顶的破洞边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地道:“丑尸丁娇,昔年你们三人,自己所起的誓言,难道忘了么?”
  那声音突如其来,事先一点儿迹象也没有,大厅中四人,一起吃了一惊。
  那丑妇人竟然吓得一个踉跄,向后面退了开去,立即抬头上望。
  而那声音才一传来之际,龚明也已听出,就是那个自称“老不死”的人所发,立即也循声看去,果然,只见老不死体态悠闲,坐在瓦上。:那丑妇人一望之下,面上骇然的神色,立即消去,厉声喝道:“你是谁?”只见那老不死身形一纵,便已从这两丈高下之处,轻飘飘地向下落了下来。
  那丑妇不等老不死站稳脚跟,便自怪啸连声,“呼”的一掌,向老不死当头,压了下来,骂道:“好老贼,想吓人么?”
  敢情儿她适才,刚在想毁去那两片竹片之际,听得人声传来,仓皇之间,只当是竹片的主人赶到,实是落魄失魂,吓了老大一跳,如今一见来的只是一个从未见过的老头子,不由得将一口恶气,全都出在他的身上,是以一照面,便一掌疾拍而出!
  老不死神态仍是十分悠闲,眼看那一掌,即将拍中他的天灵盖时,他才轻职祺地扬起手中的青竹杖来。
  那丑妇的一掌之力,是何等强劲,而青竹杖看来,则像是随意扬了起来—样,可是只见杖影一闪,青竹杖已搭向那丑妇的手腕!
  那丑妇猛地吃了一惊,尖叫道:“二妹快来帮手!”
  一面叫,一面手腕一翻,五指如钩,反抓青竹杖。
  这一招“翻云覆雨”,本是奇门擒拿法中的招数,那丑妇临危不乱,突然变招,反手为攻,败中求胜,武功之高,亦属罕见。
  老不死青竹杖突地向回一抽,丑妇一抓,已经抓空。
  就在那丑妇一抓抓空之际,青竹杖突又灵蛇吐信似的,向前伸了出去,连颅三颤,“当当当”在丑妇的头上,连击了三下,然后才“哈哈”一笑,退了开去,道:“你攻我一招‘翻云覆雨’,我还你一招‘小雨三滴’,你看如何?”
  那丑妇的头上,被青竹杖接连击了三下,那三下,实则上力道一点也不重,也未曾受甚么损害,可是丑妇心中的吃惊,实是无与伦比!
  因为直到老不死抽身缓退,把话讲完,丑妇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中杖的!
  而且,如果对方在杖上,稍运气劲,此刻焉有命在?
  她震骇之余,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只见那美妇人身形飘动,越过了丑妇,来到了老不死的面前,柔声说道:“老丈,你出手快得很啊!”
  她的声音,柔软已极,令人听来,不由自主会对她生出好感来。
  龚明心中,固然对她恨之切骨,可是刹那间一听到她那样动人的声音,心中的恨意,竟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去了好些。
  只听得老不死“嘻嘻”一笑,道:“艳尸丁文娟,你‘姹女魔音’之法,果然不错啊,但我已经年过百岁,早已不动心的了!”
  老不死此言一出,那美妇人的面色,便陡的一变。
  而龚明的心中,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样。
  不由自主,“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失声道:“连心谷三尸!”叫了一声之后,面色更是惨白如纸!
  刚才,他听得老不死叫出“丑尸丁娇”之际,心中已经不觉一动,此际再听得他叫“艳尸”两字,便猛地想起那三个敌人的来历来!
  龚明一想起了三个敌人的来历,心中的吃惊程度,实是难以言喻!
  他虽然未曾在武林中走动过,但是在神龙堡来往的,却全是武林豪客,龚明时时向之请益,这“连心三尸”之名,却是听到了不止一次。
  不论是甚么人,在提起“连心三尸”之际,总是面色骇然,但也总是额手称庆,因为“连心三尸”,自二十年前,突然销声匿迹以来,一直至今,下落不明。
  而如今,武林中对他们如此谈虎色变的三个大魔头,竟然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真不明白,自己的父亲,到底是怎样和这三个邪派之中另树一帜,行事阴毒之极的人物,结上深仇,以致惨死的!
  他既然知道了敌人的来历,心中便不由自主地凉了下来,不要说以后想报仇,比登天还难,就是眼前想逃出他们的毒手,只怕也没有可能!
