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帮主祁世武闻言不由一怔,江不群也是一怔。
祁世武瞧了江不群一眼道:“公子曾经与朋友约在这里见面么?”
江不群摇头一笑道:“如果我与别人在此有约,方才怎会向你告辞?”
祁世武也自嘲地一笑道:“这是老朽糊涂……但公子来得似乎十分隐秘,这人怎会知道公子……”
江不群微微忖思着接口道:“此时此地追踪在下而来,若非好友,便是强敌。”
祁世武呐呐地道:“那么……公子见不见呢?”
江不群笑道:“既然这人找了来,难道我能越墙而逃么?”
祁世武忙道:“老朽越发糊涂了,不论来者是什么人,公子也不会放在心上,怎会逃避?”
转向传报的弟子喝道:“快请!”
一言未毕,只听一个爽朗的声音大笑道:“抱歉抱歉,在下是个急性子,已经不请自入了。”
不知何时,一个身材瘦小之人,已经站到了厅门之前。
江不群起身迎了上去,大笑道:“活猴子,我早该想到是你。”
被称为活猴子的来者笑着道:“不错,你是应该想得到的,找人是我的特长,只要有名有姓,哪怕钻到老鼠洞里,我也能把他挖出来……”
江不群截断他的话道:“活猴,你说话该检点一点,须知这里是飞龙帮大寨!”
“活猴子”抓抓耳朵,连忙向祁世武深深一揖道:“失礼失礼,在下本是要触触小玉马的霉头,料不到……”
顿住话锋,又用手去抓耳朵,果然有三分猴相。
祁世武已经看出这人是江不群的好友,一颗悬起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当下连忙还礼不迭的道:“侠士既是江公子的好友,就是老朽的贵宾,快请厅内待茶……”
江不群笑笑道:“你别拿他当人,他叫‘仙猴’申刚,其实是只活猴子。”
祁世武肃然起敬的道:“原来是名满江湖的申大侠,五年前泰山英雄大会上独斗南荒八剑的盛事,老朽敬佩极了。”
申刚得意的一笑道:“那点小事实在也算不了什么,难得祁帮主还记得。”
祁世武向厅门外的一名弟子暗暗示意,那名弟子会意的急急走了,由大厅直奔厨下,吩咐备办酒筵。
※ ※ ※
“仙猿”申刚也是个酷爱杯中物的人,杯到酒干,千石不醉。
大厅中巨烛高烧,席上山珍海味,祁世武殷勤劝酒,这是飞龙帮自重开门户遭遇变故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申刚虽然生得十分瘦小,被江不群称为活猴子,而且他也的确几分猴相,但认真说来,倒不是一个丑陋的人物,相反的,他也有几分英俊,至少,使人看起来并未觉得讨厌。
这正像肥胖的饕餮帮主王者食一样,乍看上去,觉得实在不敢领教,但多看一会,就会觉得顺眼一些,越是看得久,越能发觉他的优点,也就会觉得他有不少令人可爱的地方。
申刚比王者食自然更高明了不少,身材虽然瘦小,但却显得结实、强壮,灵活的目光显露着智慧的光芒,也显露着朝气蓬勃,活力充沛。
酒过三巡,江不群停杯道:“活猴,你找到这里来,大约也费了不少的周折吧?”
申刚嘻嘻一笑道;“简单之至,因为找人是我的绝技之一。”
江不群笑道:“至少,你去找过胖娃儿……”
申刚大笑道:“不错,那小子更胖了,远看近看都像一堆肥肉,真不知道他有什么秘方,半年多不见,至少又重了五十斤。”
江不群笑道:“他没有秘方,如果一定说有,那就是贪吃。”
申刚摇头道:“我也贪吃,可是怎么吃也吃不胖,大约吃龙心凤肝也不会再多长四两肉了! “
江不群道:“别尽扯淡了,且说说你这样急着找我做什么?”
申刚抓着耳朵笑道:“也不是急,不过既然要找你,不找到心里总不大舒服……而且快一年了,我也有些想你。”
江不群笑道:“我也想你,至少在我心烦的时候,看到你这付猴相,心里就会舒坦一些……不过,你总不会单是为了见见面谈谈心吧!”
申刚颔首笑道:“我原是怕你在秋江废园里闲得发了霉,才打听到了两件事你一定有兴趣的事让你去凑个热闹……”
江不群苦笑道:“我不但没闲得发了霉,而且已经快跑得断了腿,难道你没听说这里发生的事?”
申刚道:“那是见了胖娃儿之后才听说的,怎么,现在还没头绪?”
江不群道:“头绪是有了一点,但现在未免言之过早,且说说你打听到的那两件事吧!与这里发生的事是否有些关联?”
申刚懒懒地道:“好像南辕北辙,扯不上什么关系,既然你正忙着这里的事,我还是不说算了。”
江不群笑道:“大约你总知道我的脾气,不愿意别人卖关子。”
申刚急道:“我这不是卖关子,而是怕你分身不得,既然你要知道,我就说……”
江不群淡淡笑道:“我知道你会说,因为你心里存不住话,不说出来会肚子痛。”
申刚大笑道:“真没白交你这个朋友,对我倒是了解的很,第一件我要说的是洛阳永宁镖局由总镖头‘铁剑金鞭’匡勇所保的三辆镖车,在行经桐柏山下时被人洗劫……”
江不群接口道:“这是件普通之至的事。”
申刚道:“事情虽然普通,但被劫的经过却有些骇人听闻……”
江不群道:“哦!”
申刚继续道:“包括总镖头匡勇在内,一共二十五人,被人用一把暗器猝袭致死,只有一名趟子手受伤较轻,多活了一个时辰。”
江不群道:“除了五十年前纵横江湖的霹雳手皇甫靖所用的霹雳催雨针之外,倒没听说别人也有这份能耐。”
申刚一拍桌子道:“正是霹雳催雨针!”
