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缠绵灼热的一夜

2025-08-20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这一吻，使得两个人都不能再意识到时间的过去，正当杨致远沉醉在甜蜜的情景中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了出来：“浚子！”
　　杨致远和浚子倏地分开。
　　一个矮小的老头，眼中充满着怨毒，望着杨致远。
　　“爸爸！”浚子叫着。
　　老头子缓缓地拉开了她，突然扬起手来，手中握着一管枪！
　　杨致远迅速地踏前一步，但老头子却灵活地后退一步，身子的灵活，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刚一退后，便扳动了枪机！
　　杨致远脑中轰地一声，他等待着枪响。
　　但枪响并未传出，枪管中却喷出了一蓬雾也似的水珠，杨致远头昏目眩，只听得浚子叫道：“爸爸，你——”
　　杨致远心中感到出奇的宁贴，浚子在关心着他！
　　他就这样的昏了过去。
　　当他再醒过来的时候，耳际轰鸣着那老头的声音，讲的是日本话。杨致远的日语，可以和任何日本人相较而不失色。他仔细地听着乙羽浩的咆哮：“浚子！大日本帝国的财物，绝不能落在外人手中，你必须取得那几件东西！”
　　杨致远稍为睁开了点眼睛，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卧室的布置是如此地豪华，四面的墙壁上，全挂着玫瑰色的天鹅绒帷子，也分不出是昼是夜，他只感到头沉重得有点痛。
　　“爸爸，我一定听你的话。”
　　“浚子，这中国人，唉，浚子，你该知道爸爸的心意，如果不是战争——”
　　“爸爸，我明白。”
　　开门声，关门声，杨致远睁开眼来。
　　“你醒了！”浚子迷人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杨致远知道自己已经被他们从自己的家中移到了此地，他心内本来极是愤怒，但是见到了浚子，他的愤怒便消失了一半。
　　“奇迹。战争结束之后，我反而落到了敌人的手中！”
　　“真是奇迹。”浚子媚人地一笑，“我们两人，化了一个小时的功夫，还未能找到你将那些东西藏到了甚么地方？”
　　“所以将我绑架了？”
　　“杨！”浚子的呼声是如此温柔：“别提那些令人恐怖的字眼。”
　　“嘿嘿。”杨致远耸了耸肩头。
　　“杨，那一卷白纸，和三枚铜钮，你放在甚么地方了？”
　　杨致远心中暗暗好笑，那三枚鲤鱼形的铜钮，和那一小卷白纸，就在他所穿的皮鞋的鞋跟里面，他当然不会说出来。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杨，你还是说出来的好，刚才，家父已经主张用严厉的手段对付你。”
　　浚子在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点幽怨。
　　“用严厉的手段对付我？”杨致远忍不住怒吼起来。
　　“杨，别发怒。在这儿，我们是中国人，有着正当而合法的职业。更有着几间完全隔音的密室，我们现在的这间就是。”
　　杨致远眼中喷射着怒火，定定地望着浚子，好半晌，才道：“刚才我听到你们的对答，那些东西，和甚么财物有关。”
　　浚子叹了一口气，道：“你听过山下奉文将军吗？”
　　“马来亚之虎？”杨致远感到事情牵涉的范围越来越广。这个山下奉文，在马来亚不知道搜刮了多少财宝，传说是埋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在战事还没有全盘结束之前，山下奉文宝藏，已然是人们口中传奇故事了。
　　“和山下奉文的宝藏有关？”杨致远再用心地问了一句。
　　“嗯。”
　　“笑话，山下奉文的藏宝地图，怎么会到长春去的？”
　　“这怕不是你所知道的了，当我国本土，受到无情的袭击的时候，最高决策当局，曾有将一切搬移到满洲国去的计划，山下奉文将军得到密令，将指示藏宝地图，送到长春去的。”
　　杨致远感到事情的可信性，呆了半晌。
　　“但是我们溃败得太快了，那只提琴，等我们要设法找到它时，它已然失去了踪迹。”
　　“看来，旧货摊主人倒并没有撒谎。”杨致远喃喃自语。
　　“战事结束后，我和家父得到最后一个命令，说是要设法寻回这只提琴。”
　　“那你是有意跟踪我的了？”
　　“不，你该相信命运的安排，我遇到你，纯粹是偶然的巧遇。”
　　“你准备背叛命令？”
　　“给你猜中了。”浚子甜甜地一笑：“山下奉文将军的宝藏，数字是惊人的，家父虽然还坚持要执行命令，可是如果他真的得到了宝藏的一小部分，他也会厌倦过去的日子，而借着那意外的财富，而开始新的生活。杨，你不想帮助一个可怜的老人？”
　　“可怜的老人！”杨致远愤愤地重复着。
　　“唉——”浚子幽幽地叹着气：“不但是一个可怜的老人，还有一个弱女子！”
　　“你？”
　　“我！”
　　“哈哈哈哈！”杨致远迸出一阵笑声：“你比谁都强。浚子，你为甚么不赞成你父亲的法子，用强硬的手段对付我？”
　　“……”浚子沉默着。
　　“说啊！”
　　“杨！”浚子几乎是在哀求：“你明明知道，为甚么还要问？”
　　杨致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体味着乙羽浚子的话，从浚子明亮的眸子中，他觉察到浚子所说的是实话，她爱着他！