  只听得艳尸丁文娟突然阴侧恻地冷笑了一声。那一声冷笑,和她刚才的语声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道:“你是什么人?”
  老不死摇了摇头,道:“和你说,你也不知道。我刚才若不是手下留情,你那大姐,早已死在我青竹杖下了,你总应该明白?”
  艳尸丁文娟冷冷地道:“不错,但是你又何必手下留情?”
  老不死青竹杖一晃,向地上两片半圆形的竹片一指,道:“圆竹令主人,深信你们能依他昔年所言,是以才吩咐我手下留情!”
  艳尸丁文娟本来一面说,一面手已缓缓地向上,扬了起来。
  可是她一听得老不死如此说法,已经扬起的手,便突然垂了下来,后退了两步,道:“你……你是他的什么人?”
  老不死笑道:“我哪里够资格是他的什么人,只不过是他家的老仆而已!”艳尸丁文娟似信非信,又道:“如此说来,我们的行动,他竟全知道的了?”
  老不死仰天一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艳尸丁文娟恨恨地道:“好,我们就听他一遭,但是这小子,若是寻上连心谷来,却怪不得我们了!”
  老不死道:“自然。”
  艳尸丁文娟一声长啸,身形便自向外掠去,丑尸丁娇,挟起了毒尸丁权,身形晃动间,两人一先一后,便已掠出了大厅!
  龚明见三个敌人,竟然被老不死的几句话,说得乖乖离去,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呆了半晌,挣扎着要向老不死拜谢,老不死却一伸青竹杖,将他拦住,望了他一会儿,道:“小娃子,你能将这件仇恨完全忘却,永不再提么?”
  龚明听了这话,心中一怔,立即咬牙切齿,道:“万万不能!”
  老不死叹了一口气,道:“小娃子,我劝你还是竭力忘了的好!”
  龚明心知,刚才自己未曾命丧连心三尸之手,全是老不死之功,心中实是对他十分感激。
  可是,他是性子何等刚烈之人,一听得老不死居然劝他,忘了那血海深仇,他如何按捺得住?心中一激动,口角鲜血,又自迸流,大声道:“老前辈,我性命是你所救,无论你叫我做什么,我都绝不犹豫,唯独此事,实是万万难以从命!”
  老不死目光如炬,注定在龚明的身上,等他讲完,方自一笑,道:“小娃娃,然则你答应我另一件事,可不可以?”
  龚明道:“除此以外,无论是什么事,晚辈都可以答应的!”
  老不死道:“好!在你武功未胜得过他们之前,不要兴报仇之念,做得到做不到?”
  龚明想了一想,苦笑道:“我武功不如他们时,就算想要报仇,也是无用!”
  老不死点了点头,突然一笑,笑得甚是古怪,道:“其实,到你武功高过他们时,只怕你也会不想报仇了!”
  龚明不知老不死语中另有深意,只当是老不死嘲笑他,面上不禁现出了愤然之色。
  老不死连忙说道:“好了,别再说了,你爹为了你好,将你打成了重伤,你先服下我这粒灵丹再说。”
  老不死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摸出一粒朱红色的丹药来,塞入龚明的口中。龚明一张口,只觉得那丸丹药,人口辛辣无比,似乎还有一股恶臭,忍不住想要吐出来时,丹药却已顺津而下,吐不出来了。
  老不死笑嘻嘻地望着他,道:“你可记得你妹妹临走时,你爹如何说法么?”
  龚明道:“记得,爹叫她走得越远越好,从此隐姓埋名,不要再提起原来的姓名。”
  老不死道:“是,我也要如此劝你!”
  龚明咬牙切齿,道:“我做不到!”他只讲了一句话,突然觉得一股暖流,自脚底的“涌泉穴”起,直冲顶门的“百汇穴”,电光石火之间,连冲了三下,人已能站了起来。
  龚明心中大喜,连忙向老不死跪了下去,恭声说道:“老前辈,弟子身负血海深仇,尚祈你收归门下!”
  老不死“哈哈”一笑,答非所问,道:“那两片圆竹令,你收了起来,足可供逃命之用,我走之后,你速速离开神龙堡,走得越远越好,寻上一个三家村,去做做蒙馆先生,了此一生吧!”
  ―面说,一面足尖一点,身形笔也似直,向上疾掠而起,向屋顶破洞之中,疾穿了出去!