江不群微微动容道:“但皇甫靖三十年前早已去世,没听说过他有传人呀!”
申刚咕嘟一声,干了一大杯酒,抹抹口唇道:“这就是骇人闻听之处,总不会是皇甫靖还魂复生吧?”
江不群道:“就算皇甫靖复生,也不会做这种赶尽杀绝之事,皇甫靖的侠行义举,如今仍然脍炙人口!”
申刚道:“据那多活了一个时辰的趟子手说,他们什么都没看到,突然之间,一蓬暗器射了过来,他们就都躺下了……”
江不群沉思不语。
祁世武如醉如痴,但他没有接口说话。
申刚瞧瞧两人,又道:“更奇的是三车镖银原封未动,仍然摆在路中。”
江不群像是不感兴趣的道:“第二件呢?”
申刚怔了一怔,笑道:“如果第一件引不起你的兴趣,第二件你就会动心了……”
江不群道:“哼!”
申刚道:“襄阳丁令威,此人如何?”
江不群笑道:“首富、侠士、长者,唯一的缺憾是没有子女。”
申刚笑道:“他的武功呢?”
江不群道:“当年华山煮酒论剑,丁令威以其玄奇的剑招曾使四大剑派的三十六名高手俯首称臣,赢得了天下第一剑客的美誉,与他的夫人‘素心慈腕’左无瑕并称龙凤双侠,武功自然是第一流的。”
申刚忽然重重叹口气道:“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如今……唉……”
江不群瞪了他一眼道:“如今怎样?”
申刚叹道:“如今他们老夫妇两人都染患了风瘫之疾,不是坐在椅上,就是躺在床上,如果没有人扶持,已经寸步难移。”
江不群道:“英雄就怕病来磨,这是悲剧。”
申刚眼珠子滴溜一转:“但悲剧之中也有喜剧,你可知道他们老夫妇收养了一个养女?”
江不群道:“如果是我,宁肯收个养子。”
申刚道:“他这义女名为丁吟雪,年华双十,据说美得无法形容,只要是见过她一面之人,都说她是天下第一美女!”
江不群眼睛一亮道:“哦!”
申刚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动心,是么?”
殊料江不群淡淡地道:“没兴趣。”
申刚怔了怔道:“我再说一个人,鲁南马如风,你可知道?”
江不群道:“马如风有才子之誉,允文允武,是当世中的少年豪杰。”
申刚微吁道:“可惜才子短命,已经死了。”
江不群道:“他是怎么死的?”
申刚道:“只因他见了丁吟雪一面,惊为天人,央人丁府说媒,结果碰了钉子……”
江不群道:“这总不会是他的死因吧?”
申刚道:“马如风失望之余,万念俱灰,结果在汉水之滨的青杨岭上,用佩剑戮穿了自己的心胸!”
江不群微吁道:“可怜。”
申刚道:“他死时留了一封遗书,要求丁吟雪穿过的衣服一套放在他的棺中……”
江不群道:“那丁吟雪一定会答应的。”
申刚摇摇头道:“没有。”
江不群叹道:“这丁吟雪虽美,但心肠未免太硬了些!”
申刚道:“她说的也有道理,她不嫁给马如风是因为他们两人无缘,但她迟早会嫁人的,如果她将一套穿过的衣服与别人合葬,那将是她难以洗清的污点。”
江不群道:“她嫁人了没有?”
申刚道:“就快了。”
江不群笑道:“不知她要嫁的是谁?”
申刚大笑道:“也许是你,反正轮不到我。”
江不群哼道:“活猴,是不是你的皮痒了,怎么老拿我开胃。”
申刚抓抓耳朵道;“我绝不拿你开胃,只要你有意,大约丁吟雪落不到别人手上,因为她要来一出彩楼配,公开招亲。”
江不群道:“有这种事?”
申刚欣然道:“怎么样,总算引起你的兴趣来了吧?”
江不群淡淡地道:“没有,至少我不想娶这么个硬心肠的女人。”
申刚笑道:“其实,是你不愿去与别人竞争,要等女人送上门来,才不至于使你‘无为公子’的盛名受损,是么?”
“你不了解我,我并不重视江湖浮名,就算这个女孩子真的送上门来,我也不要,倒是你,凭你仙猿申刚的能耐,不难讨上这房美妻!”
申刚重重的一擂桌子,叫道:“小玉马,你别吃我的豆腐!”
江不群一笑道:“好吧!虽然你我都不想要她,但这件事的本身却的确对人有些吸引力,马如风能够为一个不肯下嫁的女孩子自杀而死,就是一桩奇事;其次,丁家的彩楼招亲,更足以轰动江湖,大约武林中的少年人一定趋之若鹜吧?”
申刚道:“岂止是年轻人,赶到襄阳去碰运气的有七旬老者,也有出家的和尚!”
江不群大笑道:“你醉了,纵然那丁家姑娘要七旬老儿,也绝不会要出家的和尚。”
申刚道:“我是有名的千石不醉,丁家招亲是以武功为准,只要武功高于他人,能将彩球抢到手,只要和尚肯还俗,她就会嫁。”
江不群笑道:“猴儿,你真的引起我的兴越来了,我的兴趣是在于这事的不合理,新鲜、刺激,……大约你对这事已经打听得很详细了,这彩楼抛球是如何抛法?”
申刚道:“说起来麻烦得很,凡是有意的人必须经过‘初拔’……”
江不群道:“何谓‘初拔’?”
申刚嘻嘻一笑道:“三十人为一组,先拔出一位魁首!”
江不群道:“那也就是要击败同组的其他二十九人了?”
申刚点头道:“正是如此,然后,所有各组的魁首,齐集彩楼之前,只等丁吟雪彩球抛出,能够夺取到手的就是入选的娇客,至于有多少组,那就要看去的人多少而定了!“
江不群忖思半晌,没有言语。
申刚抓着耳朵又道:“丁令威曾经名扬武林,声誉无人能及,在襄阳有丁半城之称,财富甲于王侯,丁吟雪貌比天仙,倾国倾城,这三样正是人人欲得的东西,只要能把丁吟雪手中的彩球接到,这三样就都有了!”