　　“浚子，忘了那些东西吧，我们不是一样可以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么？”
　　乙羽浚子点着头，道：“对，杨，忘了那些东西吧！”
　　她的两条手臂，突然如同长春藤一样，钳住了杨致远的肩头，杨致远俯下头去。
　　他们重又深深地吻在一起。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来打扰，杨致远熄了灯，他们一起滚倒在床上……
　　好久，好久，杨致远才感到自己依然是这个世界上的凡人，而不是天上的神仙。
　　“浚子！”他捧着浚子秀丽的脸庞，低声地呼唤着。
　　浚子的脸颊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光彩，那样地炫目，却又那样的简单。
　　这是人在最幸福的时候才能发出的光彩。
　　“杨！”她娇慵无力地答复着：“我们，我们……”杨致远用吻封住了她的嘴唇，好半晌，才道：“浚子，忘了我们是不同国籍的人，忘了一切令人烦恼的事，你父亲要是仍忠于天皇的话，让他回国去吧，我们就在这里，开始新的天地！”
　　“杨，你说得多甜蜜。”
　　“浚子，只是因为有了你，我才会有那么甜蜜的话！”
　　他们紧紧地搂抱着。
　　“浚子，若是有人在两天前告诉我，说我能够在两天后，和像你这样的姑娘——”
　　“嗯！”浚子的纤手握住了杨致远的口：“别往下说了。”杨致远玩弄着她颈上的金链，金链的末端，结着一只翡翠的鸡心，碧绿的宝石，衬着浚子比雪还白的肌肤，更显得宝光夺目，就像她脸上的娇羞那样的魅人！
　　杨致远想起刚才的一切，那么地疯狂，那么地神仙也似的灼热，他无法不一再地吻着浚子，一再地紧紧地搂抱着她！
　　浚子挣扎着，娇笑着，终于从床上跃了起来，杨致远在黑暗之中，看到了她完整的胴体，那样地美！
　　“浚子！”他伸臂欲攫。
　　浚子娇笑着，避了开去，抓起长衣，披了起来，开着了灯。
　　杨致远疑心这是梦境，然而，这又绝不是梦。浚子坐在床沿，脸上带着笑容，可是眼中却滴下两颗晶莹的泪珠来。
　　“浚子！”杨致远感到有一股不可压制的冲动，要将心中的秘密对她讲出来：“你知道你们找不到的东西，在甚么地方？”
　　“谁管它！”浚子娇羞无限地一扭腰。
　　“哈哈！”杨致远在地上拾起了鞋子：“在这鞋跟当中！”
　　浚子伸了一个懒腰，右手在床头上无意地一按，低声道：“杨，无论发生了甚么事，相信我们这一段不平凡的感情，相信我对你的献身！”
　　杨致远从她的语气当中，意识到事情的不平凡，他一翻身，坐了起来：“浚子！”
　　门“砰”地一声被打了开来，乙羽浩站在门口，手中握着一管枪。
　　“爸爸！”浚子“扑”地跪倒在地上：“爸爸，不要用这管枪，爸爸，答应我！”
　　杨致远一跃而起，顺手扯起了一张椅子，“呼”地丢了过去。
　　椅子并没有砸中乙羽浩，反倒重重地压在浚子的头上，浚子“嘤”地一声，倒了下去，杨致远只感到耳际“轰”地一声。
　　他毫不自卫地向浚子冲了过去，脑后便已然着了重重的一下，他刚来得及以手触及浚子的脸庞，就昏了过去……
　　白色的人影，在他的面前幌来晃去，他又醒了过来。玫瑰红的帷帘不见了，浚子甜美的脸庞不见了，乙羽浩充满了仇恨的眼光也不见了。
　　白……只是一片白。
　　好一会，杨致远才弄清自己是在病房中，在他眼前走动的，是穿着白衣服的护士。
　　他弯身坐了起来：“我怎么会在这儿的？”
　　“杨先生，你不能多说话，你醒了，我通知你的家人来接你。”
　　杨致远颓然地倒下，护士小姐走了出去，不一会，又走了进来，跟着大夫和他的父母，兄弟。
　　“过量地饮酒，”医生比着手：“才令他昏眩，不碍事的，可以出院了。”
　　“今天是几号？”杨致远首先要明白自己昏迷了多久。
　　“九月二十七日。”护士小姐的回答。
　　一切只是一夜间的事！
　　杨致远不再理会家人们的询问，只是简单地道了两个字：“回家！”
　　回到了家里，杨致远已经完全清醒了，从家人的口中，他得知是他的弟弟首先听得他房中“蓬”地一声，过来看时，他手中握着一只空酒瓶，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
　　布置得那样周密！
　　杨致远甚么也没有对家人说起，只是悄悄地拨开了自己的鞋后跟。空的！
　　夜来的一切遭遇，全像是一场梦。
　　梦醒了，但是梦却还没有完。
　　尤其是浚子的那两句话：“不论发生了甚么事，请相信我们奇异的感情，请相信我的献身！”
　　浚子的笑容。
　　浚子脸上那充满了爱情的光采。
　　浚子的一切。
　　全是他未完的梦境。
　　可是杨致远却无法持续他失去了的梦，他根本不知道和浚子渡过那疯狂的一刹间是在甚么地方。
　　他谢绝亲友，名为休养，实则是在不断的沉思。可以找到浚子的唯一地方，便是马来亚。
　　因为浚子既然说那薄纸上的秘密，和有着马来亚之虎之称的山下奉文有关，他们得到了秘密，当然会到马来亚去。
　　他摒挡一切，以游历为名，离开了上海。
　　在马来亚，他不知听到了多少关于山下奉文的传说，他也曾随着不少自称持有山下奉文宝藏地图的人，在马来亚热带丛林中出死入生。人家是为了发财，他只是为了再寻到乙羽浚子。
　　三年，一点信息也没有。
　　他又从马来亚到了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