  龚明忙道:“老前辈留步!”
  足尖一点,也想跟着跃出时,一运劲间,却是跃高了两尺上下,便自落了下来!
  龚明猛地一怔,再是用力一跃,可是仍然和上次一样,只跃起了两尺半高,便重重地向下落来,而且落地之后,脚底还好生疼痛!龚明心中猛地一惊,反手一掌,又向桌面拍去。
  那一掌,他已经运足了全身的力道。他在服下了老不死所给的那丸丹药之后,身上的痛苦,已经全都消失,他当然以为自己的伤势,已经完全恢复了。
  可是,刚才连跃两下,和常人一样,只能跃起两尺高下之后,脚底心还一阵奇痛!
  龚明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连忙盘腿而坐,试运真气,可是却只觉得真气涣散,用尽方法,也不能令得真气凝于丹田!
  ―时之间,龚明心中,实是又急又莫名其妙,可是,他竭力镇定心神,将老不死临走之际的话,想了一想之后,便已明白自己的一身武功,突然之际尽皆失去,全是因为服了老不死所给的那丸丹药之故!
  那丸丹药服了下去,虽然令他伤势痊愈,但却也令他自己的一身功力,尽皆失去!
  龚明一想及此,心中百感交集,又恨,又怒,又急,又气,虎目之中,不禁流下泪来!他生性刚烈无比,刚才,眼见父亲惨死,也只是目射怒火,可是此际,当他想起自己十余年苦练之功,一旦被人废去,而且从此以后,多半与武无缘,不要说父仇如海,再也难报,连本身也当真形同废物了!
  龚明想及此处时,心中的难过,岂是笔墨所能形容,又怎怪他流泪?
  当下他呆呆地站了半晌,才吃力地抱起父亲的尸体,拾起了那两片竹片,放人怀中,跌跌撞撞,来到了神龙堡外,以两截断金夺,在地上挖了一个大坑。
  若是龚明还在一天之前,做这些事情,实是片刻之间,便可办好。
  可是此际,他已然和从来也未曾练过武功的人,一模一样,直到天色大明,这才气喘如牛,满身大汗,将父亲葬好。
  龚明站在父亲的坟前,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道:“爹,你叫我该怎么办?你叫我该怎么办?”倚在坟上,又自痛哭起来!
  如果他不是一个坚强已极的人,此际想起自己的一生,实在已是毫无希望,早已用断金夺自杀而死了,但正因为他是一个性格坚强到无可比拟的人,所以他在痛哭之际,心中已经决定,一定要在万万没有希望的可能下,开创出希望来!
  他哭了半晌,毅然地抹干了眼泪,站直了身子,望着初升的旭日,正想大踏步地离开神龙堡时,忽然听得身后一个少女的声音道:“总算有一个活人!”
  龚明突然听得有人讲话之声,心中不禁吃了一惊。尚未及等他回过头来,那少女的声音,来势极快,竟然迅速到了他的背后,道:“喂,你是神龙堡中的什么人?”
  龚明回过头来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两个妙龄少女,一个身形颀长,长身玉立;另一个略矮些,朝阳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明艳照人,美丽至极。
  那年长的一个少女,面上的神情,甚是矜持,另有一股高责的神态,像是旗然不可侵犯一样。但是那年轻的一个,却是圆脸大眼,神情极为开朗,此际讲话的,也正是年轻的那个。
  龚明听得她语气如此不客气,心中不禁大是不愉,正想回答她们,看到自己身上,破破烂烂满是泥污的衣服,他心头不禁一阵难过!
  仅仅在昨天,他还是神龙堡的少堡主,武林中多少人,因为尊敬他的父亲,也连带尊敬他,谁见了他的面,不夸奖他是武林的奇材?
  可是,在一夜之间,他却失去了一切,失去得那样干净,彻底,一点也不留!如今,他算是什么呢,还是神龙堡的少堡主么?
  因此,龚明呆了一呆,竟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那年长的一个,秀眉微蹙,已表示了不耐烦,但是她并不出声。
  那年轻的一个,则面有愠色,大声道:“喂,你是哑吧么?我在问你,你怎么不出声?”
  龚明望了她们一眼,那年轻的一个又道:“师姐,你看他好没礼,两眼这样的看人!”
  那年长的一个冷冷地道:“和他这种人,有什么可以多说的?”