江不群忽然双目一瞪道:“我有些怀疑,这是谁的主意?”
申刚摇头道:“这可难说了,也许是丁吟雪的主意,也许是她的父母丁老英雄夫妇的主意,但不论是谁的主意,反正是他们三人都同意了的。”
江不群苦笑道:“只怕这是一个骗局。”
申刚怔了怔道:“若说骗局,大约不会,在四方群雄众目睽睽之下,想骗也骗不成,想赖也赖不掉,何况以丁令威的声名地位,怎会做出骗人的事来。”
江不群道:“但他们两夫妇不是都风瘫了么?”
申刚道:“他们虽然风瘫,但是神志清醒,行事作为还是二十年前的丁令威。”
江不群道:“好吧!不管怎样,我陪你去一趟襄阳。”
申刚欣然道:“这样说来,你已决定去参加‘初拔’进而抢夺彩球了?”
江不群凝重的一笑道:“我不会,引起我兴趣的是这件事,而不是丁吟雪这个人!”
申刚道:“但你的事呢?”
江不群笑道:“我的事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办得清楚的,这次襄阳之行,也许与我要办的事并无关系,也许正有莫大的关系必须多方探索,多方求证,才能有一个肯定的结果。”
申刚笑笑道:“我总觉得你对这天下第一美女不发生兴趣是件奇事,因为这不像你的为人!”
江不群大笑道:“也许是因为我最恨心肠太硬的人,那丁吟雪眼看着一个为她倾心自戕的人无动于衷,使我有了成见。”
申刚笑道:“我却另有想法,使你不感兴趣的原因是因为你还没见到她,等你见到她之后,只怕就会改变了你的想法。”
江不群笑吟吟地道:“也许。”
申刚眼珠一转道:“可借胖娃儿不在,否则要他也去参加抢球,倒是一件趣事。”
江不群笑道:“他会去的……”
目光凝注着申刚又道:“有你有我,就少不了他,如果不是他的风叟阿福指引,你也找不到这里,我没有说错吧!”
申刚没抓耳朵,却用力去抓头皮,尴尬的一笑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了你。”
江不群笑道:“但胖娃儿的兴趣是吃喝,对女人从来就没兴趣,要不然秋浦岩不会没有女人,想要他去抢夺彩球,他也一定不肯。”
※ ※ ※
终于,江不群向祁世武告辞,离开了飞龙带大寨,与仙猿申刚赶往襄阳。
他脑海中盘旋着三个女人的影子,但三个影子只有一个是实在的,那就是在剑阁所遇到的歌妓一枝梅。
另外两个是绿林盟主娄剑雄口中的胡飞花,与将要抛球招亲的丁吟雪。
江不群有一份大胆的奇想,这三个影子也许是一个人,一枝梅很可能就是胡飞花,胡飞花很可能就是丁吟雪。
首先,他想到少林灵空大师等三人,就是毁在一枝梅之手,因为在剑阁旅店之中,自己就差点被她的歌声所迷。
那么,百义庄就是一枝梅的老巢,她以后所以住在剑阁,是为了掩护她的身份,也为了探听武林中的动态。至少,要去百义庄的人总要先到剑阁。
这判断十分合理,那么,一枝梅就是胡飞花的化身,她去找娄剑雄替吕前川报仇,只不过是个藉口,目的是在于盗取他的十二支金批令箭,为了达到这目的,她竟不惜委身而侍,做了娄剑雄一段短期的妻子。
至于丁吟雪就是胡飞花一节,这根据比较少得可怜,唯一能使他发生联想的,是娄剑雄形容的胡飞花之美,而丁吟雪正是一个使人神魂顺倒的美人儿。
其次,则是丁吟雪做事的诡谲莫测,她抛球招亲,甚至声称连和尚都嫁,这种使人意外的举措,也只有像胡飞花那种人才能做得出来。
但这些联想毕竟有些牵强,牵强得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同时,他也发觉,这不过是自己的一份希望。
他希望这三个人是一个人的化身,目的在于使事情变得简单,他不禁有些自嘲的暗忖:“江不群啊江不群,你是这样怕麻烦的人么,一枝梅也许可能是胡飞花,但却绝不可能是丁吟雪,为什么你定要把她们当成一个人!“
相继而来的是数不清的疑问:
灵空大师等究竟为何要去百义庄?
一枝梅为何要以歌声迷乱自己,她那歌词究有什么含义,尤其是百义庄绣楼妆台上的残诗,更是故弄神秘。
百义庄主吕前川在寨外究竟弄到了一样什么珍宝,整个庄中之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胡飞花真的是侥幸因病不曾中毒么?她为何要不择手段的盗取绿林盟主娄剑雄的十二支金批令箭?
其次,则是关于丁吟雪。
一个美貌的女孩子,要选择终身伴侣,重要的条件必定是年轻英俊,潇洒脱俗,进一步才是多才多艺,允文允武,丁吟雪的条件似乎是要嫁一个武功最高之人,只要是群雄中的第一高手,连和尚她都肯嫁,这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丁令威是他所敬重的长老,以丁令威的往日作为,绝不会容许他的义女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来。
但这种事毕竟做出来了。
江不群虽是思路敏锐,头脑灵活,也不能不被这些不合常情的事弄得有些头昏了!