  龚明听了,心中又不禁一阵难过,暗忖昨日你们见到了我,还不是一样会叫我一声弈公子?只怕我望你们,你们还会感到高兴哩!
  但是,他心中所想的话,却绝未说出口来,只是淡然道:“我是马房一个专司喂马的小厮!”龚明此际不但衣服破烂,全是泥污,而且为了埋葬他的父亲,弄得满头大汗,脸上也全是污垢,非但没有一点学武之士的气概,连他原来英俊之极的面庞,也为污秽所盖,说是一个喂马的小厮,确是令人相信。
  那年轻的一个“哦”的一声,说道:“难怪那么不懂规矩,我问你,神龙堡中的人,都死绝了么?”
  龚明强忍住眼泪,道:“都死绝了!”
  那年轻的少女,作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道:“师姐,那我们就只好回去了。”年长的那个少女柳眉微蹙,道:“你们的少堡主,龚明龚公子,也已死了么?仇人又是什么人?”
  龚明听得那看来神色如此傲然的一个少女,却什么人也不问,单单问起自己来,心中不禁为之一动,暗忖她问自己干什么?
  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表明自己的身份,但继而一想,自己此际,武功全失,若是表明了身份,徒自为亡父贻羞,因此,便转过身去,说道:“死了。”
  那年长的少女道:“怪啊,他死了,怎么我们找不到他的尸体?只怕没有死吧!”那年轻的一个道:“自然是死了,神龙堡中,除了他一人外,全是死人,还用问么?”正在讲到此处,猛地一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怪事一样。只听得她接着问道:“神龙堡上上下下,所有人全都死了,你怎么不死?”龚明道:“我刚从外面回来,是以免了难。”
  那少女“喔”的一声,道:“倒看不出你这臭小子还命大。”
  那年长的一个接着又问道:“你在这里埋葬什么人?”
  龚明心想,看来她们两人,不得到自己确实已死的证据,还当真不肯干休,因此便道:“我葬的便是神龙堡父子两人!”
  那两个少女一听,面上突露喜色,那少女击掌笑道:“你为什么不早说?快让开!”龚明愕然说道:“两位想干什么?”
  那年轻的一个道:“我们奉命要找他,死的也好,你让开,我们好掘他出来!”龚明听至此处,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心想这两个少女,看样子也不像是邪派中人,怎地讲出话来,这样的邪法?什么人要找自己,竟连死尸也好?
  他只呆了片刻,那少女已一挥手,一股气劲,撞了过来,将龚明撞得接连退出了七八步去,“咕咚”一声,坐倒在地,他心中既怒且急,尖声大叫道:“他已经人土为安,你们为什么定要骚扰他的骸骨?”
  那年轻的一个少女,却“咯咯”一笑,道:“其中道理,和你讲也讲不明白,他既然死了,还怕什么人来骚扰他?”一面说,一面向她的师姐一笑,手伸处,“锵”的一声响,已从腰际击出了一柄柳叶刀来,出手如风,竟将龚明刚才辛辛苦苦做成的一座新坟,片刻之间,便掘去一小半。
  龚明倒在丈许处,看得目眦欲裂,站了起来,大声叫道:“我与你们拼了!”足尖一点,便待向前跃出,急切之间,他竟忘了自己武功已经全失,那一跃,只不过跃出了两三尺左右,而且,脚步一个踉跄间,下盘不稳,几乎跌倒!
  那年长的少女,向他轻蔑地望了一眼,从彝子眼中,发出“哼”的一声冷笑,衣袖轻轻一挥,又有一股气劲,疾涌了过来,重又将龚明涌出了丈许开外,背部撞在一棵大树之上,几乎痛昏了过去他倚着大树,喘了半晌后,只见年轻的一个,已经将坟掘了开来,一瞧,“咦”的一声,说道:“怎么只有一个老头儿?那龚公子死了还会借土遁么?”那年长的一个,也伸头向墓穴之内,望了一眼,回过头来,厉声喝道:“臭小子,你在弄什么玄虚?”
  龚明早知道她们一定会有此一问,已准备好回答,道:“实和你们说了吧,少堡主已被他们化骨扬灰,连尸首都没有了,我埋葬的,只见他的一件衣服!”
  那两个少女四目精光四射,望了龚明半晌,道:“你刚才说早上才回来,如何得知的?”龚明忙道:“我来时,老堡主还未断气,是他对我说的!”那年轻的一个道:“如今唯一办法,便是将他带走,不然谁肯相信有这种事情发生在神龙堡?”