※ ※ ※
在一路苦思默索之中,江不群与申刚终于走进汉水之滨的襄阳城。
此刻,是黄昏。
襄阳城中热闹繁华,一片太平景象。
江湖中酝酿着的变故,对这里没有影响,过路的客商,纷纷停车落店,酒楼上不时传出此起彼落的划拳之声,一片灿烂的灯火,更要亮过天上的繁星。
尽管有不少佩刀挂剑的武林人物穿梭来往,但他们却都是那样悠闲,而且个个唇角上都展露着笑容,没有一丝煞气。
自然,这些都是表面上的。
在暗中,襄阳城却像一个塞满了硝磺的铁桶,随时随地,都会爆出火花。
江不群与仙猿申刚双双踏入城内,与其他的武林人初一样,缓步慢行,欣赏着城中风光。
两人都经过了一番化装,也都戴上了人皮面具,江不群扮成了一位方巾儒服的书生,摺扇也仍然插在肩头,只不过那付人皮面具颜色姜黄,满脸病容,与他那玉树临风的英姿,完全两样。
仙猿申刚则扮成了一个书僮,由于他身材瘦小,扮起来倒是恰如其分,这对他来说,有些觉得受了委屈。
江不群停步一笑道:“襄阳城已经到了,咱们第一件要做的是什么事?”
申刚举目一望道;“自然是祭祭五脏庙了。”
原来江不群正停在一座酒楼之前。
那酒楼斜飘着的酒旗上,绣着斗大的三个黑字,望河居,灯光明亮,座位宽敞,看来该算是襄阳城最大的一家。
两人相顾一笑,迈步登楼。
※ ※ ※
仙猿申刚如果离了酒,也就像鱼离了水差不多少,一路上他都是无精打采,但三杯下肚,立刻又精神十足。
只见他唇不离杯,杯不离壶,穷灌不已,江不群则浅斟慢酌,仍然保持着一付优雅的派头。
终于,江不群微微一笑道:“猴儿,你忘记咱们的身份了。”
申刚一怔道:“怎么,难道你要我敬你三杯不成!”
江不群笑道:“主仆同桌,已是与礼不合,再加上你这付吃相,实在有伤大雅!”
申刚抓抓耳朵道:“这都是你出的鬼主意,我本来就不该打扮成个书憧……”
端起酒杯又一口灌了下去道:“就算是主弱仆悍吧!反正我做不出下人相来。”
江不群微笑不语,目光从容四顾。
酒楼上至少有八成座,武林人物倒占了十之七八,其中果然老弱不等,从十七人岁到七十出头,一个个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精神奕奕。
江不群倒忍不住有些失笑,这些人真是被美色财富迷昏了头,难道都是打丁吟雪的主意来的?
不过,在座客之中,倒没发现有僧道在内,看来也许那丁吟雪要嫁和尚的说法不会实现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开心起来,一面开怀畅饮,一面欣赏着这些人的动作表情,倒是人生一大乐事。
申刚倒不大在意这些,他现在的兴趣是酒,桌上堆满锡壶,但他还是一壶一壶的要来。
忽然,又是两位酒客走上了楼来。
这两位酒客多少有些与众不同,当先走来的是一位老妇人,痴肥臃肿,已经胖到不能再胖的程度,虽然堆着一头灰白的头发,但脸上还是涂满了脂粉,乍然看去,很像勾栏院中的老鸨儿。
在她身后跟着一个胖嘟嘟的丫头,也是抹着一脸的粉,涂着厚厚的胭脂,一看就是勾栏院里的雏儿。
更令人扎眼的是那老妇人十个棒槌一般的手指上,都戴满了戒指,珠光宝气,闪闪耀眼。
这老妇人由江不群桌旁擦身而过,却投给江不群一个媚眼,同时咧开血盆般的大口微微一笑。
江不群也是微微一笑,道:“王大娘,怎么你也到襄阳来了?”
说着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
王大娘“哎哟”一声,用手捂着屁股叫道:“马公子,你这毛病怎么还是不改,老身给你撮合了多少漂亮姑娘,还要吃老身的豆腐。”
申刚瞧了胖妇一眼,刚要破口大骂,却被江不群在桌下轻轻一脚,把话头硬给踢了回去。
气得他在桌上用酒滴写道:“胖娃儿,你这混蛋!”
原来那果然正是饕餮帮主王者食改扮。
只见他嘻嘻笑道:“马公子,您可到底是读书人,连书僮也会写字,而且喝酒吃饭的时候还忘不了穷划!”
申刚暗暗咬牙,起身强笑道:“王大娘,在襄阳城见面,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快坐下陪我们公子喝一杯吧!”
说着就去拉椅子。
王者食并不客气,扭着腰肢果然坐了下来。
申刚看准了机会,轻轻一脚踢了过去,虽是轻轻一脚,却用上了七分功力,而且踢到了他的足踝之上,算是把江不群那一脚回敬了胖娃儿。
王者食震了一震,咬牙捂嘴,连两条眉毛也拧了起来。
申刚得意地笑道:“王大娘,你这是什么毛病?”_
王者食苦笑道:“牙痛!”
申刚笑道:“大约是你说错了话,菩萨罚你!”
※ ※ ※
王者食一到,情况立刻不同。
不但桌子上的酒壶越来越多,而且除了清炖鸡之外,几乎所有的佳肴美食都来了一份。
这情形自然很使人侧目,但王者食谈笑如常,不停的说着女人,硬要再给江不群介绍两名侍妾。
江不群无可无不可的漫应着,等其他座客不大注意之后,方才悄声低语道:“胖娃儿,我是怎么变成马公子的?”
王者食笑道:“小玉马,不是马公子么?”
他的声音也是极低极低,低得江不群与申刚只能勉强听得清楚。
江不群打量了他一阵,笑道:“我知道你会来,但却没想到你会打扮成这付怪模怪样,为什么你要这样招摇?男扮女装,不怕人笑话?”
王者食苦笑道:“没有办法,因为我唯一的仇家金刀楚伦也到了襄阳,只有这样才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申刚鼻中冷叱一声道:“你怕他?”