  那年长的一个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我们将他带走吧!”龚明一听,心中不禁又急又怒,道:“凭什么我要跟着你们走?”
  那年轻的一个冷笑,道:“臭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龚明胡乱捏了一个名字,道:“我叫王阿三。”那少女道:“王阿三,你肯跟我们去,一路上大鱼大肉由得你吃,你还不惬意?”
  那年长的一个柳眉频蹙,道:“和他多说什么?他要是不愿意,拿绳子一套,还怕他挣扎么?”龚明心中气甚,但明知自己此际,再与之争论下去,吃亏的还是自己,看来这两个女子,大有来历,何不跟了她们去,也好躲避连心三尸的追踪?
  主意打定,便道:“要我跟你们去不难,你们需将老堡主的坟,掩好后再走!”那年轻的女子道:“你来掩吧!”龚明本来已经筋疲力尽,又被那两个少女,各自推跌了一下,更是腰酸背痛。勉力走向前去,掩土筑坟,又花了两个来时辰。
  那两个少女,只是在一旁猜测神龙堡中,何以会发生这样的怪事。
  龚明用心倾听两人的言谈,依稀听出她们两人,是奉了一个甚么人的命令,来叫自己前去的。至于是为了什么事,她们却没有说明,但观乎她们的行动,竟连死人也不肯放过,只怕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实是难以明白,她们两人所负的,究竟是甚么神秘使命!
  将坟掩好之后,两人又催他上路。龚明此际,武功全失,行动也是迟缓,那神龙堡本是筑在深山之中的,要出去,必须经过几段很是险峻的山路,龚明一路上,跌跌撞撞,走了一半,实在再也走不动了!
  那两个女子看了这等情形,商议了一下,斩了一根树枝来,道:“王阿三,便宜了你,我们抬你走吧!”将龚明的手足,缚在树枝上,两人抬着走,便快了不知多少。不一会,已将要出山,那地方,有一道瀑布,瀑布下面,还有一个水潭,两人来到水潭旁边,那年轻的一个嘻嘻一笑,道:“师姐,这小子身上臭得很,咱们帮他洗一个澡吧!”
  那年长的一个,点了点头,便将龚明放了下来,年轻的一个抓住了树枝,将龚明浸到了水潭中,一阵晃动!
  龚明在水中,几乎闭过了气去,手足被她们缚住,又挣扎不得,只得忍着。
  好一会儿,那少女才将龚明,从水中提了出来。本来,那少女是一直在“咭咭咯咯”,笑声不绝的,像是将人家这样戏弄,她心中极之高兴。
  可是,她才一将龚明提出水潭,向之一望,笑声陡止,满面皆是惊讶之色,脱口说道:“王阿三,你长得好俊啊!”此际,龚明面上的泥污,已被洗去,剑眉斜飞,鼻如悬胆,目若流星,唇如点朱,实在是一个丰神俊朗的美少年。
  此际,那年纪较长的一个少女,正在仰头欣赏那道瀑布,如银龙喷珠似的势子,闻言“嗤”地一笑,道:“师妹,你倒是人小鬼大,一个喂马的小厮,俊得到哪里去,你就大惊小怪到这样地步,若是给你见了少年英侠之士,还说不定怎么神魂颠倒哩!”
  那年轻的一个,面上立时飞红,吓起了嘴,道:“你自己来看!”
  年长的一个,回过头来,冷电似的目光,在龚明的身上,扫了一扫,陡然间,她也不禁一呆,而且,她的目光,也在那瞬间和刚才那样的冷峻,截然不同,只见她樱唇掀动了几下,像是想讲些什么,但是却终于未曾讲出来。
  那年轻的一个道:“师姐,你看怎么样?”年长的一个叱道:“别胡说,快抬着他出去,我们好赶路!”两人仍像刚才一样,将龚明抬出了山口,在山口旁边林子中,正有一辆马车停着。
  那一辆马车,并不十分大,但是车厢却雕造得十分精致美丽。
  更难得的是,那拉车的四匹马,全都是雪白的,全身一点儿毛也没有,在那里扬鬃踢蹄,神骏非凡,一见到两个少女现身,便仰天长嘶起来,声音也与寻常马匹,大大地不同。
  龚明一见那四匹如此神骏的白马,心中便不禁动了一动,暗忖,像是听得什么人物,和如此罕见的四匹白马有关,可是想了半晌,却又想不起来。
  晃眼间,便来到了车边,两人解了龚明手足上所缚的绳索,龚明手足发麻,好不容易,才爬进了车厢中,只见车厢之内,铺着一种银光闪闪,滑不留手的锻子,看来也不像是普通的丝所织。
  龚明直到车厢中坐定,才松了一口气,想起今后,自己的命运,不知如何,心中又禁不住一阵茫然。只听得那两个少女,在车外低声争论。一个道:“师妹,你去赶车,我看着他,不让他溜走。”一个道:“师姐,你去赶车吧!”