王者食摇头道:“我不是怕他,而是当年结仇的经过是我理屈,所以我宁肯躲着他一些,不愿跟他碰头。”
江不群笑道:“其实你根本不该来,除非你对女人忽然发生了兴趣,也想去抢夺彩球,讨一名美妻。”
王者食叹口气道:“对于女人,今生今世与我是无缘了……但是,以我为首的饕餮帮,也不是只会吃喝……”
申刚轻笑道:“想是我们的胖娃儿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王者食摸摸脖子里的肥肉,道:“至少,我得来了一件你们还不知道的消息。”
江不群道:“这消息一定是很珍贵了?”
王者食神秘地一笑道:“华山派掌门人‘斩云剑’吕青岚已经到了襄阳。”
江不群道:“哦!”
申刚则眼珠一转,道:“奇事,难道他也来抢彩球的,这倒新鲜。”
王者食道:“以一派掌门之尊,大约还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来,以我看,他此来必然是另有目的……”
江不群忖思着道:“他进入襄阳之后,去了何处?”
王者食道:“我已派阿福缀上了,一有着落,立刻就有回报……小玉马,依你看这算是怎么回事?”
江不群道:“丁令威有天下第一剑客之誉,而且与华山派渊源最深,此来可能是与丁令威有所磋商。”
申刚道:“但现在丁令威的女儿正要抛彩球招亲,难道吕青岚不知道避避嫌疑,偏在这个时候赶来?”
江不群道:“也许是事态严重得使他顾不了这许多!”
申刚皱眉道:“阿福不至于会误事吧?”
王者食沉凝的道:“我这七人帮里别人都信不过,但我信得过阿福!”
申刚急道:“既然如此,等他回报时再说,咱们且趁机会喝个够。”
※ ※ ※
夜幕低垂,望河居的灯光却显得更亮了。
阿福不曾露面,三人仍在饮酒。
尘嚣渐渐静了下来,已可听得到汉水波涛的呜咽之声。
酒楼上座客的吵闹谈笑声也渐渐静了下来,似是被遥遥传来的汉水波涛之声所吸引,不自觉的静静倾听着。
就在这时,一缕清脆的歌声悠悠而起,在低沉呜咽的汉水奔流声中,越发显得引人入神。
江不群、王者食、申刚也都停下了说话之声,静静倾听。
只听那娇脆的声音唱道:
“一片春愁带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容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何日云帆卸浦桥,银字筝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辽东柴子注:原词为宋代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原词如下: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歌声来自酒楼一角的雅座之中,江不群不由心头一震。
那地方正在江不群背后靠窗的一角,有三名儒生打扮的酒客正在微笑颔首,故作风雅之状。
江少群曾经注意过这三个人,只因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三个俗不可耐之人,所以他没有再看第二眼,但这时他却不禁有些心惊,因为一个身着淡黄衣裙,身材苗条的歌妓正在这三名俗客的面前。
那苗条的身影只能看到背面,但江不群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他心情实在有些烦乱,一枝梅到底是什么时候登上酒楼的,为什么自己竟一点都没有发觉?
一枝梅出现襄阳城,使他对胡飞花、丁吟雪、一枝梅同是一人的判断似乎又多了一个有力的佐证。
然而相反的,却也是一个不可能的佐证,因为一枝梅如果就是丁吟雪,此时她似乎不该再到这酒楼上来为三名俗客献唱。
他微微侧身而坐,望着这个使他烦恼的歌妓出神。
整个酒楼上完全静了下来,一双双目光俱都梭向了一枝梅,但除了那三名俗客之外,却都只能看到一个背影或是侧影。
一枝梅一阙唱罢,缓缓转身,竟向江不群投注了一瞥甜甜的浅笑。
江不群心头不禁又是一震。
在剑阁的宏升栈中,他曾挂上了掩面的薄纱,现在则是戴着人皮面具,两番相见,他都不曾现露真实面目,难道她竟认出了自己。
一枝梅回头一顾之际,其他座客自然也都看到了她的芳容,一时窃窃私语,啧啧称羡之声四起:“好一个天生的尤物!”
“这样漂亮的女人,怎么竟会坠落风尘之中?”
“想那彩楼招亲的丁家小姐,大约也不过如此了!”
……
江不群也有同感,剑阁初见之时,他就觉得这女人实在美得出奇,她像一枝清丽的梅花,但也像一朵红艳欲滴的玫瑰,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有一股摄人魂魄的力量,秋波转动之间,确然可以左右一个男人的生死。
申刚已经看直了眼,只有王者食似乎毫不动心,仍然在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江不群轻轻踢了申刚一脚道:“你被她迷上了?”
申刚如梦初醒,有些难为情的收回目光,道:“我的眼界虽然没有你宽,见过的漂亮女人倒也为数不少,但像这样美的女人却还是头一次看到。”
江不群微微一笑道:“不瞒你说,我见的也不是不多,但这一枝梅却是我的老友。”
申刚拼命抓着耳朵,道:“这话若是别人说的,我一定会骂他吹牛,但出自于你的口中,我却不能不信,……一枝梅是什么,总不会是她的名字吧?”
江不群道:“正是她的名字,就像你叫‘活猴子’,他叫‘胖娃儿’一样。”
申刚目光贪婪的向一枝梅的背影瞧着,道:“嗯!一枝梅,真像是一枝梅花……”
他一口气连灌了三大杯酒,又道:“小玉马,你这人实在差劲!”
江不群道:“我差劲的地方很多,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申刚近乎激动地道:“既然她是你的老友,为何你竟甘心让她长坠风尘,早该替她赎身脱籍才对,像这样美的女孩子,只有你才配陪在她的身边!”
江不群摇头一笑道:“虽然我也想替她赎身脱籍,但她所需的代价实在太高了,高得使我不敢再存妄想之心!”
申刚抓抓耳朵道:“相她这样的女孩子,代价自然很高,但你该不会真的出不起吧?”
江不群道:“你知道她要什么?”
申刚哼了一声道:“大不了白银一万两! ”
江不群摇头道:“她不但不要银子,连金子也不会要。”
申刚奇道:“那么她要什么?房产、物业、钻石、珠宝?’……但这些只要有银子照样可以买到呀!”
江不群笑道:“那是你低估了她,虽然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她究竟要些什么,但至少她要的是一场血劫,若干条性命!……”
申刚讶然道:“小玉马,你怎么真的醉了?”
江不群道:“去年秋浦岩赌酒,是谁先醉倒的?”
申刚苦笑道:“那是因为在赌酒前我已经有了醉意,才会输给你们!”
江不群笑道:“那么这醉了两字,似乎不该由你来用到我身上。”
申刚眼珠一转道:“既然你没醉,为什么要说胡话?”
江不群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胡话?”
申刚抓着耳朵道:“一个在风尘中打滚的女人,为什么会不要金银珠宝,又为什么会要一场血劫,若干条性命?这话岂不太离谱了么?”
江不群沉凝的道:“活猴,只要你有精神,不妨多注意她一点,连我都差点在她手上栽了跟头,她就是巴东飞龙帮命案中的重要人物!”
申刚想笑也笑不出了。
他把视线由一枝梅身上收了回来,困惑的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还让她逍遥法外?”
江不群苦笑道:“虽然她是巴东命案中的重要人物,但她却不一定有罪,何况,我必须看她今后的发展、动向……”
忽然,一枝梅的低声又起:“瞿塘峡口水烟低,
白帝城头月向西。
……”
江不群推杯而起,急急地道:“快走,这丫头实在是个厉害的对手!……”
不等话说完,已向楼梯出口走去。
西窗剪烛,拥炉夜话,该是人生乐事之一。
江不群、王者食、申刚现在就是如此,他们已在望河居酒楼相距不远的一家“双星栈”中开好了房间。
三人舒适的围坐在一起,但却没有享受到乐事的感觉。
王者食嚼着肉干,申刚喝着烧酒,只有江不群面前摆着一杯香片。
申刚摇头叹气地道:“出师不利,幸亏咱们不是戴了人皮面具,就是打扮成了女人,若被人知道无为公子跟他的两位好友因一个歌妓狼狈而逃,从此之后再也不用在江湖道上混了!”
江不群不在意的笑道:“也许这就是我要截上面具的原因之一。”
王者食仍是老妇打扮,不离襄阳,他是不会恢复本来面目的了,对这件事,他似乎没有多大意见,其实他纵然有意见,现在也说出来,因为他满嘴里都塞满了肉干,正在不停地咀嚼着。
风叟阿福已经找来店中,华山掌门吕青岚来到襄阳之后,就去了丁令威的府上,再没离开。
江不群说话极少,茶杯端起放下,放下端起,但却不曾喝过一口。
申刚着急地道:“小玉马,你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
江不群笑道:“现在说什么都嫌太早,何不留待明天再说?”
申刚哼道:“明天又有什么可谈的?”
江不群道:“局势瞬息万变,谁知道明天会有多少事发生?”
申刚抓抓头皮道:“至少,你该说说明天的计划吧?”
江不群点点头道:“明天我要去拜访丁令威,如果华山掌门吕青岚在座,我更想跟他谈谈。”
申刚道:“以你‘无为公子’的真实身份?”
江不群笑道:“要不然如何见得到他们?”
申刚道:“好吧,这是你的计划,我也有我的计划。”
江不群怔了怔道:“你的计划是什么?”
申刚伸个懒腰,道:“明天我带胖娃儿去汉水驶船、垂钓、饮酒、赋诗。”
江不群拊掌道:“好计划,明天咱们就各干各的。”
申刚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真想给他一脚。
王者食却摸着脖子笑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我困了!”
申刚的闷气发到了王者食身上,瞪他一眼道:“胖娃儿,你简直就是条猪,除了吃和睡之外,你还懂得什么?”
※ ※ ※
江不群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现在,已经二更天,他熄去烛火,松开颈间的衣钮,斜斜的躺在床上,一天的疲倦,似乎已在一躺之间消失。
他没有睡意。
一枝梅唱出最后的曲子,那就表示她已经发觉了自己,她倒是个十分风趣的女人,曲子更是唱得动听。
他也有些受辱的感觉,一枝梅以一支曲子拆穿了自己的伪装,多少总有些讥嘲的成分。
对于一枝梅怎会一眼就看穿了自己,他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一个人虽能改变了面貌,但却改变不了动作,虽是一举手,一投足,与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使人看得出来。
自然,这必须是极为熟稔的人。
一枝梅与他不过见了一面,就能一眼看出是他,这可以想见一枝梅对他的印象是如何深刻。
仅是一面之缘,就能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他所少有些得意,心头上也有些甜甜的感觉。
然而,对这个谜一般的人物,他却也有着一些困恼。
她曾以鹏鲲之歌,使自己陷于迷乱,她也曾在自己迷乱之中欲图出手施袭,如非自己反应快些,岂不已遭了她的毒手?
由此看来,她对自己是恶意甚深,遇有机会,就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但百义庄绣楼妆台上的残诗,却又萦回于他的脑海之中。
“……鹏鲲皆失时,有志不可酬,君若问其故,云梦有翠楼。”
这是什么意思,鹏鲲比喻的是谁,难道是她与自己?
“云梦有翠楼……”
他重复着暗忖:她的目的是要自己去云梦的翠楼,这翠楼指的又是什么,楼名?地名?
这些都是不易遽下判断的。
至于翠楼有什么,她为什么要自己去?是在那里布下了陷阱,等自己去上钩,还是她遭遇了困难,要自己相助?
他觉得心烦,这些茫无头绪的事,还是不想也罢。
他瞑目假寐,但神智越来越清醒,于是,他在床上辗转反侧。
终于,他坐了起来,用手指轻敲前额道:“江不群啊江不群,别人都认为你是最舒服,最悠闲,最从容不迫的人,又哪里知道我辗转逆旅,烦恼得无法成眠?”