  听她们两个人的口气,竟像是两个都愿意在车厢中,和龚明在一起!
  争了一会,龚明只听得“啪”的一声,车门已被关上,那两个少女,一个也没有进来。那车厢并没有窗子,门一被关上,本来漆黑才是,但是车厢之中,却镶着两颗照夜明珠,发出莹莹的光芒来,别具一种冷艳之感。
  门关上了之后,隔了没多久,龚明便跟着听得“霍霍”的挥鞭之声,车身也震动了起来,辚辚声中,马车已经向前,疾驰而出。
  龚明被关在车厢之中,也辨不出车子是在向哪一个方向进行,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龚明早将一切豁了出去,倦极欲睡之际,忽然听得一人道:“白姑娘,好久不见了啊!”
  那声音就在车厢之侧响起,龚明只觉得一人耳,声音便是极熟,略一思索,便已经认出那正是雪山四皓之首白头翁齐飞的声音。
  本来,龚明对于这个武林中成名已久的高手,心中总是怀着极其尊敬的态度。可是,当他看到他们,兴高采烈地为自己父亲祝寿,仿佛可以生死与共的神气,但一到神龙堡大难临头之际,却一个一个走得干干净净,平曰枉自称兄道弟,临到紧要关头,竟没有一个肯急人之难,这件事之后,心中对他们早已生出了莫名的卑视之感!
  当下,只听得两人答道:“不错。”
  白头翁齐飞又问道:“老爷子,老夫人可好?”两人的语气,仍是不十分热烈,道:“都好!”话一说完,便听得挥鞭之声,车行加速,只听齐飞的声音,从车后传来,道:“代我问候他们!”
  那两个少女只是“哼”的一声,也不回答,龚明心中,不禁更是奇怪,心想雪山四皓在武林中,辈分甚高,而且一向自傲至极,不将别人放在眼中,为何对这两个少女,言词如此谦恭?看来,那两个少女,实是来头极大的人物!
  龚明想了一会,便自沉沉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只觉得有人在推他,耳际又听得一个娇脆无比的声音道:“王阿三,该醒来了!王阿三,该醒来了!”
  龚明睁开眼来一看,只见那年轻少女,正站在车门口,五指如春葱似的,正在用力推自己,俏脸似笑非笑,也捉摸不透她的心意。
  龚明连忙一翻身坐了起来,向外看去,只见车子停在一个大镇的街道上,天色已近黄昏。龚明走出了车子,向那个大镇一看,不由得愕然,那个大镇,他竟然从来也未曾到过!
  本来,龚明潜心练武,日夜不辍,本就未曾在江湖上走动过,到过的地方也不多。
  可是神龙堡附近的几个镇市,他却全都到过的。一个下午,马车能跑出多远,何以竟会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镇市上?
  龚明心中纳闷,只听到那年长的一个叫道:“还不快进来?”龚明循声看去,只见她站在一间酒家的门口,此际,华灯初上,酒家之中,闹哄哄地,正自热闹,那年轻的一个嘟着嘴,咕哝道:“心那么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一面又扬头道:“该吃饭了,快去吧。”
  龚明趁机低声向她问道:“姑娘,你姓白还是姓蔡?”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突然又面上一红,道:“姓蔡,叫云花,我师姐叫白梅。”龚明只不过问她姓什么,但是她连名带姓,一齐说了出来。
  龚明还想再问时,已来到门口,一齐走了进去,拣了一副座头,坐了下来,蔡云花道:“阿三,你要吃什么?”龚明正待回答,一抬头,只见一个人,向自己走了过来,一照面间,龚明见那人现出惊讶之色。
  原来,就在一照面之间,龚明已经认出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华山掌门,金扇铁掌司徒异!
  刹时之间,不但司徒异的面上,现出了极为讶异的神色,连龚明也吃了一惊,因为龚明此际,并没有在白梅和蔡云花两人面前,表露自己的身份,而且,此际,他也不能表明身份!
  因为,白梅和蔡云花两人的来历和来意如何,龚明还弄不清楚。
  而龚明此际,武功全失,根本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如果她们两人来意不善的话,岂不是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因之,龚明的神色,也为之一变,立即低下头去,但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安,一低下头,反倒更显得心虚,便又抬起头来,直视司徒异。
  只见司徒异的神色,片刻之间,便已恢复了常态,向白梅和蔡云花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招呼了一声,道:“两位只管吃,由我便会付妙了。”
  白梅昂起了头,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气,显然她一点也没有将这个华山派的掌门人在武林之中声名极为显赫的高手瞧在眼内。
  而蔡云花则向他一瞪眼,道:“司徒先生,你瞧着我们是吃白食的人,付不出银子么?”
  金扇铁掌司徒异,受了这样的当面抢白,面上的神色,显得尴尬至极,而且,在姐尬之中,还隐蕴怒色,但是他却不敢发作,只是“嘿嘿”干笑几声道:“蔡姑娘取笑了,老爷子和老夫人可好?”
  蔡云花仍然一点儿也不客气,道:“当然好,你希望他们死么?”
  听了她的话,司徒异的面色,为之一变,但是他却仍然只是“哼”的一声,自觉没趣,便退了开去。
  龚明见他退了开去,才松了口气,可是他心中,却也是奇怪至极。因为司徒异所执掌的华山派,固然不是武林之中,数一数二的大派别,但却也是人多势众,而且司徒异本身,造诣也是颇深,可是,他却任凭二女奚落,竟然隐忍不发,可知眼前这两个少女的来历,实是惊人至极!
  龚明呆呆地想着,只听得蔡云花低声道:“讨厌!”白梅抿嘴一笑,道:“谁叫你去理他的,不理他,不就没有事了?”
  蔡云花一笑,道:“对,以后再也不理这种人!”两人正说着,只听得楼板“咯噔”“咯噔”一阵响,整座楼,都像是在轻微地震动着,又走进了两个人来。
  那两个人,一身绫罗,闪闪放光,装饰得华丽已极,一个身材高大肥壮宛若一尊铁塔似的,手中搓着两枚铁核桃,“铮”然有声。
  而另一个则獐头鼠目,瘦得可怜,但见他太阳穴鼓起老高,一望而知是内家功力已臻火候的高手。两人一走进来,便向司徒异走了过去。
  司徒异在白梅和蔡云花这里讨了没趣之后,本来正在埋头大嚼,看他的样子,像是准备吃完了,可以快快地离开这里。
  可是,那两个人一进来,他却猛地停着,抬起头来,倚背而坐,摆出一副大咧咧的神气,望着那两个人。
  那两人一径来到司徒异的面前,那瘦子“嘿嘿”冷笑两声,道:“想不到司徒先生,会在这里,倒也免得我们长途跋涉了!”
  司徒异仍然大咧咧地坐在椅上,天并不热,可是他却掣了那柄黑光闪闪的折扇在手,“刷”的一声,将折扇打了开来,轻轻地摇了两摇,眼睛向天,道:“两位是什么人啊?”
  看他刚才的情形,来人是谁,他分明是识得的,可是此际,却又装模作样,自然是在摆架子,瞧不起人,那胖子面色一变,手腕翻处,“叭”地一声巨响,将他手中的两枚铁核桃,向桌面上砸去。
  只见那两枚铁核桃,立即陷入了桌面,那胖子蒲扇似的手掌,已经扬了起来。可是那瘦子却仍是笑嘻嘻地道:“大哥且慢!”
  一面踏前了一步,道:“司徒先生,当真是贵人善忘,前数日,大驾在此处经过之际,曾教训了我们门下两个不成材的孩子,他们也曾提起过在下的名头,如今大驾既已来到了台州城,难道竟会想不起我们两人的名字来了么?”
  那瘦子这一番话,讲来不急不徐,极为油滑,但是却语音高亢,人人可闻。
  当那两人,先后踏进酒楼来的时候,满座食客,大都面露惊惶之色,片刻之间,一个一个,全都溜了出去,偌大的一家酒楼,竟空荡荡的,只余下司徒异和龚明等六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