他推开房门,飞身而起,跃到了房脊之上。
碧天如洗,繁星历历,呜咽的汉水奔流不息。
沐浴着清凉的夜风,他觉得爽快了许多。
襄阳城整个的沉静了下来,再也听不到一丝人声。
他伫立移时,重又回到房中,和衣上床。
但他闭起的眼睛又悄悄睁了开来。
房中并无异状,但空气中却有一股淡淡的芳香,那香气虽淡,却实在诱人,那是属于处子的幽香。
江不群静静躺着。
一条人影由暗影中慢慢走了出来,像一片黄云,慢慢向床前靠近,最后站到了江不群面前。
江不群鼻息沉沉,像是已经睡熟。
那黄影长发垂肩,身材婀娜,虽然看不清面貌,但仅是那丰满而又苗条的身材,就足以使人神魂颠倒。
她拉起一条薄毡,轻轻盖在江不群身上。
江不群不由暗道奇怪,她这是为什么?
那黄影替他盖下薄毡之后,又在床前静静地站着。
至少有半盏热茶之久,那黄影幽幽地叹了一口长气,缓缓转身,似欲离去。
江不群突然长身而起,伸手一拉道:“姑娘怎么就要走了!”
嘤咛一声,那黄影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尖叫。
一件黄绸风氅应手而落,裹在里面的竟是一个白嫩得像是象牙雕刻出来的胴体,原来除了那件风氅之外,这黄影竟是全身赤裸着的。
使江不群惊讶的并不止这一点,另一点是她并不是一枝梅。
他身子一探,将那白嫩的肉体揽在怀中。
那肉体挣扎了一下。
但江不群清楚地知道,那是她的做作。
对于送上床的美食,江不群并不过分拒绝,他左手搂着她的腰肢,右手在她身上慢慢滑行。
同时,他轻柔的问道:“姑娘不会是走错了门吧?”
那肉体颤抖着叫道:“你……欺负我!”
江不群笑道:“姑娘别忘了这是我的房间,……你有名字么?”
那肉体吃吃的笑了,嗲声道:“任何人都有名字,我当然也有,我……姓玉。”
江不群笑道:“你是应该姓玉,因为你白得像玉,柔得像玉,美得像玉,全身上下就是一块美玉!……名字呢?”
“娇娇。”
江不群欣然道:“你该有一个妹妹。”
玉娇娇道:“为什么?”
江不群道:“有娇娇就有滴滴,自然你非有一个妹妹不可。”
玉娇娇抿嘴笑道:“你胡诌,我是有一个妹妹,但是不叫滴滴。”
江不群道:“她叫什么?”
玉娇娇哼道:“不告诉你。”
江不群用手去搔她的痒处,玉娇娇在他怀中像一条蛇一样扭来扭去,但却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终于,江不群住手道:“你大约知道我是谁吧?”
玉娇娇道:“不管你是谁,求你把那毯子给我!”
江不群笑道:“你冷了?”
玉娇娇道:“虽然不冷,但……”
江不群得意地道:“你怕羞?”
玉娇娇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银牙一咬道:“别人都说无为公子最是怜香惜玉,最是温柔体贴,最是风流多情,……为什么你竟……”
江不群轻笑道:“但是我也最懂得如何欣赏女人,最懂得如何满足女人的需要,譬如现在,这么美好的胴体,如果用毯子盖了起来,岂不像把明珠埋入土中,……”
玉娇娇咬牙道:“你这恶鬼!……”
江不群轻笑道:“骂得好!”
玉娇娇一怔道:“你喜欢挨骂?”
江不群笑道:“虽然我不喜欢挨骂,但当一个女人在我怀中骂我时,那就表示她已经从我手中取得了一份满足……”
玉娇娇怒叫道:“你是禽兽!”
江不群爽然道:“你尽管骂下去,我懂得你的心意。”
玉娇娇哼道:“你懂得我什么心意?”
江不群道:“女人躺在男人怀中破口大骂,无非是想激怒男人,以期从男人身上获得更大的满足……”
他把头俯在她披肩的秀发上,语调极度温柔的道:“你是女人,而你也正躺在我的怀中破口大骂,你自然知道你自己在想些什么,对吧?”
玉娇娇咬牙道:“我想杀你!”
江不群却又得意的笑了起来。
玉娇娇奇道:“你笑什么?”
江不群收笑道:“女人就是女人,没有一个女人肯承认自己所想的事,倘若我真的放开你,你才会失望……”
玉娇娇怒道:“你何不试试看?”
江不群笑道:“如果我真的那么笨,也就不会被你连用三个‘最是’来恭维我了。……由你破口大骂看来,你是喜欢男人用粗暴手段来对付的,就算我用鞭子抽你,你也会在内心里笑着来承受的吧!”
玉娇娇恨声道:“你……你……”
也许是怕江不群当真用鞭子抽她,她没有再骂出口来。
江不群并没有用鞭子抽她,也没有使她继续裸着身子,终于与她同盖在一条毯子之下。
玉娇娇像蛇一样的缠住了他。“
但江不群口是心非,他虽说得头头是道,仿佛看穿了女人的一切,但他对玉娇娇却没有再进一步的举动。
玉娇娇耐心地等着。
终于,她拉拉江不群的衣钮道:“你一向都是和衣而卧的么?”
江不群均匀的呼吸着,笑道:“这倒也不见得,在我认为安全的时候,我会宽衣而睡,如果在我觉得随时都要逃跑的时候,连鞋子我也是不脱的……”
他用手抚着她的娇躯道:“这是男人和女人不同的地方,女人光着身子,到处都受欢迎,男人的遭遇,可就完全不同了!”
玉娇娇哼道:“贫嘴!……”
双手撑床,嗲声道:“我的衣服。”
江不群笑道:“天亮还早呢,要衣服做什么?”
玉娇娇叫道:“你少耍花枪,放我走!”
江不群斜坐起身,道:“你真的就要走了?”
出手如风,连点了她五处穴道。
玉娇娇瘫在床上,咬牙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江不群道:“第一,我要细细的鉴赏一下你的玉容,第二,我要跟你认真的谈谈!”
他倏然而起,点起了残烛。
一缕跳跃闪烁的烛火,使房中顿时大亮。
江不群却又愕然怔了起来。
他像被人用定神法定了似的,手中擎着残烛,呆呆地站在床前,足足有半盏茶的时光没有说出话来。
玉娇娇并不是一枝梅,在暗影中,他只抚摸过那柔腻得令人心醉的肌肤,但却没有看清她的面容。
他直觉地感到她很美,但却没想到她的美艳更胜于一枝梅。
没有玉娇娇,一枝梅算是很美的了,但玉娇娇若与一枝梅同时出现,则一枝梅必会在相形之下黯然失色。
平心而论,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美的女人。
他想不出适当的形容之词,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月殿嫦娥,但嫦娥只是神话,玉娇娇却是活生生的人。
这个娇美如仙的女子,竟脱得一丝不挂的来接近自己。
他有些脸热心跳,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他颤抖的五指,揭开了盖在她身上的毛毯。
他有一些眩晕!
他敢与任何人打赌,西施、郑旦、飞燕、玉环,……任何一个出过大名的美女,也无法与眼前的玉娇娇相比。
他十分固执的认为:玉娇娇的美,已经美到了极点,不但空前,而且绝后,世上再也不会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
他紧咬下唇,不停的抚摸下巴。
这是他在忧烦、思虑,或是兴奋、愉快时的一个惯有的动作。
玉娇娇樱唇半绽,微笑道:“你这动作很美。”
江不群瞿然一震,忽的摔落残烛,迅快的又把毛毯盖在她的身上。
玉娇娇嗲声道:“你怎么了……”
江不群拼命搓着下巴,下唇咬得更紧,他展开了一场天人交战,陷在了难以决断的痛苦之中。
玉娇娇轻笑道:“我知道,你怕我,世上有两种东西使人怕,一种是最坏的,最丑的,一种是最好,最美的,对么?”
江不群同意的道:“这话很有道理。”
玉娇娇又道:“最坏最丑的东西使人怕也使人厌,最好最美的东西使人怕使人爱,你既怕我又爱我,对么?”
江不群又同意的道:“完全正确。”
玉娇娇笑道:“那么你已经很痛苦了!”
江不群猛搓下巴,又重重敲了一下前额,在床边坐了下来。
玉娇娇望着他道:“你似乎已经镇静了下来了。”
江不群终于恢复了常态,淡然一笑道:“我常常会被莫名其妙的艳遇冲昏了头,但也常常会在危机一发中镇定下来,恢复常态!”
玉娇娇无声的叹息道:“现在你已恢复了常态?”
江不群笑道:“除非你还有更高明的手段。”
玉娇娇柳眉一蹙道:“你点了我五处穴道,就算我有更高明的手段也无法施展了啊!”
江不群冷冷地道:“这是挑战么?”
玉娇娇道:“如果你认为这是挑战,就算是挑战吧!”
江不群笑道:“可惜我现在并不接受你的挑战,只想和你谈谈而已。”
玉娇娇道:“谈什么呢?”
江不群声调一沉道:“你是否就是丁吟雪?”
玉娇娇笑道:“你是说将要彩楼招亲的丁家小姐?”
江不群哼道:“嗯!”
玉娇娇笑道:“我叫玉娇娇,她叫丁吟雪,你怎么会把我跟她扯到了一块?”
江不群道:“也许这只是我的直觉。”
玉娇娇笑道:“你简直昏了头了,丁家小姐是什么身份,怎会像我这不长进的人一样,夤夜裸体私奔!”
江不群忖道:“这话也对,也许我当真是昏了头,但有一点是你必须说明白的,那就是你的目的何在?”
玉娇娇笑道:“若说为了一亲名满天下的‘无为公子’的丰仪,这理由可够充分?”
江不群摇头道:“我并不是爱喝迷汤的人。”
玉娇娇叹口气道:“这就难了,连我也找不出合适的藉口啦!”
江不群笑道:“我要知道的原因、目的,并不是藉口。”
玉娇娇嗔道:“你可以把我看做淫女、荡妇。”
江不群沉凝的道:“可惜我不能。”
玉娇娇道:“为什么你不能?”
江不群笑道:“世上绝没有这样美的淫女荡妇,单是这一点,就可以否定你说的一切,更重要的一点是,你怎么知道我是江不群?”
玉娇娇失声笑道:“那是因为你的美,你的举动丰神,就算你戴上一付鬼脸,也不会遮掩了你的飘逸潇洒,世上不可能有更美的男人了,虽然我不曾见过你,但我直觉的认为你就是无为公子!……这理由充分么?”
江不群群冷冷地道:“似是而非。”
玉娇娇叹口气道:“你自己说吧!我是什么目的?”
江不群笑道:“你要我替你捏造?”
玉娇娇道:“因为除此而外,我是无法满足你的向活了,就是再说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可能有第二句话了。”
江不群道:“你真的如此坚持?”
玉娇娇坦然笑道:“你何不先把我的外衣捡起来?”
原来当江不群扯下她的风氅之时,就一直丢在地下。
他果然依言去捡她的风氅。
但就在这短促的一瞬之间,玉娇娇周身骨节忽然起了一串格格之声。
江不群大出意外,火速旋身,拂指抓去。
他身手何等之快,但他抓到的却是一条毛毯,玉娇娇已经用真气破穴之术冲开了被闭的穴道,娇躯平飞而起,像一枝射出的利箭,穿向窗外。
江不群牙关紧咬,衔尾而出,在院中轻轻一点,扑上了房脊,但见银河耿耿,明月在天,玉娇娇却早已失去了踪影。